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突然有這么一天,幾個形跡可疑的人站在杜梨樹下小聲議論著。他們的眼里露出驚喜,像采礦人采到一塊金子。甚至有人伸手抱住了杜梨樹。
干什么,你們干什么?
劉鋤頭一聲喝,摟樹的那雙手收了回來。
老人家,這棵樹賣不賣?如果賣,我出這個數(shù)。說話的人伸出三根手指。
三萬?劉鋤頭說。
老人家真會說笑話,那人往劉鋤頭這邊走過來,三千,不是一棵杜梨樹,我哪會出這個價。
就是,不少了,擱往年能蓋一棟房子。旁邊的人附和著。
買樹人沒有看到劉鋤頭臉上的興奮。劉鋤頭抬眼看看樹,臉色沉下來,擺著手說,給多少錢都不賣,我還指望它打一口棺材呢。
劉鋤頭跟春桃說有人出價三千買這棵杜梨樹。春桃想想這些年,劉鋤頭的魂兒好像讓杜梨樹勾去了,現(xiàn)在有人來買樹,不正合自己的心意嗎,就順?biāo)浦壅f,三千塊不少了,上哪找這頭豬。劉鋤頭說不管給多少錢都不賣,這城里人精得很,樹一出手,肯定有很大的賺頭。春桃說,樹是你的命嗎?劉鋤頭說,比我的命還值錢。春桃說,趕明兒死了,你能帶進(jìn)棺材?
買樹人又來了,這回出價五千元。買樹人不僅出了高價,還誘導(dǎo)劉鋤頭,杜梨樹是景觀樹,移到城市就是一處景觀,長在農(nóng)村就可惜了。
買樹人這么一說,劉鋤頭立即上了火,你這是什么話,城市愛美,農(nóng)村就不愛美嗎?
聽到外面的動靜,春桃沖出門,來到樹下,肥碩的身子像一堵墻,擋住了劉鋤頭。春桃對買樹的說,你們是城里來的吧?不就是要買這棵樹嗎,上回出三千,這回能出多少?買樹人說五千。我說話作數(shù),賣給你。春桃用眼角看了一下劉鋤頭。劉鋤頭順手摸起一根棍子,咆哮著,哪個敢動這棵樹給我看看!
沒人愿意為了一棵樹惹出一場斗毆,頭破血流甚至貼上性命不是沒有可能。
春桃不再理睬劉鋤頭,春桃恨死他了,對杜梨樹連著劉鋤頭一塊恨。春桃早就盼著杜梨樹能出點意外,比如讓雷劈了,讓天火燒了,或者讓賊偷了,怎么著都行,這樣就不礙眼了,就省心了,看他劉鋤頭還有啥念想。有人出高價買這棵樹,栽到城里,這不是睡著也能讓人笑醒了的事嗎?這老不死的掄起棍子兇神似的,這樹是你爹嗎?
劉鋤頭夾一塊豬肉放進(jìn)春桃的碗里。春桃看都不看他一眼,把肉扔給了狗,狗縱起身,張嘴接住。春桃跟狗說,天天好吃好喝地待你,到頭來還不是養(yǎng)著一只白眼兒狼。狗伸出舌頭舔著油乎乎的嘴唇,伸出一條前腿搭在春桃的膝蓋上,用這一親昵的舉動發(fā)誓:我不會做忘恩負(fù)義的白眼兒狼。
劉鋤頭聽出,春桃這是把他和狗一起罵了。劉鋤頭說,在你眼里,我不如一條狗。我活到這個歲數(shù),家里家外,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我怎么就不如一條狗呢?不就是不讓你賣杜梨樹嗎?五千塊錢能發(fā)財?
