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康
天剛見亮,王巴實就在寂靜的球場忙開了。破竹,劃條,清脆悅耳的劃竹聲氤氳著坎坎坡似醒非醒的夢。許是坎坎坡特殊的地質(zhì),種出的竹子綿軟而有韌勁,是遠(yuǎn)近聞名編筐織籃的上等材料,配上王巴實精湛的手藝,坎坎坡的竹制品在整個鄉(xiāng),乃至整個縣都堪稱一絕。但此刻,王巴實不編筐,也不織籃,他要做的就是修補籬笆墻上這幾個比簸箕還要大的洞。
越想,王巴實越覺得奇怪,老窊藤韌性十足,具有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朽的美譽。在王巴實爺爺未栽種綿竹之前,坎坎坡人都用老窊藤編筐織籃,很牢固,只是不如竹子編出的美觀、有形狀。現(xiàn)今,坎坎坡人只把那些老窊藤編的筐呀籃呀當(dāng)口袋使,算起來,樓上的筐要比這堵籬笆墻的年歲長,筐都不爛,籬笆墻怎么就朽得這樣快?想想近兩年來,帶著孩子打籃球的次數(shù)多了,同時修補籬笆墻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似乎每一次打籃球前都得修補。
這幾個洞是昨天傍晚下地回來發(fā)現(xiàn)的,籬笆墻小洞不修大洞難補,這不,東方剛露魚肚白就打上手電,提著斧頭,砍來了自家栽的兩棵高大的綿竹。王巴實以前修補籬笆墻都用老窊藤,不用綿竹,不是他舍不得,而是綿竹的使用壽命遠(yuǎn)不如老窊藤長。只是明天孩子們就回村了,自己這腿腳,要想到老遠(yuǎn)的木栗山扛老窊藤已是困難的事。
手里劃著竹,疑惑卻在心中越滾越大。陡地,王巴實站了起來,自顧來到這些比簸箕還要大的洞跟前,拉過老窊藤,陡然發(fā)現(xiàn)斷面呈斜口狀,平滑整齊,根本不像平日腐爛而自然斷裂的鋸齒狀,就這整齊度,沒有鋒利的刀刃是不可能留下這樣的截面。
人為損毀?疑惑著的王巴實再次撫摸斷面,以多年用斧用鐮的經(jīng)驗得到肯定,不自覺瞄向影影綽綽的四周,沒一個人影。這是為什么?
新的疑惑盤踞心頭。坎坎坡向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就這種惡作劇也只有調(diào)皮的孩子才能作為,那應(yīng)該是上星期回來就砍斷的,只不過自己沒發(fā)現(xiàn)罷了。這幾個小鬼頭!王巴實搖了搖頭,疼愛地罵了句。這些年,坎坎坡人以“西氣東輸,南水北調(diào)”的氣勢,紛紛往北、往西、往東,進工廠、駐工地,明面打工,實則逃離貧窮的坎坎坡??部财略诘酶撸唧w有多高,王巴實不知道,只聽說在整個省就數(shù)坎坎坡的海拔高,高到伸手可摘云。高高的坎坎坡不僅不能種稻,就連莊稼也長得慢,收入自然就比不上其他村寨。隨著云涌的打工潮,能拖家?guī)Э谧叩模敛缓?,統(tǒng)統(tǒng)離開坎坎坡。如今,一百來戶的坎坎坡,只剩下二十來戶。僅剩的二十來戶,也大部分是老人或是孩子留守。父母長期不在身邊的孩子,王巴實又怎么舍得真正的罵一句。不僅舍不得罵,還把他們周末,或是假期的玩法想得周到妥帖。說玩法,在坎坎坡也單一,只有籃球?;@球這一玩法還是第一批支教的郝老師來了以后才有的,回想起以前你追我攆的瘋跑,就像被嚼透汁水的甘蔗渣,沒個嚼頭。此刻,想著明天就能讓孩子們開心地玩上籃球,王巴實沸騰的血液使手中的劃竹聲更脆更響。
“狗日的,咋興起這樣早?”
