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菜
對于普通人來說,身邊的一個人離世,自己還能掙扎著朝前過活。而母親不一樣,她們一生的冀望可能都消失了。現(xiàn)實生活里,沒人能安慰一個喪子的母親,她們會在人前偽裝得若無其事。
兒子意外去世之后,劉銀芝的生活被折成兩截,一部分的她活在親人的陪伴里,另一部分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生了根。她用174支短視頻為孩子立了一座碑,2萬多人因此認識了她的孩子。和劉銀芝一樣逃進虛擬世界的傷心母親還有很多,她們互相安慰,偷到了些許與逝去孩子陪伴的時光。
“濤”是一個面龐白凈的石家莊年輕人。他長著一對彎彎的粗眉,笑起來會露出左右對稱的虎牙。
24歲這年,濤結(jié)婚了。他的生命也終止于24歲。新婚后第45天,他意外墜樓,下午一點半出的事,六點半停止了呼吸。
事發(fā)前一天晚上,他們一家子給干兄弟過生日。母親劉銀芝用手機拍攝吃菜聊天的大家伙,濤出現(xiàn)在最初幾秒,夾著菜跟人調(diào)笑,只被拍到左邊側(cè)臉,是鏡頭中唯一戴眼鏡的人。這段視頻成了濤生前最后的影像。第二天,濤跟朋友在新家小聚,上七樓取東西,意外發(fā)生了。
我不認識“濤”,知道這些,是因為看過他母親劉銀芝拍的174則短視頻。兒子去世之后,從2018年4月3日至今整整兩年,劉銀芝通過在快手拍視頻排解痛苦。視頻的內(nèi)容都很簡單,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在十幾秒長的視頻里眼眶銜淚,不說一句話地盯著鏡頭看。仔細聽,背景的音樂聲,蓋住了她“嗚嗚”的哭聲。
對于像我一樣隨機刷到這些鏡頭的人,一開始總會覺得劉銀芝的視頻透著怪異。有感到不快的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問她:為什么把不開心的事放出來,有意義嗎?
有時候,評論區(qū)會出現(xiàn)一群對濤的死亡感到好奇的人:你沒有說清楚怎么掉下樓底的?只是上樓取點東西,怎么突然就墜樓身亡了?甚至有人猜測他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謀殺。
劉銀芝從未對此做過解釋。除了偶爾回復(fù)安慰她的留言,她只是自顧自地傳著視頻。想說的話,她有時把字打在視頻上,有時直接寫在視頻簡介里,絮叨一些孩子生前發(fā)生的事。
濤是在婚房出的事。為了幫他組建新家庭,父母花光50多萬積蓄,布置了兩套婚房,一套在小區(qū)里,一套在跟父母一起生活的家里。母子倆約好,冬天到小區(qū)里住,夏天回家里住。
兒子去世后,劉銀芝賣掉了小區(qū)里那套婚房,比買入時賠了十多萬。但劉銀芝說,最痛的是辦完喜事就辦喪事。原本,她指望孩子成家后,就開始享福了。才辦了婚禮一個月,孩子就離開了。前來吊唁的老鄉(xiāng)里,有好幾個勸劉銀芝別想孩子了:他是來討債的,討完了,他就走了。
3月的最后一天,劉銀芝發(fā)視頻說,她去給兒子掃墓了,送了錢和零食。去年清明節(jié),丈夫怕她傷心,不讓她去。等丈夫走了,劉銀芝獨自留在家里的時候,拍了一則視頻,跟兒子解釋自己為什么沒有去掃墓:“這回媽媽沒去看你,爸爸不讓我去,怕我傷心?!彼谝曨l里道了歉,無聲地落淚。
主頁面里不斷增加的視頻,像劉銀芝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為兒子豎的一座碑。從點贊看至少有2萬人跟我一樣,通過劉銀芝的視頻認識了她早逝的兒子濤,一起見到了失去兒子后,劉銀芝艱難老去的日子。
另一個世界
劉銀芝的視頻底下,擠滿了安慰她的留言。也有些人很激烈地想把劉銀芝從悲傷拽出來,他們問劉銀芝,兒子花光了錢就走了,為什么還要記得他,不能開始新的生活。也有人怕劉銀芝尋短見,語氣溫柔地勸她為了身邊擔心她的親人好好生活下去,讓她想想離去的孩子:他一定不愿看到母親如此彷徨失神。
更多時候,大家靜默地留下一串表情包,哀悼劉銀芝的孩子。有時是很長一串祈禱手勢,也有人留下數(shù)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一開始我不明白,后來見得多了,我想在媽媽們眼中,所有流淚的表情都是在表達悲傷。
在評論區(qū)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安慰劉銀芝的女人:“我們孩子不會忘了自己家的?!秉c進她的主頁,我發(fā)現(xiàn)她跟劉銀芝有一樣的經(jīng)歷。
以前,她有兩個寶貝——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直到2018年12月,一場車禍奪走女兒的生命。她和劉銀芝一樣,靠發(fā)視頻傾訴對女兒的思念。家里發(fā)生的大小事情,她會拍成視頻告訴女兒,哥哥訂婚了,哥哥又結(jié)婚了。
我開始留意評論里那些與失子母親用“姐姐”“妹妹”相稱的人。我又發(fā)現(xiàn)了第二個,第三個……靠著“姐姐”“妹妹”的稱謂作為路標,我闖入了帶著失子之痛艱難變老的媽媽們的世界。
