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字時代的資本主義、父權制、奴隸制與種族主義 *

克里斯蒂安·富克斯

內容提要 ｜ 本文將對于剝削和壓迫關系的闡釋應用于數(shù)字勞動和數(shù)字資本主義的研究，提出對數(shù)字勞動的研究必須結合對資本主義、父權制、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分析，融合了多種概念和分析范式，分析了工資勞動、奴役勞動、再生產勞動和“臉書勞動”之間的差異和共性，闡述了數(shù)字數(shù)據(jù)商品具有性別化和種族化的雙重特征，揭示了數(shù)字資本主義領域階級、父權制、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相互滲透機制等前沿問題。

一、導 言

本文的中心問題是：如何將對于剝削和壓迫關系的闡釋應用于數(shù)字勞動和數(shù)字資本主義的研究？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文章回顧并更新了關于資本主義、父權制和種族主義是如何聯(lián)系在一起的討論。

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經(jīng)濟和非經(jīng)濟要素是如何相互聯(lián)系的。這個問題不僅具有理論意義，而且具有政治意義。它著重強調了階級政治斗爭是如何同身份政治斗爭相結合的。表面上看，階級政治斗爭是為資源再分配而進行的，而身份政治斗爭是因被壓迫的身份而進行的。結構主義政治理論特別重視階級或身份政治斗爭，而二元論政治認為領域和需求本身都是重要的，無需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

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指出，父權制不應僅僅被視為一種性別壓迫，而且更加應該被視為資本主義對家務勞動者的剝削。鑒于在數(shù)字資本主義的世界中出現(xiàn)了臉書勞動（Facebook labour）、眾 包 勞 動（crowdsourced labour）等新的無償勞動形式，問題就出現(xiàn)了：我們通過研究剝削和壓迫關系，可以獲取哪些理論工具來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無報酬的數(shù)字勞動呢？

媒體的商品具有獨特的性質，因為信息在消費中不會被用盡，而且很難排除他人對同一媒體商品的使用和復制。因此，生產媒體商品的勞動也有其特殊的形式。在互聯(lián)網(wǎng)資本主義領域，定向廣告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資本積累模式。達拉斯·斯邁茲（Dallas Smythe）和薩特·杰哈里（Sut Jhally）認為，不是媒體工作者而是受眾，制造了廣告資助的媒體商品。這種媒體的使用被作為一種提供給用戶的禮物，受眾的注意力被作為一種商品出售給廣告商。因此，斯邁茲談到了受眾勞動（audience labour）和受眾商品（audience commodity）。資本可以通過在臉書、YouTube和谷歌等社交媒體平臺上發(fā)布定向廣告進行資本積累，我們發(fā)現(xiàn)，用戶勞動產生了一種數(shù)據(jù)商品和注意力商品。在持續(xù)監(jiān)控和大數(shù)據(jù)分析的幫助下，在線廣告變得更加具有個性化和趣味性。這種用戶勞動是資本主義的另一種形式的無償勞動。因此，問題就來了：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無償勞動起什么作用？有什么類型？它們有什么共同之處和不同之處？

本文第二部分主要探討家務勞動與數(shù)字勞動的關系；第三部分分析了種族主義、奴隸制和數(shù)字勞動的關系；第四部分概括并討論了一種分組歸類分析，概述了雇傭勞動、奴隸勞動、家務勞動和用戶數(shù)字勞動的共性和差異；第五部分得出一些結論。

二、家務勞動與數(shù)字勞動

本部分的任務是探討家務勞動和用戶的數(shù)字勞動之間有哪些共性和差異。這項任務將分兩步進行：首先，我將重新審視關于再生產勞動的辯論，同時探討兩種基本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再生產勞動是生產勞動；第二種觀點認為，再生產勞動不屬于生產勞動。尤其是第一種觀點，它在數(shù)字時代是具有相關性的。其次，基于這一探討，我將更新關于再生產勞動的辯論，涉及到數(shù)字家務（digital housework）這一概念，這一概念是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學者凱莉·杰瑞特（Kylie Jarrett）提出的。

（一）關于家務勞動和再生產勞動的辯論

有史以來，女性就是進行再生產活動的主要勞動力，這些再生產活動包括育兒、保健、教育、做飯、洗衣、購物、打掃等等。與100年或200年前相比，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盡管更多的女性活躍在雇傭勞動大軍中，但家務仍是女性主要關注的問題，這就造成了她們承擔多重責任并因此擁有更少的自由時間。

安吉拉·戴維斯（Angela Davis）指出，在美國，蓄奴時期女性奴隸的勞動與白人婦女的勞動是不同的。家務勞動是唯一不受奴隸主監(jiān)控的勞動。在奴隸工作區(qū)有相對的平等，男女一起工作。黑人女性的生活特點既包括“與男性一起努力工作，家庭內平等”，也包括“反抗，鞭打和強奸”。1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 27.2014年，美國白人女性的勞動力參與率是56.7%，而黑人女性是59.2%。2來源http://www.bls.gov/opub/reports/race-and-ethnicity/archive/laborforce-characteristics-by-race-and-ethnicity-2014.pdf（查詢時間2016年12月25日），具體見此文獻中的表4。1972年，相應的參與率分別為43.2%和48.7%。3來源http://www.bls.gov/opub/reports/race-and-ethnicity/archive/laborforce-characteristics-by-race-and-ethnicity-2014.pdf（查詢時間2016年12月25日），具體見此文獻中的表4。美國黑人女性相較于白人女性，在雇傭勞動和再生產勞動兩方面的參與程度都更大。因此在美國，黑人婦女在雇傭工人和家庭主婦兩個角色中受到資本雙重剝削的比例都比白人女性要高。在家務勞動是否為生產勞動的問題上，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有兩種基本立場：

第一種觀點可以在瑪利亞羅薩·達拉·科斯特（Mariarosa Dalla Costa）和謝爾瑪·詹姆斯（Selma James）的《婦女的力量與社會翻轉》（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中找到?！罢y(tǒng)馬克思主義”通常認為，不從事雇傭勞動的婦女“也不具備社會生產力”，而且“從事家務勞動的婦女沒有生產力”。4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p. 30-31.科斯特和詹姆斯堅持認為，這種假設會否定“婦女的潛在社會權力”。1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6.家務勞動“不僅產生使用價值，而且是生產剩余價值所必需的”。2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31.它所生產的商品在資本主義中是獨一無二的，那就是活著的人類，即“勞動者本身”3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6.。家庭把家務勞動放置于家庭主婦們的肩頭，因此家庭不應被視為上層建筑，而是應該被視為生產的領域。在家庭這一生產領域中，家務勞動者執(zhí)行了一種社會服務，這種社會服務可以把資本主義組織轉變?yōu)樗饺嘶幕顒印?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31, p. 33.萊翁波迪亞·福爾圖納蒂（Leopardine Fortunati）強調再生產勞動是生產性勞動。他認為，再生產勞動通過“生產和復制勞動力”以及“勞動力的使用價值”來“生產和再生產作為商品的人類個體”。5Leopardine Fortunati, The Arcane of Reproduction:Housework, Prostitution, Labor and Capital, New York, NY:Autonomedia, 1995, pp. 69-70.瑪麗亞·密斯（Maria Mies）指出，女性面臨著三重剝削：“作為家庭主婦，她們既被男人剝削也被資本剝削。”6Maria Mies, Patriarchy and Accumulation on a World Scale: Women in the International Division of Labour, London:Zed Books, 1986, p. 37.如果她們是雇傭工人，她們也承擔著雇傭工人所受的剝削。

第二種觀點認為，家庭勞動被排除在生產勞動之外，因此在意識形態(tài)上被認為是低等的。羅斯維薩·紹爾茨（Roswitha Scholz）在價值分離假說（value-dissociation hypothesis）中闡述了這一假設。抽象勞動的概念只有在分離再生產勞動、情感和感官感受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成立：

“價值分離假說”意味著將女性、家務勞動等與價值、抽象勞動和相關形式的理性“分離”，這些理性將女性特有的品質，如性感、情感等賦予女性；相比之下，男人代表智力、性格力量、勇氣等等。在現(xiàn)代發(fā)展中，男人等同于文化，女人等同于自然。7R. Scholz, Das Geschlecht des Kapitalismus, Feministische Theorien und die Postmoderne Metamorphose des Patriarchats,Bad Honnef: Horlemann, 2000, p. 9.

《尾注合集》（Endnotes Collective）中的觀點與紹爾茨類似：

將與工資等值的原材料轉化為勞動力的活動，發(fā)生在價值生產和流通之外的領域中。這些必要的非勞動活動之所以沒有生產價值，不是因為它們的具體屬性，而是因為它們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一個不以價值形式作為直接中介的領域?！瓋r值要存在，就一定要有外在于價值的東西存在著。類似于此，勞動要作為價值尺度而存在和發(fā)生作用，也一定有外在于它的東西存在著。自主主義的女性主義者（autonomist feminist）總結說，再生產勞動力的一切活動都生產價值，而我們則會說，要使勞動力具有價值，這些活動的一部分必須脫離價值生產領域。8Endnotes Collective, The Logic of Gender: On the Separation of Spheres and the Process of Abjection, Endnotes 3,2013.

戴維斯支持第二種觀點，她認為家務勞動與雇傭勞動是分開的：

在資本主義內部，只產生效用價值的家庭勞動不再與生產設備相關。婦女經(jīng)歷了雙重自卑：首先，由于她們的家庭地位，她們無法持續(xù)地和男性同樣地前往生產場所；其次，她們繼續(xù)壟斷的勞動不符合資本主義社會典型勞動的特征。9Angela Davis, Women and Capitalism: Dialectics of Oppression and Liberation, in Joy James (ed.), The Angela Y. Davis Reader, Malden, MA: Blackwell, 1977, p. 176.