春桃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知道五千塊錢入不了你眼,我也沒說得了五千塊錢就能上天。這棵樹有什么名堂我能不知道?還說你和那個省城下放女知青之間沒什么,肚子都大了,能什么事都沒有?騙鬼去吧你。
劉鋤頭的手抖了,手里的碗差點兒掉下來。多少年來,只要春桃提到崔麗麗,劉鋤頭的手就抖,這幾乎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劉鋤頭手一抖,不容置疑地印證了春桃的猜測:劉鋤頭和崔麗麗之間大有文章,哪像他說的那樣,沒碰過人家的身子。一塊肉送到嘴邊,哪有不吃的道理,除非他劉鋤頭是個神仙。
劉鋤頭沒多少文化也沒什么特長,長相就更不用說了,打個比方,一塊玉米地,看上去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你一眼能認(rèn)出一棵玉米嗎?劉鋤頭就是一棵玉米。春桃第一眼看到他,心就涼了半截,這哪是她想要的男人?茶也不喝就要回去。媒人眼尖,看出春桃不怎么愿意,趕緊跟春桃說,只要心疼人,會過日子,比什么都好。我就不信,就算長得跟一朵花似的,能當(dāng)飯吃?媒人的巧舌對了春桃的心路。那時,春桃沒有挑剔的余地,一心想離開娘家那個鬼地方,嫁到?jīng)]人認(rèn)出她的地方去。
結(jié)婚頭一年,春桃從村里聽到一點風(fēng)聲,說劉鋤頭有過女人,一個省城下放的知青,那知青有名有姓,千真萬確,叫崔麗麗。還說崔麗麗懷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飯,劉鋤頭賴也賴不掉,劉鋤頭因這事還挨過斗呢。
這是一個響雷,春桃哪里承受得了。這事不能聲張。春桃不動聲色地等,等劉鋤頭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一方面了解一些內(nèi)情,另一方面試試劉鋤頭跟不跟自家女人說實話。
傳言在劉鋤頭的心里藏得很深,始終沒有露頭。
這不行。
春桃在弄清事情真相上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固執(zhí),也可以說是執(zhí)著。春桃想著法子撬開劉鋤頭的嘴。春桃的辦法是軟硬兼施,這是她從電影上學(xué)來的,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是國民黨軍統(tǒng)慣用的手段。
做那事的時候,劉鋤頭正在興頭上,春桃猛地縮回身子說,除了我,你還上過別的女人嗎?
說什么鬼話,我就你一個女人,哪有別的女人?
我不信。春桃側(cè)過臉。
城里的肉香吧?春桃開導(dǎo)說。
劉鋤頭惱火了,兩口子做回事也做不安,我不知道你胡扯些什么。
春桃沒有生氣,她知道在這個事情上她有點過分了,她知道此時的劉鋤頭,和正吃著奶,嘴里突然被拔去乳頭的嬰兒,是一個心情。只是嬰兒會放聲大哭以示抗議,劉鋤頭不是嬰兒,劉鋤頭翻身下床,用一根煙消解憤怒和失落。
你就別裝了,風(fēng)聲早就灌進(jìn)我的耳朵里,有事別瞞著,窩在心里不好,我是你女人,我就想聽聽,真的,我就想聽聽。春桃風(fēng)平浪靜地引導(dǎo)著劉鋤頭,像班主任在開導(dǎo)一個犯錯誤的小學(xué)生。
春桃的“諄諄善誘”終于激怒了劉鋤頭,他的喉嚨里掀起了驚濤駭浪:我是和崔麗麗好過一陣子,我對天發(fā)誓,我碰都沒碰過她,我要說了假話,讓雷劈了我。
來軟的不行,春桃單刀直入了:那她懷孕是怎么回事?
你去問李生產(chǎn)啊。劉鋤頭躲著春桃凜冽的目光。
哪個李生產(chǎn)?
村里就一個李生產(chǎn),他當(dāng)過隊里的記工員。
她怎么沒賴上李生產(chǎn),偏偏賴上了你?春桃胸脯劇烈地起伏,手指著門外,好像崔麗麗就站在那里。
不是賴上我,我看沒有法子,就......劉鋤頭囁嚅著。
春桃似乎明白了劉鋤頭的意思,咽了一口唾沫說,就什么就,我早晚會查清楚。
春桃又問,她怎么沒跟你過呢?
她后來瘋了,也不知道在不在這世上......
劉鋤頭后半句話聲音很低,春桃聽出了傷感。在這件事上,春桃絕不能配合劉鋤頭表達(dá)這種情緒。春桃說,她要是在世上,你還打算去找她?
