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圖/封陵采采
齊青青望著他闊步離去的背影,說不上來為什么,心頭竟微微酸脹。
三載扶持,守得了千余日前的月夜相承,卻原來守不住自己的一顆凡心。
謝遇封呂嬙為后那天,齊青青在冷宮里遙遙聽了半日的梆子響。雖則太廟離得遠,不絕如縷的鼓樂聲卻也到底鬧得她犯起了頭疼的老毛病。小蟬見她縮在榻上顫栗不止,跺了腳便要去太醫(yī)院求藥,卻被齊青青喊住:“不許去?!?/p>
小蟬是齊青青還做皇后時在浣衣局撿來的小宮女。謝遇有件舊衣,好端端地送進浣衣局漿洗,再從浣衣局送出來時卻豁了一個大口子。衣服是齊青青舊年親手縫制,謝遇便索性把這事全權交由她處置。小蟬跪到齊青青面前時臉上的淚痕未干,低著頭抽抽噎噎地認罪,還是個話都說不利索的毛丫頭。齊青青看一眼衣服上鋒利決絕的豁口,便知她是被推出來頂缸的,最后只微笑道:“罷了,終究是衣不如新。你既當不好浣衣局的差事,便留在我宮里伺候吧。”
齊青青自當上謝遇的皇后以來沒少發(fā)這樣的善心,被廢那日卻也只有這一個小蟬愿意跟她同去冷宮。眼下小蟬被她叫住,心不甘情不愿地停在門邊。齊青青看她一臉別扭,便輕聲道:“去把匣子里的藥丸取來?!?/p>
藥丸是從前謝遇從域外方士那里求得的,說是治頭疾的靈丹,她得了卻一直收在匣子里不肯吃。小蟬聽了大喜過望,把藥丸小心翼翼捧到齊青青面前,看她支起單薄的半邊身子服了藥復又躺下,剛松了一口氣,端來茶水時卻看見有黑血慢慢從齊青青蒼白的唇角溢出,幾乎是在霎那間驚叫出聲。
“不許叫,”齊青青闔上眼,攀附在窗緣上的凌霄花影疏疏落在她面上,微風動時晃出一點迷離的笑意:“如今把這條命也還了他,我便再不欠他什么了?!?/p>
齊青青是大雍皇商齊行的獨女。齊行在東海之濱以萬金之數(shù)求得一張異國匠人花費數(shù)十年雕琢出的云貝螺鈿床,千里迢迢進獻給了大雍太后。鳳顏大悅,于是時年十六歲的齊青青便得了一次進宮赴宴的機會。
禁宮內苑之中釵環(huán)云集,多是京中的名門閨秀,后來齊青青才從謝遇那里得知宴會是皇后為太子選妃而設。商人地位低下,皇商比起仕進的清貴人家自然是要矮上半個肩頭,齊青青脖子上墜著沉甸甸的赤金瓔珞,左邊的太仆寺卿千金與右邊的鴻臚寺卿明珠隔著她興致勃勃交流京中時興的文人雅集,她聽不懂,便安安分分地埋頭用飯。只是才搛了一塊桂花鴨,不防左邊那位突然發(fā)問:“齊妹妹可曾作過詩?”
齊青青料不到這位自見面便眼高于頂?shù)男〗憧锨鸾蒂F賞臉下問,手中的象牙箸登時一抖,鴨肉險險落入碗中。沒直接掉在案上多少算是保住了一點顏面,齊青青松了口氣,低眉笑道:“不曾?!?/p>
“姐姐問她做什么?”右邊那位莞爾:“齊小姐這樣的家世,自然是不興這些的?!?/p>
話中刺意明顯,齊青青自然分辨得出。當下笑意未改,恰有宮人端上金絲燕窩,交接時不慎碰翻污了她銀紅撒花裙的一角,于是她適時起身,借了換衣的由頭帶著貼身侍女阿吉離座。
太液池旁桃杏爭妍,齊青青換了身湖綠緙絲折枝花妝緞裙,懶怠回宴上繼續(xù)敷衍,覷著四下無人,便在池邊揀了塊干凈的太湖石坐著。阿吉手上拎著換下的衣物,猶自滿臉忿忿:“不過會寫幾句酸詩,有什么好得意的——小姐也太好性兒了些,就由著她們作踐不成?”