戴維斯談到了“與交換勞動相對的效用勞動”，1Angela Davis, Women and Capitalism: Dialectics of Oppression and Liberation, in Joy James (ed.), The Angela Y. Davis Reader, Malden, MA: Blackwell, 1977, p. 176.并認為家務勞動不是抽象勞動。家庭內部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的利潤導向型經(jīng)濟之間存在根本性的結構性差異。她指出，由于家務勞動不產生利潤，家庭勞動自然被定義為一種劣于資本主義雇傭勞動的工作形式。資本主義的公共經(jīng)濟和家庭的私有經(jīng)濟存在著結構性分離。

然而，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可以找到一個反對第二種觀點的論據(jù)。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勞動分工導致了集體勞動者（Gesamtarbeiter）的出現(xiàn)?！盀榱藦氖律a勞動，現(xiàn)在不一定要親自動手；只要成為總體工人的一個器官，完成他所屬的某一種職能就夠了?！?譯文參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2頁。這意味著在一個軟件公司中，不僅生產軟件商品的軟件工程師是高效的工人，秘書、清潔工、看門人、會計、市場人員等也是如此。生產性勞動產生剩余價值——它必須體現(xiàn)在剩余產品中，即代表資本家作為生產資料壟斷者得到的、商品中額外增加的價值?！巴魏纹渌唐返膬r值一樣，勞動力的價值也是由生產從而再生產這種獨特物品所必要的勞動時間決定的。……勞動力的價值，就是維持勞動力占有者所必要的生活資料的價值?！?譯文參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199頁。

戴維斯對有償家務勞動運動（Wages for Housework movement）及其理論基礎提出了批評：“家庭主婦獲得報酬的要求是基于這樣一種假設，即她們生產的商品與她們的丈夫在工作中生產的商品一樣重要和具有價值。”4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p. 233-234.戴維斯認為，不可否認的是，家務勞動者擔任“生育、撫養(yǎng)孩子和做家務的角色，這使他們的家庭成員有可能從事雇傭勞動，從而以他們的勞動力換取工資”。5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 234.但在結構上，家務勞動者與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是分離的。所以戴維斯傾向于認同價值分離假說。她認為：

家務勞動不能被定義為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個組成部分。更確切地說，它只能作為生產過程的先決條件。雇主根本不關心勞動力是如何生產和維持的，他只關心勞動力的可用性和產生利潤的能力。換句話說，資本主義生產過程預先假定存在一群可剝削的工人。6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 234.

戴維斯認為，向家務勞動支付工資并不能廢除家務勞動，反而更可能將婦女具象化并使她們依附于家庭。這種訴求也不會動搖雇傭勞動作為資本主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地位。“有償家務勞動運動阻礙女性尋求外部工作?！?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 239.她認為，在美國，有色人種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幾十年來一直靠做清潔女工、家政工人、女傭等家務賺錢，這些婦女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有償家務勞動是什么意思。戴維斯要求廢除家務，她認為：“成為生產線的奴隸本身不能將女性從廚房的水槽旁邊‘解放’出來，但生產線對于女性來說無疑是最強大的動力，它可以幫助消除古老的、家庭內部的奴隸制?！?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 243.

戴維斯激烈地批判了科斯塔和詹姆斯的觀點。這兩位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認為：“把奴隸拉到裝配線上，并不能把奴隸從廚房水槽旁解放出來?！?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 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33.他們認為，雇傭勞動并不意味著解放家政工人，而是另一種奴役的形式：“婦女是雇傭奴隸的奴隸?！?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 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43.科斯塔和詹姆斯并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為家務勞動制定工資的訴求。他們分析到，一方面，這種訴求是有風險的，它有可能“將本來基于家庭環(huán)境產生的奴役進一步制度化”；2Mariarosa Dalla Costa and Selma James, The Power of 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Community, 2nd edn.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3, p. 34.但是另一方面，實際上，這種訴求還煽動和整合意大利的社會主義女權運動。

西爾維亞·費德里希（Silvia Federici）在《反抗免費家務勞動》（Wages against Housework）中論證到：“家務勞動不計薪酬這種狀況，一直是一個強大的武器，它強化了做家務不是干工作這種常見的假設。”3Silvia Federici, Wages Against Housework,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5, p. 2.“ 我們倡導做家務應該得酬勞，代表著我們準備拒絕再做家務。因為為家務標明工資的訴求使我們的工作變得顯而易見，也是展開斗爭最不可或缺的條件……我們倡導為家務標明工資是為了揭露事實，家務也為資本賺了錢。”4Silvia Federici, Wages Against Housework, Bristol: Falling Wall Press, 1975, p. 5.做家務得不到工資也是家務勞動者在雇傭勞動力市場處于弱勢的主要原因。家務勞動被忽視的另一個原因是它沒有被包括在GDP的計算范圍內。家務勞動的工資需求“暴露了在這個社會中存在大量沒有獲得報酬的勞動，這種勞動是大家司空見慣的，但同時也是被大家視而不見的”。5Silvia Federici, Revolution at Point Zero: Housework,Reproduction and Feminist Struggle, Oakland, CA: PM Press,2012, p. 56.費德里希的目標是：既要廢除雇傭勞動，也要廢除家務勞動。戴維斯也贊同這一觀點。只是在家務勞動工資是不是一項可行的政治要求的問題上，他們存在分歧。

關鍵是要避免兩個極端，即把政治訴求和行動要么僅僅集中在雇傭勞動的工作場所，要么僅僅集中在家庭。既然這兩個領域是相互聯(lián)系的，爭取廢除雇傭勞動和家務勞動的斗爭也應該聯(lián)系起來。對家務勞動工資的訴求并不自動排斥要求同工同酬的訴求。在任何情況下，更高的工資都會削弱資本的力量，并有助于加強工人階級的自主權和權力，其中包括家務勞動者的權力。

如果存在由資本主義稅收提供保障的、可靠的基本收入保障，就可以保證勞動者的最低生活水平，這既可以賦予雇傭勞動者權力，也可以賦予家務勞動者權力：雇傭工人可以拒絕接受任何不穩(wěn)定的工作，這使得他們相對于資本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家務勞動者地位得到加強，因為他們個人獲得的基本收入使他們成為獨立于同一家庭的工薪族，并使他們有更多的社會和財政自主權。這種形式的基本收入保障對勞資關系將產生總體影響，將使資本流向勞動力進行再分配，最終將加強勞動力相對于資本的自主權。資本、雇傭勞動和家務勞動都不會因此自動消失，但是它將有利于創(chuàng)造那些能夠挑戰(zhàn)和超越資本主義的資源、時機和空間。

通過以上討論可以看出，再生產勞動是生產勞動的立場是有理論基礎的。下文將在此基礎上進行討論，并論證用戶的無償數(shù)字勞動是一種特定形式的再生產勞動。

（二）數(shù)字家務和再生產勞動

在分析不同形式的勞動時，最重要的區(qū)別就是雇傭勞動與不計薪勞動之間的區(qū)別。奴隸勞動、再生產勞動、連同臉書上的無償勞動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雖然它們本身都是不計薪的（unwaged），但是通過融入資本主義社會，它們還是創(chuàng)造了剩余價值。因此，它們是生產勞動。并非所有的網(wǎng)絡活動都是勞動。例如，在聲破天（Spotify）平臺上聽音樂，按月付費可以屏蔽廣告。這樣，消費者就不是制造商品，而只是消費商品。并非所有的數(shù)字勞動都是無償?shù)摹＠?，《魔獸世界》（World of Warcraft）上的打金者或在線自由職業(yè)者往往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進行勞動，并生產數(shù)字產品，但他們主要的目的是獲得報酬。這里，在談到數(shù)字勞動力時，我們關注的是臉書的使用情況。

杰瑞特通過提出數(shù)字家庭主婦的概念，指出了未付報酬的（unpaid）在線勞動和家務、再生產勞動之間存在相似之處。她認為，社會工作者并沒有出現(xiàn)在當代資本主義中，而是一直通過家庭傭工的形式，成為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

家務勞動與臉書勞動之間的相似之處包括：第一，兩者都是不計薪酬的勞動；第二，都同時產生兩種使用價值，其中只有一種是商品本身（家務勞動產出的商品是雇傭勞動，臉書上產出的商品是數(shù)據(jù)），第二種使用價值是由此產生的影響和社會關系?！皵?shù)字家庭主婦在臉書上可以有真正的朋友。”1Kylie Jarrett, Feminism, Labour and Digital Media: The Digital Housewife,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16, p. 4.杰瑞特認為，做家務的人與在臉書上工作的人都生產了可轉讓的、不可剝奪的客體。第一個是“不可剝奪的使用價值，如快樂、社會團結和總體的理解力”。2Kylie Jarrett, Feminism, Labour and Digital Media: The Digital Housewife,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16, p. 98.消費者勞動與家庭勞動類似，不僅是因為它們都是無償?shù)?，而且從表面上看二者都是占用空閑時間在工廠外進行的。二者相似之處還有，它們都發(fā)生在一個社會再生產的場所：在這個場所里，可以制造和再制造人類的社會、情感、意識形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使它們有可能符合適當?shù)馁Y本主義主體性要求。數(shù)字家庭主婦在商業(yè)數(shù)字媒體上表達自我、提出自己的觀點、產生與他人的社會團結性，同時為這些網(wǎng)站增加經(jīng)濟價值。

