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一九二五年夏天,熱戀中的陸小曼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因為沒有氣力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ed Veil》,看得我心酸萬分;雖然我知道我也許不會像書里的女人那樣慘的。書中的主角為了愛,在千辛萬苦中奮斗,才達到目的,可是歡聚了沒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零零地跟著老父苦度殘年。摩!你想人間真有那么殘忍的事嗎?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為故人擔(dān)憂,憑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還是一陣陣地隱隱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發(fā)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尋到我們頭上來。
兩個月后,陸小曼和徐志摩訂婚,再兩個月,兩人結(jié)婚。五年后徐志摩飛機失事。陸小曼當(dāng)時的痛和發(fā)抖,被解讀成預(yù)感,不過戀愛中的人,都很容易隱隱作痛到發(fā)抖的吧。其實從日記中看得出來,陸小曼實在是個天真的人。毛姆的這本《面紗》,林徽因看了肯定不會哭,更別提張愛玲了。張愛玲那是毛姆的頭號知己,關(guān)于愛、死亡和真相,毛姆幾乎是握著她的手在寫作。
陸小曼概括的《面紗》情節(jié),似是而非,說明她沒認真看,當(dāng)然,日記也是一種很主觀的文體。小說靈感,毛姆自己在序里說,來自但丁的《煉獄篇》:“貴婦畢婭,因為被疑心紅杏出墻,丈夫?qū)⑺龓У搅爽斃赚敵潜?,想借那兒的毒蒸汽干掉她??墒撬齾s遲遲不死。最后丈夫耐心耗盡,直接將她扔出窗外。”這么一個殺妻故事,毛姆怎么會把它改寫成動人愛情呢?
毛姆的故事是這樣的:距今一百年前,美麗虛榮的凱蒂眼看自己快成為婚姻市場的二等品,匆匆嫁給了迷戀她的細菌學(xué)家瓦爾特?;楹笏S瓦爾特遠赴香港,但很快出軌,跟風(fēng)流倜儻的香港助理輔政司查理好上了。事情暴露,瓦爾特給她兩條路:一是讓查理離婚和她結(jié)婚,二是跟他前往霍亂肆虐的湄潭府行醫(yī)。花花公子查理自然不會離婚,心灰意冷的凱蒂隨丈夫來到疫區(qū)。瓦爾特夜以繼日地沉默工作,凱蒂倒慢慢在瘟疫中的修道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慢慢忘懷了渣男查理,但是對于被疫區(qū)所有人敬愛并膜拜的瓦爾特,她始終沒有辦法真正愛上他。雖然她經(jīng)歷了霍亂,也脫胎換骨,但是就像普魯斯特說的,愛沒法說服。
小說后半程,凱蒂懷孕暈倒,修道院院長讓瓦爾特早點回家,瓦爾特到家,聲音發(fā)顫地問凱蒂:“我是孩子的父親嗎?”凱蒂心里清楚,如果說“是”,她就會重新獲得瓦爾特,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望,畢竟這個男人愛她至深。她只要給他一個借口,他就會徹底原諒她,而且她自己也急盼他的寬恕。但是她說不出口。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說不出口。最后她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沒隔幾天。瓦爾特染上霍亂,在凱蒂驚懼的注視下,停止呼吸。他臨終的話是:“最后死掉的卻是狗?!边@句話是哥爾斯密《挽歌》中的最后一行,意思是,好心人收留了一只狗,后來狗卻發(fā)瘋,將人咬傷。不過最后人活了過來,狗死了。瓦爾特之前承認,最初帶凱蒂來疫區(qū),是想讓瘟疫要了她的命。后來瓦爾特朋友分析,他染上瘟疫多少是一種自我選擇,因為他是在實驗室里染的病。
凱蒂活了下來,回到香港,禁不起肉欲召喚又和查理上了一次床,一邊又很鄙視自己,起身后,永遠離開香港。這個故事被多次改編成電影,好萊塢的處理比較接近陸小曼的理解,總之就是要哭死演員和觀眾。這是題外話。
小說前半段,凱蒂和查理事情暴露后,凱蒂和瓦爾特有過一次短兵相接。凱蒂說:“我嫁給你,本來就是個天大的錯誤,我感到后悔莫及。我就是個大傻瓜,我對你毫無感情,我們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比缓笸郀柼匚⑽⒁恍Γf道:“我對你沒有任何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沒有頭腦,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胸?zé)o大志,粗俗不堪,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平庸淺薄,勢利虛榮,然而我還是愛你?!边@個發(fā)生在他們?nèi)ヒ邊^(qū)前。愛情或者更準確地說,不愛的發(fā)現(xiàn),用不著瘟疫的幫忙,《霍亂時期的愛情》是最典型的文本,霍亂不會改變愛情,霍亂只是愛情的明喻。那么《面紗》中的瘟疫,到底有什么作用?或者說瘟疫是什么?
