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泉
有一片山野被定義為故鄉(xiāng),它所有的細節(jié)都被我熟知。它每一條道路的彎曲,每一棵樹的位置,每一條河流的聲音,都被我爛熟于胸。每當夜深人靜,我的呼吸便會融進那片遙遠的土地。它從未從我的視野中游離和偏移,它的脾性和形貌,都在我的腦海中一一復活。
這是一個典型的山谷盆地,連綿不斷的高山四面圍坐,故稱團城。團城無城,只有山川日月河流荒地,其中四處彌散著稀疏的村莊。我出生的村子位于團城中央,兩條河流繞村而過,在下游自然匯合。村子南北各有一座高山,賦予村子靜謐的時光。我在這里出生成長,在山野中無憂無慮地放養(yǎng)身心,形成與這片山河類似的性格。
山,永遠執(zhí)著于高大巍峨,雨天被神秘的雨霧籠罩,天晴時又顯現出清晰的輪廓。我喜歡在這片山河之間徜徉徘徊,內心藏著對世界的好奇。我有著無數次游歷這片山水的經歷,甚至在生命中的前十幾年的歲月里,都與這片土地上的草草木木山山石石打著交道。更多的時候,這片土地上的精靈都始終保持著沉默。它們縱容我在他們中間任意撒野,呈現內心的興奮痛苦憂郁惆悵,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的天氣顯現出獨特的個性。
我像風一樣自由穿梭于土地的任何縫隙,像一個無人管的野孩子。在任何時候,我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決定,去山野中任何一個地方。山野塑造了我獨立行走的性格,浪蕩無羈的個性。我像一只充滿野性的小獸,在山野里找尋自己的領地。那里到處都有無盡的草木和芳香,他們隨時都會給予我驚喜,給予我發(fā)現的快樂,給予我抵御風雨的勇氣,也給予我危險的告誡。
通常情況下,我都是赤手空拳,游走在田野山石之間。有時候會被山野的陡峻擦傷皮膚,被蜜蜂蜇痛臉龐,或者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成落湯雞,被誤食的野果絞痛腸胃。但我知道,這片田野是慈祥的,它無償地給予我一片捕獵食物的田園和試驗場,讓我懂得了故鄉(xiāng)兼具母愛和自然的屬性。
回頭去想,故鄉(xiāng)也許并沒有童年記憶中那么完美。它偏僻而交通不便,偏離城市,藏匿于無名。但卻始終成了我夢中的牽掛,被我定義為神圣的鄉(xiāng)愁經典。當我被打上深深的城市烙印之后,故鄉(xiāng)開始與記憶相互交疊,甚至出現了記憶的模糊和斷層。以至于我再找尋故鄉(xiāng)的蹤跡,發(fā)現它又夾雜著陳年的陌生和心理上的不適。
少年的我完全主宰著自己的行蹤。像帶著雙腳的云朵,隨時在一朵思想火花的催生下,漫步山野尋找溫暖的港灣。我常常去山野之中尋找果腹的果實,尋找著自己的那顆心。那顆心也只有在野地里變得灑脫超然,開始具備萬物的靈性。
假若在山林之中,我想像自己化為了一陣清風或者是樹木的一員,在自己喜歡的野地呼吸花香,聆聽陽光和雨露。或者在斷崖之上久久地凝望,凝望大海一樣澄凈的天空,感覺自己也是天地間的一棵無知的小草,等待著生命的枯榮。
那時候風雨是無定的,天空的云朵隨時聚集,化為山間的一陣急雨。雨腳的線條粗糙而碩大,行走在山澗和石崖間。他們帶著潮濕和寒冷,洗滌著發(fā)白的歲月。晶亮的雨滴在草葉上懸掛,又不斷地滾落,滋潤著貧瘠的土地。我行走在明暗交錯的山林中,仿佛觸摸到了雨的心跳。山林茂密厚實,將粗大的雨線遮擋在樹葉間,化為無序的凌落。