南希·弗雷澤（Nancy Fraser）認為，養(yǎng)育子女是一種在經(jīng)濟和文化兩個領域的雙重活動，這一活動同時既是一種物質的再生產，也是一種象征符號的再生產活動。在這方面，人們必須謹慎地明確，符號和文化領域不是非物質的，因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社會本身就是物質性的結果。因此，也許用肉體再生產（physical reproduction）更恰當。弗雷澤指出，包括工業(yè)化食品生產和軟件工程在內的所有工作，都是同時在復制社會身份和物質存在。3Nancy Fraser, Unruly Practices: Power, Discourse,and Gender in Contemporary Social Theory, Minneapolis, M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9, p. 116.所不同的是，通過人類再生產勞動和臉書勞動，直接產生兩個使用價值，而軟件工程和工業(yè)化食品生產是作為雇傭勞動進行的，這就存在一個主要的使用價值，同事之間持續(xù)的社會關系可能會成為目標勞動過程中間接的副產品。人類是有家庭的，人們一方面使用臉書來維持社會關系，另一方面他們必須有一份有報酬的工作，才能賺錢生存。

應該強調的是，由再生產勞動與臉書勞動創(chuàng)造的這兩種使用價值并不是獨立的。在家務勞動中，社會關系和影響是勞動力再生產的關鍵資源；在臉書中，社會關系和影響是創(chuàng)建個人關系數(shù)據(jù)的關鍵資源。因此社會關系是家務勞動者與臉書勞動者的生活資料。

家務勞動與臉書勞動都與商品消費有關：購買的消費品是商品的一部分，通過家務勞動可以轉化為維持生活和勞動力的物質工具。在消費資本主義中，消費者要想了解通過廣告認識的特定商品是否存在，必須查看商店的貨架。受眾勞動和用戶勞動形成了關注度和數(shù)據(jù)，可用于展示、鎖定廣告和銷售商品。因此，受眾勞動和商業(yè)數(shù)字勞動也是再生產勞動的一部分，它們產生能夠幫助廣告商賺取利潤的商品，隨后該商品可以被銷售并最終消費掉。就像家務勞動將消費品轉變?yōu)榫S持勞動力生存的可銷售性的生活資料。

馬克思認為，資本具有活勞動與死勞動二重性。因此，他分析了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之間的區(qū)別。兩者都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關鍵因素，但只有活勞動力才能創(chuàng)造價值。資本有機構成是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之間的比例：“從價值方面來看，資本的構成是由資本分為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的比例，或者說，分為生產資本的價值和勞動力的價值即工資總額的比例來決定的。”1譯文參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7頁。馬克思描述了資本有機構成增長的趨勢，資產階級試圖用技術取代勞動，這是資本主義自動化和技術化的表現(xiàn)。為了抵消不斷增加的固定資本成本，資本往往也被迫增加對無償勞動力的剝削。為此，馬克思提出了剩余勞動率（the rate of surplus-labour）。它是利潤與工資的比率，通常以貨幣價格水平計算，而不是勞動時間，因此不包括各種形式的無償勞動，如再生產勞動。它是關于雇傭勞動的。勞動的有機構成是在勞動時間水平上起作用的一個新的補充變量。它計算未獲得報償?shù)膭趧訒r間與有償勞動時間的關系。未獲報償?shù)膭趧訒r間包括不計薪酬的勞動時間，也包括雇傭勞動的剩余勞動時間。

表1研究了勞動有機構成的近似值，可約等于一個經(jīng)濟體未獲報償?shù)膭趧訒r間（包括再生產勞動時間和雇傭勞動的剩余勞動時間）與一年總工作時間的比率。數(shù)據(jù)顯示，在美國，勞動力的有機構成在5.8左右。這意味著，每進行一個小時有工資的工作，就必須進行5.8個小時沒有報償?shù)膭趧?。美國資本只支付了1/7工時的工資。再生產勞動的比率衡量了兩種沒有報償勞動的比例（見表1）。它表明，在美國，再生產勞動約占所有無償勞動時間的83.7%，而雇傭勞動的剩余勞動時間約占16.3%。

總生產時間包括將勞動力作為商品進行再生產的再生產勞動時間。再生產勞動之所以具有生產力，是因為它是一種剩余勞動工作的時間，得不到資本的回報。資本不僅剝削有償勞動，而且剝削勞動力生存和再生產所必需的再生產勞動。根據(jù)馬克思的分析，我們可以說，勞動剝削不是二元分離，而是體現(xiàn)再生產勞動和雇傭勞動的辯證關系。

表2進行了進一步的估算。它表明，平均而言，每進行一小時有償勞動，就需要進行5.8小時無償勞動。作者把無償勞動時間與有償勞動時間的比率稱為勞動的有機組成。無償勞動既包括不計工資的再生產勞動，也包括雇傭勞動的剩余勞動時間。

如果再生產勞動以平均工資支付，那么利潤就會減少，資本主義就無法生存下去。這一事實一方面表明了資本主義中再生產勞動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資本主義為生存而創(chuàng)造無償勞動環(huán)境的內在動力和需要。另一個衡量指標是再生產勞動比率。它衡量的是不計薪再生產勞動時間與雇傭勞動剩余勞動時間的比率。根據(jù)所分析的數(shù)據(jù)，再生產勞動的比率為5.14，這意味著在整個經(jīng)濟體系中，再生產勞動時間是雇傭剩余勞動時間的5.14倍。

表1顯示，美國平均每人每周從事44.53小時的再生產勞動。商業(yè)媒體的使用占據(jù)了這段時間的38.75%，這表明廣告占據(jù)了我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2015年，全球廣告收入為3080億英鎊，其中電視廣告總額為1060億英鎊（34.4%），網(wǎng)絡廣告總額為1020億英鎊（33.1%）。因此，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是兩個最賺錢的廣告領域。從人類活動的層面上看，這是因為我們花費大量的空閑時間看電視和使用社交媒體：美國人平均每周看19.5小時電視，花12.4小時在社交媒體上（表1）。再生產勞動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電視受眾勞動（television audience labour）和社交媒體數(shù)字勞動（social media-digital labour）。

表1. 美國人每周時間分配1 US Census Bureau, http://time.com/96303/tvcommercialsincreasing/GlobalWebIndex, http://www.globalwebindex.net/hubfs/Reports/GWISocialReport-Q32015Summary.pdf.

家務勞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由家庭活動組成的，比如，準備食物、打掃衛(wèi)生、照料草坪和花園，以及家務管理。據(jù)統(tǒng)計，2015年美國女性花在此類活動上的時間比男性平均每天多48分鐘（男性：1.43小時/天，女性：2.23小時/天）；2來源: http://www.bls.gov/news.release/atus.t01.htm（查詢時間：2016年10月29日）。另一個重要的活動是關心和幫助別人。美國男性每天花0.47個小時關心和幫助他人，而女性為0.91個小時；男性每天花0.6個小時購物，女性花0.88個小時。取這三種活動的平均值，我們就可以估計出，美國女性從事的再生產勞動平均占總量的60%，男性占40%。婦女占主導地位。再生產勞動既有性別因素，也有種族因素。就有償再生產勞動而言，低薪移民工人和有色人種工人在勞動力中占很大比例。資本主義與父權制和種族主義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下面將進一步探討在數(shù)字勞動背景下的這種聯(lián)系。

三、數(shù)字勞動時代的奴隸制和種族主義

資本主義不僅與父權制有關，還與種族主義有關。因此，在分析數(shù)字資本主義時，了解種族主義在數(shù)字媒體中的表現(xiàn)形式也很重要。本章分兩步探討這個問題。其中，第一部分回顧了關于資本主義和種族主義聯(lián)系的辯論；第二部分以這一討論為基礎，深入探討數(shù)字勞動背景下的種族主義。

表2. 美國人的再生產勞動

表3. 美國人收入、失業(yè)和非自愿兼職工作情況

（一）資本主義和種族主義

在美國，對有色人種的奴役是種族主義最重要的歷史表現(xiàn)形式。盡管奴隸制已被廢除，種族主義仍然以排斥、歧視和剝削的形式存在于意識形態(tài)、政治和經(jīng)濟之中。

奧德麗·斯梅德利（Audrey Smedley）認為，在資本主義興起之前，親屬關系、職業(yè)、性別和社會地位是社會關系的關鍵特征，這些關鍵特征塑造了社會聯(lián)系和社會身份。在中世紀，宗教成為身份的另一個重要標志：

表4. 美國人的職業(yè)結構（2015年）

這些不同形式的人類身份中所缺少的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種族”分類。那樣一種分類是基于人們生物特征的不同，把所有的人歸納成不平等的或按等級劃分的幾種類別。1Audrey Smedley, “Ra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Human Identity,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 100, no. 3, 1998, p. 693.