在這沉寂的早晨,在王巴實清脆的劃竹聲里,盡管這嘟噥聲很低,還是清楚明了地鉆進了王巴實的耳郭,不用抬頭他都知道是衰二。開口成臟,在坎坎坡只有衰二,也唯獨有他。王巴實不跟他計較,也計較不了,這是衰二歷來的性格,似乎每一句話不帶兩個臟字他就活不成似的。衰二不僅臟話連篇,在長幼秩序嚴(yán)明的坎坎坡,凡年歲大不過五的,他都直呼其名。對這事,沒誰教訓(xùn)他。為啥?還不是他的長相。衰二年紀(jì)在坎坎坡不算最大,比起眼前的王巴實還要小兩歲,但他的腰比村里年紀(jì)最長的衰老爹還要佝僂得厲害,整個人看上去也要衰老得多,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定要把衰二說成是王巴實的長輩。許是長相催生了自卑,又或許是天生的性格,在坎坎坡衰二極少與人搭腔,好不容易搭一句,話語也是硬邦邦的,就像質(zhì)地硬實的椎栗木,磕哪兒碰哪兒,哪兒就會生疼。
“衰二,又要曬黃豆啦?”主動搭腔的王巴實這是明知故問,瞧著衰二肩上的老掃帚,誰不知道是來占位的。在坎坎坡就這樣,要曬玉米、打豆子,球場是最好的場所,也是唯一的選擇,就像看廣場電影占座一樣,得老早來搶占。只要一把掃帚,一兩只背籃、籮筐,抑或篩子、簸箕隨意放置球場的一角,就可以向坎坎坡人宣告——球場今天“名花有主”,也就不會有人再來爭搶。
媳婦昨晚就叫他來占位,衰二卻笑她緊張過了頭,球場現(xiàn)在屬“淡季”。坎坎坡主產(chǎn)的是玉米,秋收曬干裝袋后就不會再翻曬,大好的晴天整個球場也荒涼地干曬著,有哪個鬼跟你搶?要不是媳婦催得急,衰二還不會這樣老早早到球場來。瞧著動作嫻熟的王巴實,還有那兩棵竹子擺出的陣勢,他實在想不通,從王巴實會織筐編籮以來,每一次都在自家院心內(nèi)完成,今天咋就跑球場來了?衰二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離開的腳步不禁快了起來。
“我不編筐,就補哈這堵籬笆墻上的洞,不要多大哈就好?!蓖醢蛯嵰詾樗ザ]聽到他剛才的招呼,不自禁地攏了攏散亂的竹片,朝著快步離去的衰二補充道。
盡管衰二早有防備,可當(dāng)“籬笆墻上的洞”這幾個字從王巴實嘴里淌出來,流向他的時候,腰著實閃了一下,渾身也顫了顫,只不過王巴實沒注意罷了。
衰二家曬黃豆可不是件小事,黃豆曬不出來,明天坎坎坡人就吃不上豆腐??部财乱蛱厥獾牡乩憝h(huán)境,飯桌上長年四季除了南瓜就是紅豆,或是紅豆皮,單一而寡淡的吃食喚醒了衰二媳婦的手藝——磨豆腐。衰二家的豆腐像王巴實的編織手藝,堪稱一絕,豆腐腦嫩得見風(fēng)就化,豆腐塊軟硬適中,最主要是蘊含特別的清香。對于這股奇異的香味,坎坎坡眾說紛紜,但最終不得要領(lǐng)。從衰二媳婦做豆腐以來,三天兩頭就要曬黃豆。
但王巴實補籬笆墻上的洞也不是小事。當(dāng)年,坎坎坡小學(xué)成立籃球隊,球場就像過節(jié)一樣的熱鬧,從早到晚都能聽見拍球、投擲、吆喝叫好的聲音,特別是響亮的哨聲,抓心撓肝地揪著坎坎坡孩子的心,不僅男孩,連女孩也上球場瘋跑。那天,在男女分隊比賽中,籃球不小心被傳出了場外,順著山坡一路“高歌”,學(xué)生們不顧老師的勸阻,硬跟著他尋找滾下坡的籃球,不料李小東與老師及同學(xué)們走散了,尋到時,他早已摔得昏迷不醒,差點丟了小命。
“小娃都不在這讀書了,你還操哪門子閑心?”衰二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向王巴實大聲說。衰二說的是實情,坎坎坡小學(xué)根據(jù)校點合并政策,早在五年前就合并到兩公里外的村委會小學(xué),坎坎坡的適齡兒童吃在那兒,住在那兒,一個星期也就周末回來兩天。說完,衰二不自禁往上撐著佝僂得厲害的腰,人瞬間高了一截。
