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烈
樓前的那株月季花又悄悄地開了,你看見了嗎?我苦命的妹妹。你一定看見了,盡管你已長眠于孤零零的山崗,但你的靈魂、你的思念、你的一點一滴,肯定化作了那一點點粉紅色的小花,頑強地依附在你出生的木樓邊。月季花是你從婆家的田邊移過來的,又矮又小,青澀的花苞也只有黃豆粒那么大,對與整個花圃格格不入的這株月季花關愛有加,現(xiàn)在想來,似乎是冥冥中上天給我的旨意。
我苦命的妹妹,你就是那株花,我是大你一歲零四天的哥哥。從小我就聽母親說我是吃百家奶長大的,殊不知我就因這長得又瘦又小,還長年病懨懨的。你倒是長得飛快,連寨上人都以為我是弟弟你是姐姐。你身體健壯,頭腦靈光,偏偏長兩顆焦黑的門牙,刁蠻的小妹時常有意無意地在你面前叫一聲焦牙。焦牙讓你在同伴面前自卑得不敢抬頭,于是在春季的某一天,你按母親的囑咐從山上割來一把青草,然后拿著青草到牛欄邊跟我們家的耕牛換牙。你說牛啊,我天天都給你割一把青草,來換你兩顆潔白的門牙,好嗎?沒想到不久后你真的跟牛換來了兩顆潔白的門牙。十來歲時,你能握著長桿站在碓上獨自舂米了,要把百把斤重的碓身踩起來,還是需要我在碓尾幫忙的。而我?guī)湍銜r完全是隨心情而來的,高興時就幫一把,不高興便轉身跑出樓外,舂不出米來,挨打挨罵的還是你。上山撿茶籽、挖紅薯,你已經能挑兩個袋子了,而我只會背一個。記得有一次我們挖紅薯回到半路,我扔下袋子就摸進田里去挖泥鰍。泥鰍是穿一串提回家了,卻把紅薯袋忘記在了田邊,而挨罵的還是你。
你終于還是上學了,那時我已經是小學四年級。你雖然也很努力,但你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子,讀到四年級,得到的唯一張獎狀也就是班級的勞動比賽第三名。你渴望得到老師的表揚,更渴望同學們對你瞟來的那些羨慕的目光。于是便在某一天找我,要我?guī)湍銓懸黄队浺患幸饬x的事》的作文。這個作文我不知寫多少次了,并且每次的內容都不同,大都讓老師拿到課堂當優(yōu)秀作文念了。我?guī)湍銓懙哪瞧魑?,老師也拿到課堂當優(yōu)秀作文念了。老師念完后,你卻招來一片亂哄哄的質疑,連你嫂子(那時還不是嫂子)都說是抄襲你哥哥的。同學們要老師追查這事,老師沒有追查,而你卻輟學了,任憑父母怎么動員,就是不讀了。讓你沒想到的是,在你輟學后幾個月,我也不能再讀了。得知我不能再讀后,你哭著找父母,說哥哥成績那么好,別人怎么不給他上高中呢?是不是我把哥哥連累了?
那一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比你長高了。父親發(fā)現(xiàn)我們都進入了喜歡打扮的年齡,便在一天早晨給了我們二十元錢,讓我們去縣城買喜歡的東西。我們是搭班車到縣城的,記得我買的是一雙白網鞋,你買的是一雙平絨鞋,好像還有幾只發(fā)夾和一把梳子??催€剩點錢,我?guī)阕哌M新華書店,一咬牙花了一塊二毛三分錢買了一本《艷陽天》。后來吃碗米粉的時候,粉太咸,我便到粉店旁買杯放了白糖的冰水。我問你喝不喝,你說不喝,但當看到我喝得那樣神氣時,你突然又想喝了。我只好把剩下的半杯冰水遞給你。大概你是第一次喝上那么冰涼且還放有白糖的冰水,喝完那半杯后你還想再喝一杯,但哥哥的口袋里卻一分錢都沒有了。
我們長大后,你不但學會了全部的農活,還把侗家少女應該學會的撿棉、紡紗、織布、蠟染、繡花、裁衣都學會了。因為勤勞能干,脾氣又好,你引來了不少的追求者,但當哥的婚事八字都還沒有一撇,你這當妹妹的又怎么好意思在廳廊里跟人行歌坐夜呢?母親托人甚至親自上陣為我說媒,結果全部被拒絕了。被擋在高中大門外的我,在人們的心目中早已是程陽八寨出了名的壞孩子。你知道我搗蛋頑劣,又不愿低頭去討好女孩子,你便帶著跟你玩得最好的兩位女孩到我們家玩。也許我還真的沒有那么壞,也許是你在她們面前老在念叨我的好,一來二去,那兩位女孩愿意跟我搭話了。母親看著有戲,就請媒人上門問個究竟,沒曾想有個女孩還真答應了,連她的父母都不嫌棄。聽到這個消息后你和父母都十分高興,可你卻沒有我那么幸運了。那年冬天,一位本寨的復員軍人同他父親來到我們家,復員軍人還帶來了幾副潔白的軍用手套。因為是同寨子的人,我并沒有在意,直到三天后還不見你在家,我一問才知道你躲到姨媽家去了。我聽了怒不可遏,先是讓人把那幾副手套送給復員軍人,然后便沖著父母高聲叫喊。父親自知理虧溜了,母親卻沖著我撒野,雙腳赤著伸進火塘的灰堆里,綠淚紅涕甩得啪啪的滿屋都是。我沒想到母親原來還會這樣,我對呆在一旁的小妹說你也撿些衣服到姨媽家去,等下我到樓底去放他一把火,反正二妹沒回來,這個家我也不要了。