這是一片櫟樹林,鋸齒狀的樹葉切割著天空,只留下細小的縫隙,可以窺探到頭頂的微風。我會在大雨到來時,躲到巨大的樹叢中避雨。坐在一片沙地上,遙望水流沿著腳下的小路匍匐蜿蜒,向著山腳的谷地行走。天?;蛘呤簹だ蓜t放下手中的食物,在樹葉下面做短暫的停留。天牛有著兩只長長的觸角,八字形觸須伸展向頭頂。它們有著兩只堅硬的翅膀,居住在櫟樹之間,以樹葉和樹干為食。我對天牛懷著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尊敬,多半因為它的名字和天有著神秘的聯系。天牛幼蟲從櫟樹的樹干內部生出來,用自己剛剛變硬的齒顎掏空樹干,飛向自由。屎殼郎一度是我厭惡的動物,它們成群結隊尋著牛類的糞便,很快就能把一堆牛糞分解為無數藥丸大小的糞球。我看到過山路上運送糞球的屎殼郎團隊,它們的隊伍縱貫道路,整齊劃一。一個糞球被兩只屎殼郎抬著,一前一后,一推一拉,頗有滾石上山的勇氣。我驚嘆屎殼郎的智慧,它們被造物主賦予創(chuàng)造的能力,成為自食其力的藝術設計師。我沒有發(fā)現屎殼郎的家到底在哪里,每次看到屎殼郎,它們總是行走在忙碌的路上,為生態(tài)的凈化和生物的分解盡力工作。
天地間的一切生靈都在找尋自己的位置。有時候,我會在山間的開闊地望見頭頂盤旋的蒼鷹。它們在高高的天空幻化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在山野消失重現,在云朵的襯托下,格外的蒼茫。山間也會有貓頭鷹、刺猬和兔子,還有一些長相奇特怪異的鳥類,它們悄無聲息地在山林里繁衍生息,度過平凡的時光。
萬物皆有使命。就像我注定骨子里透露出對這片山野的熱愛。許多像我一樣大小的孩童,都在自己的父母身邊依偎,在村莊的炊煙里行走,在鄉(xiāng)街的櫥窗邊徘徊。而我總是出沒于山林之中,將自己幼小的身影隱藏于神秘的叢林。有時候會與低枝上的一只鳥對視,彼此不再有任何敵意或者驚慌,相互打量并若無其事地走開。有時候會與一條蛇在小路上相遇,也都是相互一瞥,各自隱沒消失。
我在山野里沐浴了時空變化的明滅,經受現實時光與記憶陰影的相互抗拒與沖突。一些新的事物正在誕生,而另外一些正在日漸衰老。石頭上攀附的苔蘚,一度因為缺雨而干枯,又在雨季到來時保持著蓬松和鮮綠。它們攫取石頭上的粉塵,吸收落葉的養(yǎng)分,以葉為足,在古老的巖石上攀緣行走。所有曾經的小徑,都走向歷史的荒蕪。這是一種安靜的必然,當生命遠離,果實自然蒂落,荒草從虛無中生發(fā),進入曾經無法到達的視野。
我在櫟樹林里等待著一陣雨走過,它們臨時的傾訴讓林間充滿了低沉的悲傷。鳥類躲在枝頭,停止了鳴叫。游蛇蜷曲在石洞里沉入睡眠,松鼠也停止了搬運橡果的想法。唯有樹葉舉著雨滴,在風的輕撫下微微顫動。我以靜默的姿態(tài)感知山野的無常,感知天地間的遭遇或者更多的未知的天象,想從中發(fā)現內心超脫于萬物的永恒。
更多時候山野間的急雨很快就會散去,化為蒼茫的云霧,貼著山脊低飛。云霧潮濕而又輕盈,一縷縷在山脊上飛散,卷入山谷,化為一團凝固的謎。我感覺天空與山頂接壤,自己已經來到了圣境。高大茂密的茅草,在濃霧間輕輕晃動,經受云霧的孵化啟示,聆聽天空的話語,成長草葉的堅韌。
雨霧散去的時候,視野更加清晰。樹干變得深黑,樹皮間的褶皺里浸滿雨水,帶著濕滑。我看到了一縷陽光穿透樹葉,落在林中。山林正是陽光最好的夢鄉(xiāng),成就生命的理想舞臺。光線形成的河流里,卷動著煙霧和紫靄,在樹葉上形成橢圓的光斑,映亮了山間的幽暗。
我在午后又一次站立在山頂,灼熱的陽光驅散了山間的潮濕,又升起了山野的莊嚴。我望著山谷深處小小的村落,像有一陣風,穿過我的胸膛。