正是春深四月,池邊花枝滿綴,沉沉欲落。齊青青仰了臉去看花,嘴里漫不經(jīng)心:“那兩位小姐頭上戴著的,一支是青玉蓮花釵,一支是金累絲竹節(jié)古折簪,都是我齊家商號出的東西,”她轉了目光到阿吉身上,嘴角微翹:“笑臉相迎,方是待客之道。”
話音剛落,身側的梨樹后驀地發(fā)出一點輕笑,被熏風捎進齊青青耳朵里聽得分明。她立時斂了唇邊笑意,起身沉聲道:“不知閣下有聽人壁角的雅好,還請出來相見?!?/p>
謝遇的名字,便是自小養(yǎng)在深閨中的齊青青也耳聞過的。五年前大雍與胤宋因一卷上古寶鑒圖而大起干戈,謝遇便是兵敗的胤宋送來的質子。因他姿容出塵秀美,聲名遠播四海,護送他的胤宋車隊進入大雍都城那日,官道被慕名而來的民眾圍堵得水泄不通。齊行回到府中時曾笑說,倘若請來謝遇作活招牌,齊家所有商鋪怕是都能日進數(shù)斗金。
這話自然是玩笑話。胤宋質子之于大雍皇商,譬如硝石硫磺,稍加不慎便有引火焚身之危,還是敬而遠之的好。齊青青認出這位從一樹粉白后轉出的男子腰間佩的是胤宋百年一見的周山玉,上頭又精工浮雕著團龍云紋,當下便后退一步:“見過謝公子?!?/p>
謝遇銜了笑,終年籠云罩霧的一雙沉墨深瞳望向她,從眼底隱隱透出點興味來:“齊家的小姐,果然不同凡響?!?/p>
齊青青不欲多做糾纏,客套著道了謝便請辭離開。只是還未走出兩步路,謝遇便在她身后揚聲道:“安置在貴府的寶鑒圖,可還妥當?”
她回轉身,見到謝遇悠然抱臂,在蘸水而開的桃花里閑閑站成了一幅畫。當下也帶了笑高聲回應:“民女不懂謝公子在說什么?!?/p>
傳聞寶鑒圖是上古秘卷,圖上記載著鴻蒙初分時仙人遺留下的秘器空山髓玉的下落。而世人皆知,得髓玉者,可得天下。
五年前,一名大雍礦工在大雍與胤宋交界處的云崖山腳挖出一卷圖紙。雍帝請來數(shù)位方士鑒定,確為上古寶鑒圖。風聲不知從何處傳出去,隔日便有胤宋使臣乘華蓋車而來,要求大雍與胤宋共享圖卷。雍帝自然推拒不應,于是胤宋發(fā)兵十萬,于兩國邊關宣戰(zhàn)。
大雍素來不重行伍,彼時又兼初平流民內亂,國庫虧虛。上下一籌莫展之際,齊行傾出大半身家充當軍餉,又輾轉多處籌備輜重糧草,戮力之下助得大雍以破竹之勢擊潰胤宋大軍,且乘勝直逼到胤宋要塞裕陵關下。而后便是胤宋以皇子謝遇為質求和,齊行則因有功于社稷,從區(qū)區(qū)一介江南富商青云平步而為大雍皇商,舉家遷入都城。
齊青青生來不耐溽熱,雖還未入夏,也需家中從江南帶到京都的舊廚日日做了清熱的蓮子綠豆沙于傍晚送來。阿吉服侍她卸了一身琳瑯的首飾,看她舀了一勺綠豆沙送至唇邊,終是沒忍住開口詢問:“小姐,寶鑒圖不是在五年前便遺失了么?怎么那位謝公子咬定圖在我們府上呢?”