奴隸制作為一種階級現(xiàn)象，在古代和封建社會中，本質上并不是基于種族主義的，因此奴隸制比種族主義更原始。根據(jù)斯梅德利的說法，在歐洲種族主義是隨著美國的殖民主義、英國在愛爾蘭的殖民主義以及16世紀非洲的奴隸貿易而出現(xiàn)的。斯梅德利認為：“在一些歐洲人看來，‘種族’將征服和野蠻地對待美洲土著人合理化了，這一概念還特別將保留和延續(xù)對外來非洲人的奴役進行了合理化?！?Audrey Smedley, “Ra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Human Identity,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 100, no. 3, 1998, p. 694.斯梅德利分析的含義是，有跡象表明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種族主義不僅提供了產生意識形態(tài)優(yōu)越感的機會，也提供了為剝削辯護的機會?，F(xiàn)代奴隸制在很大程度上是種族主義奴隸制。

戴維斯承認在分析壓迫方面勞動力和資本主義概念很重要。她在《黑人女性主義文摘》（The Black Feminist Reader）中撰寫了一章。在該書的10章中，只有這一章闡述了勞動和資本主義對于理解種族主義和父權制的重要性，反之亦然。戴維斯對黑人女性在美國奴隸制和當代資本主義中的角色很感興趣。黑人女性奴隸因膚色而成為奴隸，從而遭受了種族主義壓迫。奴隸主通過強奸婦女來壓迫她們，同時，她們作為沒有報酬的工人受到剝削。因此，她們遭受的壓迫和剝削是統(tǒng)一的，她們被視為完全不自由的人，被視為沒有任何權利的人，被奴隸主任意剝削、壓迫、強奸和殺害。

戴維斯認為，黑人婦女既在外面為奴隸主工作，也在家里工作，因此她們不像當時的許多白人婦女那樣，只被定義為家務勞動者。奴隸被視為“生產的無機條件”（inorganic conditions of production）3Angela Davis, Women and Capitalism: Dialectics of Oppression and Liberation, in J. James (ed.), The Angela Y. Davis Reader, Malden, MA: Blackwell, 1977, p. 171.，作為生產資料、工具和物品，“奴隸制度將黑人奴隸視為動產”。4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 5.大多數(shù)女性奴隸，就像男性奴隸一樣，是在農田里工作的?！芭`主階級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其方式是通過榨取奴隸殘存的勞動力，完全無視其年齡或性別的差異?！?Angela Davis, Women and Capitalism: Dialectics of Oppression and Liberation, in J. James (ed.), The Angela Y. Davis Reader, Malden, MA: Blackwell, 1977, p. 171.女性奴隸必須像男人一樣工作，而且還會被白人奴隸主強奸，被視為生產新奴隸的機器。

當把女性奴隸當作男人來剝削更加有利可圖時，她們實際上被認為是沒有性別的，但當她們只適合以女性的方式被剝削、懲罰和壓制時，她們就被鎖定在她們獨有的女性角色中。她們是“飼養(yǎng)者”的牲畜，其貨幣價值可以通過她們的數(shù)量乘以能力來精確計算?！瓕嶋H上，強奸赤裸裸地體現(xiàn)了奴隸主對經(jīng)濟的掌控和監(jiān)工對黑人婦女作為工人的控制。2Angela Davis, Women, Race and Class, New York, NY:Vintage, 1983, pp. 6-7.

奴隸制是異化和拜物教的終極表現(xiàn)形式：對奴隸的物化和異化意味著他們被純粹地當作物來對待，沒有任何權利。他們人的屬性被剝奪了，這使他們成為無限剝削和統(tǒng)治的目標。女奴隸還可能會被強奸，她們所生的孩子也會被偷，因此她們還可能會被迫成為生產奴隸的機器。

美國內戰(zhàn)結束后，于1865年正式廢除奴隸制。但這并不意味著平等已經(jīng)確立。直到今天，美國黑人還面臨著歧視性的統(tǒng)治和壓迫。正如“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所表明的那樣，最極端的種族主義形式之一，就是黑人比白人更有可能被國家權力殺害，無論是警察實施的殺害還是死刑。

卡特·威爾遜（Carter Wilson）從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層面上研究了種族主義：

種族壓迫在剝削和壓迫的經(jīng)濟結構中是持續(xù)存在的。這種結構形成了種族主義文化，強化了種族壓迫的模式。國家在這種經(jīng)濟和文化背景下運作，通常支持壓迫性關系并使之合法化?！m然種族壓迫是建立在由國家維持的、壓迫性和剝削性的經(jīng)濟安排之上，但文化在維持種族主義方面發(fā)揮了作用。也就是說，文化塑造了人們思考和對待種族的方式，使種族壓迫長期存在。3Carter Wilson, Racism: From Slavery to Advanced Capitalism, Thousand Oaks, CA: SAGE, 1996, pp. 16-24.

威爾遜指出，北美的種族主義按時間先后，分別表現(xiàn)為奴隸生產模式和支配性種族主義（1787—1865年）、債臺高筑和令人厭惡的種族主義（1865—1965年）以及元種族主義（metaracism）4一種相對現(xiàn)代的種族主義形式，認為種族之間不可逾越的差異主要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文化上的?！g者注（ 1970年以來）。令人厭惡的種族主義形式繼續(xù)存在，特別表現(xiàn)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種族歧視、城市種族隔離和住房隔離方面。平權行動方案帶來了一些改善。另一方面，發(fā)達資本主義的特點，是進一步強調知識和服務經(jīng)濟、金融資本、資本輸出、壟斷和自動化的重要性。資本流動和全球通信擴大了國際分工。

威爾遜認為，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美國城市中心黑人的高度貧困狀態(tài)是種族主義最顯著的特征。黑人中產階級被削弱了。文化元種族主義還伴隨著一些特定的種族主義景象：“當今的景象描繪了下層黑人形象：黑人男性被貼上瘋狂、失控、強大、暴力、吸毒成癮的標簽；黑人女性被定義為濫交，并過度侵占公共福利資源。”5Carter Wilson, Racism: From Slavery to Advanced Capitalism, Thousand Oaks, CA: SAGE, 1996, p. 224.

戴維斯引用了1890年美國人口普查的數(shù)據(jù)，顯示38.7%的黑人女性在從事農業(yè)工作，30.8%從事家政工作，15.6%在洗衣房工作，2.8%在制造業(yè)工作。黑人從事著收入最低、最不穩(wěn)定的工作，一種事實上的財富制度由此產生。表3和表4顯示，種族歧視在今天的美國經(jīng)濟中仍然存在。

這兩個表格顯示了當代美國經(jīng)濟歧視的現(xiàn)實。在美國，1968年黑人家庭的收入中位數(shù)是白人家庭的59%。2016年，情況沒有太大改善，這一數(shù)值為61.4%。黑人女性和男性的失業(yè)率遠高于白人女性和男性。在16～19歲的年輕人中，黑人的失業(yè)率幾乎是白人的兩倍。黑人男性和女性也比白人男性和女性更容易受到不穩(wěn)定勞動的影響。在服務業(yè)、辦公室職位、制造業(yè)和運輸業(yè)中，美國黑人的比例高于白人，而在管理和專業(yè)領域中，美國白人的比例更高。鑒于管理類和專業(yè)類工作的薪酬往往較高，種族主義工資和薪資歧視已成為美國職業(yè)結構的固有特征。威爾遜所說的“元種族主義時代”的特征之一是，美國黑人比白人更容易受到失業(yè)的影響。而且他們的工作更有可能是不穩(wěn)定的、低收入的服務性工作，如服務員、清潔工、快餐店工人或職員。

戴維斯強烈批判了監(jiān)獄工業(yè)復合體。監(jiān)獄的私有化使這些機構變成了營利性公司，讓囚犯勞動創(chuàng)造利潤。種族主義使有色人種更有可能被監(jiān)禁，這就是為什么在監(jiān)獄工業(yè)綜合體中不僅存在著監(jiān)禁的種族主義做法，而且還有種族主義剝削?！氨O(jiān)獄制度告訴我們，奴隸制的噩夢繼續(xù)困擾著我們。”1Angela Davis, The Meaning of Freedom, San Francisco,CA: City Lights, 2012, p. 138.“ 黑人的身體在‘自由世界’中被認為是可有可無的，但在監(jiān)獄世界中卻是主要的利潤來源。”2Angela Davis, Are Prisons Obsolete? New York, NY:Seven Stories, 2003, p. 95.通過監(jiān)獄工業(yè)復合體，“種族主義為私營企業(yè)創(chuàng)造巨大利潤?！?Angela Davis, The Meaning of Freedom, San Francisco,CA: City Lights, 2012, p. 174.戴維斯談到了“監(jiān)禁狂歡”4Angela Davis, Abolition Democracy, New York, NY:Seven Stories, 2005, p. 37.。無家可歸者、文盲、窮人、黑人和失業(yè)者被監(jiān)禁，而這些社會問題的根源并沒有得到解決。“根據(jù)這種邏輯，監(jiān)獄成為一種讓人們消失的方式，人們錯誤地希望通過監(jiān)獄來消除他們所代表的潛在社會問題?！?Angela Davis, Abolition Democracy, New York, NY:Seven Stories, 2005, p. 38.大規(guī)模監(jiān)禁“本應讓人們感覺更好和更安全，但它實際的作用是轉移的人們對于真正威脅的注意力，這些威脅實際來源于軍隊、警察、追求利潤的公司，甚至有時來自自己的親密伙伴”。6Angela Davis, Abolition Democracy, New York, NY:Seven Stories, 2005, pp. 39-40.

從意識形態(tài)上來說，它是一個存放不受歡迎的人的抽象場所，它使我們不必去思考那些折磨著超高犯罪率社區(qū)的真正問題。這就是監(jiān)獄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所做的工作——它使我們逃避認真處理社會問題的責任，特別是那些由種族主義和日益加劇的全球資本主義造成的問題。7Angela Davis, Are Prisons Obsolete? New York, NY:Seven Stories, 2003, p. 16.