衰二說話竟然第一次沒帶臟字,且這話聽起來還有幾絲善意的勸解,可王巴實順著長長的尾音往里一深究,味兒就出來了!二十幾年前,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王巴實回家跟父親說要買雙球鞋,加入籃球隊時,父親用的就這語氣,拖的就這尾音,話里就是這味兒。其實,王巴實在衰二的話里還聽出了其他的意思,只是他懶得琢磨罷了。王巴實就這樣,只要是跟籃球沾邊的事,任何雜音他都不在乎,更不想去深究。
“今天星期四,明天他們就回來了,我得把它修好。”王巴實笑著說。
“就是回來也沒得幾個小娃,你還瞎忙哪樣球?”沒了長長的尾音,語氣變得冷漠。說完,就像撐不住佝僂得厲害的腰,自顧走了。
瞧著衰二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王巴實有些驚愕。媳婦走了以后,王巴實輾轉(zhuǎn)著仔細(xì)想過,籬笆墻在坎坎坡是圍柵菜園、前屋后院,以作防雞防豬防狗糟蹋破壞之用,支教老師費九牛二虎之力到老遠(yuǎn)的木栗山扛回老窊藤,編織出這道不防狗,也不防雞,更不防豬的籬笆墻,而王巴實自己竟這樣牽腸掛肚地把這些籬笆墻看得比任何事任何人還要重要,看護、修補,這樣大費周章,為的僅只是防籃球這種不計入升學(xué)考試的玩意兒滾下坡,這不叫荒唐,不務(wù)正業(yè),還叫啥?媳婦離家的當(dāng)夜,王巴實想過放棄,可放棄籬笆墻就等于放棄籃球,那突然冒出的決定就像一把深深插在心尖的刀子,劃得他生疼,整個人空空落落,沒魂沒魄一樣。王巴實對籃球的癡迷,坎坎坡人給出了荒唐的評述,議論得最多的是中邪。如今,王巴實父母早已不在世,唯一的孩子明松也到省城上大學(xué),村里的青壯年毫不留戀紛紛離開貧窮的坎坎坡,老弱殘兵,就是哨子等生銹了也組織不起一場球賽,王巴實卻還始終如一樂此不疲的堅守著,哪怕有拳頭大的洞,他都要認(rèn)真的修補。
“哪怕只有一個小娃,我也要修好這堵籬笆墻。”王巴實自言自語道。這種堅持從第一位郝老師走進坎坎坡的那天就開始了。
至今,王巴實還清楚地記得郝老師第一天到坎坎坡的情形:湛藍(lán)的天空下,郝老師全身灰色,灰色的衣,灰色的褲,灰色的鞋子底部長著“胞”,像蜂蜇過的腫塊。行李只有一個網(wǎng)兜,裝著臉盆、洗漱用具和一個籃球,除了燦爛的臉龐外,給人一種灰灰的、日子過不下去的感覺。奶奶說坎坎坡的人從未像他這樣褲子只有半截,里面那條薄得都能透肉的褲子咋能抵擋得住坎坎坡的夜風(fēng)。就因坎坎坡在得高,老人們總結(jié)說,坎坎坡白天的風(fēng)瘦,晚上的風(fēng)更瘦,戳得人生疼。瞧著郝老師單薄的穿著,確實有些夠嗆。王巴實怯怯地問郝老師,穿這么少,不怕冷?郝老師稍做愣神,搖搖頭,笑了。后來跟郝老師學(xué)習(xí)多了王巴實才知道,這是專業(yè)的球衣球褲和球鞋。上面的數(shù)字是隊員編號,鞋底的“胞”不是叮的,出廠就有,起防滑作用。
在郝老師蓬勃的朝氣與新奇的打扮下,王巴實無法收起心中的好奇,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簇?fù)怼敝M入學(xué)校,趴在窗臺、堵著門看西洋鏡似的看郝老師。老師也不羞,向他們笑笑,不鋪床也不休息,肩上的東西往那張簡陋得只有床板的床上一扔,竟顧抱著籃球到操場。郝老師搖了搖操場兩端立著的陳舊得近乎腐朽的球架,在球架下做了兩個彈跳的動作后,找來油漆,比畫著距離,在球架腳畫了兩個大半圓圈。第一堂體育課,王巴實他們徹底認(rèn)知了郝老師畫的長方形的圈圈框框。最長的兩條線叫邊線,另兩條叫端線,正中將球場一分為二的攔截線叫中線,中線上叼著個雞蛋似的圓圈叫中圈,供開賽發(fā)球,兩個球架腳的半圈和圓圈有三分投籃區(qū)、限制區(qū)、罰球線、罰球區(qū),一個平日只用于升旗、做操、玩游戲的操場,填充進如此豐富而有趣的知識,讓王巴實端著飯碗都忍不住嘀嘀咕咕。