春桃很想放棄對這件事的追究,可劉鋤頭遮遮掩掩的樣子激發(fā)了她的興致,以至于這個謎一樣的東西成了橫在她和劉鋤頭之間的一個溝坎兒,有了這個坎兒擋著,她就抓不著劉鋤頭的心。你個劉鋤頭,明明吃了那塊肉,硬說沒吃,這不是吃昧心食嗎?要是和鄉(xiāng)下女人弄出花花綠綠的事情倒也罷了,可劉鋤頭偏偏和省城下放知青扯到了一塊,這更讓春桃無法容忍。春桃恨透了省城來的知青,她沒跟劉鋤頭說為什么恨,她打算把那個點燃她仇恨的事情爛在心里。
劉鋤頭和春桃兩口子只生一個獨子,取名劉城市,一聽就知道劉鋤頭的意思:兒子將來念成書,在城市安家落戶,不能跟老子一樣,扛著鋤頭在烈日下流汗珠子??蓜⒊鞘袥]順著劉鋤頭的意愿走,書讀得半途而廢,高二那年就輟了學(xué),跑到城里打工去了,雖說也在城里,但那不是他的家啊,城市只不過是一棵從農(nóng)村飛出的燕子臨時歇腳的樹。這個名字讓他給糟蹋了。劉鋤頭這么認(rèn)為。
劉城市托人捎回一筆錢,春桃沾著唾沫數(shù)了半天,跟劉鋤頭說,兒子讓人帶話說,做父母的苦了大半輩子不要舍不得吃喝。春桃從菜場里提來一條黑魚,對劉鋤頭說,過來,你摁住魚頭,我來殺。你再有錯,也是我男人,心里還不是疼你。劉鋤頭沒有聽到春桃說些什么,心卻順著黑魚走了。
那年春天,省城兩戶人家下放到劉鋤頭的村里。一戶姓林,一戶姓崔。不知什么原因,姓林的那家在村里很有勢力,不像是下放,倒像是來農(nóng)村體驗生活,劉鋤頭和姓林的一家沒什么接觸,印象不深。姓崔的那戶就不行了,這家沒有男人,一個女人帶著母親和兩個閨女。劉鋤頭后來問過崔麗麗父親怎么沒來,崔麗麗說父親在國民黨那邊做事,后來去了臺灣,趕上運動,自家被定為反革命家庭下放到這里來了。崔麗麗說這話時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反革命?劉鋤頭不懂什么是反革命,但劉鋤頭知道那是很嚇人的罪名。他聯(lián)想到電影里的畫面:裝修華麗的廳堂里,身著旗袍的太太端著高腳玻璃酒杯,姿態(tài)優(yōu)雅地呡著紅酒,穿著背帶裙的女子,舞動纖細(xì)的手指,在照出人影的鋼琴上彈奏。這也許就是崔麗麗的家庭吧?崔麗麗否定了劉鋤頭這個想法。崔麗麗說她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當(dāng)差的,母親在報館里做事,哪有國民黨軍官家的生活。彈鋼琴就更不用說了,崔麗麗說她連摸都沒摸過鋼琴。父親走時,她沒見過父親的面。母親說,父親撇下家去臺灣了,過好日子去了。這個和母親相濡以沫的男人,沒想到在關(guān)鍵時候露了原形。
劉鋤頭門前有個汪塘,汪塘里養(yǎng)著集體的魚,旁邊拴著集體的牛。臨近年關(guān),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指向了汪塘——汪塘邊安上了一臺水泵,日夜不停地抽水。汪塘里的水像一床被子,用不了幾天,水泵掀去被子,白花花的魚被眾人的目光一網(wǎng)打盡。大部分的魚被隊里收去了,分給各家各戶,淤泥里往往有讓人心動的潛伏。劉鋤頭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踩著刺骨的冰茬,在淤泥里挖出一條黑魚。這條黑魚沒有成為父母口中的美食,倒是燉在崔麗麗家的鍋里。
崔麗麗母親對崔麗麗說,劉鋤頭這孩子大冷天送來一條黑魚,說明人家沒把咱當(dāng)反革命看,人家是講良心的。崔麗麗把母親的話說給劉鋤頭,劉鋤頭說,你爹跑臺灣了,那是你爹的事,不代表你家別的人也是壞人。
劉鋤頭那天也吃了崔麗麗母親燉的魚,到底是大城市的人燉的魚講究,鄉(xiāng)下人沒這個手藝。劉鋤頭像牛一樣,反芻著久遠(yuǎn)的味道,忽然聽到一聲響。
這是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響,把劉鋤頭從往事里拉回來。
春桃低頭一邊刮魚鱗一邊絮絮叨叨和劉鋤頭說話,見劉鋤頭沒有接話,知道他走神了,故意用這一動作提醒劉鋤頭。春桃說,叫你摁住魚頭,就不知道動一動,刀碰到手怎么辦?你是不是走神了,該不是又想什么好事了吧?劉鋤頭說剛才打盹了。
春桃說,差點兒忘了,跟你說件新鮮事,剛才在菜場里聽人說,一只眼李生產(chǎn)跟兒媳婦親嘴,讓他家里的撞上了,一巴掌扇過去,李生產(chǎn)臉上五道手指印。這人啊,怎么越老越不正經(jīng)了。都一把年紀(jì)了,還弄這一出,還是自個兒媳婦,這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真是一條吃屎的狗。
劉鋤頭說,李生產(chǎn)就是一條吃屎的狗。
