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老外（外三題）

魏福春

老外是突然出現(xiàn)的，時間是午后，他推著童車往花園里走，車里是一個大眼睛、卷頭發(fā)的美麗小女孩。新來的房客？跳完廣場舞回來的李阿姨一愣，剛想打聲招呼，老外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李阿姨是這棟樓的樓組長，她笑了笑：這個老外！

樓上的租客經(jīng)常換，短的幾個月，長的一年。上一個是一位單身女子，說是單身，隔上十天半月會有一男子過來。女子很年輕，也很漂亮，極少出門，早中晚三餐皆是叫的外賣。忽然肚子就大了，之后添了個小男孩，在樓里議論聲漸起的時候，女子和孩子一夜之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位老外。

老外個子不高，1米70出點頭，藍眼睛，高鼻梁，一臉的絡腮胡子。他太太和他差不多的個頭，相貌一般，顯得比他老氣，同樣是個外國人，哪個國家的不清楚，夫妻倆不和鄰居交往。

老外好像不上班，性格也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粗放，怎么說呢，有點……他是個專職爸爸，居家的男人，卻是極講究，帶著孩子去花園也是要噴下香水的，人們一進電梯，聞到那久久不散的濃郁香草味，就知老外出過門了。

老外并不走遠，每天早晨和午后推著小車來到花園，然后摸出支煙點燃，悠哉哉地吸上幾口，掐滅，放進隨身攜帶的小煙缸，然后拿出手機，逗著孩子來下自拍，女孩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向手機，父女倆于是定格，照片隨即發(fā)了出去，仿佛在告訴誰他陪著寶貝呢！

這個誰，應該是他妻子。老外很愛他的妻子，偶爾一同外出——那通常是周末的午后，一只手摟著愛妻，一只手推著童車，間或還會親親妻子的臉頰，一家三口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老外哄老婆有一套。

女子忙，每天早出晚歸;老外也忙，當著爹，做著媽。李阿姨有時電梯里見到老外和女兒，憋不住想說可以請個保姆的呀！話始終沒有說出口，一來老外聽得懂嗎？這請保姆的英語，李阿姨哪里會說。二來老外的眼睛從不看鄰居，要么看著車里的孩子，要么低垂著眼思索著什么，起不了話頭呀。

老外不喜歡和他人打交道，又似乎不全是，怎么說呢——電梯到了，他不會第一個往外走，手扶住門，等大家都出去了方隨著離開。進大樓時也是，如果后面有人，他頂著門等上片刻，但臉上波瀾不興，沒有表情。

小區(qū)里時常有老外入住，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一黑人小伙，見到誰遠遠的一聲“哈羅！”每到周末黃昏時分，他都會來到籃球場，和小區(qū)里的小伙子們你來我往打著比賽，快樂，活潑，大家很喜歡他。

這位老外顯然太過內(nèi)向。那天晚飯后，李阿姨和老公說起了樓上的房客，她也是郁悶，她作為樓組長，老外搬進來一個多月了，竟然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要知道她纏著在外企工作的女兒學了不少日常英語對話呢！老公搖頭，說沒這么簡單吧？哪有一個大男人在家?guī)Ш⒆樱尷掀懦鐾獯蚱?？李阿姨說對呀，莫不是有什么問題吧！

李阿姨為老外的妻子打抱不平，暗想這老外有一套的，要不他妻子心甘情愿辛苦自己一個，養(yǎng)著女兒老公？心里不免有些不屑，再見到老外時，眼里便生出幾分異樣，提不起主動問候的心情，剛學會的幾句英語，也忘得一干二凈。

一轉(zhuǎn)眼，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老外一家如到來時一樣，悄無聲息，不見了蹤影。搬了好。李阿姨搖著頭：這樣的老外眼不見為凈。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李阿姨的女兒下班回到家，沒顧得上放下手中的包，神秘兮兮地說：知道我見到了誰？樓上的那個老外！李阿姨噗嗤一笑：在街頭？我們公司！找工作來了？女兒笑了：缺乏想象力了吧，公司之前說要來位副總，想不到他要請幾個月的假，更想不到這位姍姍來遲的老總和我們做過鄰居！這——李阿姨怔住了，喃喃著：怎么可能……

