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拓
那天我執(zhí)完勤后,去地鐵廣場的商亭買水。買完之后,我看見旁邊一個小伙子買了包干脆面。小伙子大大咧咧地撕開包裝,抽出調味料皺眉看了兩眼,隨手一扔,然后嘎吱嘎吱嚼著面餅揚長而去。
商亭有個小伙計,偷瞥到這一幕,跟大變活人似的突然從柜臺下面鉆出來,一探手撿起調味料,如獲至寶地拍拍上面的土,揣到兜里一貓腰又鉆了回去。
我才想起這小伙子中午最愛吃的就是清水掛面。他家商亭的小倉庫兼休息室我去過一次,里面堆滿了一簇簇的掛面,窗戶外面還經常掛著水淋淋的青菜。圓生菜、菠菜、小白菜選秀一樣地掛在鐵絲上,陽光一照,折出的顏色都是翠綠的。他們把里面最水靈、最支棱的挑出來,疊好碼平,以備做雞蛋灌餅時有乘客需要。剩下的,就被他搜羅進小筐,就著滾燙的鋁鍋水和氤氳的蒸汽,與掛面?zhèn)儜醒笱蟮乩p繞在一起。
他甚至不炸醬。因為炸醬的味道濃厚撲鼻,哪怕是新鮮的雞蛋炸醬,也會讓人毛孔一松,鼻子不期然拱一拱。我從來沒有在他的小商亭聞到過這些味道。有一次我買煙,小伙子說店里沒有,帶我來他們這個庫房拿,我看見窗臺上擺著兩個老干媽辣醬的瓶子,還有兩個罐子、半袋鹽和一小袋味精冷冷地靜默在一旁,一點兒也沒有煙火氣。但就是這樣做出來的面,小伙子經常吃得很開心。也許,他今天的掛面是烤肉味的。
小伙子是安徽人,幾年前就過來了,可能是我們地鐵站最沒有故事的人了,仿佛只是一團會干活的空氣。他經常雙手套著大套袖,要么四平八穩(wěn)地攤著一張吱吱亂響的雞蛋灌餅,要么撅起屁股使出周身力氣給顧客從紙箱子里艱難地拔出一瓶礦泉水。每每夏天到來,他會戴上一頂小遮陽帽,認真地碼放冰柜里的各種冷飲。他不笨,不貧,沒有小情緒,不多管閑事,商亭的老板很喜歡他。
唯一一次聽商亭老板談到他,那老板腆著一個大啤酒肚,笑紋堆了一臉:“那孩子,是個實在人?。÷犝f正攢錢買個電動自行車呢!”
哦。我見過他現在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臟兮兮的電動三輪車。他每天拉著一堆貨物騎過來,電動三輪沒動靜,有時候他會突然出現在某處,你一眨眼,貨物已經被卸了半車了;你再一眨眼,他又跑到柜臺里做掃除了。我猜,他騎上自己的電動自行車肯定更“颯”。那輛車一定是黑色的,會被他擦得油光锃亮,上面也不會雜七雜八拉一堆散著老油味兒的貨品。保不齊后座上會坐著一個姑娘,他們在某個不需要計算柴米油鹽的日子,迎著甜甜的風,頂著白白的云,悠悠地行駛在北京近郊的某條小路上。他們會在路邊攤吃上一碗酸辣粉,會在早市上挑選一條美麗的花裙子。誰跟他說這不叫幸福他就跟誰急。
也許就是為了這樣的日子,他勤勤懇懇,像林妹妹進賈府一樣,不肯多說一句話,不肯多行一步路。我感覺我倆應該同齡,雖然我沒問過他。我跟他說過的話,除了“來張灌餅”“來瓶水”,就是“碼掃完啦”。
那天晚上,我看他一個人打點完店面,又騎著破三輪車孤零零地離去,我忽然十分沮喪。我都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是,當你發(fā)現你從未在意的東西或事情,在別人眼中視若珍寶,甚至視作希冀的時候,你才會理解我的感受吧。
雖然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只不過是我們門口的小店員撿起了一包調味料。但不知為什么,我鼻子周圍總是環(huán)繞著那種嗆鼻的、有點油膩和酸澀的調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