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為“灰度”哲學

余勝海

灰度是任正非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因此，任正非發(fā)展出一套系統(tǒng)的管理哲學、管理體系和管理方法論，這就是任正非的“灰度管理理論”。以華為為平臺，任正非將其付諸華為的經營管理實踐。而華為的經營發(fā)展實踐，也驗證了任正非的灰度管理理論。

任正非是“灰色管理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和實踐者。他獨特的經營管理思想已經被華為30多年來的經營管理實踐所證明。

外界看任正非，是霧里看花，盲人摸象，給任正非貼上了多個矛盾的人格標簽：狼性、獨裁、霸道、人性大師、智者、堂吉訶德、成吉思汗等。真實的任正非被這些標簽格式化了。

任正非崇尚灰度，但其人格并不是灰度的，例如率真、直爽、簡單、誠實等鮮明的非灰度性格。另外，以我22年對任正非的追蹤采訪和近距離觀察，發(fā)現在他身上有各種復雜甚至矛盾的要素：既脾氣暴躁，又靜水潛流;既鐵骨錚錚，又柔情似水;既疾惡如仇，又寬容妥協(xié);既用兵狠，又愛兵切;既霹靂手段，又菩薩心腸;既膽識過人，又心存敬畏;既固守原則，又豁達變通;既實用主義，又理想主義;既浪漫主義，又求真務實;既有理工男的做派，又有文藝青年的氣質……總之，任正非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一個非常真實的人。

有哲人曾說，在淡化了黑與白意義的日子里，自由的顏色是灰的。任正非就是生活在真實的灰度的自由世界里。

俗話說，人如其名?！叭握恰币舱缙涿杭日?，又非。非就是正，正就是非;非中有正，正中有非。

所謂的灰度管理，就是突破了將一切事物都一分為二看待的簡單思維。在管理的過程中，管理者在看待一個方案、看待一個員工時，不能簡單地說這個方案可行還是不可行，這個員工優(yōu)秀還是不優(yōu)秀。一些人或一些事在沒有絕對正確或錯誤的情況下，管理者要找出介于兩種結論之間的辦法，也就是將管理延伸到一個能夠伸縮的緩沖地帶，也就是灰色地帶。

在任正非看來，妥協(xié)是管理上的一個重要方式，管理是一門高深的藝術，并不是非錯即對、非黑即白那么簡單的。管理中最重要的是中間的灰色，灰色管理是在黑與白的管理之間尋求平衡。很多管理者都缺乏灰色管理思想，任正非早就在《華為十大管理要點》中提出：干部要學會灰色管理才行。

華為管理顧問吳春波老師對任正非的灰度理論有很深的研究。他認為，有灰度的人一定是很痛苦的，或者說一定經過了痛苦的思考與修煉的過程。任正非的獨到之處在于，他沒有基于自己的性格特點來管理華為，而是基于灰度理論，把個人性格與作為企業(yè)領袖的任職資格完美地結合到一起，相得益彰、天衣無縫地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經營管理哲學，灰度管理理論就是其重要組成部分。

任正非在管理華為的實踐中，其基本色調就是灰度?；叶燃仁瞧涫澜缬^，是其思維方式，也是其經營管理的基本假設、理念與哲學。企業(yè)家自身的特質必然會影響乃至決定企業(yè)的底蘊與特質，任正非是灰色的，決定了華為也是灰色的。也是因為這一點，華為不怕被外界黑，無論是濃彩潑墨，還是寫意描白，均改變不了華為的灰，只是改變了華為灰的程度而已。

縱觀華為30多年的成長與發(fā)展歷程，觀察華為的經營管理實踐，不難發(fā)現，灰度理論是貫穿始終的價值觀與方法論。

任正非早在1995年起草《華為基本法》時，就與“人大六君子”提出了灰度管理思想。后來，任正非在2009年1月15日召開的全球市場工會議上發(fā)表了題為《開放、妥協(xié)與灰度》的講話，完整地詮釋了其灰度管理思想體系：“一個清晰方向，是在混沌中產生的，是從灰色中脫穎而出的，而方向是隨時間與空間而變化的，它常常又會變得不清晰，并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合理地掌握合適的灰度，是使各種影響發(fā)展的要素，在一段時間里和諧共存，這種和諧的過程叫妥協(xié)，這種和諧的結果叫灰度。沒有妥協(xié)就沒有灰度。妥協(xié)其實是非常務實、通權達變的叢林智慧，凡是人性叢林里的智者，都懂得在恰當時機接受別人妥協(xié)，或向別人提出妥協(xié)，畢竟人要生存，靠的是理性，而不是意氣?！?/p>