行走遠方
在楊樹林里行走的腳步是超脫而又淡然的,所有的陽光都集中在了樹梢,在風的吹拂下發(fā)出了浪花一樣的水聲。若干年后我走在一片異鄉(xiāng)的楊樹林,面對明媚的陽光,有些不知所措。
童年時,院子里有四棵高大的楊樹,樹蔭覆蓋住屋頂,襯托出屋脊的蒼老。麻雀在楊樹的枝頭嬉戲,發(fā)出了歡快的鳴叫。春天的時候,楊樹開出了毛茸茸的紅穗子,落在水溝里,落在豬圈里,落在院子里的玉米垛上。我喜歡撿那些依然帶著生機的紅穗子,像是剛剛從冬天的枝頭誕生的靈魂,帶著蟲子一樣的身軀,耳墜一樣的飄忽與輕盈。當泥土地并未完全蘇醒,河流的岸邊還長著冰碴,滿樹紅穗子在風中飄忽,仿佛是春天來臨的宣言。等花兒落盡,綠色的手掌一般大小的楊樹葉子帶著油嫩,在樹枝間蓬勃生長,噴薄出春天的生機。楊樹像是我們四兄弟,并排站立在路口,守護著小院的寂寞,陪伴著父母忙碌的身影。
夏天來臨時,樹蔭遮擋住天空的炎熱,給一家人帶來了無窮的清涼。我盛了一碗飯,坐在楊樹下面的石頭上,慢慢來吃。斑駁的墻壁,透露出歲月的裂紋。墻上是多年前父親用粉筆記下的豆腐賬。張栓2.5斤,小狗兒1.5斤,栓柱3斤。幾多風雨,筆跡仍然清晰有力,仿佛仍然銘刻著父親在豆腐坊徹夜忙碌的身影。楊樹葉相互摩挲,在我的頭頂侃侃而談,又將濃黑的影子撒落進我的粥里,飄散在我的肩頭。我看了看碗中,里面還有一雙好奇的眼睛,鼻尖上有一顆黑痣,稚嫩的臉龐在碗的底部晃動。
爺爺放?;貋?,會把幾頭牛分別拴在不同的楊樹上。牛兒搖著脖頸上的鈴鐺,站在楊樹下的樹蔭里反芻,又將牛糞落在樹下。我的任務,就是拿著比我個頭高許多的方頭鐵锨,不斷地將牛糞鏟進鐵锨,倒進院落邊緣的糞溝里。糞溝漸漸滿了,每過上三兩個月,父親用糞叉把糞清理出來,用籮頭挑到菜園子里,為青菜施肥。
楊樹下也可以擺上棋盤,兄弟倆坐在棋盤兩頭,用手在地上劃出方格,石子和電池殼做成的棋子,在各自的線路上不斷跳躍,被賦予了新的使命,在樹蔭的搖動里獲得了鮮活的生命。母親常常站在楊樹下的豬圈旁喂豬。除了準備一日三餐,喂豬也是母親必做的功課。生活不富裕的年代,豬吃的是廚房里剩下的泔水。有時候母親會給豬煮一些麩子或者野菜,期望豬長膘,一家人過年可以吃上肉。豬多數時候都躺在豬棚下睡覺,玉米稈搭的豬棚,可以遮風避雨,在炎熱夏季撐起一片清涼。母親從廚房端起一瓢豬食,“啰啰啰”地呼喚著,豬呼嚕呼嚕地跑過來,將頭扎進豬槽里,吃得歡實。有時候,泔水太稀,豬就把頭抬起來,久久地望著娘。
楊樹下,我和隔壁家的秋紅還啟動了一場特殊的婚禮。那時我并不清楚這是一個過家家的游戲。我們假裝在楊樹下擺起盛大的婚宴,假想各路親戚朋友從遠方而來,有送面的,有送雞蛋的,還有送錢的,都被我一一接進窄仄的巷子里,在楊樹下就座。秋紅用她的上衣裹了一塊石頭,羞澀地抱在懷里,當做滿月的嬰兒。不時還假想著有許多人過來夸獎嬰兒的好看,一一向客人回復。我則把楊樹葉在石頭上搗碎,作為宴請來賓的美食。
秋天來臨時,楊樹葉子變黃墜落,滿院子的落葉,紛紛揚揚飄灑在秋風里。父親從地里收回來玉米,帶著穗子綁在一起,掛在高高的楊樹上,儲備過冬。來年開春前,父親搭了梯子,又爬到楊樹上將玉米取下來。有一次,父親在樹上往地上扔玉米,不小心扔在樹下撿玉米的母親頭上。母親帶著一圈帶刺的發(fā)卡,鐵刺牢牢扎進了母親的頭皮里,我取了很久才取出來。
后來,村里來了一個專門做桌椅的木匠。父親把木匠請回家里來,把院子里的四棵楊樹砍了,做了三張床兩張桌子十六把椅子。記憶中的白楊樹,化身陪伴我的什物,擺放在屋內各個角落。它們體內交織著歲月的紋路,在桌椅上呈現出木質的清香。空蕩蕩的院子里只剩下四個木樁,把楊樹的記憶埋在了地下。
