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

郭麗

微白的晨，寂寂然，清涼如許。

周遭靜靜的，一個人，只有自己，在獨屬的精神至高地。香爐在側(cè)，任那飄渺的煙，絲絲縷縷慵懶縈繞，惹得你想去抓住些什么，終是虛無?？罩谢没鰺o法精準(zhǔn)洞悉的形態(tài)，裊裊的，搖曳生姿，又將去往哪里，連帶著一腔無從宣泄也無須依托的情愫。翻幾頁雪小禪的《惜君如?！?，隨了輕煙漫漶，眼神迷離，字里行間處處都能看到我極其歡喜的、諳熟的、關(guān)于碑帖的文章，還有雪式風(fēng)格獨屬的軟筆書法作品。熟悉的感覺，陌生的味道。終日里的我，在忙些什么，又辜負(fù)了多少好光陰。

不負(fù)光陰，是我嘴邊的心里的碎碎念。在熙來攘往歲月冗長的罅隙里，在世俗煙火暫時不能波及到的安靜的光影里，都會無端想起那些墨香相伴的溫潤時光。它們，始終在我心里，安然存放。我淡然且篤定，某一個特定的時刻，我自會與你，再次重逢。

一筆濃墨，流淌，匯聚，以水滴狀，驀然下行，穩(wěn)穩(wěn)地落在雪白的宣紙上，然后以著墨處為核心蔓延四散，同時安穩(wěn)的還有我那團無著落的心緒。散發(fā)著植物氣息的清冽墨香，濃淡相間水墨組合的意象，還有那一泓清水，就是我所有的山長水闊。時間靜止在這一刻，無所謂時間與空間。不必太多，只是那一團墨，那一汪水，那一顆素靜的心，足矣。不管是水暈?zāi)逻€是如兼五彩，它已經(jīng)在這里了，在云水處，我心怡然。

戲，能讓戲人唱得聲情并茂，感人肺腑，催人淚下。那么，筆墨是什么？有位藝術(shù)造詣頗深的書畫家老師說，筆墨是無聲的戲。我怔怔地，徹底被這句話震撼，說者是真正的慈悲與懂得。仿佛從一筆筆深深淺淺，樸拙又靈動的墨道里，聽得見，書畫者靈魂與水墨之心的碰撞、交融，有激情在指間，衣袂舞動，歡喜躍然紙面。一幅好的書畫作品，就是一臺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鑼鼓家什齊全的大戲好戲。仿佛，在瀟灑快意的決意飛白里，在筆法果斷的點、擦、皴法渲染里，看得見書者秀逸灑脫的穩(wěn)健身段，聽得見鑼鼓點的緊密節(jié)奏。力透紙背的墨跡里，定是有三生三世的執(zhí)著與傾心吧！人生清歡，唯筆墨之雅，相守！

北宋韓拙曰：筆以立其形質(zhì)，墨以分其陰陽。筆端飽蘸了墨，浸潤了水，混合物飽脹且濃烈，似激動的、要流淌出來的心。暗自提筆屏息凝神，氣韻在胸腔醞釀，在毛筆、宣紙組成的空間里，如千軍萬馬蓄勢待發(fā)。毛筆穩(wěn)穩(wěn)地定在紙面，然后墨隨筆出，一路游走，心神合一，筆鋒不二。放，收，快，慢，筆鋒在舞，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干裂秋風(fēng)，潤含春雨，穿越云月，抵達彼岸?？此坪唵蔚囊还P，蒼勁處干練，柔軟時潤澤，筆斷意連間滿是流連的回眸。這一筆，像極了小酒微醺后陶陶然狀，鼓足勇氣向暗戀已久的人吐露心聲，直抒胸臆?？v橫且隨意，任性而大膽，身心均舒坦，內(nèi)外皆通透，至于對方如何應(yīng)答，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

墨分五色，干濕濃淡清。中國畫，之所以又稱 “水墨畫”，實則是突出了無色無味透明液體——水的重要地位。墨是筆之魂，水為墨之靈。墨，無水則死，遇水則活。墨和水，是彼此的依附與最大的成就。水分比重多或少，水在筆尖、筆肚還是筆根，分量不同，位置不同，自然呈現(xiàn)的濃淡潤燥各異，中國畫用墨與水的不同混合效果來體現(xiàn)物像的色階和色調(diào)，這就是所謂的“墨分五彩”。 正如清代周星蓮所說：用墨之法，濃欲其活，淡欲其華。活與華，非墨寬不可。不善用墨者，濃則易枯，淡則近薄。

在書畫者的眼中，單單墨與水，就足以表現(xiàn)物像的遠近、凹凸、明暗、陰陽、燥潤等立體感、空間感和質(zhì)感。這讓西方所謂的抽象派、印象派、野獸派以及立體派等畫家也瞠目結(jié)舌，這亦是中國書畫者自得其樂之妙處，墨趣墨韻亦是無窮。

