童樹梅
那年冬月的一個傍晚,雪下得緊,整個村子似乎都給凍僵了,包大嬸家卻暖烘烘的,破裂的門縫里還飄出了一陣陣濃郁的香味,那是燉肉的香味。
原來下午包大伯到湖蕩里割點干枯的蘆葦回家生火,意外撞上一只肥大的兔子。回到家,包大嬸的兒媳婦就把兔肉燉了。
眾人快快樂樂地圍坐在桌旁,拿起筷子正要開吃,忽聽得兒子包小山往外大叫一聲:“有賊進了咱家的西廂房!”
一大家子奔到廂房門口一看,果然見到里面有一人正大口大口地吃著烙餅。那人看上去是一個乞丐,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破得不能再破的夾襖,上面還殘留著斑斑血跡。
人贓俱獲,還有什么可說的?包小山當即斷喝一聲:“我打死你!”舉棍就要打,身后的包大伯和小山媳婦也舉起手中的家伙要打,就在這時,有人大叫一聲:“別打!”一人隨即奔到那乞丐面前,正是包大嬸,她一把抓住那乞丐的手,驚喜萬分地喊道:“兄弟,是你?你不認識姐了?小山、小山媳婦,這是你們老舅啊!”
眾人終于回過神來,“咣啷啷”手中家伙扔了一地,包大伯搶上前喊道:“老舅,得罪了,快到屋里暖和一下!”
老舅一進門,雙眼就好像不會動了,喉頭隨即“咕咕咕”地響了起來,原來他一眼看見桌上那一大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紅燒兔肉了。包大嬸見狀笑了起來,說:“老舅,快上座。兒子,還不拿酒給你老舅倒上?”
一語未了,老舅已一屁股坐了下來,隨即甩開腮幫子開始大吃。吃著吃著,他發(fā)現(xiàn)一家子人個個瞪大眼睛看著自己,老舅一下子不自在起來,正要開口,包大嬸卻一拍巴掌,歡天喜地地說:“好多年不見,我兄弟還是這樣能吃,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沒把姐當外人。天色晚了,兄弟,快洗洗睡下吧!”
老舅這回開口了,聲音嘎嘎的,像鐵器摩擦一樣,說:“不,我得走?!眲傋吡藘刹剿洲D過來,走到包大嬸面前,說:“姐、姐夫、娃兒們,你們這一飯之恩我是不會忘的,我走了?!闭f完,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包小山有點不樂意地說:“還老舅哩,連一塊肉也沒留下?!?/p>
包大嬸擦擦眼睛,說:“他哪是什么老舅喲,他只是長得跟你那死去的老舅有些像而已,所以剛才一見他真是舍不得哩。再說了,我不這么說你們肯舍下已到嘴里的肉嗎?他雖然是個要飯的,可也是一條命哩。”
時間一晃到了第二年秋天,這天水蕩里搖回了兩只大船,船上坐的正是包大嬸一家和鄉(xiāng)親們,這是男人們到外地幫人家淘秋藕回來了,女人們跟出去主要是為男人們洗衣做飯。
滿船的人只有包大嬸一人憂心忡忡,因為上午動身回來前包大伯又逮到了一只兔子,很快就給手腳勤快的兒媳婦洗洗煮熟了。包大嬸嘆口氣,說:“還記得上次吃兔肉嗎?結果那次就來了個來歷不明的乞丐,現(xiàn)在我這心正沒來由地亂跳,只怕不妙!”
說話間兩條船駛進了一大片水域,滿眼望去,枯黃的蘆葦像城墻一樣高高立著,無數(shù)條幽深的水道縱橫交錯,雜如迷宮。不知怎的,大伙一下子全不作聲了,所有人心里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名字:水龍王!那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水寇,專門在無邊的水蕩里打劫過往船只。
水寇們個個身形彪悍,手持利刃喝道:“都把錢拿出來!”他們亂翻一氣,結果一個子兒也沒有翻到,倒是翻出幾只裝著面粉的袋子來。一個水寇氣急敗壞地罵道:“這幫窮鬼!”說著揚起手來,竟把面粉倒進了河里!