村東頭河邊也有四棵粗大的白楊。每當我遠遠靠近村口,高高的白楊樹就向我早早地發(fā)出召喚。它們站在村口的姿勢,像是祖母和母親的身影,曾經在我歸來或離開故鄉(xiāng)時,長久地佇立和等待。這四棵白楊樹干筆直粗大,是村口必經之地,因此樹干常常被貼上各種告示廣告。如大量收購橡棵、血參根、白蒿之類的,也有誰家請說書戲或者放映電影之類的。
如今三十多年的時光飛逝而去。眼前這片白楊更顯古老。它們的樹干已經有四人環(huán)抱那么粗,白色的樹干直插云霄,抬眼望去,無盡的綠色海洋覆蓋住了天空耀眼的陽光。我抬頭望去,葉隙里細碎的陽光如銀,閃耀著生命的光芒。風正在樹梢巡游,楊樹葉子泛起洶涌的河流,又將滾滾的濤聲傳遞向遠方。我徜徉在白楊樹下,內心仿佛被無限的感動充滿。我想開口說出什么,向著故鄉(xiāng)的方向,向著自己蒼老的那顆心,向眼前的白楊樹傾訴。但我始終未能說出口,因我已經在白楊樹面前,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鄉(xiāng)音和純樸的靈魂。它們像我的父親或者母親,只要在它們面前一站,一切都不需要表達,視野內的遙望就是愛意最好的流露。
南山行
月亮還掛在天上,父親就帶著我上山了。
四周的山坡和河流都還沉浸在厚實的白霧中,村頭的幾棵白楊樹依稀可辨出一片朦朧的輪廓。雞還沒有叫頭遍,各家的狗也都還在沉睡。我小腳緊跟著父親,手里攥著一把薄鐮??邕^村西頭的一條小河,越上一片玉米地田埂,穿過我家的一塊玉米地,翻上四銀溝的低矮山坡,南山的路途就正式啟程了。山路隱藏在低矮的櫟樹叢中,時而遮擋了父親的背影。月光安靜皎潔,似給田野鍍上一層白霜。父親把雙手背在身后,竭力控制住腳步的頻率,但我畢竟雙腳稚嫩,漸漸跟父親拉開了一丈遠的距離。
在我沒入學之前,父親常常馱著我去看戲。我記得坐在父親背上行走的感覺,幸福而又困意朦朧。父親行走的腳步聲被空曠的田野放大,回聲傳遞進我的耳膜。睡意中的我感覺一會兒方向朝前,一會兒又覺得方向向后,恍惚間已經到了家門。
我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該為這個家庭做些什么。除了每天早上起床幫著祖母灑水、掃地,幫母親燒火做飯,似乎幫著父親干活的時間很少。父親的行蹤一般都在山上,喂蠶、砍柴或者刨草藥,遙遠的距離讓我心生畏懼。這次跟隨父親上南山殺條,是我自己主動提出的請求。第一次跟父親上山勞作,至少可以擁有一把鋒利的鐮刀。在我更小的時候,祖母堅決不讓我動家里任何帶刃的鐵器。她把所有鋒利的器具都放置在屋內陰暗的角落,床底下或者是牛棚里,剪刀則鎖在堂屋的抽屜里,只有母親做鞋的時候才拿出來用。祖母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后來發(fā)生的意外的確讓我意識到鐵器傷人的驚懼。三哥和二哥因為《西游記》中的一個片段發(fā)生了爭吵,二哥隨手把母親籮筐里納鞋底的錐子甩向三哥。錐子在空中翻了幾個旋,錐尖牢牢地刺進了三哥的膝蓋。為此,不得不請村里的村醫(yī)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出來。
我始終堅信自己可以獨立使用這些鐵質工具。為特地證明自己的能力,小學開學第一周早上,我偷偷起早揣上鐮刀,跑到門前的山坡上殺了十根荊條,還學著父親用茅草打成一個捆,扛著回來。祖母破天荒沒有追問我拿鐮刀的事情,還當著父親的面夸獎我能干,這份內心激起的驕傲一直被我珍藏于心。