父親急眼了,語文、數(shù)學(xué)沒瞧見你這樣認(rèn)真過,籃球能當(dāng)飯吃呀?王巴實不知道籃球能不能當(dāng)飯吃,自入學(xué)以來,在老師辦公室曾見過籃球,但是癟的,像坎坎坡獨十三老人頭頂破舊的爛氈帽。那兩個球架,除了供風(fēng)吹日曬,王巴實認(rèn)為就是讓學(xué)生比賽攀爬、玩耍的工具。郝老師的到來,改變了叫法,操場叫球場;攀爬、玩耍的木架叫球架。郝老師站在球場中線,分開的十指將持于胸前的籃球擠壓了幾下,猛然,身體前傾,籃球涂著膠一樣,牢牢粘在他的掌間,嘩嘩幾步,王巴實的眼睛還沒眨巴開他就跨到了球架跟前,一個美猴翻身,籃球竟乖乖進入球圈,像母親養(yǎng)的那些雞,怎么趕怎么進窩。在郝老師一次次“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投擲中,陳舊得有些腐朽的籃球架竟“咯吱咯吱”搖著、響著,如韻味無窮的韻律一般,讓王巴實坐在球場邊托著下巴,心底生出無限的向往。特別是郝老師的軀干、頸部、單腳、膝部、胯下八字盤球的動作,以及胯下前后拋球的姿勢,比看廣場電影還要精彩、還要著迷。當(dāng)天晚上,王巴實竟夢見自己像郝老師一樣,將籃球粘在手掌下,如母親趕小雞一般,統(tǒng)統(tǒng)趕進了荒廢多年的球圈。
星期五的傍晚,太陽還懸在后山的山頭,衰小亮和坎坎坡的孩子們就從學(xué)?;氐搅丝部财?。剛丟下書包,顧不上擦把臉上熱氣騰騰的汗珠就跑來王巴實家,瞧著氣喘吁吁的衰小亮,王巴實笑盈盈地把早準(zhǔn)備好的籃球遞了過來,順勢在衰小亮的額頭抹了抹。最后,朝著衰小亮急匆匆而去的背景,重復(fù)起那句真誠而又單一的叮囑:“先活動開再玩,注意安全,跑慢點!”
不管誰來抱籃球,王巴實都會作這樣的叮囑。自李小東摔傷后,雖說球場四周編織了圍網(wǎng),可籃球還是成了禁忌,就是體育課老師也不讓玩。跟著郝老師訓(xùn)練了兩年的王巴實無法忍受沒有籃球的日子,偷偷撬窗進老師辦公室偷籃球,一次又一次,老師的批評不起作用,就是將籃球放癟了氣,也難不倒會充氣的王巴實。父母聽說后,嚴(yán)厲責(zé)罵無效就對他棍棒交加,依然無法消除他對籃球的惦念。一氣之下,舉刀將籃球砍得比喂豬的食料還細(xì)碎。無望之際,竟收到了郝老師鼓勵王巴實學(xué)習(xí)之余不要放棄籃球的來信,以及一個嶄新的籃球,說來也怪,郝老師所叮囑籃球場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就像盤長在木栗山上的老窊藤,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天比一天茂盛。許是多次偷籃球積攢的豐富經(jīng)驗,在擁有了自己的籃球后,每一次爭奪都是父親敗下陣去,王巴實到鄉(xiāng)上讀中學(xué)以后,父母更是鞭長莫及,也就不再管他。也就是從那時起,郝老師每年都會給王巴實寄一個籃球,而王巴實無論好的,還是用壞了的,他都積攢著,父母離世以后,他專門拿一格房間來堆放籃球,坎坎坡的孩子誰想打籃球,都會找王巴實要。
“啪、啪、啪——”衰小亮拍球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而王巴實渾身的血液,就像煮沸的開水,越來越沸騰得厲害。王巴實曾以為自己隨著年歲的增長,對籃球的惦念會淡些,哪知越來越離不了。如今,盡管他上不了場,但只要能在一旁看著,也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要是再能對孩子們指教一二,那個晚上,他定會興奮得難以入眠。就在他換好鞋,準(zhǔn)備去球場時,衰小亮抱著籃球急匆匆地跑了回來。
“大爹,球場的籬笆墻通了好幾個洞?!?/p>
“小亮,眼花了吧,籬笆墻咋可能還會通洞?”