叢輝母親也是在視頻里無聲哭泣的一個。叢輝走得突然,沒有給母親留下一句話。在他去世半年后,他的母親仍接受不了這事實,告訴自己說,兒子是出遠門打工去了,隨時可能回來。叢輝留下的物件,她細心整理收好。2019年5月24日,從輝去世一年,他的母親在一則視頻里展示了這些物件,在一堆機票、銀行卡、公交卡和一串手鏈之間,還有一張沒有折痕的網(wǎng)購好評返現(xiàn)廣告單。
母親的視頻里曾出現(xiàn)過叢輝的快手賬號。兩年多過去,他的賬號名稱沒有改動,視頻只有3則。除了他的外貌,視頻中沒有透露其他有關(guān)叢輝的個人信息。如果一個訪客偶然刷到他視頻,不會知道這個孩子已經(jīng)去世,也不會知道他的故事。
從母親主頁找來的網(wǎng)友們對他已經(jīng)很“熟悉”,自發(fā)地在評論區(qū)點蠟燭悼念,3則視頻累計播放了8.2萬次。很多人跟他說:很遺憾在這樣的情況下認識你。因為母親的思念,一個微小個體的逝去,得以被成千上萬的人留意、惋惜。
翻看叢輝母親的視頻時,相應(yīng)地我也找到了劉銀芝的留言。她轉(zhuǎn)換角色,變成了開導(dǎo)悲傷母親的人:天堂的兒子們肯定會想到我們的,因為我們太想他們了,想得眼在流淚,心在滴血。這句話之后,她同樣連敲了6個“笑哭”的表情。在這里,這些同樣因失去兒子而在視頻里尋求慰藉的媽媽們,一起分擔外人難以共情的悲傷。
向前的時間線
阿雄下葬后,他的母親常常坐在屋頂發(fā)呆,因為坐在屋頂,能望見阿雄埋葬的地方。好幾次,家人去掃墓,怕阿雄的母親傷心,沒有帶上她。家人走后,她就爬上屋頂,面朝阿雄所在的方向呆坐一天。在這則視頻里,簡介寫著:“此刻我看著你在的那個方向,心都碎了。”
2016年6月16日這天,農(nóng)歷五月十二,15歲的阿雄意外溺亡。3年半過去,母親還記得出事的那天早晨,阿雄笑著跟她說想吃肉。“就在那一刻,兒子把所有的快樂和希望全部都帶走了?!痹诳焓种黜撋希@樣描述自己遭受的打擊。
在母親的思念中,阿雄的生命奇跡般有了延續(xù)。
2020年,阿雄該19歲了。母親很想見到他19歲的模樣,以前,她會在視頻里呼喚兒子:來媽媽夢里吧,好想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上個月底,她想到請人用圖片處理技術(shù),把阿雄12歲時的照片制作成19歲時的樣子。于是,在母親生生扯出的時空里,19歲的阿雄穿上制服成了海軍、民警和特警。
有時候,她會把阿雄和自己的照片放到風景照里,配上音樂制作成視頻,仿佛這是母子結(jié)伴出行的留念。在視頻里,阿雄“陪”母親逛過公園、看過山花爛漫。在視頻搭建出的世界里,母親與阿雄相伴的時光靜默往未來延伸。
“人間留不住你,”阿雄的母親曾說,“媽媽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跟你在一起?!彼胱尠⑿塾肋h在網(wǎng)絡(luò)上陪著她。
快手平臺上,還有很多與阿雄母親抱著同樣心態(tài)的母親。她們把快手賬號當成一個私密的傷心地,在日常生活之余躲進這里,假裝孩子還在跟自己一起生活。
許多母親寫過“感謝平臺”“感謝科技”之類的話。她們所感謝的“科技”在年輕人眼中再簡單不過,比如阿雄母親,她感謝的那種制造出阿雄19歲模樣的科技,實際上是把孩子照片里的頭部PS到另一張圖片上,她更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AI換臉這樣的技術(shù)。
但對母親們來說,有能讓她們感覺孩子陪伴在身邊的技術(shù)就留了一個念想,都值得感謝。就像阿雄的母親所說:“網(wǎng)絡(luò)在,兒子就在?!?/p>
對于普通人來說,身邊的一個人離世,自己還能掙扎著朝前過活。而母親不一樣,她們一生的冀望可能都消失了。現(xiàn)實生活里,沒人能安慰一個喪子的母親,她們會在人前偽裝得若無其事。我曾遇見一位大孩早逝的母親,她告訴我,剩下的三個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指望。送孩子們都外出工作之后,她關(guān)了門,轉(zhuǎn)身就進房間翻出大孩的照片,摸索著懷念。直到時鐘指向孩子們下班的鐘點,她把照片收好,鎮(zhèn)定地到廚房削土豆做飯。
快手里藏著的這群同病相憐的女人讓我震驚。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去世離開,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閱讀死亡,可在現(xiàn)實生活里失子母親們的悲傷沒法表達,她們只會在說起某個名字時悄悄的沉默,接著嘆一口氣或是岔開這個話題不再提及。
孩子去世之后,阿雄的母親一度抵觸“鬼節(jié)”。她在視頻里質(zhì)問:“為什么有這樣的節(jié)日,為什么有鬼節(jié)呀?”她的憤怒不指向具體的人,而是不滿孩子在死后被叫做“鬼”。母親不相信兒子做了鬼,兒子永遠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
或許是怕孩子責怪,她又在視頻里跟兒子解釋:“我不想給你過這樣的節(jié)日,因為媽媽不相信,不相信你變成了鬼,你永遠是我的兒子,我對你太想念,太想念……”“天堂的兒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想給你過這個鬼節(jié)。你永遠是媽媽的好兒子,我用一生為你祈禱,祈禱兒子在天堂一切安好,媽媽想你,好想!好想!”