和父親一起上山殺條,我的內心有一種保護父親的幼小想法。頭天晚上,父親在院子里向母親提出去南山殺條,我就對父親有些擔心。南山距離村子大概二十里山路,空手一個來回也要走上兩個小時。南山人煙稀少,懸崖斷壁眾多,而且聽村頭小軍說剃頭匠的娘就在南山失蹤,據說是被狼叼去了。雖然我年紀稍小,但至少在心理上給父親一個支持。想不到父親同意了,大概是他知道窮人家的孩子應該早當家,自己的兒子也該承受生活的艱辛了。
父親后半夜摸起來,喊醒我,到院子里磨了兩把鐮刀,就出發(fā)了。這是我第一次跟父親上南山砍荊條。平時上學期間,都是父親一個人到北山去殺。這種荊條,遍布山野的溝溝坎坎,類似于一種質地柔軟的灌木,被縣城附近的煤礦收購用于填塞廢棄的礦井。印象里面好像是四毛錢一捆,等我后來上了初中,才漸漸漲到一塊五甚至兩塊。由于北山殺荊條的人過多,荊條已經幾乎被殺盡。南山離村子的距離比北山遠上一倍,去的人少,所以父親決定去南山。
路過四銀溝那棵柿子樹的時候,我的內心不由升起一絲恐懼。柿子樹下埋著一個女人,據說是村西頭楊老師的妹妹,喝毒藥死的。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據說是不滿父母為她找的婆家,一氣之下喝了一零六五。每次上山路過的時候,我都要忍不住扭頭往陰坡上看看。那面黃土半坡上也有一棵柿子樹,更加襯托出一片陰暗的氣氛。我剛入學的時候,就在這條溝隔嶺的三間瓦房里上一二年級。柿子紅的時候,我還和幾個同學來撿過柿子。那座墳就在柿子樹下,墳頭上長滿了茂密的迎春花。
越過山坡,面前呈現出一片平緩的山坡,視野到達了另外的高度。這里更高的山峰從山脊上突兀出來,籠罩在一片深濃的靜謐里。不時有鳥叫聲從山林里傳來,四周滌蕩著一片空靈的回聲。翻過一座山梁,開始下坡。下坡路盡是麻骨石,四周被一人多高的櫟樹林覆蓋。溝里住著兩三戶人家,其中一戶已經搬到了外面,另外兩戶院子都壘著高高的木頭柵欄。據說搬走的這一家靠近里山,狼背走了他家的豬,還咬傷了他家的騾子。
沿著山谷底部走了半個多小時,就真正到達了南山的主體山系。層巒疊嶂的南山是伏牛山系的一部分,茫茫蒼蒼的山嶺陡折盤旋,被高大的灌木叢和山石充滿。每一道山嶺最終都相互交匯,匯總到一條東西向的山麓,像是一條纏綿多須的樹根蜿蜒不絕。攀爬上南山的路,星星已經落了,森林的樹梢開始發(fā)亮,除了山谷內籠罩著一層紫靄,道路已經依稀可辨了。
南山的道路崎嶇難尋,多半被陳年的樹葉覆蓋,稍不留心就可能迷了路。進了南山原始森林,千萬不能走岔路,一定要沿著山脊走,不然就會走進另一道山梁。在這里,類似的小路,類似的山谷,類似的場景,一旦迷路,就越走越深,越走越遠。
走上一道山脊的斜坡,天已經大亮了。令人驚喜的是,山坡的叢林里布滿了紅條。這種紅條雖然沒有北山的荊條柔韌,但也是農人們瓦房上蓋房的原材料,特點是結實耐腐蝕。我和父親開始快速收割,大概一個小時,已經收獲頗豐,地上堆滿了一堆堆紅條,可以打捆下山了。
我的荊條捆只有父親的三分之一粗細。大概是父親看我第一次上山,擔心我累著,把我的那一大部分荊條都捆在他的條捆上。即便如此,我扛起荊條捆的時候,還是打了一個趔趄,肩上的沉重讓我覺察到生活的艱難。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背著荊條下山,背著清晨的陽光,馱著南山的清霧,行走在回家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