齊青青握著瓷勺把冰裂紋盞碗中的蓮子細細碾碎,輕聲道:“他那句話哪里是說給我們聽的,”見阿吉仍是一臉困惑,便將碗擱在手邊的黃花梨幾案上,嘆了口氣:“敵國質子怎可獨自一人于我朝禁苑之中自由行走?謝遇此言,并非存心試探我齊家,不過是要讓隱伏于側的陛下耳目探聽,從而使陛下對齊氏心生嫌隙罷了?!?/p>
邊關一戰(zhàn),大雍雖勝,寶鑒圖卻在一夕之間不翼而飛。雍帝幾乎將大雍翻了個底朝天,也未尋得絲毫蹤跡。而齊行自為皇商以來,五年間生意愈發(fā)壯大,所設商號陸續(xù)遍布天下,斷續(xù)有齊氏得髓玉相助方擁天下富貴的流言從坊間傳來。
“近年來父親處處謹小慎微,凡遇年節(jié)與貴人生辰,總要費心搜羅天下奇珍往宮中送去。更不用提大小濟窮賑災款項,總有一半是我齊家送出去的銀兩?!碧焐迪聛恚R青青隨手拿了銀剪子去剪紅燭的燭芯。燈花爆出時她掩口打了個呵欠,又轉而揉去眼角一滴困倦的淚花:“帝王多疑。父親雖惶恐盡忠至此,恐怕也難消去金鑾殿上那位的半分疑心?!?/p>
阿吉仔細聽了,面色不由帶上緊張:“這可如何是好?”
齊青青彎了眼眉:“不必驚慌,我已差人告訴父親,今夜務必在家院中增設護衛(wèi)?!庇惺膛~貫捧入沐浴香薰,齊青青站起身,示意阿吉上前替自己寬衣。阿吉低頭解開自家小姐的里衣時,隱隱聽得她聲音低得幾近耳語:“陛下疑心雖重,眼下倒也無礙。謝遇刁鉆,卻是不得不防。”
入夜后齊青青躺在榻上數(shù)著更漏,果然在三更將盡時等來了一身夜行服的謝遇。見榻上之人睜著一雙水盈盈的杏眼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自己,謝遇不由挑了挑眉:“齊小姐知道本殿會來?”
齊青青自榻上坐起,將腦后沉沉烏發(fā)籠至左肩,笑吟吟道:“非但知道閣下會來——民女斗膽,還猜得閣下要用手中那卷贗品,把我齊家滿門送上刑場?!?/p>
阿吉并院中一眾侍女護衛(wèi)已被謝遇用迷藥放倒,他索性在齊青青榻前圓幾旁坐下,好整以暇:“猜得不錯——可即便如此,齊小姐又待如何?”
“閣下視我齊家如肉中釘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不過出于忌憚?!饼R青青神色自若:“但閣下可曾想過,齊氏既能為大雍臂膀,自然也能替閣下分憂。”
謝遇想不到眼前這位身形單薄的少女竟能口出如此狂言,幾乎在瞬間嗤笑出聲:“莫非齊小姐意欲叛國?”
窗外漸有人聲并燈光趨近,齊青青瞇起兩彎笑眼:“何須叛國?經(jīng)商之道,乃在雙贏。民女愿與閣下做筆買賣——若齊氏來日助閣下坐上胤宋皇位,只請閣下于兩國通商處行個方便?!?/p>
謝遇凝神:“本殿憑什么要與你做此交易?”