常? 店

她姓常，大家叫她常店。

常店50歲左右的年紀，是一家家具店的店長。那是一個有些知名度的家具品牌，在這遠近聞名的家居裝飾商場里，設有300多個平方米，4個展示區(qū)域的門店，陳列的家具以花梨木、刺猬紫檀等新中式為主。

常店個子不高，1米60還差點。她一頭短發(fā)，圓臉盤大眼睛，走起路來身板筆直，一副職業(yè)女性風范。她也確實能干，說是店長，里里外外就她一個人，每天商場一開門，就站在了店門口，兩手相握，滿面笑容，迎候顧客。此時的商場，空空蕩蕩。常店并無絲毫懈怠，始終微笑著面對可能出現(xiàn)的客人。當然會有顧客現(xiàn)身，有些人原本不是沖著他們店來的，因她和藹可親的笑容，彬彬有禮的邀請，禮節(jié)性地隨著她走進店里，而這一“進入”，極少“空手”而出的。

常店平易親切，以誠待人，生意做得順風順水，深得老板信任。往時，也就是常店一個人挑起大梁后不久，老板隔段時間會派人過來幫上幾天忙。這個幫忙是要打上引號的，明眼人一看便知，老板是醉翁之意。這樣的“幫忙”次數(shù)不多，老板便徹底放了手，常店盡心盡職，不僅銷售額月月遞增，還和許多顧客成了朋友，這都是潛在的增長點??！

常店也是一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閑暇之時，她喝喝茶發(fā)發(fā)微信，時有勵志金語獲得滿屏點贊;也會與大家分享她的閑情逸致，比如去美國度假，到日本泡溫泉，拍出的照片可圈可點，向人們展示她多姿多彩的另一面。

家具店之前還有兩位營業(yè)員——楊姐和周姐，她倆和常店原先在同一家紡織廠工作。三人姐妹似的，沒有顧客時圍桌而坐，泡一壺普洱，盞茶淺抿;有客人時一起接待，你一言，她一語，熱誠、貼心，配合默契，往往水到渠成，買賣雙方喜笑顏開，高高興興簽下訂單。

楊姐、周姐后來不見了，也許是老板認為成本太高，也許是倆人另攀了高枝，倒是給常店留下了施展的空間。

常店的名聲漸漸在商場里流傳開來，不時有人找過來，自然不都是來看家具的，常店熱情相迎。茶幾旁坐定，泡上一壺茶，推杯換盞，一切盡在裊裊茶香中。隔壁家具店的小王有點驚訝，和對面家具店的小張說：常店搞大了，李總、林總都來了。李總、林總是另兩個家具集團的副總。他們來，顯然不是喝茶聊天的。

只是常店依然是常店，每天商場一開門，站到店門口，相握兩手，春風滿面，迎接顧客，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涓涓細流般匯聚到時間的大河里。

變化似乎是在一夜之間發(fā)生的。國慶長假連續(xù)幾天，小王發(fā)覺“鄰居”的門前站著的不是常店，而是先前來“幫”過幾次忙的小琴。節(jié)日里正是忙的時候，常店休假去了？想不到一個星期后還是沒有見到常店的身影，朋友圈里傳出了消息，大意是常店到底沒有經(jīng)得住誘惑，去李總他們公司了。

這怎么可能？小王問小琴，回答：不清楚。小琴好像不愿多說。

一個月后，店里多了一個人，是離去一段時間的楊姐。原來她和周姐是不得已離開的，常店——她找老板說，自己一個人就可打理好生意，條件是底薪按兩個人的算，提成照舊。老板答應了。

這次重演了那一幕。節(jié)日前常店和公司溝通，說提成比例是否調(diào)整一下，她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不料老板一口回絕了，導致的結(jié)果，她毅然決然辭了職。

常店有足夠的底氣，李總、林總的公司都需要她。只是一切會如她所愿嗎？朋友圈里，至今沒見到她的勵志金語和悠閑自在的身影……

水

水是突然出現(xiàn)的。周五，晚上8點。其時，老余沖好澡正在書房里悠哉著玩賞新買的一把紫砂壺。這是款倒把西施壺，是他一直想要收藏的一位工藝大師的作品。

驀然，一聲驚叫，老余騰地站起身，又迅速平復了下——拿著寶貝呢。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壺，一步跨出書房。妻站在客廳里茫然無措，眼前餐廳米色的瓷磚上白晃晃的一片——都是水。

