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獻(xiàn)
咔嚓咔嚓的剪刀聲不停地在耳邊響著,一小撮一小撮稀軟的頭發(fā)飄落在披布和地板上,我靠在座椅的后背上,閉上眼睛全身放松,愜意地享受這份難得的閑靜。
外出一個多月,回到家就直奔理發(fā)店,頭發(fā)確實長了,蓬頭垢面的怎么出門見人?
座落在城市中心掛著華美招牌的這家理發(fā)店,裝潢樸素,設(shè)備簡單,是一個單純的理發(fā)場所,讓人放心。再說離家近,我平時經(jīng)常來這里理發(fā)。
店主人姓姜,一位年齡四十開外的中年婦女,路邊租個小店,既是老板又是技師,是名副其實的一人店。
她手藝很熟練,三下五除二就剃好了我這“地方包圍中央”的難剃的頭。接下來她要處理我兩鬢的白發(fā),知道我對染發(fā)劑過敏也就涂得很細(xì)心。我在舒適中思索著應(yīng)該給她多付點錢,以表示對她的特別酬勞。想著……想著……眼皮抬不起來了,不知不覺伴隨著細(xì)長的鼾聲進(jìn)入了淺睡狀態(tài)。
突然,一陣喧嘩將我吵醒:“他媽的,這樣的男人也真是,一個子兒都不想掉,還想再婚找老伴?老娘沒那么傻,做他的美夢去罷!”
這聲音也太粗獷了!
從面前的壁鏡往后一瞧,墻根下的鋼制連椅上坐著一胖一瘦兩個老年婦女,手舞足蹈聊得正歡。胖婦人六十歲出頭,胖乎乎的圓臉上戴著一付時髦的眼鏡,一頭又粗又直又黑的濃發(fā),與她滿臉的地圖極不相符,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尖銳的女高音是從她那張大嘴中發(fā)出的。瘦的五十六七歲,長臉黑皮膚,聲音不高,比起胖婦人的高音要柔和多了。聽得出,這是兩個單身老婦人,正在交流擇偶的心得。
胖婦人的情況我了解一些,她姓劉,是城外附近一個農(nóng)場的退休職工,前兩年老伴去世后一直想找個老伴再婚。去年冬天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公交公司單身的退休干部老孫頭,她剛才說的可能就是那個老孫。
姜師傅看我被吵醒了,不無歉意地小聲給我解釋:“吵醒你了!胖劉你知道的,那個瘦的姓吳,也是喪偶想成個家,別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她都沒敢見,說還沒拿定主意。她們經(jīng)常到店里來玩,劉老太太天生高嗓門,我不好說她們。”
姜師傅是個熱心人,附近誰家遇到困難都喜歡到她這里來說叨說叨,她也樂意聽這些老鄰居們家長里短地敘說,能幫忙的就幫忙,幫不上的就開導(dǎo)開導(dǎo)人家。
胖老太是???。以前聽姜師傅說過,她退休后每月領(lǐng)著幾千元的退休金,生活比較優(yōu)裕,老伴雖然去世了,兒子兒媳都在城里有著滿意的工作和收入,有房有車,她什么也不缺。
丈夫去世后,胖老太封建觀念很重的哥哥多次打來電話,要求她一個人安度晚年,不要再去改嫁,說是以免她百年入土后無法向先去的老頭子交代。她倒思想解放,活一天快活一天,除了不想活守寡,還有個另外的打算——期望找上一個收入高的單身老頭,不但可省下大量生活費(fèi),說不定還能得到一大筆額外的收入。
然而,兩年的尋偶之路實在不那么順當(dāng),要找到合適的對象還真不容易。雙方的經(jīng)歷、職業(yè)、愛好、脾氣性格的差異和追求的不同,更增加了成功的難度。條件好的看不上她,條件不好的她看不上,談了幾個都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的吝嗇老頭,她可選擇的余地越來越窄。
姜師傅涂完了焗油膏,還要等待二十分鐘以后才能洗頭,我閉目養(yǎng)神,兩個老太太的談話不時飄過來……
“大姐,你和老孫頭談半年了還沒結(jié)果,就是因為他太摳?”瘦老太問胖老太。
“他說婚后實行AA制,這年頭都要講實際,一點好處沒有,總不能讓我賤到白給人家當(dāng)老媽子去吧!”胖老太頗不耐煩地回答。
“那你的想法呢?”瘦老太的話明顯帶有取經(jīng)的味道。
“我的條件不高,每月只要他給三千元用來操辦伙食就行?!?/p>
“在這個地方,兩個人的伙食哪能用得了三千元?”瘦老太質(zhì)疑。
“我知道用不完,余下的就算對我的勞務(wù)補(bǔ)償,雇個老媽子得多少錢?”胖老太解釋。
“這么看條件不算高?!笔堇咸c點頭。
“就這樣人家還不同意呢!”胖老太露出一臉不無鄙夷的神色,“后來他又說是要把房產(chǎn)證過到我名下,誰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說不要房產(chǎn)證,要是真心,把工資卡交給我行了?!?/p>
瘦老太聽后面露驚訝之色,嘖嘖兩聲,嘆道:“厲害!厲害!”