春桃說,這世上吃屎狗多著呢,何止李生產(chǎn)一個。
春桃的話意味深長,含沙射影了。
劉鋤頭顧不上生氣,他想起了水井邊盯著崔麗麗的那雙眼睛。
盛夏時節(jié),隊里的農(nóng)活是劈玉米葉。劈去玉米葉,讓風(fēng)灌進(jìn)來,玉米棒就長得飽滿結(jié)實,就有個好收成。這是莊稼人的經(jīng)驗。隊里的玉米地,幾十畝的樣子,遼闊了,無邊無際了,人鉆進(jìn)去,像沒入汪洋大海。
劉鋤頭和崔麗麗肩挨著肩,劉鋤頭劈一把,崔麗麗劈一把。玉米葉有些欺負(fù)人,鋸齒樣的葉片割著人的臉和脖子。劉鋤頭對農(nóng)活施加的勞苦早就適應(yīng)了,麻木了;細(xì)皮嫩肉的崔麗麗就不行了,臉被熱氣蒸得紅撲撲的,像喝了酒,臉上、脖子上、手背上交錯著葉片劃下的一道道血口。劉鋤頭心疼了,讓崔麗麗仰起臉,用毛巾拭去血口處滲出的血跡。崔麗麗的鼻息噴在劉鋤頭的臉上。劉鋤頭讓崔麗麗歇會兒,崔麗麗說不能歇,這一歇,當(dāng)天的工分就掙不齊了。扯下來的玉米葉用繩捆了,背到隊里上秤稱,隊里根據(jù)重量算工分。劉鋤頭說,麗麗你用不著擔(dān)心,我的玉米葉分一半給你就是了。
在玉米地里干了幾個時辰,人人身上熱汗淋漓,不能再干了,得出去找水。村里一口老井邊圍了一圈人,一桶水從井里提上來,那是一桶對流失水分的肉體的體恤。幾十年后,劉鋤頭看到那口廢棄的老井,仍然會觸景生情,眼里盈著淚,他忘不了老井的恩澤。
人們扯起脖子,往嘴里猛灌一通,一股涼意沖進(jìn)腸胃,桶口再一歪,一道瀑布傾瀉下來,完成一次痛快淋漓的沐浴。女人們在井水面前毫無顧忌,她們從桶里舀起一瓢井水,從頭上往下澆,涼意擁抱著她們。崔麗麗從未看到這樣的場景,鄉(xiāng)下女人生命里釋放出來的野性,讓她十分驚詫。崔麗麗喝了半瓢水準(zhǔn)備退出人群,忽然間,一瓢水從頭上澆下來。澆水的女人笑著說,舒服吧?又說,大熱天的,男人能洗,咱女人也能洗,不瞞你說,俺大白天還脫光衣服下到河里洗澡呢。男人們嘎嘎嘎地笑了,像群鴨子。崔麗麗的褂子濕透了,緊緊抱著細(xì)軟的腰肢,一雙乳房呼之欲出。
正在擦臉的記工員李生產(chǎn),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突然停了手,張著嘴,扯著脖子,喉結(jié)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那雙眼睛沒有動,李生產(chǎn)不讓它動,生怕錯過前所未有的時機,生怕失去稍縱即逝的眼福。
劉鋤頭走過來,說,李生產(chǎn),小心眼珠子掉下來,讓雞啄了去。
劉鋤頭提醒崔麗麗,要防著李生產(chǎn),說李生產(chǎn)就是一條狗,仗著記工員的身份,不知睡了多少女人。
有了劉鋤頭的提醒,崔麗麗就謹(jǐn)慎了。她用布帶纏住胸部,再熱的天都穿著厚褂子,這樣就不顯山露水了。每次出工,看到李生產(chǎn)故作熱情地跟她搭訕,崔麗麗兔子一樣躲開了。一次從稻田里拔草回來,李生產(chǎn)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李生產(chǎn)說,崔麗麗你躲著我干什么,我又不吃你。我是告訴你,我今天給你多記了四成工分呢。崔麗麗說,我做多少你記多少,誰要你多記。李生產(chǎn)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圓珠筆說,我是記工員,哪個女人不巴結(jié)我,我筆頭一動……李生產(chǎn)沒往下說,他知道崔麗麗懂他的意思。崔麗麗說,你是隊干部,不要欺負(fù)人。加快步子走了。李生產(chǎn)蠻橫地說,我就不信,反革命家庭的女人,我弄不到手。
崔麗麗告訴劉鋤頭,李生產(chǎn)盯上了她,她意識到一種不祥的事情就要發(fā)生,她就像一只兔子,在槍口下奔跑是危險的。崔麗麗憂郁地等著劉鋤頭拿出主意。劉鋤頭說,李生產(chǎn)這驢日的,別以為下放戶就好欺負(fù),沒有王法啦?你每天和社員一塊兒出工收工,晚上杠好門,他李生產(chǎn)就得不了手。
鋤頭哥,你和我一塊兒出工,有你護(hù)著,我就不怕了。
劉鋤頭說,行。
入了秋,杜梨樹上掛滿了杜梨。那是饑荒年月,劉鋤頭這一輩人嘴里的美食。杜梨喂大了一群人,把一群人送到殷實的日子里,沒人稀罕它了。這不是忘恩負(fù)義嗎,這就是捉摸不透的人心啊。劉鋤頭不是這樣。杜梨熟了,劉鋤頭吃幾顆,舌尖上的記憶就回來了。劉鋤頭舉起竹竿敲下一把杜梨,他讓春桃嘗嘗。春桃不屑地說,水果都吃不完,誰吃這個。劉鋤頭說剛結(jié)婚那些年,你不是很愛吃的嗎。春桃說,那時還吃榆樹葉呢,現(xiàn)在還有吃榆樹葉的嗎?