但更多時候,她不哭不鬧,默默在評論區(qū)迎來送往,對安慰她的人表示感謝。她們不愿表露太多,只是自顧自悼念。越是沉默,就越令人心碎。
余 ?生
孩子們因不同的原因早逝之后,母親們的余生,背負著意外強加給她們的生命難題艱難老去。
失去阿雄之后,母親有三年不敢出門。最近狀態(tài)好時,她會另外尋些事做。她試著在家中陽臺跳起廣場舞,以前是扎在人堆里跳,現(xiàn)在獨自跟著手機放的音樂蹦跳。她跳得不算好,生硬地踩地跳起,然后直直落下,舞步笨重。跳舞時,阿雄媽媽臉上也是安靜的表情,沒有笑容,面色沉重。
她用“瘋”來形容自己跳舞的姿勢,雖然覺得瘋癲,她也要跳舞:都是圍繞著兒子,都是為了打發(fā)這難熬的日子。
劉銀芝也有自己發(fā)泄情緒的方式——唱K。她的聲音沙啞,有一次唱《萬愛千恩》,歌詞里寫“是不是這輩子不放手,下輩子我們還能遇到”,唱到這句時,我看見劉銀芝的眼眶霎時紅了,同時聲音微微顫抖了幾下。這原本是一首孩子感恩父母的歌,但劉銀芝覺得無妨。視頻簡介里,她跟兒子說:有時覺得每一首悲傷的歌,都是為失去兒子的她而寫的。
這些抒發(fā)情緒的行為,看起來有些怪異。因為無論做什么,母親們總是面色沉沉,好在鏡頭可以接納她們所有的出格。
為了保護網(wǎng)絡(luò)上這片自留地,母親們姿態(tài)謙卑。發(fā)自己在陽臺跳舞的視頻時,也許是怕路人覺得自己病態(tài),阿雄的母親在視頻簡介提前寫到:“請不要笑話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五十多歲了,還能好好活著就不錯了?!蹦┝?,她希望看客“不喜勿噴”,生硬的字讀起來像是在懇求圍觀者,不要用難聽的評論把她驅(qū)逐出這片供她回憶兒子的自留地。
阿雄溺亡是意外,但這件事成了母親的心結(jié)。他的母親將這次出意外歸咎在自己身上,覺得自己看管不嚴,才讓孩子沉在水里失去了生命。在視頻里她有幾次責罵自己是失敗的母親。阿雄的姐姐擔心母親,關(guān)了自己的生意回家陪伴,也被阿雄媽媽視為自己的罪過——她責怪自己無法走出喪子之痛,因此拖累了另一個孩子。
2019年8月,又是一年暑假。自假期第一天起,阿雄的母親每天拍一則視頻。和以往一樣,她對著鏡頭強忍淚水,靜默失神,不同的是,她用大號花字在視頻上寫上“暑假第N天,珍愛生命遠離水源”,希望刷到她視頻的家長引起警覺,不要品嘗和她一樣的痛苦。40余天,一個溺亡孩子的母親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舉著警示牌,這是她接納痛苦過往的方式。
從許多在快手上悼念孩子的母親身上,我讀到了相似的愧疚。因為“濤”出事是在婚房,母親劉銀芝至今后悔內(nèi)疚,為此專門發(fā)過一則視頻:“如果不買這個房子就不是這個結(jié)局,我把我的兒子給害了?!倍硪晃缓⒆右蜍嚨溔ナ赖哪赣H,時常在視頻里向兒子道歉:媽媽至今也沒有代你和你兄弟討回公道。
在轟隆向前的日常生活里,這些母親們?nèi)詾樵缫央x開的孩子留存一個重要位置。我知道這些母親還會日復(fù)一日地更新視頻,不會停止懷念。
直面過這些經(jīng)歷失子之痛的母親后,我很難忘記母親們在視頻里或忍淚沉默,或故作輕松起舞的樣子。我希望有一天再打開她們的主頁時,發(fā)現(xiàn)視頻已經(jīng)停更,最后一條視頻的簡介里寫著,“兒啊,媽媽不會再哭泣,你在天堂好好的,媽媽也要努力地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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