齊青青伸了懶腰:“就憑尾隨閣下而來的宮中暗衛(wèi)已被護院驚出齊府,閣下此番籌謀算是落空大半?!彼嗔四_走向窗邊,窗外護院燃起的燈燭隔了兩重紗紙,將柔軟的光暈在她瓷玉般的半邊臉上:“而此刻若無民女相幫,閣下怕是要走周公瑾的老路,賠了夫人又折兵?!?/p>
謝遇日間所言自然一早被耳目報由雍帝得知。而齊青青算出他心思縝密,既有計策,必然做全。但她起初便猜到謝遇會漏夜?jié)撊臊R府,卻沒想到對方的后招竟是在自己臥室中放入贗品寶鑒圖,引得宮中暗衛(wèi)“人贓并獲”,好將齊氏全族推入囹圄。
當真狠毒。
還未待齊青青慨嘆出聲,窗外已傳來護衛(wèi)問詢:“小姐可還無恙?”她看向謝遇,見他冷著一張臉微微頷首,便卷起唇角兩邊梨渦回應道:“一切無礙?!?/p>
窗外人聲漸遠,齊青青再回首時,室內只剩自己與呼呼大睡的阿吉。
齊青青出嫁那日,只從齊府帶走了一個阿吉作陪。自然,身為天下首屈一指的巨賈齊行的獨女,身后還跟了足可連綴三十里長街的嫁妝。
而又因為她嫁的是胤宋質子謝遇,齊行在掌上明珠長長的嫁妝單子里除了寫上一連串的金銀古董商鋪,還多添了齊氏在大雍境內全部的私人礦山——以此與雍帝交換女婿謝遇的自由身。
婚事是謝遇向雍帝求來的,為此還出動了胤宋使臣。商賈之女嫁入皇室,算來該是齊青青高攀,但謝遇于新婚夜抬了齊青青的下巴,仔細端詳半晌,終是輕輕一笑:“是本殿賺了?!?/p>
繡龍刺鳳的丹朱婚服襯得謝遇帶了酒氣的眉目愈發(fā)瀲滟,齊青青微微扭頭撇開謝遇的手:“殿下醉了?!?/p>
齊青青并未料到,自她那晚與謝遇做了口頭買賣后不久,一道賜婚的旨意便從宮中傳來。王命不可違,渾渾噩噩了七七四十九天后,她便在大雍欽天監(jiān)擇出的吉期里,在胤宋國土上與謝遇成了婚。
結束了五載質子生涯,重新做回胤宋二皇子的謝遇整個人都舒展不少。齊青青雖不知謝遇究竟在婚禮上喝下了多少酒,但長久得不到回應后再轉頭看向對方,發(fā)現(xiàn)他竟已在偌大婚床上酩酊睡去。
婚禮次日便要拜見胤宋帝后,齊青青一早被謝遇府邸里的掌事姑姑叫醒,昏沉著腦袋任由宮人梳洗打扮。一夜未見的阿吉靜靜侍立在旁,齊青青覺出她的緊張,拍了拍她的手道:“替本殿做碗銀耳羹來?!?/p>
阿吉笑著應聲,正要動身時卻被掌事姑姑叫?。骸澳锬锷形窗菀姳菹屡c皇后娘娘便私自用膳,恐怕于禮不合。”
阿吉在齊府時素來橫著走,此時下意識便要嗆回去,齊青青瞧出苗頭不對,忙搶先一步道:“如此,那便罷了?!痹捯袈湎聲r見到阿吉委屈地扁了扁嘴,不由得暗暗嘆氣。
謝遇換了繡有四爪團龍的朝服,雖只年長齊青青三歲,站在她身側時卻顯得異常沉穩(wěn)。新媳見公婆本就難免緊張,何況齊青青的公婆兼有國主之威。但問話時謝遇言語中竟肯維護自己一二,卻是出乎她的意料——難得的是皇后問了幾個不輕不重的問題,也被謝遇一一輕巧地擋了回去——齊青青心底便有些松軟起來。
話過三巡,胤宋皇帝擺駕回御書房處理政事?;屎筠淞诵σ舳嗽谥袑m用午膳,謝遇臉上亦帶了十足的笑意回道:“母后愛惜賜飯,本不該推辭,只是青兒身子弱,又兼初來乍到,難免水土不服,府中已備好了御醫(yī)開出的湯藥,在此用飯,恐擾了母后清凈?!?/p>
皇后便立時將笑容換了關切,拉過齊青青的手拍了拍道:“好孩子,委屈你了。”又抬頭望向謝遇:“如此,本宮便不強留你們了。只是嬙兒今日特地進宮,你兄妹二人多年未見,怕是要讓她失望了?!?/p>
齊青青第一次在謝遇那雙仿似浮冰的眸子里窺出類似怔忪的神色,便是在聽到呂嬙這個名字以后。而在步出中宮主殿后不久,她便見到了呂嬙本尊——一身輕盈的鵝黃宮裝,面如三春桃杏,不似自己時刻經(jīng)營謀算,呂嬙天真爛漫,合該是讓謝遇掛牽的樣子。
很久以后,呂嬙在軍營帳中站在齊青青面前問她:“遇哥哥與我自小一起長大,便是你舍身助他得來傳國玉璽,如何比得過我與他十載相伴情誼?”