不提杜梨還好,春桃不主動揭劉鋤頭的老底。劉鋤頭給春桃杜梨吃,這里有討好的成分。但這樣的討好觸動了春桃敏感的神經(jīng)。你劉鋤頭真的愛吃這又酸又澀的果子?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么一想,春桃也不繞彎子,干脆揭穿了他。
春桃說,我看你不是愛吃杜梨,你是在惦記一個人。
哪個?
那個叫崔麗麗的女人。
劉鋤頭說,怎么一說杜梨你就扯到崔麗麗的身上了。
春桃說,打一結(jié)婚,我就看你三天兩頭站在杜梨樹下,好像杜梨樹成精了,勾了你的魂了。后來我才知道,你心里裝的不是杜梨樹,而是一個人。
春桃沒有冤枉劉鋤頭。
劉鋤頭一有空就到門前的杜梨樹下站著,吃飯也不在飯桌邊吃,端著碗到杜梨樹下吃。開始沒怎么在意,以為劉鋤頭喜歡這棵樹,或者喜歡在樹底下吃飯。慢慢的,劉鋤頭這一舉動讓春桃上心了。劉鋤頭又端著碗到杜梨樹下,春桃也端著碗跟過去。春桃吧唧吧唧地吃飯,一句話不說。劉鋤頭也吧唧吧唧地吃飯,一句話不說。這樣就別扭了,不說話不行了。
劉鋤頭說,你咋也到樹下吃飯了。
春桃咽下一口飯說,樹底下吃飯香。
劉鋤頭說,樹下吃飯不衛(wèi)生。
汪塘邊拴著水牛,水牛大半個身子泡在水里,既抵抗烈日暴曬,又避免牛虻叮咬。春桃看到臟兮兮的水牛,反擊說,不衛(wèi)生你咋在樹下吃,你是牛???
深夜醒來,劉鋤頭也會到杜梨樹下站一會兒,帶著秋涼,躡手躡腳地爬上床,春桃問他去哪里了。劉鋤頭說讓夢驚醒了,睡不著,到杜梨樹下透口氣。春桃說,我看你成夜游神了,白天想著杜梨樹,夜里也惦記著杜梨樹,杜梨樹又不是你女人。
讓春桃不能容忍的事不止于此。春桃發(fā)現(xiàn),做事時,劉鋤頭的心不在事上。比如兩口子到地里種玉米,春桃刨坑,劉鋤頭點種,劉鋤頭手里的玉米種總點不到坑里去。春桃手里的鋤頭往地上一杵說,我說,你是不長眼還是成心的?更讓春桃不能容忍地是,一次,春桃洗腳時,腳盆里的水太熱,叫劉鋤頭加點冷水,劉鋤頭心里裝著事,哪里聽清春桃的吩咐,一瓶開水栽進(jìn)腳盆,春桃尖叫著跳將起來,差點兒給劉鋤頭一個耳光。被踢翻的腳盆彈跳了一下,好像和春桃一樣憤怒。劉鋤頭忙蹲下身,謝罪似地?fù)崦禾野l(fā)紅的腳面。手像是有點重了,春桃猛地收回腳,沒好氣地說,死一邊去。
春桃知道他和崔麗麗之間的事了,要命的是,春桃認(rèn)定他和崔麗麗上過床,而且結(jié)了果,村里知情人也這么認(rèn)為。李生產(chǎn)提了褲子不認(rèn)賬,還發(fā)動社員批斗他,讓他背了幾十年的黑鍋。只有崔麗麗能證明他的清白,崔麗麗又在哪里呢?
李生產(chǎn)盯上崔麗麗后,劉鋤頭每天和崔麗麗一起出工,不給李生產(chǎn)下手機會。
黃昏,收工回來,劉鋤頭和崔麗麗走在霞光里。一頭水牛打崔麗麗身邊經(jīng)過,崔麗麗尖叫一聲,躲到劉鋤頭身邊。劉鋤頭說,怕什么,牛又不是李生產(chǎn),不會傷害你,牛是通人性的牲畜,和人一樣起早摸黑地干活,沒見它叫過苦。牛也有脾氣,你要惹了它,頭上的那對牛角饒不了你。聽說牛在夜里能看到鬼,鬼也最怕牛。崔麗麗脖子一縮,捂住劉鋤頭的嘴。在一條水渠邊,崔麗麗坐在青草上,腳伸進(jìn)水里。劉鋤頭的腳也伸進(jìn)水里,水里的兩雙腳就有了動作。崔麗麗的頭靠在劉鋤頭的肩上,鬢發(fā)輕觸著劉鋤頭的臉,這是一種表示,劉鋤頭激動得不能自持。
月亮升起來了。
農(nóng)村的夜晚真好。崔麗麗看著月亮。
你不是農(nóng)村人,遲早要回去。劉鋤頭嘴里叼著草葉。
要是回不去呢?