戴維斯認為，美國黑人的不自由是由奴隸制度造成的。女奴隸不僅像男奴隸一樣面臨剝削，而且還受到性壓迫和剝削，不但被強奸，還被迫以工業(yè)方式接受奴役。在當代美國，黑人面臨著多種形式的歧視和統(tǒng)治。在這個監(jiān)獄工業(yè)聯(lián)合體中，國家暴力迫使他們?yōu)橛墓竟ぷ鳌?/p>

盡管黑人個體已經(jīng)進入了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各階層（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是2008年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tǒng)），但絕大多數(shù)黑人所遭受的經(jīng)濟、教育和肉體上的種族歧視，其程度要比民權運動前的時代大得多。在許多方面，黑豹黨《十點綱領》（Ten-Point Program）的訴求甚至比其在20世紀60年代第一次制定時更加至關重要。8Angela Davis, Freedom Is a Constant Struggle: Ferguson,Palestine, and the Foundations of a Movement, Chicago, IL:Ferguson, 2016, p. 2.

例如，黑豹黨的綱領要求：“我們希望資本家停止對我們黑人社區(qū)的搶劫……我們要求立即結束警察的暴行和對黑人的謀殺?！?Black Panther Party, The Ten-Point Programme, https://www.marxists.org/history/usa/workers/black-panthers/1966/10/15.htm.

通過分析黑人女性和男性在美國資本主義中的角色，戴維斯表明，基于性別和種族主義的剝削形式對于資本主義必不可少。此外，性別歧視和種族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們將女性貶低為“性、生育、自然”的生物，1Angela Davis, Women and Capitalism: Dialectics of Oppression and Liberation, in Joy James (ed.), The Angela Y. Davis Reader, Malden, MA: Blackwell, 1977, p. 163.并因其膚色貶低有色人種，目的是為歧視性和排他性措施進行辯護，并將人們的注意力從社會問題的真正原因上轉移開。分析表明，種族主義在資本主義中繼續(xù)發(fā)揮著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和經(jīng)濟作用，并持續(xù)維持排斥和剝削的存在。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研究種族主義和奴隸制在數(shù)字勞動中的作用。

（二）種族主義、奴隸制和數(shù)字勞動

1. 臉書時代的奴隸制

雇傭勞動、奴隸勞動、再生產勞動和臉書勞動之間最重要的區(qū)別之一在于它們的法律地位，以及工人從事勞動的動機。奴隸的身體和思想是奴隸主擁有的私有財產。奴隸制是最具體化的勞動形式，這意味著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奴隸主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他們，而且法律允許殺死他們。所以奴隸工作的原因是害怕被殺或遭受身體暴力。在奴隸制中，“勞動者在這里只是作為會說話的工具，同牲畜作為會發(fā)聲的工具，無生命的勞動工具作為無聲的工具相區(qū)別”。2譯文參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9頁。

雖然奴隸經(jīng)常面臨死亡的威脅，但雇傭勞動者在特殊情況下也會如此，例如工人被要求從事清理核廢料等危及生命的工作。除了奴隸，雇傭勞動者擁有人身自由。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通過勞動的雙重自由來描述雇傭勞動的不自由。現(xiàn)代勞動是自由的，因為它比奴隸更寬裕，盡管奴隸制在全球資本主義中繼續(xù)存在。但雇傭勞動也是不自由的，因為它只能被資本剝削，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階級關系。與奴隸不同，無產者的頭腦和身體不是統(tǒng)治階級的私有財產。但是他們受“沉默的經(jīng)濟關系”脅迫，那就是市場的暴力。如果普通民眾無法獲得錢來購買維生的商品，他們就會死亡，這種市場的暴力迫使勞動者成為雇傭勞動者。

有一部分婦女遭受家庭暴力和缺乏經(jīng)濟來源的脅迫，迫使她們違背自己的意愿從事再生產勞動，并使她們不敢離開伴侶。因此，在家務勞動中，直接暴力是一種強制手段。但承諾、團結和愛也是再生產勞動的重要驅動力。家務勞動往往交織著愛與恨、痛苦與快樂、玩樂與辛勞、照料與暴力、自我實現(xiàn)感與疏離感。臉書上的勞動力通常不是受到身體暴力和心理暴力的脅迫，而是受到壟斷權力的脅迫，這是結構性暴力的一種特殊形式。臉書和谷歌占據(jù)絕對市場主導地位，同時推行限制性的使用條款和隱私政策，如果用戶不想遭受社會和信息劣勢脅迫，他們就必須使用這些平臺。

如果認為資本主義和雇傭勞動力的興起終結了奴隸制，那就錯了。雖然奴隸制比雇傭勞動更原始，但它仍然以特定的形式存在于資本主義中。邱林川（Jack Linchuan Qiu）在《i奴再見：數(shù)字廢奴宣言》（Goodbye iSlave: A Manifesto for Digital Abolition）一 書 中 提 到 了“i奴”（iSlavery），以表明在21世紀奴隸制仍然是現(xiàn)實，蘋果手機（iPhone）已經(jīng)成為組織生活的主要工具之一。邱林川對奴隸制的理解是基于1926年國際聯(lián)盟的《禁奴公約》（Slavery Convention）。該公約將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所有權作為奴隸制的主要特征。根據(jù)2012年的《貝拉吉奧-哈佛奴隸制法學定義指引》（The Bellagio-Harvard Guidelines on the Legal Parameters of Slavery），對奴隸的所有權包括對奴隸的買賣交易權；剝削奴隸的勞動或性的權利；管理這種剝削性用途的權利；利用奴隸牟利的權力；將奴隸轉讓給他人（如繼承人）的權利；在身體或心理上虐待奴隸的權利。這些定義與馬克思對奴隸制的理解是一致的，即奴隸不自由的特性使其無法占有自己的身心。

該報告還對奴隸制給出了一個簡明的定義，即：“由于威脅、暴力、脅迫、濫用權力或欺騙，使得一個人不能拒絕或離開被剝削的狀態(tài)，在此狀態(tài)下此人的待遇類似于農場動物?！?Jack Linchuan Qiu, Goodbye iSlave: A Manifesto for Digital Abolition,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6, p.158.根據(jù)這一定義，估計2016年世界上有4580萬“奴隸”，其中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烏茲別克斯坦、朝鮮、俄羅斯、尼日利亞、剛果民主共和國、印度尼西亞、埃及和緬甸都有大量的“奴隸”。

數(shù)字技術是以錫石、鈳鉭鐵礦、金、鈷或黑鎢礦等礦物為基礎的。大量的礦石是在剛果沖突不斷的地區(qū)開采的。結果，叛亂分子和軍閥奴役了村民，控制了大量礦山。用于移動電話、筆記本電腦等的部分礦物是基于奴隸勞動和童工勞動生產的。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沖突礦產”（conflict minerals）。鈷是用于生產手機和筆記本電腦電池的重要礦物。世界上超過一半的鈷供應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

2015年4月 和5月，非 洲 資 源 觀 察（Afrewatch）等非政府組織在剛果民主共和國南部的手工采礦區(qū)進行了調查，參觀了5個礦區(qū)。長期暴露在含鈷粉塵中可能導致一種潛在的致命肺病，稱為“硬金屬肺病”。許多礦工抱怨說，他們經(jīng)常咳嗽，或者肺部有問題。2014年，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估計，大約有4萬名男孩和女孩在剛果民主共和國南部的礦山工作，其中許多人從事鈷礦開采。研究人員采訪的孩子們描述了他們所做工作的體力要求。他們說，他們每天要在礦井里工作12個小時，搬運重物，每天掙1～2美元。2Amnesty International, This Is What We Die For: Human Rights Abuses in th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the Congo Power the Global Trade in Cobalt, London: AI, 2016, pp. 5-6.

一個人是否可以在一定時間范圍內充當奴隸？邱林川記錄了那些制造iphone、ipad和其他數(shù)碼產品的富士康工人在辭職時所面臨的巨大困難，以及實習生被大規(guī)模地用作廉價的非自愿勞動力。他展示了在當今依據(jù)國際數(shù)字勞動分 工（International Division of Labour，IDDL）的制造業(yè)領域，存在著強迫勞動和缺乏離職自由這兩種奴役形式。邱林川還記錄了富士康公司拒絕支付工人工資、利用警衛(wèi)暴力虐待工人，以及控制富士康工人的休閑和睡眠時間的做法。這個例子還表明，雇傭勞動也可以是奴役的一種形式。邱林川總結道，富士康的管理體系應該被視為“類似于奴隸制的制度和做法”3Jack Linchuan Qiu, Goodbye iSlave: A Manifesto for Digital Abolition,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6, p. 82.。這種奴役實施控制的形式包括身體暴力和結構性、制度性暴力（強迫實習、工資限制、不可終止的合同等），因此強行剝奪了工人對勞動時間的任何控制（其開始和結束）決策權。

邱林川還將“自由”的消費勞動欲望視為一種奴役形式，他稱之為“被制造的i奴”（manufactured iSlavery）。他的分析表明，廣告資助了網(wǎng)絡平臺，網(wǎng)絡平臺的用戶是臉書、谷歌等平臺的奴隸，他們已經(jīng)對廣告、壟斷、游戲以及商品和媒體消費上癮，并受這種網(wǎng)癮所強迫，為基于廣告的媒體無償工作。邱林川寫道，被制造的i奴顯示出了“自愿奴役”的行為，“上癮變成了奴役”。4Jack Linchuan Qiu, Goodbye iSlave: A Manifesto for Digital Abolition,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6, p.111.被制造出來的i奴是精神奴隸——即人的精神被統(tǒng)治階級的邏輯所包圍。