哪來的水？老余大吃一驚，一邊給物業(yè)打電話，一邊拿上拖把，妻見狀也趕緊取了抹布過來幫忙。反反復復，來來回回，15分鐘左右，水吸干了，地面上干干凈凈，如拋過光般，錚明瓦亮。

老余的心卻提了上來，他和老張之前為停車位的事有過不快，見面話都不說了。前段時間老張為兒子裝修婚房，整整半年，那沖擊鉆沒有周末，也不管上午8點之前，晚上六點之后，時不時地發(fā)出轟鳴聲，樓上樓下的鄰居心里惱怒，只是礙于情面都忍住了。老余那天一沖動，沒忍住。

上個周日下午，老余約了兩位壺友到家賞玩他近幾年收藏的幾把引以為傲的珍品。茶過三盞，老余興高采烈地說著與執(zhí)手乾坤壺（唐羽壺）的結(jié)緣經(jīng)過，突然，震耳欲聾的沖擊鉆聲響起，老余一怔，樓下裝修好了呀！這又是誰家？震顫中，他感覺到聲音來自下面，休息日是不允許大張旗鼓裝修的。他氣沖沖來到樓下，老張父子倆都在，忙著往墻上掛書畫。結(jié)果可想而知，沖擊鉆停住了，關(guān)系愈發(fā)僵硬了。

10分鐘后，物業(yè)維修師傅老王到了。

排查過程很簡單。關(guān)掉冷水龍頭，水表在走。關(guān)掉熱水龍頭，水表不動。熱水管壞了。物業(yè)修理只能小修小補，老余家的房子裝修已近10年，水管有從地下排的，有從墻里走的，得撬開地磚，打開櫥柜……也就是說，哪根管子壞了，都不是小事。

老余再沒心情把玩“西施”，漏出這么多的水不可能是一天兩天，也肯定會滲到樓下，急忙點開手機，手指劃下來，拉上去，通訊錄上朋友不少，可惜沒有一個和裝潢沾邊的。原先給他們家裝修的公司，早已關(guān)門了。

一夜輾轉(zhuǎn)。

第二天吃好早飯，老余決定就近找家裝潢公司，恰在這時，門鈴響了，打開門，是老張父子倆。你們家有漏水嗎？老張來者不善。有。老余賠著笑：昨天發(fā)現(xiàn)的，這不，找人修呢！你先到我們家看看。老張兒子虎著臉。

老余跟著來到樓下。工程隊的李經(jīng)理也在。原來他們早發(fā)現(xiàn)餐廳的頂部和墻面上的水漬和印痕，檢查了幾次也沒查出原因，李經(jīng)理要父子倆去樓上問。

如何修復是關(guān)鍵。老張說：要不讓李經(jīng)理去看看？老余點頭：好。一行人又到了樓上。

排根熱水管！這種問題李經(jīng)理見多了。不用撬開地磚，打開櫥柜？老余看著李經(jīng)理?？梢?，排明的。你們能做嗎？老余有些激動。排明管的工程顯然要小得多。當然可以。李經(jīng)理很自信。你們家平時熱水用得多嗎？老張兒子問。就是洗澡。老余答。那就簡單了。老張兒子笑道：衛(wèi)生間里裝個電淋浴器，無須破墻開洞。是呀！老余一陣驚喜，這樣的話室內(nèi)不會留下破相的感覺，省事多了。

難題就這樣迎刃而解了。老余沒有料到的是，對于他說的賠償之事，老張父子異口同聲，說：涂料還備著，過幾天刷一下就行了。老余一怔，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遛狗的男子