回不去就跟我過。
崔麗麗掄起拳頭捶向劉鋤頭的胸口。
李生產(chǎn)以給劉鋤頭多記工分為誘餌,讓劉鋤頭跟崔麗麗說幾句好話。劉鋤頭說,人家是城里的大姐,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李生產(chǎn)說,崔麗麗怎么整天跟你在一起,你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
劉鋤頭說,那是塊天鵝肉,你夠不上嘴。
李生產(chǎn)說,我倒要看看誰能吃到嘴里。
春桃對劉鋤頭一句夢話不依不饒。春桃起床解手,聽到劉鋤頭說,回來吧,杜梨熟了。春桃一把將劉鋤頭從夢里提出來,你剛才說什么,你喊誰回來?是那個女人?劉鋤頭垂首坐著,他后悔夢里說漏了嘴。劉鋤頭沒有申辯,既然一句夢話出賣了他,他又能說什么?春桃捏著拳頭,瞪著兩眼,像一頭斗牛。她從劉鋤頭的嘴里聽到一出讓她驚愕不已的戲。
李生產(chǎn)到底做下那事了。
崔麗麗哭著跑來找劉鋤頭,劉鋤頭問出了什么事,崔麗麗只是哭,哭聲撞擊著劉鋤頭。崔麗麗邊哭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那個畜生……李生產(chǎn)那個畜生……劉鋤頭說,快說,那畜生怎么你了?崔麗麗說,她外祖母想吃薺菜餃子,她到麥田挖薺菜,在綠油油的麥田里,她一個人在挖薺菜,心全在薺菜上了,一雙手從身后摟住了她的腰。
李生產(chǎn)像一盤磨壓過來……
崔麗麗陷入深重的黑暗。
李生產(chǎn)說,不要說出去,對你不好。往后我給你多記工分。
崔麗麗拿著一把刀,要去殺李生產(chǎn)。
劉鋤頭奪下刀說,殺人要償命的,咱去告他。
劉鋤頭陪著崔麗麗找到隊長,把在麥地遭李生產(chǎn)欺負(fù)的事說了一遍。太無法無天了,大白天就胡作非為,這不成土匪了。劉鋤頭補充說,他希望隊長要主持公道,不能手軟。
隊長吸完一根煙,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有證據(jù)嗎?我是說,有沒有人在場?崔麗麗扭過臉,眼淚掉下來。這明顯是包庇李生產(chǎn)了,李生產(chǎn)是記工員啊,是隊長的人啊。劉鋤頭說,隊長你不能這么說,做這事需要人在場嗎?隊長說,沒有證據(jù),就是誣陷干部。
崔麗麗哭哭啼啼地拽走劉鋤頭,說去找派出所。
劉鋤頭估計派出所不會過問,又不是出人命。況且,崔麗麗的身份派出所也不會當(dāng)回事。
我日你李生產(chǎn)的娘。劉鋤頭一腳踢翻了一條狗。
幾天后,民兵營長帶兩個人提著麻繩,沖進(jìn)劉鋤頭家,三下五除二把劉鋤頭綁了。劉鋤頭父親上前阻止,問兒子犯了什么法。民兵營長說,你兒子搞腐化了。劉鋤頭父親抓住繩子不松手,民兵營長呵斥他:趕緊給我讓開,不然連你一塊兒綁了。
社場上,被五花大綁的劉鋤頭耷拉著腦袋站著,像一截遭過雷劈的樹樁。民兵營長背著步槍,興致盎然地揭發(fā)劉鋤頭的“罪行”。劉鋤頭抬眼尋找李生產(chǎn),李生產(chǎn)嘴上叼著煙,冷笑著看他呢。
崔麗麗呢?崔麗麗在土坯房里,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崔麗麗懷孕的時候,杜梨花全落了。那時,一個沒嫁人的姑娘身子若是讓人動了,天大的本事也躲不過一堆口舌。崔麗麗的名聲在眾人的口舌里一天天塌陷。
明明讓劉鋤頭破了身子,還賴?yán)钌a(chǎn)。
天天跟劉鋤頭出雙入對,能有好事么?