奴隸制是一個更嚴謹且更廣泛的術語。馬克思同時做到了這兩點：一方面，他通過強調奴隸制是最不自由和最危及生命的勞動形式，看到了奴隸勞動和雇傭勞動的區(qū)別；另一方面，他也強調了純粹奴隸制和其他階級關系之間的某些相似之處。例如，他將父權制描述為一種“妻子和孩子是丈夫的奴隸”1譯文參考《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36頁。的制度，并指出資本主義“以資本和雇傭奴隸為兩極”2譯文參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8頁。。每一種階級關系至少都帶有奴隸制的痕跡和某些特征，因為它總是包含某種形式的不自由和強迫。奴隸制中包含著歷史辯證法。

但不把奴隸制擴展到其他任何形式的剝削也是理由充分的。奴隸勞動、再生產勞動和使用臉書的勞動具有一種共性，它們都受到高度剝削，都是無報酬的勞動形式，所有的勞動時間都是剩余勞動時間。但是，在拒絕勞動的困難程度方面，即在研究如何支配人類活動、勞動力和勞動時間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中，其政治維度方面也存在不同。在一天的工作結束后，收取固定工資的工人因為具有雙重自由，他們可以離開其雇主的廠房或辦公室。雖然為了掙到一份工資，他們不得不回去，但他們也可以選擇尋找另一份工作，這是一種不自由中的相對自由。與拿工資的工人不同，剛果礦工在槍口下開采鈳鉭鐵礦，如果不想被槍殺，就不能離開礦井。因此他是個奴隸。一些富士康工人不能離開工廠，因為他們被合同束縛住了，日夜守在工廠的圍墻里。因此他們也是奴隸。

那么臉書的用戶呢？也是奴隸嗎？這些用戶可能在這些平臺上花費了很多時間，但也可以選擇注銷，故意關掉電腦和手機，以便睡覺、和朋友家人聊天、做愛、享受大自然中不受打擾的散步等等。臉書用戶想拒絕在社會工廠工作，比剛果礦工拒絕工作要容易得多。雖然這兩者都被高度剝削，只有后者是奴隸。但是，所有的勞動和所有的階級關系都包含一定程度的奴役成分，因為勞動者都是以特定的方式被強迫勞動的。對雇傭工人、奴隸、家務勞動者和臉書用戶的剝削在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但在某些方面又有可比性。被跨國公司剝削和奴役的人必須團結起來進行反抗斗爭，他們必須共同拒絕勞動并尋找替代品，這樣才能結束資本主義和奴隸制。

家務勞動者和數(shù)字工人有可能成為奴隸，但并不是所有的家務勞動者和數(shù)字工人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奴隸。如果一個家務勞動者經(jīng)歷了暴力卻由于恐懼無法結束這一段受虐待的關系，那她就是一個奴隸。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數(shù)字工作者被債務束縛，被迫在游戲公司做打金工，因此不能選擇離職，那么他就是數(shù)字奴隸。

奴隸沒有政治和社會權利。雇傭勞動者在工資、社會保障和工會代表方面有特定的社會權利。家務勞動者只有有限的社會權利，例如在兒童福利方面。作為一名臉書勞工，用戶并沒有獲得特別的社交權利，而且在隱私和數(shù)據(jù)保護方面，用戶的法律權利非常有限。雖然雇傭工人有合同上和法律上強制執(zhí)行的權利來獲得勞動報酬，但奴隸、家務工人和臉書勞工沒有這樣的權利，這使得他們作為無薪勞動者受到剝削。但并非所有的數(shù)字勞動和家務都是無償?shù)?。其中部分工作以契約勞動的形式進行。拿薪水的護工和清潔工就是一個例子。這些都是典型的低薪勞動，通常由移民和婦女從事。再生產勞動和雇傭勞動往往具有種族化和父權制的共同特征。

2. 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數(shù)字勞動

在國際數(shù)字勞動分工（international Division of Digital Labour，IDDL）中，非洲人和亞洲人從事著受剝削最嚴重和最不穩(wěn)定的工作。相比之下，西方世界高薪的軟件工程師，數(shù)字勞動者之中的貴族，往往以男性和白人為主。國際數(shù)字勞動分工中存在著一種結構性的種族主義。種族主義和對種族主義的挑戰(zhàn)也在社交媒體的世界中運作。一方面，種族主義利用了社交媒體，比如，在特朗普贏得2016年總統(tǒng)大選一天后有這樣一條推文：“#特朗普卐#美國白人種族滅絕的終結。#納粹#勝利萬歲?！薄疤乩势湛偨y(tǒng)想知道你有什么遺言嗎，索羅斯先生？#甜蜜的復仇#白人種族滅絕#強奸圣戰(zhàn)#特朗普（附有納粹槍殺猶太人的圖片）。”另一方面，反種族主義也活躍在社交媒體上，2016年12月，“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推特賬戶（@blklivesmatter）擁有約19.5萬名粉絲，其臉書群擁有約24萬名粉絲。

商品拜物教將資本主義和雇傭勞動視為社會的自然屬性，并傾向于在意識形態(tài)上維護資本主義和階級關系。種族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常常為奴役和歧視勞動者的做法辯護。性別歧視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試圖把婦女束縛在家庭中，并擴大性別收入差距。在臉書勞動和家務勞動中，存在反向的商品拜物教。工人的直接工作過程不是生產商品，而是創(chuàng)造社會關系。正如杰瑞特所說，數(shù)字勞工在網(wǎng)上有朋友。1Kylie Jarrett, Feminism, Labour and Digital Media: The Digital Housewife,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16, p.104.而家務勞動者往往是照顧他們所愛的人。商品形式隱藏在社會形式背后，因此商品拜物教傾向于呈現(xiàn)一種倒置的形式：對于家務勞動者和臉書工作者來說，他們不能直接體會到，他們正在為臉書等社交平臺生產商品。

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性別歧視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可以為特定的社會群體，特別是白人男性，創(chuàng)造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優(yōu)勢。這種方法是如何與數(shù)字勞動領域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艾琳·米漢（Eileen Meehan）提出了性別化的受眾商品的概念。廣告業(yè)傾向于將廣告建立在性別歧視的基礎上，并歧視商品受眾以外所有的人，他們的目標受眾是18～34歲、說英語的、異性戀的、高檔的男性。2Eileen Meehan, Gendering the Commodity Audience:Critical Media Research, Feminism, and Political Economy, in Eileen Meehan and Ellen Riordan (eds.), Sex and Money: Feminism and Political Economy in the Media,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2, p. 220.

根據(jù)聯(lián)合國《2015年人類發(fā)展報告》，挪威和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有和最發(fā)達的兩個國家，而中非共和國、剛果民主共和國和馬拉維是最貧窮的三個國家。2014年，美國人均國民總收入為52947美元，挪威為64992美元，中非共和國為581美元，剛果民主共和國為680美元，馬拉維為747美元。根據(jù)這個變量，中非共和國、剛果民主共和國和馬拉維是世界上最貧窮的三個國家。表5顯示，臉書由此計算并提供了該公司在向特定國家、特定性別用戶展示廣告時應提取的最大點擊成本。

表5. 臉書針對18歲以上用戶基于位置和性別分類的點擊成本建議3 Facebook Adverts Manager, accessed Oct. 30 2016.

數(shù)據(jù)顯示，臉書的算法是基于性別歧視和種族主義邏輯，它假設較貧窮國家的用戶和較貧窮的用戶是缺乏價值的消費者，即與男性用戶和富裕國家的用戶相比，這些人不太可能點擊廣告和購買廣告商品。臉書的數(shù)據(jù)商品既是性別化的，也是種族化的。數(shù)字家務勞動者不僅受到了剝削，而且這種剝削還與父權和種族主義算法歧視結合起來了。這種整合的歧視認為，貧窮的人和女性數(shù)字家務勞動者要次于男性或富有的數(shù)字家庭主婦。因此，臉書假設“劣等受眾”一次點擊的價格應該低于一個“優(yōu)等受眾”的價格。

四、資本主義、種族主義和父權制

前兩部分的分析表明，在臉書大行其道和數(shù)字勞動時代，階級、父權和種族主義是重要的維度。數(shù)字家務勞動是受眾勞動和再生產勞動的一種特殊形式，而受眾勞動和再生產勞動是構成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它們就像家務勞動一樣，沒有報酬卻遭受殘酷剝削，同時生產出一種特殊的商品。奴隸制和種族主義在數(shù)字資本主義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數(shù)字資本主義以及與之相關的社交媒體、數(shù)字勞動力、移動通信和大數(shù)據(jù)等，是發(fā)達資本主義最新發(fā)展的一部分。元種族主義以一種特殊的形式出現(xiàn)在其中。強迫勞動和童工勞動構成了數(shù)字勞動國際分工的一個重要方面。非洲和亞洲的礦工和裝配工人尤其需要得到關注。結構性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塑造了數(shù)字勞動的國際分工。在數(shù)字勞動國際分工（IDDL）中，發(fā)展中國家的有色人種從事著受剝削最嚴重、最不自由、最不穩(wěn)定的勞動，而高薪的軟件工程師這類數(shù)字勞動貴族主要是白人和男性。在美國，高技能、高收入的管理和知識工作主要由白人主導，而低收入、不穩(wěn)定的服務性工作則主要由黑人從事。算法往往會重現(xiàn)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歧視有色人種。算法假設他們是窮人，因此不如白人用戶有價值。當代的種族主義在社交媒體上既被傳播和也備受挑戰(zhàn)。

鑒于這種分析，問題就產生了：我們如何才能理解當今資本主義、父權制和種族主義的關系？本文認為，我們必須超越交錯性理論（intersectionality theory）。交錯性理論是理解各種壓迫形式之間關系時最廣泛采用的方法之一。在20世紀70年代，黑人女性主義組織康比河公社（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認為，“主要的壓迫體系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這些統(tǒng)治形式包括“種族壓迫、性壓迫、異性戀和階級壓迫”。1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A Black Feminist Statement,https://monthlyreview.org/2019/01/01/a-black-feminist-statement.基于這種影響，交錯性理論“主張社會組織的特征是由種族、社會階層、性別、性、國家和年齡體系等因素共同構建的”。2Patricia Hill Collins, Black Feminist Thought: Knowledge,Consciousness, and the Politics of Empowerment, 2nd edn.,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00, p. 299.