如何比得過?自然比不過。在胤宋漢白玉鋪就的靜寂宮道上,齊青青注視著謝遇拋下她走向呂嬙時就明白得十分清楚,在謝遇心里,她是甲胄,是利刃,是他為安穩(wěn)搏得皇位才求娶維系的助力。而呂嬙雖是太子生母皇后娘娘的嫡親侄女,卻同樣是謝遇的少年夢里人,是他永遠無法舍棄的心口朱砂痣,窗前白月光。
謝遇與齊青青成婚后不久,胤宋皇帝便封他為燕王,派至北境封地。
胤宋北境有天險穹窿山,易守難攻,是長久以來的軍事重鎮(zhèn)。去往封地的馬車上,齊青青擷下一顆湃在碎冰里的青提,仔細剝了皮送進嘴里:“陛下很重視你?!?/p>
謝遇雖陪齊青青同坐馬車,卻換了身箭袍輕袖的騎裝,聞言支頤笑道:“外戚勢大,父皇不得不拿我做棋子,防著他們些。”
當今胤宋皇帝是得了皇后母家呂氏的助力才得以坐上皇位,而中宮又誕育太子,呂氏一族難免于朝堂上輕狂起來?!疤用姹⌒拇?,總記念著不落了呂氏好處,父皇沒法子,只好把煩心事都推到我這里來。”謝遇眼皮微垂,語含譏諷:“總不過我母妃只是四品小員出身,且一早便去了,我既無牽掛負累,想必手腳也能放得開些。”
話說得太早,便易被反噬。車隊行經(jīng)山林時,一支羽箭破風而來,直指齊青青眉心。而齊青青之所以沒立時損了性命,是因為謝遇及時替她以胸口擋下那一點寒芒。
箭頭淬了毒,毒性雖不致死,卻也讓謝遇老實生受一番苦頭,昏睡七日才恢復意識。他醒時看見齊青青伏在床榻邊上,烏發(fā)沒有珠翠的牽制,松松四散開來。而那雙常年精光外露的眼眸里雖密密織了血絲,在看見他悠悠轉醒時卻涌出狂喜:“你沒死!”
謝遇話頭一噎,卻也只道:“你我交易還沒做成,哪里那么容易便死了?!?/p>
齊青青聞言卻收了喜色,只默默起身,吩咐侍婢將溫好的湯藥送來。
齊氏雖擁天下富貴,但有帝王猜忌,在大雍的處境日益艱難。齊青青同謝遇做買賣,本意不過是為齊家留條后路,卻沒想到謝遇為求保險,竟娶了她來,硬生生把二人綁成了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有齊氏作支撐,謝遇麾下養(yǎng)得膘肥馬壯。而又三載后,胤宋皇帝崩逝,燕王謝遇手握先帝傳位密詔,發(fā)兵直逼京畿,一路披靡。
營帳在距京畿不過二百里的白城設下,齊青青剛借了帳中油燈火光看完齊行寄來的家書,謝遇便披了一身風雪撩開帳門。見齊青青正收了信,順勢在她對面坐下,指節(jié)輕敲臺面,道:“上古寶鑒圖,當真不在齊家?”
朝夕相對三年,齊青青抬眸對上那張熟悉的面容,唇邊笑意隱現(xiàn):“殿下難道不知,世上從無上古寶鑒圖?!?/p>
八年前大雍與胤宋一戰(zhàn),上古寶鑒圖不過是個虛幌。大雍連年內患不斷,國力日衰,胤宋呂氏以為有可乘之機,數(shù)次于兩國邊境制造大小爭端。雍帝不堪其擾,便以上古寶鑒圖為餌,誘得呂氏于胤宋朝堂上攛掇先帝派出十萬精兵。
呂氏為表象所惑,料定大雍內外交瘁,必無一戰(zhàn)之力,而雍帝實則一早便與齊氏密謀籌備軍機。胤宋派出的兵將雖眾多,但輕敵冒進,被大雍拼力回擊后措手不及,一再潰退,最后竟至一敗涂地。
胤宋二皇子謝遇被送到大雍為質,太子并呂氏一黨也自此于胤宋朝堂上失卻大半圣心?!皞魑辉t書確為父皇親筆,”謝遇起身去看沙盤:“太子膽氣不足,昏懦有余,又有呂氏掣肘,父皇雖一早有廢儲之想,無奈礙于多方牽絆,只好在身后將棘手之事交予我?!彼焓钟谏潮P上排兵布陣,又側了身子去看齊青青:“只是若真無上古寶鑒圖,雍帝何故對齊氏百般猜疑?”