這劉鋤頭看上去老實,你鋤地怎么鋤到崔麗麗身上去了。
母親跟李鋤頭說,屎盆子扣到頭上咱就認(rèn)了吧,要不,崔麗麗咱就留著,娶個媳婦也不容易。父親也是這個觀點。劉鋤頭說,人家是城里人,早晚要回去,我怎么能耽誤人家?
為避人耳目,崔麗麗晚上找到劉鋤頭說說話,崔麗麗想吃杜梨,劉鋤頭爬上樹,摘一把青澀的杜梨給她。崔麗麗說,鋤頭哥,你娶我吧。劉鋤頭說,麗麗你不是咱鄉(xiāng)下人,你要回去的,你要嫁給城里人。崔麗麗看著肚子,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東西挖出來。劉鋤頭嘆著氣,要是裝在口袋里的一個東西,掏出來扔了就好了。
劉鋤頭眼睛忽然一亮,想到一個辦法:別人問起,就說和崔麗麗是訂了婚的,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個交代,別人也就不去說閑話了。崔麗麗把這事告訴母親,母親無話可說。劉鋤頭父母把崔麗麗當(dāng)成未過門的媳婦,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家里的雞蛋也都送到崔麗麗家。
村里人調(diào)轉(zhuǎn)了話頭,說一塊好肉落狗嘴里了,說劉鋤頭撿了便宜,娶個城里的大姐。
春桃拿袖子抹著眼角,不知是同情崔麗麗,還是劉鋤頭的話觸到了她心里的傷痛。
春桃嫁給劉鋤頭之前,有過一個男人,那男人也是從省城下放過來的知青。春桃和他在一個宣傳隊。他會吹笛子,在春桃的心上吹出了漣漪。春桃舞動紅花的時候,眼里看到在竹笛上波動的嘴唇,那嘴唇里藏著多少好聽的曲子,春桃會想得很遠(yuǎn)。知青腳上穿著春桃做的布鞋,鞋底軟軟的,那是春桃一針一線納上去的溫柔。在朦朧的月色里,知青在草垛上要了春桃的身子。后來知青回城了,說一定回來接她。春桃納了十多雙鞋底,她以為穿上她做的鞋,他就不會走遠(yuǎn)。
春桃沒有等到那個會吹笛子的人來接她。春桃一把火把鞋底燒了,她說穿鞋的人死了。
春桃恨上了省城來的知青,恨說話不算數(shù)的男人。
一個傍晚,太陽快要退場的時候,春桃走進(jìn)一條河,水面快接上嘴唇了,河邊傳來女人的叫喊。一對母女把春桃從河里架上來。中年婦女戴著眼鏡,操著外地口音。中年婦女說,年紀(jì)輕輕的,不能走這一步。她的女兒說,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能投河啊。她們?nèi)藵窳芰艿刈咴诼飞?,到了路口,中年婦女說,回家換衣服吧,千萬不要做傻事了。春桃后來沒有見到這對母女,她埋怨自己怎么沒問問對方的地址呢。
現(xiàn)在,聽劉鋤頭這么一說,春桃覺得冤枉了劉鋤頭,也冤枉了崔麗麗。都是女人啊,吃虧的都是女人。
春桃說,你真沒碰過崔麗麗的身子?
劉鋤頭說,沒碰過。
春桃說,為啥不碰?
劉鋤頭說,她是城里的妹子,是要嫁人的,我怎么能做那缺德事。
劉鋤頭又說,崔麗麗每次來找我,我倆就在杜梨樹下,一聊就是半夜。崔麗麗最愛吃杜梨了,她說城里沒有杜梨樹,只有鄉(xiāng)下有。杜梨熟了,我就想到她。
春桃說,所以你喜歡站在杜梨樹下,飯也端到樹下吃。早跟我說不就行了,干嘛非要藏著掖著。
劉鋤頭說,你是女人,有些事跟女人說不清。
劉鋤頭和崔麗麗之間的事,劉鋤頭好像只說了一半,就好比是一場戲,春桃很想弄明白戲的高潮和結(jié)局。
春桃給劉鋤頭倒杯茶。劉鋤頭端在手上,憂戚地看著門前的杜梨樹——
誰知道呢,崔麗麗她后來瘋了。
那年收完麥子,就是插秧的時候了,崔麗麗母親拔稻秧摔斷了腿,李生產(chǎn)逼她繼續(xù)薅,完不成任務(wù)不能回家。崔麗麗母親后來爬回家的??吹侥赣H像蛤蟆那樣爬著回來,崔麗麗大哭一場,哭聲變成了狂笑,停不下來了。人都說崔麗麗一定是瘋了,不瘋哪會笑成這樣。
精神失常的崔麗麗在村子里游蕩,劉鋤頭遠(yuǎn)遠(yuǎn)跟著她,生怕她惹出什么事端。崔麗麗似乎還記著那條黑魚,記著玉米地里,劉鋤頭為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崔麗麗撲在劉鋤頭的懷里放聲大哭。劉鋤頭安慰她,下放戶不會在農(nóng)村呆一輩子,早晚要回城。
幾天后,崔麗麗的門前圍了一群人,劉鋤頭一陣惶恐,崔麗麗又出什么事了?崔麗麗站在窗前,手里端著碗,筷子插進(jìn)碗里,把米飯?zhí)舫鋈?。嘴里唱著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里李鐵梅的唱段。人們伸著脖子,像看一場演出。崔麗麗又摸起一把菜刀,在窗戶前揮舞,又狠狠地剁在窗欞上。這一驚心動魄的場面嚇壞了圍觀者,人們潮水一樣地后退,后退。崔麗麗眼里閃著兇光,刀指向后退的人群:你們快跑啊,鬼來啦,我給你們殺鬼啊......