“沒眼花,真有好幾個洞?!?/p>
瞧著衰小亮一臉的認(rèn)真,王巴實有些蒙,昨天早上他補好那三四個比簸箕還要大的洞后又做過仔細(xì)檢查,每個邊邊角角都結(jié)實得很,咋又會通洞?還好幾個?可衰小亮從小就是個老實的孩子。
跑到球場,真像小亮說的,靠東邊的籬笆墻上又生出好幾個洞,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大,斷面依然呈斜口狀,依然平滑整齊,又是刀割,且割的時間還不長。四周尋找,除了幾個徒手拽藤攀爬的孩子外,再沒其他人。見到王巴實,孩子們立即從籬笆墻上下來,乖乖站成一排,要擱平日,王巴實會因他們不愛護籬笆墻而說上幾句,可現(xiàn)在他顧不上。沒有受到王巴實的說教,孩子們頓時活躍了起來,像一只只歡實的小鳥,喳喳圍著王巴實,就像王巴實看不到似的,一個賽著一個告訴他籬笆墻有洞的事。
“你們誰帶刀子了?”王巴實不自覺地試探了起來。
“我們都沒有刀子,老師不讓帶刀子?!焙⒆觽儺惪谕?,不僅回答得干脆,還不斷向外翻著衣服袋子和褲兜,想以此證實著自己的清白。
真不是這些孩子?王巴實琢磨著,這幾個孩子都是一起回來的,要想在短時間內(nèi)劃出這么多洞而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確實有些困難。如果集體“作案”,除非他們不想玩籃球。說別人不想玩籃球王巴實相信,把衰小亮劃在“不想”的隊列,打死王巴實都不信。如果不是這幾個孩子,應(yīng)該是大人,可坎坎坡的大人誰會這樣做呢?
“大爹,要咋辦?通這么多洞,籃球還不得滾溝底去?!?/p>
孩子們嘰嘰喳喳的擔(dān)憂與顧慮打斷了王巴實的思緒,二話不說,提起砍刀,半個小時就扛來了幾棵綿竹,顧不上擦汗、喝水,就忙碌了起來。孩子們也跟著忙碌,遞刀搬竹坯,有種當(dāng)年搞生產(chǎn)促發(fā)展的狂熱場景。
“小亮,趕緊回家吃飯,在這點瞎搞哪樣?”
不知什么時候,衰二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球場邊,黑喪著臉,腰佝僂得幾乎要成直角,喊出的話音卻像一把頂天的鋒利刀子,別說衰小亮,就是王巴實也被這喊聲給怔愣了。衰小亮丟下剛拾起的竹坯,極不情愿的直起身,委屈而怯怯地望著衰二,始終沒挪動腳步。
“還不趕緊給我滾過來!”在衰二威脅的話語里,食指更為鋒利的直插過來,衰小亮不敢再作任何的猶豫,以前鋒搶球的速度跑了過去。最終,那根食指還是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逶诹怂バ×恋哪X門上,“瞧瞧你這身臟兮兮的,還嫌不臭?”
“衰二是怎么啦?平日可沒這樣大的火氣?!鼻浦バ×烈徊饺仡^戀戀不舍地望著球場,王巴實像在自語,又像在問一旁的孩子。“小亮惹他了?”