帳中燭光搖曳,齊青青面上帶笑,眼尾卻似含了冬月霜雪:“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的道理,還需妾身教與殿下么?”
謝遇定定望著她,目光清凌:“你放心,我必不如此待你。”
食言而肥仿佛向來是君王必修心計。有親衛(wèi)匆匆進帳,報知謝遇呂嬙冒雪而來,他便立時舍了齊青青,大步向帳外走去。
齊青青望著他闊步離去的背影,說不上來為什么,心頭竟微微酸脹。
三載扶持,守得了千余日前的月夜相承,卻原來守不住自己的一顆凡心。
呂嬙成為燕王側妃后,謝遇順利御極為胤宋新皇。
有先帝遺詔護持,謝遇本就名正言順,而呂氏望風使舵,見燕軍勢不可擋,而謝遇又對呂嬙有意,便也順勢倒戈。謝遇遵循詔書旨意,封了前太子中山王的名號,并呂后一道打發(fā)到了中原封地,派了親信暗中嚴加看守。而呂氏雖仍為外戚,卻被褫奪實權,不過多賜了些金帛,全族圈在京中安分度日。
齊青青入主中宮三月后,謝遇差人送來與大雍通商的草詔。齊青青仔細看完,確是滿篇對于齊氏的利好。當下笑著讓阿吉將一袋金錁子交到那傳信小黃門的手上:“陛下此刻既在延慶宮陪伴呂妃,本宮便改日再去向陛下謝恩。”
呂嬙有了身孕,這原是意料中的事,齊青青也樂得做好人。而又因她自小便看過些宮闈秘事的話本子,曉得此時送呂嬙補品吃食恐怕有無妄之災,便只從為謝遇而損耗了一半的嫁妝里拾出些珍寶作賀禮,差人往延慶宮里送去。
但饒是她再如何小心翼翼,呂嬙腹中胎兒到底沒能在八個月大時保住,謀害龍嗣的嫌疑到底也落在了她這無所出的中宮頭上。齊青青看謝遇甩著龍袍寬袖前來興師問罪,只抿了唇道:“陛下該知道,臣妾并無此心?!?/p>
只一句蒼白自辯,解不了謝遇半分怒氣。他眉間擰出極細微的皺結,薄唇咧出一個諷笑的弧度:“朕自然知道,皇后畢生所求,不過保住齊氏富貴?!?/p>
這話惹得齊青青頭又痛起來。頭疾的毛病是在行軍途中染上的。深秋時軍隊行經(jīng)一片栗子林,就地扎營后齊青青便帶著阿吉去摘栗子。才摘了半袋,便有一條趴伏在樹枝上的鬼祟毒蛇照著她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蛇毒兇猛,齊青青幾乎是在瞬間便暈了過去?;剞D神思時正處在一間醫(yī)館內,朦朧中看見穿著常服的謝遇背對她與館中醫(yī)士交談:“有勞……在下的妻子何時才能醒來?”
后來阿吉告訴齊青青,軍醫(yī)對此地蛇毒束手無策,謝遇便不顧三軍,立刻換下甲胄抱著昏死過去的她一路疾馳至城內尋醫(yī)問藥。
謝遇卻從未向她提起這些,只在看到她回神后消解了滿面憂色。醫(yī)士開好藥方,遞給謝遇時言說:“貴夫人雖一時性命無虞,到底路上耽擱了些,體內余毒或恐在來日惹出些頭疼腦熱的毛病,還是仔細調養(yǎng)為上?!?/p>
謝遇將藥方仔細收好,扶了齊青青上馬后卻慢悠悠往城內騎去。齊青青知道自己惹了禍事,也不敢開口問他緣由,只有硬著頭皮縮在謝遇懷里。踏雪靈駒踢踏半日,在一處栗子攤前停下,謝遇下馬買了兩大袋糖炒栗子,一左一右塞到齊青青懷里,故作兇狠道:“還夠不夠?”