宋代大書法家蘇軾就喜歡用濃墨，蘇軾對墨的要求是“光清不浮，湛湛然如小兒一睛”，他要求墨不但要黑而且要有光澤?？v觀蘇軾的書法作品，多數(shù)都有濃墨淋漓的獨特藝術(shù)效果。放眼望去，就像走來神采奕奕的壯年男子，精氣神具足。觀者亦會受其濡染，不由得挺直腰背，做颯颯然狀。又仿若雨后滿池盈溢的荷葉，是酣暢朵頤的滿足。明代書畫宗師董其昌的書法卻善用淡墨，作品給人空靈清靜的感覺。清代的王文治師承董其昌書法，被譽為“淡墨探花”。

一事精致，足以動人。書畫中的一根線條容易，想要一根神來之筆的線條，是需寫盡清秋與孤寂，用一輩子的光陰去修煉的。如果書畫作品里一根線條足矣值得你玩味，那一定是神來之筆，線條的內(nèi)涵被賦予了更具寬度與深度的外延。

線是骨。那么墨是什么？是肉。骨肉相連，相融合，乃立體完整，筆墨是根基，古雅厚重的學(xué)識，表里如一的人品，溫潤儒雅的性情，這些都是需要不斷添加上去的畫外功力。就像煲一鍋上好的湯，除了精良材質(zhì)外，熬制的還要有大把的時間和足夠多的平和。

墨，《說文解字》曰書墨也。墨實乃草木之心。據(jù)記載“油煙墨大多用桐油燒煙加工制成;松煙墨用松枝燒煙加工制成?！鳖伭稀鞍俨菟焙汀澳蠠熥印?，其實就是燒茅草的鍋灰，籮細后調(diào)膠使用的，草木煙質(zhì)地細一些。古建筑的彩繪中的黑色就以黑煙子為主。中藥材里的燈草，又叫通草、燈芯草、虎須草等，是一種輕得幾乎沒分量的藥用植物，除了清心降火的功效外，經(jīng)放入鐵筒或瓦罐內(nèi)點燃燜制成暗黑色，具有黑絨的質(zhì)感，專門用來描畫人物發(fā)、須、眉及蝴蝶的斑紋，更具真實感。還有一種墨叫石榴黑，顧名思義，即用秋季收取的石榴皮放入鐵盒內(nèi)，留好透氣孔慢慢燒透，隨之取出過籮使用，其色黑亮無比。也沒仔細考究過還有無其他可制作墨的植物，但是好像突然恍然大悟，書畫之人的蘭心蕙質(zhì)，妙手華章，溯源至此，許是因了大自然靈性與草木慧心的強大加持吧！

那墨，漆黑，從遠古走來，千錘百煉，閃爍夜的光澤，自有一種不可抵擋的氣勢，生生如千鈞?；鹚玻莿?，又柔到如水，妖媚且凜冽。以不動聲色的張力，散發(fā)著勾魂攝魄的魔力。不由得，甘心情愿的，任由她牽著走，眼里是，心里是，夢里還是。畫到生時是熟時，情到濃時是簡時，無法之法，方為上法。

我身邊有很多這樣的師者，已經(jīng)是頗有名氣的書畫家了，仍然每天筆耕不輟，在宣紙上揮毫練習(xí)，執(zhí)著陶醉于墨色與線條的變化中，在尋覓中探索，在探索中突破，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們是最虔誠的修行者，一管筆和水墨就是心中的蒲團，每日里，他們靜心打坐，參禪論道，與思想對話，與無我相處。

可是又有多少人，肯把大好年華浪費在一根線條上，一缽水墨上呢？難以抵擋的是身外的喧囂與誘惑，更多的人在誘惑里癡狂，在五色里迷惘。人生有舍得，人生更多的是舍不得，放不下。像一根線條的提按轉(zhuǎn)折，短暫的頓悟與沉思后，是利劍出鞘，是歷經(jīng)過的千山萬水。人也一樣，許是等悟出一些，方才收心養(yǎng)性，沉溺其中，也樂在其中。

想來，日日夜夜，在看似枯燥單一，卻又如許五色的黑白灰、點線面里徜徉，沉溺，周遭仿佛都籠罩祥瑞之色，回歸人之本初的清凈素樸，溫潤如玉，這也是紅塵間極幸福的事情吧！

墨即是色，色即是墨，墨色亦如是。抱樸守拙，恬淡虛無，執(zhí)著如一，一色生萬色，萬色生空靈，空靈生妙有，妙有生神韻，神韻皆從墨之一色中來，五色終復(fù)歸為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