“不是,他爹不給他打籃球。”
“哪個說呢?”王巴實有些吃驚。
“讀書的時候小亮告訴我們呢。”
“玩玩玩,成天只知道玩,籃球能當(dāng)飯吃?”衰二父子漸漸遠(yuǎn)離球場,在風(fēng)的傳送中,衰二的話還是那樣清晰,就在即將拐彎的時候,只見衰二又朝著衰小亮的腦殼狠狠戳了過去。
王巴實看不見衰小亮的表情,可他知道,衰小亮的臉上定會寫滿委屈、迷惑與不解。當(dāng)年李小東摔傷后,父親也極力阻止他玩籃球,王巴實跟父親解釋過許多次,有了籬笆墻,籃球不會再滾下坡,可父親就像著了魔一樣甩給他三個字——不準(zhǔn)玩。但每次王巴實都會偷偷地玩,被父親逮住就這樣,乖乖走在一旁,任由父親責(zé)罵,氣憤之極,父親就會這樣戳他的腦殼。王巴實就像衰小亮這樣不躲、不閃、不辯、不說,乖乖聽著、順著,真像做錯了似的。奶奶曾說過,父親就是頭順毛驢,不能頂著他來,不然挨得就會更重。在父親的警告、責(zé)罵聲中,王巴實還是會玩,且玩得更瘋。農(nóng)活重,父親習(xí)慣早睡,白天不讓玩,王巴實就晚上出動,每到晚上,幾個伙伴就相約著到球場,沒有月光的夜晚就是打著手電也要玩?zhèn)€盡興。許是坎坎坡在得高,離月亮近的緣故,月亮極少遲到,把整個球場照得明晃晃的亮,王巴實他們總戲謔地說是上蒼垂憐坎坎坡給的天然燈光球場。為了衰小亮,王巴實覺得有必要跟衰二好好談一次。
補完籬笆墻上大大小小的洞,王巴實讓幾個孩子自己玩,他也顧不上吃飯就到衰二家。衰小亮在寫作業(yè),衰二坐在邊上盯著?!磅颂ぁ颂ぁ?,王巴實受過傷的腿在院子里發(fā)出了別樣的聲音,這聲音是他初二年級籃球運動會摔傷以后就特有的聲音,坎坎坡人閉著眼睛都能辨出是他。衰小亮已聞聲抬頭看向即將進屋的王巴實,衰二卻不理會。王巴實又故意放重了腳步,那“跛踏——跛踏——”的聲音在剛合攏的夜晚顯得更響更亮,衰小亮喜悅著張嘴想招呼,卻被衰二一把摁了下去,“瞎瞄什么!做作業(yè)就給我專心點?!?/p>
“小亮,做作業(yè)呢?”
王巴實想以明知故問的攀談,打破衰二不理的尷尬。衰小亮仰起臉,笑著剛想回應(yīng)王巴實,卻被衰二扇了下去。
“做作業(yè)就專心點,瞧你成天瘋,長大能成哪樣器?你想種地噶?沒得門。我告訴你,田地是你媽和我尼,別(沒)得你的份,想過好日子就給我好好讀書,不然餓死你都別(沒)得人管?!闭f著狠狠戳了衰小亮一指,衰小亮的頭差點被戳到書本上。收回食指,衰二黑喪著臉掏出香煙,動作機械而僵硬地遞了一支給王巴實,不跟他說話,也不跟他點煙,自顧點燃自個兒抽。王巴實不在意,自己點燃香煙,輕輕抽上一口,緩了緩,剛想開口又被衰二搶了過去,“再不做作業(yè)還成哪樣人,天天抱個籃球,給能當(dāng)飯吃?”說這話的時候,衰二的目光瞄著衰小亮,可王巴實還是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小亮呀,要好好做作業(yè),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做完才能去玩?!蓖醢蛯嵼p輕撫摸了一下衰小亮的頭,有些疼愛,又有些語重心長。
“玩哪樣玩,作業(yè)做完要瞧瞧老師上過的課給記得了,下星期老師要上的課先看兩遍,哪些是自己看不懂呢,到時候老師一講你就懂了。你瞧瞧你石鎖大叔,人家瞧完這本望那本,一顆汗水一個坑,他不使力咋考得上好大學(xué)?以后人家在城里找個工作,天天坐在涼房里頭,哪里像我們紅火辣熱頭的苦。”搶白結(jié)束,衰二狠
狠吸了一口
煙。
石鎖是坎
坎坡的第一個
大學(xué)生,自他
跨進大學(xué)的門
檻,也就成了
坎坎坡的榜
樣,標(biāo)兵。王
巴實也曾拿石
鎖教育過明
松。
“衰二,
小亮還小,不
要壓那樣緊,
學(xué)習(xí)也要有放
松的時候,勞
逸結(jié)合嘛?!?/p>
“你是站
著說話不腰
疼,你咋不讓
明松玩?”