忽聽得啪的一聲響,響亮而干脆,所有人全愣住了。原來艙中有人忽然站起來,冷不妨給了那水寇一記大耳光,那人竟是一向面慈心軟的包大嬸。那水寇萬萬想不到一個女人家敢打他,頓時又驚又怒,罵道:“敢打我,我砍死你!”說著,舉刀就砍,那刀在秋日的陽光下發(fā)出一道寒光,就在這時,忽聽小船上有人大喝:“住手!”
咚的一聲,大漢一拳打在那水寇的臉上,水寇應聲落入水中,大漢隨即對包大嬸說:“姐,還認識兄弟我嗎?”一言既出,所有人吃了一驚,包大伯一看,這不是那個“老舅”嗎?
老舅也有些激動,說:“我就是水龍王,我不知道是姐路過,冒犯了?!彼敿吹暨^頭對一眾水寇大聲喝道:“這是我姐,都給我讓開!姐,以后再走這條水道有人攔船,就說你是水龍王的姐,保你一路平安。告辭了!”
水龍王說完轉身就要跳上小船,包大嬸卻一把拉住他,說:“兄弟,想不想再吃一頓紅燒兔肉?”
水龍王一聽,滿臉放光地說:“當然想吃了。不瞞姐說,自從上次吃過那兔肉后,我時時記在心里哩,那滋味真是難忘啊,現(xiàn)在還有兔肉吃嗎?”
包大嬸一拍巴掌,說:“老舅真的有口福,你等著!”說著,她彎腰進了船艙,端出一小盆紅燒兔肉來,那香氣格外濃郁。
水龍王喉頭動了動,卻只是笑,并不伸手接,包大嬸伸手拈了一塊兔肉塞到兒子小山嘴里,又塞了一塊到兒媳婦嘴里,疼愛地說:“先堵住你們的嘴,省得待會兒見了老舅吃你們淌口水。兄弟,還不吃干什么呢?是嫌姐了?”
水龍王伸手接過盆,旁若無人地大吃起來,那吃相一如以往的兇猛酣暢。
一眨眼的工夫,水龍王吃光了那盆兔肉,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包大嬸笑著彎腰進艙又裝了一盆,說:“兄弟,還有哩,要吃就吃個痛快,以后還不知啥時見面哩?!彼埻醭缘门d起,當下也不推讓,繼續(xù)大嚼。
卻聽包大嬸說道:“兄弟,姐我有點怪你,你知道不知道?”
水龍王一聽就住了嘴,說:“怪我?我可沒得罪姐你??!”說著放下盆子。包大嬸接過來,忽然大口吃了起來,包大伯一家還有鄉(xiāng)親們的臉色立時就變了,她竟開了葷!
水龍王叫道:“姐,你不是吃素嗎?”話音剛落,他大叫一聲彎下了腰,面孔隨即劇烈扭曲起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包大嬸,顫聲說:“兔肉有毒?”
包大嬸依舊大口吃著,說:“第一盆沒毒,在裝第二盆時放了耗子藥,那本是我買了回家藥水老鼠的?!?/p>
水寇們發(fā)一聲喊,個個要沖過來,水龍王拼了命大叫一聲:“不要動,誰敢動我宰了誰!姐,你為什么要害我?”
包大嬸眼里含淚:“你問我為什么要害你?你們剛才為什么要糟蹋我們的面粉?你知道那些面粉是怎么來的嗎?那是大伙在涼水里一個猛子一個猛子地淘藕換回來的??!”
包大嬸忽然放下盆,大伙看到她的臉色變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嘴角溢出血沫來,顯然是毒性發(fā)作了。包大伯一家早已哭起來。
水龍王掙扎著問道:“那你剛才為什么要吃毒肉?”
包大嬸淌下眼淚來:“孩子們喊過你老舅,我喊過你兄弟,當姐的毒死了兄弟,還能獨活嗎?”
包大嬸倒了下去,水龍王也倒了下去,臨死前掙扎著喊道:“我這命是我姐救的,現(xiàn)在還給她了,你們不準為難他們……姐,為什么我不早些碰到你???”
以后的日子依舊苦比黃連,可這個水蕩邊的村子再沒有受到水寇的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