“他不同意,說我得寸進(jìn)尺,條件越來越高。現(xiàn)在的老男人怎么都變態(tài)了呢?我們年輕時談戀愛可不是這樣的!”
聽到這里,一直默不做聲的姜師傅突然插話道:“現(xiàn)在老年人找對象再婚,忌諱的就是不講責(zé)任、不想付出,都想占對方便宜,當(dāng)然談不出結(jié)果?!?/p>
姜師傅的話太狠了,兩位老太瞬間語塞,半天回不過神來。沉默了一會兒,胖老太才解釋道:“我沒想占他的便宜,只是不愿白白為別人做老媽子……”
低頭忙活的姜師傅沒接話,朝我努了努嘴。
這時正是上班時間,店里沒有等待理發(fā)的人,姜師傅閑不住,就給我做起了頭部和肩部的按摩。
兩個老婦人沉默一會兒,又開始交流。我一邊享受著按摩帶來的愜意,一邊饒有興味聽著。
“大姐,你要再找個老伴過,你家兒子媳婦咋想?他們贊成嗎?”瘦老太率先說話。
胖老太抬頭看了她一眼,頗為得意地回道:“我兒子贊成,媳婦也不干涉,讓我自己拿主意?!?/p>
瘦老太投來羨慕的眼光:“你家孩子真懂事?!憋@然,她對自己孩子的態(tài)度心里沒底。
胖老太說,有一次家里的煤氣灶壞了,是她請老孫頭把灶修好的。兒子問起老孫頭的情況,她說人還不錯,就是有點摳門。兒子說既然不滿意就早點散了,她也就猶豫了。
“老孫頭就是這點好,懂機(jī)械,會修理,有手藝,人勤快,家里的煤氣灶、油煙機(jī)、自來水、暖氣管、下水道什么的要是出了問題,他都能鼓搗好,也會心疼人。唉,就是小氣了點?!彼捳Z中帶點惋惜,“孩子他爸走了,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我一個人,平時一天說不了兩句話,年輕人有誰愛聽一個老婆子絮叨?等病了爬不起來的時候,跟前沒個人連口水都喝不上……”
我聽明白了,胖老婦人的擇偶動機(jī)沒有偏離正確的軌道——老伴老伴,老來相伴,打發(fā)晚年生活的寂寞和孤獨??墒?,她怎么會知道婚姻的基礎(chǔ)是感情和真誠,如果缺少了這兩點又加入了金錢成分,怎么會有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
該洗頭了。姜師傅將溫水沖向我的頭顱,熱乎乎的無比舒坦,怪不得老輩人說老年男人愛理發(fā)呢,這是一種享受。
也許,老年人的婚姻就像理發(fā),兩人可以沒有愛情,可以沒有共同的愛好,但不可以沒有舒適,也不可以沒有和諧,需要為此付出代價,也是樂意的。如果付出了代價,得到的不是和諧和滿意,甚至是痛苦和煩惱,誰還會繼續(xù)朝那個理發(fā)店里走呢?
......
一周后,在理發(fā)店前的大街上,又一次路遇了胖老太,隔著馬路看到六十歲出頭的她穿著打扮特別時髦:上身穿一件淺紅色的西裝,下著一條深紅色的緊身褲子,腳蹬一雙錚亮的黑色半高跟鞋,把女性的身段突出得扎眼。
這年齡,這打扮,不僅又讓我想起了她的擇偶,但愿她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