傍晚時分，如往日一樣，男子騎著那輛紅色的電瓶車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起了圈。緊跟在車旁的，是一條昂首挺胸氣度不凡的黑色杜賓，他是在遛狗。電瓶車不快不慢沿著小區(qū)道路行駛，狗不疾不徐跨著小碎步伴隨，車和狗儼然是小區(qū)里的一道風景，路過的人會停下腳步避讓著這車和狗，有懂狗的情不自禁地贊一聲：狗靈額！每每這時，男子哈哈一笑，極為自信地道：那是。此時，狗也似乎聽懂了夸獎，雀躍著放開了步子，不過也就撒歡上幾步，又轉(zhuǎn)了回來，項圈里有繩子套著呢！

男子50多歲的年紀，做什么工作的，不清楚。男子喜歡狗，下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牽著愛犬，騎上電瓶車，一聲吆喝，人和狗歡快地離開了家。男子之前養(yǎng)過一條白色的薩摩耶，他常和它在小區(qū)大草坪上嬉戲玩耍。那是一條可愛的狗狗，機靈、活潑，始終保持著萌萌的笑容。一人一狗，一動一靜，草坪仿佛成了表演的舞臺，吸引了許多目光關(guān)注。

不知何時，白色的薩摩耶，變成了黑色的杜賓。想來，男子偏愛高大威猛型的犬。

小區(qū)里鄰里之間來往不多，許多住在一棟樓里的鄰居彼此也不太熟悉，電梯里相遇，頭也是不點一下的。男子是個例外，幾乎無人不知，當然，也僅僅是知道這么個人而已。說起來有個故事。

男子個頭不高，1米60左右，上下班的座駕是一輛黑色的吉普。車有些高，人有些矮，通常是只見車，不見人，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個亮得耀眼的光頭。男子一年四季，頭上不留寸草。

一年前小區(qū)實行單行道，效果立竿見影，兩輛車頭頂頭的現(xiàn)象少了許多，即使出現(xiàn)，那逆向行駛的車輛或后退，或讓在一旁，等對面的車過去后再往前行。

這男子我行我素，基本無視地上的箭頭。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男子外出加油，回到小區(qū)時習慣性地一打方向盤，逆時針駛?cè)ァＫ译x這個門近?？煲郊业臅r候迎面過來一輛出租車，兩車都沒有減速，眼看要“香鼻頭”時，才各自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男子氣呼呼地降下車窗，伸出光可鑒人的頭：你怎么開的？出租車司機也揺下車窗，說你遵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這是單行道！男子“嗤”地一笑：你當這是馬路？還單行道！出租車司機搖著頭：這不明明標著嘛！倆人針尖對麥芒，都無相讓之意，男子忽然把車熄了火，下了車：好，你就走你的單行道吧！說著徑自往小區(qū)門口的超市去了。

那天，喇叭聲響成一片，還是男子的老婆下樓來把車倒回去的。男子瞬間成了小區(qū)名人。

男子和他的杜賓，倒是相處和諧，配合默契。一到周末下午，男子會把狗帶到草坪上，他要訓練它。

犬兒聰明、勇猛，男子手中的飛碟無論拋向何方，杜賓都箭一般兇猛撲去，狠狠地咬住飛碟，興奮地回到男子身邊。只是男子不敢放開手中的繩索，狗兒始終無法盡興。

這個周日的下午，男子和狗同往常一樣來到草坪上，正玩得興起，突然一只小狗沖了過來，對著高高躍起的大狗狂吠著，杜賓自然不會示弱，飛碟也不去撲了，回轉(zhuǎn)身子沖向這條不識趣的小狗，男子一驚，忙收緊繩索，對著愛犬大喝：回來，別和這小東西較勁！杜賓像是沒聽見，依然掙扎著往前撲，男子狠狠地一拉繩子：昏你個頭，回來！誰知一直往后退縮的小狗猛地跳了起來，對著男子的手咬了下去！

男子松開手中的繩索，他不能就這么放過小狗，真是狗膽包天！誰知愛犬竟然不聽指令，絲毫沒有發(fā)起攻擊的意圖。男子惱羞成怒，卻也無可奈何，小狗不知是從哪里來的流浪狗，他只能拖著杜賓回家，然后去醫(yī)院打了狂犬疫苗。

男子垂頭喪氣了好些日子，他不明白，平時唯他命是從的猛犬，關(guān)鍵時刻把他的話當成了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