種族、性別或階級這些社會分工標準無法單獨塑造不平等和權力體系，不平等和權力體系是許多相互影響的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產物。交錯性作為一種分析工具，研究權力關系是如何相互交織和相互構建的。種族、階級、性別、性、能力、國家、宗教和年齡都是分析的類別，這些術語都涉及重要的社會劃分。3P. Hill Collins and S. Bilge, Intersectionality, Cambridge:Polity, 2016, p. 2, p. 7.

伊芙·米切爾（Eve Mitchell）從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的角度對交錯性理論進行了批判。她寫道，以交錯性方法判定身份政治是一種個人主義的、自然化的“資產階級政治”4Eve Mitchell, I Am a Woman and a Human: A Marxist-Feminist Critique of Intersectionality Theory, https://libcom.org/files/intersectionality-pamphlet.pdf.。交錯性理論忽視了被壓迫者的物質共性，即勞動的重要性，所有被壓迫的群體和個人都是人類。米切爾指出：“身份政治在宣稱‘我是一個黑性男人’或‘我是一個女人’時，忽略了矛盾的另一面：‘我是人類’?！?Eve Mitchell, I Am a Woman and a Human: A Marxist-Feminist Critique of Intersectionality Theory, https://libcom.org/files/intersectionality-pamphlet.pdf.米切爾指出，交錯性理論的確提供了對壓迫的連鎖維度的一種分析范式。但是它是不完整的，因為它沒有反映這些維度是如何建立的。其結果是一個相對主義的壓迫理論。

威維克·奇伯（Vivek Chibber）對底層研究（Subaltern Studies）的批判可以與米切爾對交錯性理論的批判相媲美。奇伯不認為發(fā)展中國家與西方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更不認為用于分析發(fā)展中國家的理論必須與源自西方的任何理論（包括馬克思主義）存在根本的不同。他認為，資本主義有一種普遍的驅動力，它以不同的方式影響世界各地的人們，但也塑造了他們的壓迫和斗爭的普遍共性。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產生了一種“跨文化的、東西方普遍適用的”批判。1Vivek Chibber, Postcolonial Theory and the Spectre of Capital, London: Verso, 2013, p. 285.東西方將見證普遍主義的兩股力量——“資本的普遍邏輯……和社會成員對其福利等普遍利益的爭取，這種普遍利益促使他們抵制資本的擴張邏輯”。2Vivek Chibber, Postcolonial Theory and the Spectre of Capital, London: Verso, 2013, p .291.可以說，和米切爾一樣，奇伯強調，社會成員對人道主義社會的追求將世界上受壓迫的人們團結在了一起。我們將為這樣一個社會而進行的斗爭稱為社會主義。

我們如何系統(tǒng)地思考資本主義、父權制和種族主義的關系，才能同時避免還原論（如經(jīng)濟還原論和身份政治還原論）和二元論（如交錯性理論）？如何超越后殖民主義和交錯性理論的相對主義？

大衛(wèi)·羅迪格（David Roediger）在《白人的工資》（Wages of Whiteness）一書中說，一部分白人工人所實行的種族主義不是一種愚蠢的形式，而是一種戰(zhàn)略機制的形式。羅迪格以杜波依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的理論為基礎提出：“作為白人獲得的快感可以作為白人工人的‘工資’。也就是說，種族所賦予的地位和特權可以用來彌補異化和剝削的階級關系?！?David Roediger, The Wages of Whiteness: Race and the Making of the American Working Class, rev. edn, London: Verso,2007, p. 13.對戴維斯來說，“白人的工資”是“某些人從持續(xù)的種族主義中獲益的特權”。4Angela Davis, Abolition Democracy, New York, NY:Seven Stories, 2005, p. 93.羅迪格并沒有過多注意到并非所有白人都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因為資本家中有白人也有非白人。他也沒有過多地關注白人反種族主義、非白人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者，以及“反對男性至上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之間的關系”。5Theodore W. Allen, On Roediger’s Wages of Whiteness,Cultural Logic, vol. 4, no. 2, 2001.

但是，羅迪格的“白人工資論”對于探討階級、性別和種族主義關系是一種很重要的方法。從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角度來說，“白”可以理解為資本在一種文化或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表現(xiàn)形式，它使白人工人能夠將自己與黑人區(qū)分開來。男性氣概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資本，它使男人區(qū)別于女性和同性戀（LGBT）群體。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白種人特性和男性氣概有助于積累聲譽、地位和社會差異，這些構成文化資本。作為意識形態(tài)，它們是在社會關系中產生的，這就是說存在生產和再生產白種人特性和男性氣概的勞動。男性化和白人化是父權制和種族主義的生物政治意識形態(tài)，因為它們的基礎是使人體成為政治領域，充當文化資本積累的領地。如羅迪格所示，男性化、白人化、種族主義、民族主義等的動機，往往是一種必須通過制造和復制壓迫來彌補疏離感和剝削的感覺。這樣做的效果是轉移人們的注意力，讓人無法與“真正的”敵人進行斗爭。從壓迫和剝削中獲得的快樂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文化的“工資”。從壓迫和剝削中獲得的政治優(yōu)勢形成了政治“工資”。但除了社會差異之外，還有一個維度。在種族主義、民族主義和性別歧視泛濫的社會和組織中，關于白人、民族主義和男子氣概還存在另一種理解，那就是意識形態(tài)資本可以被用來獲得經(jīng)濟資本或政治資本，即獲得更好的經(jīng)濟地位、工資、薪水、收入和更多的政治影響力。在這些情況下，包括白種人特性、民族主義、男子氣概在內連同其他意識形態(tài)也扮演著經(jīng)濟和政治工資的角色。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性別歧視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可以創(chuàng)造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剩余價值，也被視作“工資”，更確切地說，應是布迪厄式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資本。資本主義、白種人特性、民族主義和男子氣概的結合在今天不僅得到了廣泛傳播，而且與特朗普一起成為一種直接的統(tǒng)治力量，推動資本主義在美國和世界政治中構建某種形式的威權。

馬 修·希 卡 魯·德 桑（Mathieu Hikaru Desan）認為，布迪厄對資本的理解有限，沒有充分地將經(jīng)濟資本理論化，“經(jīng)濟資本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仍未理論化”。“布迪厄似乎只是簡單地認為，資本就是某種資源，通過它可以產生權力……最后，布迪厄的資本概念所缺乏的不僅是一種將資本主義作為一個特定的歷史形式的理念，更重要的是缺乏將其作為剝削的理念，一種特定的權力運行的理念。”盡管“布迪厄對階級沖突很敏感，但他實際上并沒有從占有剩余勞動力角度論證剝削理論”。1

德桑并沒有得出馬克思和布迪厄不能結合的結論，而是暗示這種結合必須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埃里克·奧林·賴特（Erik Olin Wright）嘗試過這樣的組合。他將階級的概念建立在剝削的概念上，并加入了技能和權威的概念，這兩種概念與布迪厄的文化和政治/社會資本概念相近。萊特和布迪厄都強調了所有權、技能和權威在階級分析中的重要性。區(qū)別在于，在這些方法中有兩種不同的優(yōu)先級順序：“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順序是所有權、技能、權威；布迪厄基于文化的階級分析的順序是技能、所有權、權威?！?對賴特來說，階級剝削仍然是資本主義的主要方面，但他認為技能和權威會導致“技能剝削”（skill exploitation）和“忠誠租金”（loyalty rent）。把這個論點與羅迪格聯(lián)系起來，我們可以看出，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中，權威、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可以轉化為貨幣盈余工資。和內部的政治和文化制度一道，剝削和壓迫可能導致某些個人和團體以犧牲他人為代價獲得社會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或者可以在比喻的意義上被稱為意識形態(tài)的工資（快樂、享受和地位的盈余）和政治工資（政治影響力的盈余）。布迪厄和馬克思的分析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強調積累邏輯是如何塑造資本主義社會并帶來不平等的。賴特和羅迪格以馬克思主義的方式對這種分析進行了擴展，他們認為，第一，意識形態(tài)、文化和權威導致了經(jīng)濟中的剩余價值和工資的出現(xiàn)；第二，現(xiàn)代社會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是一種積累制度，政治和文化的剩余也在這種制度中進行著積累。

意識形態(tài)所能產生的剩余，不僅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快樂和享受，還可以是經(jīng)濟的、政治的和文化的剩余。杜波依斯在這方面做出分析：

必須記住，白人勞工雖然工資很低，但他們得到的部分補償是某種公共和心理上的工資。因為他們是白人，他們在公共場合受到尊敬和禮遇。他們可以和各個階層的白人一起自由地參加公共活動、使用公園和進入最好的學校。警察是從他們的隊伍中抽調出來的，而法院也依賴他們的選票并對他們網(wǎng)開一面，從而助長了不法行為。他們能投票選出政府官員，雖然這對經(jīng)濟狀況影響不大，但對他們的個人待遇和他人對他們的尊重有很大影響。白人學校在社區(qū)中是最好的，位置也很顯眼，他們的人均費用是黑人學校的兩到十倍。報紙專門報道吹捧貧窮的白人的新聞，除了犯罪和嘲笑之外，幾乎完全忽略了黑人。1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 Black Reconstruction:An Essay toward a History of the Part Which Black Folk Played in the Attempt to Reconstruct Democracy in America, 1860-1880,New York, NY: Harcourt, Brace and Co, 1935, pp. 700-701.