灰度不僅是一種世界觀，更重要的是一種思維方式。正如任正非所言：“灰度是常態(tài)，黑與白是哲學上的假設，所以，我們反對在公司管理上走極端，提倡系統(tǒng)性思維?！?h3>以灰度看待人性

以灰度看待人性，就必須摒棄非黑即白、愛憎分明、一分為二的思維方式。人性是復雜的，幾千年來，人們對人性的研究一直處于停滯狀態(tài)。無非是性善、性惡，或者是天使、魔鬼，抑或是X假設、Y假設。

而以灰度來看，人力是一種資源，管理者與管理的使命就在于激發(fā)人的正能量，抑制人的負能量，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性，挖掘一切可以挖掘的潛力，實現公司的目標與戰(zhàn)略。

任正非說：“我們真正的干部政策要灰色一點，橋歸橋，路歸路，不要把功過攪在一起，不要疾惡如仇、黑白分明……干部有些想法或存在些問題很正常，沒有人沒有問題?！比握菍θ诵缘亩床欤且粋€很大尺度上的把握，他對人性的理解就是灰度。他認為任何黑的或白的觀點，都是容易鼓動人心的，而我們恰恰不需要黑的或白的，我們需要的是灰色的觀點。如果說任正非是“人性大師”，那么他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無疑是基于灰度理論的。

以灰度看待未來

面對黑天鵝，面對灰犀牛，面對蝴蝶效應，既不盲目樂觀，也不盲目悲觀，未來有陽光燦爛，也有疾風驟雨;既不左傾冒進，也不右傾保守。有灰度，方能視野開闊，把握不確定性，看清未來的方向，認清未來發(fā)展的戰(zhàn)略目標。

基于灰度理論，任正非為進入“無人區(qū)”的華為指明了未來的方向：“堅定不移的正確方向來自灰度、妥協(xié)與寬容”，“如果不能依據不同的時間、空間，掌握一定的灰度，就難有審時度勢的正確決策”。

下面九條管理理念可以說就是任正非灰度理論的結晶：

① 以內部規(guī)則的確定性，應對外部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

② 以過去與當下的確定性，應對未來的不確定性。

③ 以過程的確定性，應對結果的不確定性。

④ 確定性是企業(yè)最大的敵人。

⑤ 以組織的活力應對戰(zhàn)略的混沌。

⑥ 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一桶糨糊黏結世界智慧。

⑦ 允許異見，就是戰(zhàn)略儲備。

⑧ 亂中求治，治中求亂。

⑨ 方向要大致正確，組織要充滿活力。

以灰度看待企業(yè)中的關系

在企業(yè)經營管理中存在著大量相互矛盾和相互制衡的關系，如激勵與約束、擴張與控制、集權與擴權、內部與外部、繼承與創(chuàng)新、經營與管理、短期利益與長期利益、團隊合作與尊重個性等等，這些關系構成了黑白兩端，痛苦地煎熬著企業(yè)的決策，也逼迫企業(yè)做出選擇。任正非以灰度觀來看待和處理這些關系，既不走極端，也不玩平衡，針對內外部關系做出智慧的決策，其核心就是依據灰度理論，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有效地運用這些矛盾內含的能量，將這些矛盾變?yōu)楣镜陌l(fā)展動力。

以灰度培養(yǎng)與選拔干部

任正非把灰度作為干部的領導力和經營管理能力的重要內容，同時也作為選拔干部的重要標準。他認為，“開放、妥協(xié)、灰度是華為文化的精髓，也是一個領導者的風范”，“如何去理解‘開放、妥協(xié)、灰度？不要認為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黑和白永遠都是固定的標準，什么時候深灰一點，什么時候淺灰一點？干部就是掌握灰度?！备刹糠畔铝撕诎资欠恰?/p>

任正非提倡的“砍掉高層的手腳”，實際上就是讓高層管理者把握灰度觀，形成灰度思維，并以此洞察人性，在混沌中把握方向，理性地處理企業(yè)中的各種矛盾與關系。在處理犯了錯誤的干部時，他也一直采用灰度的方式，在明處高高地舉起拳頭，私下則輕輕地安撫，既不一棍子打死，也不放任縱容，對事旗幟鮮明，對人寬容妥協(xié)。