“他不愛
籃球?!蓖醢蛯嵖嘈χ俅谓忉?。
在坡上,這種解釋不下百次,可每次真誠地說出口,都讓人嗤之以鼻。在說這話之前,王巴實就料到衰二不相信,從他不屑的表情就得到證實。王巴實覺得很冤枉,在明松三四歲時就常帶他到球場,想著從小培養(yǎng),可明松見到橫沖直撞的籃球就像小姑娘一樣嚇得直往球場外跑,拉都拉不回來。到鄉(xiāng)上讀初中了,每個星期回來,吃飽飯就坐在家里看書,任王巴實如何相勸,他就是不動,還說不讓王巴實強迫他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王巴實也覺得奇怪,籃球這樣好玩的東西,他一個大小伙子,要身體有身體,要高度有高度,怎么就不喜歡呢?
“鬼才信?!蓖醢蛯嵻浫醯亟忉?,被衰二怒懟了回來?!澳闶前筒坏脛e人家的小娃不學(xué)好?!?/p>
“你咋會這樣想?”王巴實驚愕,心底鋪滿委屈?!皭刍@球不是壞事,在考試的時候還可以多一項選擇,考上體校,一樣端鐵飯碗。”
“不要說那些虛頭巴腦的,我不愛聽?!彼ザ趾莺莸匚丝跓煟又f,“我這人說話不好聽,可是實理,遠(yuǎn)的我們不說,就眼跟前的事,你愛籃球了嘛,咋樣?還不是天天在坎坎坡修地球,別說端鐵飯碗的事,我先得保證不讓小亮當(dāng)瘸子?!?/p>
當(dāng)“瘸子”這兩個字從衰二嘴里說出來時,王巴實的心“哧溜——”一下,針戳般疼了起來。王巴實進初中的第一個學(xué)期就加入了?;@球隊,無論是控球守后衛(wèi),還是大前鋒小前鋒,抑或中鋒,王巴實都出類拔萃。憑借他的身高及風(fēng)一樣的速度,經(jīng)常被安排當(dāng)小前鋒,也常常在快攻和突破間扭轉(zhuǎn)乾坤。老師說照這樣努力下去,考個體校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弄不好還能進省籃球隊。哪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王巴實在一場比賽中受傷,住院半年,還是落下殘疾,也因此停了學(xué)。那些年,正遇籃球風(fēng)靡,縣上各種賽事不斷。盡管王巴實腿瘸了,憑他嘴里說出的那些專業(yè)名詞,以及在校時的出色球技,被鄉(xiāng)中心校聘為臨時教練,就著每月固定的工資,父母也輕而易舉為他說了門親事,哪知結(jié)婚兩年,籃球不再盛行,王巴實被解聘回家。如果回坎坎坡王巴實乖乖學(xué)習(xí)編筐織籃也就罷了,可他為了籃球,不僅時時刻刻看護著球場圍欄,還拿上家里的大半積蓄去看什么籃球比賽,后來,又花光家里積蓄,買電視,安“鍋蓋”, 每到籃球賽季,不吃不喝,不分晝夜地守著,媳婦離開前還罵他,都成瘸子了還做白日夢,那些跑跑跳跳的事,給是你一個瘸子能做的?王巴實第一次聽人罵他瘸子,不是別人,竟然是他的媳婦,他想抽她,可抬起手,覺得她沒有罵錯,自己跛踏跛踏的腳不就是瘸子么?