你回家后,我勸你過去的事就別再去計較它了,然而你卻怎么也不肯原諒父母,甚至說因為有我這個哥哥才愿意回家。我結婚的第二年,你也出嫁了,妹夫是個老實的種田人,說實話比那個復員軍人強不了多少,但你愿意,還有什么比你愿意更讓我欣慰的呢?哥不中用,你結婚時哥沒有一樣像樣的東西送你,送給你的兩件絳綸秋衣還是你嫂子買的。你出嫁后半年都沒回家一次,大家都知道你還生著父母的氣。而我因忙于生計,也很少到你家里。我們是親兄妹,可在外人看來,卻無異如陌路人。這種不正常的關系,一直延續(xù)到了一九八七年。
一九八七年下半年,我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要拿下文憑出去當干部吃皇糧。早就看我不順眼的父親大發(fā)雷霆,把你叫來一起阻攔我別去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事。父親還發(fā)誓說就我那窮酸倒霉相,如果能考下大專文憑,他倒頭走八里路。我記得那晚你一句話都不說,其實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能考得什么文憑,你不說只不過是不想得罪我罷了。幾天后,父親逼我分了家,半個月后我的家就沒米下鍋了。我記得秋天的一個早晨,你嫂子帶著你侄兒早早到娘家借米去了。望著那冰冷的灶臺,我一個勁地傷心,就在這時,你提著一布袋米來了。你說你是等到父母出門后才敢上來的。自學考試那幾年,多虧有了你幫忙,家里的種收總算一樣沒有落下,我也便因此有了充足的時間,順利地拿下了文憑。
畢業(yè)后我到鄉(xiāng)政府工作。離家的那天早上你來送我,你看父母不在身旁,怯生生地問我,嫂子和侄兒一同跟你去嗎?我說不去,昨天晚上已跟父母合了家,你嫂子要留在家里照顧父母。你怔了半晌,最后問我,你不記恨他們嗎?我說恨,可這恨也總得有個頭呀。從那時起,我每次回家,廳廊里就多了兩個小孩,那是我的外甥,他們以前也是很少來外家的。你終于原諒了我們那糊涂的父母,天下還能有比失而復得的家庭和睦更美好的事嗎?
我調到縣城工作七八年后,客廳里擺的還是從家里帶出來的那臺黑白電視機,更不用說什么冰箱了。有一年,我收到一筆一千二百元的稿費,加上當月的工資,夠買一臺冰箱了。我捎信叫你從老家來到縣城,遞給你一千六百元,讓你去買臺冰箱。你驚得瞠目結舌,怎么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嫂子跟你說了緣由后你哇的一聲哭了。不久你家里果然置了一臺冰箱,我們三兄妹你是第一個先買的冰箱,只可惜那冰箱是你和妹夫刮完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買來的,我給你的錢你原封不動寄給了我那個在南寧讀書的兒子。
你從小就長得壯實,一路走來基本沒生過病,但你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勞作。我是從你嫂子那里得知你不舒服的消息,你的病已經是晚期,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連民間草醫(yī)也找了,最后你還是走了,走在黎明前那個最黑暗的時分,老天爺吝嗇連個黎明都舍不得給你??!我們把你安葬在那個孤零零的山崗上,不過山崗通風向陽,綠樹成蔭,對一輩子與世無爭的你,也算是個交代吧。
你頭七的那天早上,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你栽種在樓前的那株月季花,居然悄無聲息地開放了,一朵連著一朵的,如同一個個粉紅色的小精靈掛在古老的木樓邊,那么執(zhí)著,那么清凈。我的眼眶里一下噙滿了淚水,趕忙把全家都叫了起來。我抱著孫子走在最前邊,指著那一朵朵小花告訴他,快看,姑婆回家啦!
是的,你回家了。你沒有離我們而去,你又回到了我們溫暖的木樓邊。在這溫暖的木樓邊,你不會孤獨。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