以灰度把握企業(yè)管理的節(jié)奏

任正非一直強調，作為高級管理者在企業(yè)經營管理過程中，必須緊緊盯住三個關鍵點：方向、節(jié)奏與人均效率。當企業(yè)的方向大致正確之后，經營管理節(jié)奏的把握就成為領導力的關鍵。面對企業(yè)中的各種問題，性格急躁與暴躁的任正非肯定是著急的，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他又表現出極大的忍耐力和容忍力。他在說的時候，是疾風驟雨、電閃雷鳴，但具體實施的時候，又能和風細雨、潤物無聲。這種“著急和等不及”與“不著急和等得及”就是任正非灰度管理的最好體現。

以灰度的視角洞察商業(yè)環(huán)境

對于外部商業(yè)環(huán)境，任正非是以灰度的視角洞察的，他認為確定性是企業(yè)發(fā)展的敵人，要擁抱外部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他從來不抱怨外部商業(yè)環(huán)境的險惡，總是以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評價宏觀層面的問題;他把競爭對手稱為“友商”，并把“與友商共同發(fā)展，既是競爭對手，也是合作伙伴，共同創(chuàng)造良好的生存空間，共享價值鏈的利益”作為公司的戰(zhàn)略之一;他崇尚以色列前總理伊扎克·拉賓（以下稱“拉賓”）的“以土地換和平”觀念，自稱是“拉賓的學生”。

華為高級管理顧問吳春波指出，在企業(yè)經營管理實踐中，灰度管理理論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能“灰度”一切。“以客戶為中心，以奮斗者為本，長期堅持艱苦奮斗”不能“灰度”;“厚積薄發(fā)，壓強原則”不能“灰度”;“自我批判，保持熵減”不能“灰度”;“力出一孔，利出一孔”也不能“灰度”。對人講灰度，對事講績效、講流程。也就是說，企業(yè)核心價值觀、機制與運作、業(yè)務與流程、工作與效率等企業(yè)本源層面的問題不適合灰度管理，也不適合對基層員工強調灰度思維。

任正非曾說過：決策的過程是灰色的，所以決策層必須有開放的大腦、妥協(xié)的精神，這樣才能集思廣益。但越朝下，越要強調執(zhí)行。高層決策忌快忌急，慢一些會少出錯。基層卻要講速度、講效率。

有很多人認為，任正非的灰度理論就是中庸之道，其實這是錯誤的。

灰度不是中庸之道。所謂“中庸”，是指在對立的兩端之間尋找調和與折中。前者是世界觀，后者是處事之道。道不是觀，觀也不能替代道。任正非在《從哲學到實踐》一文中講道：“中國長期受中庸之道的影響，雖然在保持穩(wěn)定上有很大貢獻，但也壓抑了許多英雄人物的成長，使他們的個性不能充分發(fā)揮，不能形成對社會的牽引和貢獻，或者沒有共性的個性對社會形成破壞……”中國人崇尚中庸之道，追求不偏不倚、折中調和的處世態(tài)度，但某種程度上中庸之道會蛻化為自私自利的保命哲學，養(yǎng)育出一批兩面派的偽君子。在現實中，也有的人往往是走極端的，依據個人好惡，凡事辯個黑白，問個是非，非黑即白，是大多數人的行為慣性。

從本質上講，灰度哲學是正確反映客觀世界和現實情況的思維模式。從字面意義上講，灰度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既不是對，也不是錯;既不是好，也不是壞;是一種融合體，不走極端?；叶人季S既不是“非白即黑”的反向思維，也不是“白加黑”的并存思維，而是“白黑融合”的和合思維。

管理學家、《華為基本法》起草人之一彭劍鋒認為，任正非所說的灰度中的“灰”是一種顏色，是黑與白的融合，意味著企業(yè)的生存環(huán)境和未來不是簡單的、純粹的，易于辨別的，而是多元的、復雜的，存在不確定性的。“灰”又是與白之間的過渡，它混沌、模糊，同時也蘊含著多重元素;在混沌的表象下實則孕育著活力和生命力。

“妥協(xié)、寬容與開放”不是灰度的本質，而是灰度的手段與工具。因為，灰度的度是很難把握的，需要管理者具有非凡的智慧與能力。把握灰度需要的不是手段，也不是科學，而是一門領導藝術。正如任正非所說：“任何黑的或白的觀點，都是容易鼓動人心的，而我們恰恰不需要黑的或白的，我們需要的是灰色的觀點。介于黑與白之間的灰度，是很難掌握的，這就是領導與導師的水平。管理上的灰色，是我們的生命之樹。”所以，任正非的灰度管理理論澆灌出了華為這棵常青之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