在數(shù)字資本主義中，我們可以在數(shù)字勞動的國際分工中找到不同勞動形式的交錯點。這些勞動形式包括了有償勞動、無償勞動、再生產勞動和用戶的數(shù)字勞動。它們之間相互關系的經(jīng)濟維度就是，資本主義需要并創(chuàng)造了剝削環(huán)境來維持盈利能力。資本主義努力通過將勞動力成本最小化來最大限度地擴大資本積累。勞動力的多樣化是追求利潤的結果。非標準形式的勞動，如奴役、不穩(wěn)定勞動、自由職業(yè)、無報酬的用戶勞動或家務勞動，就是這種多樣化的表現(xiàn)。其結果是，跨國數(shù)字媒體公司正在獲取高利潤。2016年，蘋果公司實現(xiàn)利潤537億美元，是世界第九大跨國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AT&T）排名第12位（利潤132億美元），威瑞森（Verizon）排名第15位（180億美元），微軟排名第23位（102億美元），谷歌排名第27位（170億美元）。2數(shù)據(jù)來源: http://www.forbes.com/global2000/list/（查詢時間 2016年12月17日）。

資本主義是建立在資產階級占有剩余勞動力和剩余價值的基礎上的。由于工作日由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兩部分組成，即有償勞動和無償勞動，資本主義的一切勞動都包含無償勞動。最大化無償勞動時間符合資本家的利益。艾蒂安·巴里巴爾（Etienne Balibar）認為，在這種背景下，“資本主義的特征是過度剝削的正?；?。其反面則是一種傾向于強化界限的階級斗爭”。因此，維持和創(chuàng)造一種勞動形式可以由完全無薪的勞動時間或大部分無薪勞動時間構成，也是資本主義使過度剝削正常化的方法之一。無報酬的數(shù)字勞動是這一趨勢的最新表現(xiàn)之一。巴里巴爾得出結論：“我們應該質疑‘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有區(qū)別’這一公理?！?Etienne Balibar, Exploitation, Political Concepts, vol. 3,no. 3, 2013.數(shù)字勞動理論與再生產勞動理論一樣，都是為這一努力添磚加瓦。

馬 里 索 爾·桑 多 瓦 爾（Marisol Sandoval）提供了一個有14個維度的類型學分析框架，這些維度與資本主義勞動的制度分析相關。4Marisol Sandoval, Foxconned Labour as the Dark Side of the Information Age: Working Conditions at Apple’s Contract Manufacturers in China, TripleC: 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and Critique, vol. 11, no. 2, 2013, pp. 318-347.這些維度可以按照生產資料、勞動力、生產關系、生產過程、生產結果和國家的作用等類別進行分組。表6就是基于桑多瓦爾的類型學理論。本文的分析使用了桑多瓦爾類型學理論的簡化版本，并增加了意識形態(tài)的維度來關注于那種對于某種具體的勞動形式的剝削是如何合法化，是如何出現(xiàn)并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表6中使用的類型學理論側重于勞動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維度。該表可以對本文的討論做一總結。

對勞動的控制和強迫具有政治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作用。政治經(jīng)濟手段包括身體暴力、性暴力、壟斷權力、社會暴力和勞動力市場的結構性暴力。討論表明，在數(shù)字勞動的國際分工中，我們可以找到所有這些形式的暴力。在數(shù)字勞動的國際分工中，意識形態(tài)壓制表現(xiàn)出特定的形式。

傳統(tǒng)的商品拜物教不能讓工人和消費者直觀地感受到所有構成數(shù)字勞動國際分工的剝削形式。在使用社交媒體時，就像在家務勞動中一樣，存在著一種反向的商品拜物教，這種拜物教通過強調社會性來掩蓋商品的作用。使用社交媒體不像是勞動，而確實是一種創(chuàng)造利潤的無償勞動。用戶的數(shù)字勞動創(chuàng)造了一種大數(shù)據(jù)商品，數(shù)字媒體公司將其賣給廣告商。大數(shù)據(jù)商品既有性別特征，也有種族特征。大數(shù)據(jù)算法基于這樣的假設：西方的白人男性用戶是真正的消費者，他們可能會購買許多商品并花費大量金錢，而其他人則被認為是劣質消費者?！盎谛詣e或其他刻板的階級、種族、民族和年齡特征，而對廣告目標受眾群體進行分類，并對這些不同的目標市場賦予不同的價值，具有一種歧視的作用?！?Tamara Shepherd, Gendering the Commodity Audience in Social Media, in C. Carter, L. Steiner and L. McLaughlin(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Media and Gender, London:Routledge, 2014, p. 164.

經(jīng)典的意識形態(tài)和大數(shù)據(jù)算法的意識形態(tài)一道創(chuàng)造了一種矛盾的局面：在有償?shù)臄?shù)字勞動中，白人男性主導著就業(yè)結構，可以獲得白人性別化和種族化的工資。相比之下，有色人種在國際勞動分工中從事的是受剝削程度最高、最不穩(wěn)定的工作。與此同時，基于融匯到大數(shù)據(jù)算法中的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意識形態(tài)，白人男性也是在線廣告和無薪數(shù)字勞動的目標剝削對象。新的種族主義為剝削、排斥、支配或消滅外來群體提供了理由。人們可以區(qū)分“滅絕或消除的種族主義（‘排他性’種族主義）與壓迫或剝削的種族主義（‘包容性’種族主義）”。2Etienne Balibar and I. Wallerstein, Race, Nation, Class,London: Verso, 1991, p. 39.在數(shù)字勞動的國際分工中，我們既可以找到排他性的種族主義，也可以找到剝削性的種族主義。

五、結 論

本文研究了數(shù)字時代資本主義、父權制和種族主義之間的聯(lián)系。資本主義本質上是家長制和種族主義，它利用意識形態(tài)和歧視來深化剝削和統(tǒng)治。無償勞動并非沒有生產力，而是構成了一種被過度剝削的生產性勞動形式，它可以在不支付工資的情況下產生剩余價值。基于羅迪格的觀點，我們可以說，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性別歧視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可以創(chuàng)造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上的盈余，我們可稱之為“工資”，或者更確切地說，為占主導地位的群體創(chuàng)造出布迪厄式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資本。

作者采用杰瑞特關于數(shù)字家務勞動者的概念，是為了展示奴役勞動、再生產勞動和臉書勞動這三種無償勞動形式之間的共性和差異。這三種勞動形式也與雇傭勞動進行了比較。結合數(shù)字家庭手工工人的概念與米漢的受眾商品的性別化這一概念，本文闡釋了臉書的數(shù)據(jù)商品既是性別化的也是種族化的。這表明數(shù)字資本主義父權制將性別歧視工具化了，由此構建他們的邏輯算法。這種算法根據(jù)勞動力的價格確定網(wǎng)絡商品的價格，而單位小時勞動力的價格是基于性別和勞動者所處的國家。

資本主義需要以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所描述的原始積累為條件才能生存。這一條件是由各種形式的無償勞動構成的。傳統(tǒng)上，家務勞動是一種剝削的形式，維持了資本主義和雇傭勞動。家務勞動意味著“對無薪勞動者的過度剝削……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產生對雇傭勞動的剝削”，因為它涉及到“成本的外部化，或域外化否則就必須由資本家來支付”。3Maria Mies, Patriarchy and Accumulation on a World Scale: Women in the International Division of Labour, London:Zed Books, 1986, p. 48, p. 110.家務勞動化意味著過度剝削和無報酬的勞動延伸到家務以外的領域，因此那些受波及的工作或勞動其轉變方式與家務勞動的情況有一些相似之處。家庭主婦化的勞動“具有家務勞動的特點” 。4Maria Mies, V. Bennholdt-Thomsen and C. Von Werlhof,Women: The Last Colony, London: Zed Books, 1988, p. 10.

臉書平臺的勞動力就像無償實習一樣，像主婦化的不穩(wěn)定勞動力所從事的勞動一樣。無償勞動形式與雇傭勞動的剝削是不同的，因為它們形成了原始積累的過度剝削的環(huán)境。今天，怎樣才能更好地宣傳無償勞動，以便抵抗和克服它呢？所有的勞動力都是基于一定程度的剩余勞動力。對于不計薪勞動來說，剩余勞動時間被延長到最大限度。全民基本收入保障由資本稅提供資金，這種保障是一種進步的需求，它建立在家務勞動也需要獲得工資這一訴求之上，并延伸了這一需求。在像美國這樣的發(fā)達國家，勞動力的有機構成大約是5.8，這表明了在資本主義中無償勞動時間的重要作用。社會主義全民基本收入并非旨在改革或改善資本主義，而是為人類超越資本主義提供自治的空間和時間，從而奠定超越資本邏輯的思想、生活、生產、消費和使用存在的基礎。

表6. 四種勞動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