劉鋤頭擠進(jìn)人群,奪下崔麗麗手里的刀,說,麗麗,聽話,把刀給我,人家都看你笑話呢。劉鋤頭的話像給崔麗麗服了一粒良藥,崔麗麗停了手,低眉不語了。
恢復(fù)一段時間,崔麗麗的病又犯了,這次不是站在窗口挑米飯唱京劇。崔麗麗出現(xiàn)在村外的水渠里。在水里,崔麗麗不是游,而是走,水齊腰深,崔麗麗兩手扒拉著水,像劃船那樣,一步步往前走。劉鋤頭把崔麗麗濕漉漉地背回家,崔麗麗母親和祖母一人攥住崔麗麗一只手,泣不成聲。
很快有了回城的消息,這消息卻不屬于崔麗麗。她失蹤了。
崔麗麗失蹤不久,她的外祖母就離世了,葬在河灘上的墳地。
和崔麗麗一家同時下放到本村的姓林的那戶人家先回了省城,崔麗麗的母親和姐姐遲遲沒有動身,她們?nèi)宰诩依锏?,如果崔麗麗一出現(xiàn),母親和姐姐一定會撲上去,把天降的喜訊告訴她。劉鋤頭過來幫著收拾東西,崔麗麗母親凄然地說,來時我一家四口,現(xiàn)在少了兩個。
回城那天,劉鋤頭走在送行的人群里,他看到崔麗麗母親眼里的哀怨和絕望。數(shù)日后,崔麗麗母親回來過一次,把崔麗麗外祖母的尸骨帶回省城重新安葬。臨行,她跟劉鋤頭說了這樣一句話:麗麗沒了,我沒有辦法,但我得把她的外祖母帶回家啊。
春桃說,崔麗麗一家真倒霉,瘋的瘋,死的死。
劉鋤頭說,干壞事要遭報應(yīng)的,李生產(chǎn)那只眼不就是因為偷人讓人給戳瞎了。
春桃說,瞎了一只眼也不長記性,手伸到兒媳婦的懷里了。
春桃決定讓劉鋤頭睡到自己的床上。這些年來,春桃對劉鋤頭在和崔麗麗關(guān)系上的閃爍其辭,是耿耿于懷的,兩口子很少睡在一張床上。春桃頭枕在劉鋤頭的胸上。劉鋤頭又想到崔麗麗一家人,他跟春桃說,當(dāng)年下放過來的時候,隊干部說崔家是反革命家庭,崔麗麗一家哪一點反革命了?崔麗麗說,有一年夏天,她們母女還從河里救回一個要自殺的姑娘呢。春桃啊了一聲,忙捂住嘴,她沒有跟劉鋤頭說,那個姑娘就是自己。
下半夜,劉鋤頭感到胸口疼,不是針扎那種疼,像只腳踩上去,擰著,搓著。疼痛中伴隨著胸悶,氣上不來了,滿頭是汗。劉鋤頭蜷縮在床上,這是要死了嗎?劉鋤頭沒有死過,他不知這是不是死亡的征兆。難受了一陣,劉鋤頭出去了。
一覺醒來,春桃發(fā)現(xiàn)劉鋤頭不在床上。
春桃看到劉鋤頭時,他倚著杜梨樹坐著,頭歪過去,像是睡著了。春桃連喊幾聲,劉鋤頭歪著頭一動不動。
劉鋤頭已沒了呼吸。有人說劉鋤頭是心肌梗死。這是一種最好的死法。只是,沒人能弄明白劉鋤頭為什么會死在杜梨樹下。春桃永遠(yuǎn)不會解開人們的疑惑。
劉鋤頭安葬一個月后,買樹的人又來了,這回出價六千。
春桃說不賣。
春桃常常坐在杜梨樹下,眼里含著淚,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她這是在和誰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