齊青青被這兩個溫熱紙袋捂著胸口,心頭暖融一片,大概是體內毒素未清,惹得她頭腦暈乎乎地傻笑起來。謝遇看她笑得傻氣四溢,當即又買了幾袋,直塞得她懷中放不下,才帶她回了軍營。
而眼下見她面帶痛色揉起頭角,謝遇久久無言,終是拂袖離去。
那日后齊青青被謝遇罰了禁足三月,中饋之權則永久交給了經(jīng)歷喪子之痛的呂嬙。宮中本就多跟紅頂白之人,一早看出齊青青不受謝遇恩寵,如今又見中饋易主,漸漸敷衍起來。阿吉是個爆竹性子,見御膳房連日送來殘羹冷炙便要去找謝遇討個公道,齊青青將她攔下:“阿吉,你明日便回大雍,替我?guī)Х鈺沤o父親吧?!?/p>
阿吉自然不肯把齊青青一人留在胤宋宮中,齊青青舉目望向延伸至窗邊的一枝半開春桃,仿佛是被白晃晃的日光刺彎了眉眼:“我身邊可信之人,唯你一個。”
謝遇雖始終冷著齊青青,卻痛快允了阿吉帶信這事。阿吉走后不久,謝遇推開壽昌宮門,見齊青青正坐在窗邊讀一卷詩經(jīng),定了定神,問:“你就不怕朕把她殺了?”
“陛下不會。”齊青青輕聲道:“陛下向來守信?!?/p>
登基不過兩年,謝遇原先疏朗如曉月清風的面容漸添一絲詭譎暮色。而此時他聞言輕笑出聲:“皇后所言極是。朕向來守信,既保齊氏富貴,便自始至終不會碰你一下?!?/p>
齊青青把《采薇》后兩句在唇齒間細細念過一遍,仍舊低著頭道:“是臣妾福薄?!?/p>
小蟬報來齊青青死訊時,謝遇從埋到頭頂?shù)淖嗾劾锘砣黄鹕恚Z調平靜:“再說一遍,是誰死了?”
小蟬擦了擦眼淚,努力克制顫音:“回陛下的話,冷宮里的娘娘歿了。”
謝遇手扶案幾,撐住半邊身子:“……可有留下什么話?”
于是小蟬老老實實將齊青青“再不欠他什么”的話原原本本復述一遍。謝遇聽了,沉默半晌后竟放聲大笑起來。小蟬跪在地上,心里一抽一抽地冷起來,念及齊青青往日垂憐,一時悲憤交加:“陛下再不喜娘娘,何至于要賜給娘娘毒藥,致娘娘于死地呢?”
謝遇止了笑,又聽小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形容齊青青吃了藥丸后便口吐黑血而亡的慘狀,當即喚人把那方藥匣找來,端詳片刻后咬牙道:“這不是朕給她的藥?!?/p>
齊青青咽下的絕命丹,是她在信中托齊行尋來。謝遇看過那封由阿吉送去的家書,寥寥幾行,不過噓寒問暖,只在結尾處提了一句阿吉不適合繼續(xù)在胤宋宮中生活,讓齊行將她留在大雍府中。而謝遇不知的是,齊青青在信紙背后用齊家秘制墨水,言明自身進退維谷:“謝遇心思深沉難測,且女兒一日為胤宋皇后,雍帝猜忌齊氏之心便一日不斷。為保齊氏生機,還請父親替女兒尋來絕命丹藥,必要之時,女兒愿自行戕斷。風摧秀木,物過則虧,齊氏雖目今繁盛,若不早做打算,日后難免累卵之危,還望父親綢繆?!?/p>
齊青青在死后恢復了皇后哀榮。坊間傳言是胤宋皇帝為保與大雍邦交,才不得不給昔日廢后追加體面。
但只有守靈的小蟬知道,齊青青停靈七七四十九日的每一晚,當今陛下都會到她金絲楠木的棺槨前絮絮叨叨說上好一會兒的話。說他初見她時覺得她狡黠可愛,說多年前月夜一見便為她心折,說數(shù)年來她的一舉一動都為他牽掛,但她仿佛時刻為齊氏籌謀,他惱恨自己無足輕重,不愿表露心跡。
而說得最多的一句,卻是喃喃低問:“你到底對我有沒有過一絲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