“再說,我家小亮也不愛籃球?!辈坏韧醢蛯嶉_口,衰二又來了一句。
“爹,我就是愛籃球?!彼バ×撂痤^,插了進來。“我長大要當(dāng)籃球運動員。”
“愛你個頭?!彼ザ氖持负莺荽料蛩バ×恋哪X門,臉烏云暴雨般的黑,“你不想餓死就給我乖乖寫作業(yè)?!?/p>
“爹,餓不死,人家斯蒂芬·庫里一年的工資收入四千零二十三萬美元,克里斯·保羅三千八百五十一萬美元,拉塞爾·維斯布魯克年薪三千八百五十萬美元?!?/p>
聽著衰小亮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這么多外國球星的名字,王巴實拿著煙的手顫抖了起來,在坎坎坡,除了在電視里,他還沒聽誰念過這些球星的名字。王巴實知道小亮愛籃球,不承想他竟愛到這地步,同感、知音,王巴實既驚喜,又疼愛,伸手剛想撫一撫衰小亮的頭,不料衰二先他一步,將衰小亮的頭戳開了去。
“美元美元,美你個頭?!彼バ×劣种刂匕ち艘皇持福澳悴灰M拿外國人的錢來哄我,嘴上說得漂亮,能買我家?guī)讉€瓜?你以為坎坎坡是美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熊樣,給是玩籃球的料?別說幾千萬,你給我掙個兩千塊我就滿意了?!?/p>
衰二不懂美元,王巴實很想拿中國籃球運動員的年收入告訴他,可他插不上嘴,衰二也不容他插嘴。
無法溝通,也插不進話。正當(dāng)王巴實無奈之際,順順氣喘吁吁地跑來,說丁丁從籬笆墻上掉下來,滿頭滿臉都是血。順順的話著實嚇到了王巴實,從小丁丁就跟年邁的爺爺相依為命,父母外出打工多年,只有父親回來過兩次,有人說丁丁媽跟人跑了,也有人說丁丁爹在外面成了家,不再要丁丁和爺爺。盡管眾說紛紜,但王巴實對丁丁特別的照顧,吃的、穿的、用的,經(jīng)常給他們爺倆貼補。這會兒要是讓他爺爺知道丁丁摔傷了,就他那副枯朽的身體怎么受得了。王巴實讓衰二幫著照看丁丁的爺爺,他送丁丁去醫(yī)院。
丁丁額頭磕了個口子,縫了十一針,醫(yī)生說只要不感染就沒大礙。丁丁疼得大汗淋漓,卻始終咬緊嘴唇,不喊一聲痛。心疼得王巴實半步也舍不得離開。當(dāng)王巴實“跛踏——跛踏——”跛著腳抬來午飯時,丁丁哭了。
“疼了么?我叫醫(yī)生?!蓖醢蛯嵱行┗拧?/p>
“不疼。大爹,我錯了?!?/p>
在丁丁的講述里王巴實才知道,他不是自個兒摔下來的。王巴實修補完籬笆墻上的洞離開后,幾個娃開心地玩起籃球,左一局丁丁隊勝,右一局還是丁丁所在隊勝,對方娃兒不高興了,硬說丁丁他們耍賴,運球帶球、攔人時故意推搡、投球超時……他們知道的籃球規(guī)則都說了出來,丁丁隊沒犯這些規(guī)則當(dāng)然得辯解,辯解中就數(shù)丁丁聲音大,這沒辦法,丁丁生來嗓門就比同齡孩子大,好些時候說話總讓人誤解為吼,對方容不下他聲音大,就對他推推搡搡,為躲避他們,被逼到籬笆墻腳的丁丁只得迅速爬上籬笆墻,哪知他們站在籬笆墻腳罵丁丁野孩子,氣憤至極的丁丁抬腳就踢,不料剛抬起的腳被他們抓住,用力一扯,整個人就栽了下來,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聽著丁丁的話,王巴實心里真不是滋味,媳婦走后,明松小時候也常被孩子們罵作野孩子,明松有王巴實護著,可丁丁……
“丁丁,你真喜歡籃球?”
“喜歡!”
“好好養(yǎng)傷,回去我教你。”
丁丁出院回家,王巴實急匆匆來到籃球場,他整個人呆了?;@球場上的籬笆墻被燒毀,那些站樁也歪倒斜擱一旁,還有幾棵竟不見了蹤影,問遍了坎坎坡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說有天半夜,球場突然著了大火,農(nóng)活重,大家都睡得沉,等他們醒來,早已燒得面目全非。在這些人中,要數(shù)衰二講得最多,最積極。聽著村民們的你一言我一語,王巴實認(rèn)為追究已不起任何作用,再說也不是追究的時候,重要的是把籬笆墻重新編好。
想著丁丁和小亮對籃球的喜愛,王巴實激動得輾轉(zhuǎn)難眠。東方剛露魚肚白王巴實就匆匆起床,昨晚他就想好了,要到木栗山砍老窊藤,要把這堵籬笆墻重新編起來,可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等村民在懸崖下尋到他的時候,他還死死抱著一捆老窊藤。找到王巴實的那天,衰二竟然哭了,他兩行淚像斷線的珠子,盡管他腰佝僂得厲害,可執(zhí)意著與村民一起把王巴實抬回了坎坎坡。
兩個星期后,王巴實被送上了山,但每到半夜,坎坎坡人都會聽到籃球場上傳來哨聲,就像王巴實活著的時候一樣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