瘟疫是一種裸露機制。翻開《面紗》,看到題辭,來自雪萊的詩《別揭開這五彩面紗》:“別揭開這五彩面紗,蕓蕓眾生都管它/叫生活……”小說中的瘟疫,承擔(dān)了這揭開的功能。因為瘟疫,因為每天看到“成千上萬的人被瘟疫奪走生命”,凱蒂覺得愛和偷情這些在過去生活中的大江大河,已經(jīng)變得非常狹小。她對瓦爾特說,疫情當(dāng)前,你真的沒必要對我這樣的傻女人勞心費神。走過疫情的凱蒂,甚至理解了老子的“道”。道即是路,即是走路的人。瘟疫揭開凱蒂的面紗,把這個虛榮的半空女郎變成了一個地面上的人。同時瘟疫也揭開了瓦爾特的面紗,這個受到所有人敬重但死于心碎的細菌學(xué)家,同時被愛情和疫情降維,狗一樣地凄涼死去。
因此毛姆的結(jié)論是:愛比死更冷,但瘟疫才是大BOSS。聽到這句話,莎士比亞點了點頭。
《羅密歐與朱麗葉》寫于一五九五年,正是倫敦第一次大疫情爆發(fā)之后,一開始羅密歐就害怕,漆黑的厄運不只是今天下毒手,災(zāi)禍開了端,還有未來的在后頭,而在羅密歐前往曼多亞時,朱麗葉的哭泣也多少源于瘟疫的陰影,“天道,你反復(fù)無?!薄N烈?,莎士比亞特意在新校訂本中,改用了PLAGUE這個非常近乎我們當(dāng)今新冠災(zāi)難的詞,瘟疫插手直接改變了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命運。因為送信人約翰神父想找個伴,約了個同門師弟,但恰逢這個師弟在慰問疫病人家,又恰逢巡邏人經(jīng)過,信使就被一起封門在疫區(qū),去曼多亞給羅密歐送信的事情就此耽擱,搞得羅密歐不知道朱麗葉是假死,導(dǎo)致史上最著名戀人前后殉情而去。整部戲在第五幕急轉(zhuǎn)直下,瘟疫最初在物理上放過了兩大家族,最終在精神上清剿了他們。而我們也能在親王最后的陳述中看到,羅密歐和朱麗葉替他們各自的家族贖了罪,之前,結(jié)仇的兩大家族瘟疫般把整個城市搞得一團糟,現(xiàn)在終于,“該恕的,該罰的”,在瘟疫中彼此清了賬單。
瘟疫是一種清剿重啟。凱普萊特家族和蒙太古家族重新回到他們可以攜手同行的起點,愛也好死也好,都是瘟疫終極按鈕中的一個小程序。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死亡,也在維羅納持久的疫情框架里,從悲劇變成了喜劇。莎士比亞最后寫道,清晨帶來凄涼的和解。在人類這個雖然脆弱但充滿希望的新黎明中,瘟疫顯得前所未有地負負能得正。也是在這個光圈里,《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阿里沙被初戀女友達薩拒絕后,用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的時光,重新回到達薩身邊。雖然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情色生活,阿里沙面對達薩,依然能夠聲音也不變地說道:“我為你保持了童身?!蓖旭R斯·曼聽到這句“我為你保持了童身”,微微一笑。
瘟疫是一種淫欲政治?!痘陻嗤崴埂分?,作家阿森巴赫抵達威尼斯,被水仙少年達里奧捕獲。這個出身嚴肅聲譽隆重的作家,為了能夠在威尼斯多看一眼美少年,完全不顧瘟疫的消息。沒有真正的肉身相碰,不能實現(xiàn)的激情卻讓中年阿森巴赫傾盡全力。與此同時,在印度流行的瘟疫,“向東傳到中國,向西延至阿富汗和波斯;它沿著商隊所經(jīng)的大路傳播,威脅著阿斯特拉罕,甚至莫斯科也談虎色變。但正當(dāng)歐洲驚恐萬狀,深怕這個鬼怪會從那邊涉足到歐洲大陸上時,它經(jīng)過海面從敘利亞的商船偷偷地來了,在地中海幾個港口同時出現(xiàn)?!?/p>
威尼斯開始到處消毒,阿森巴赫知道瘟疫已經(jīng)降臨,時間的大限卻反而把這個已經(jīng)拿到所有榮譽的作家變回了騷情小伙。他開始孔雀開屏般抓緊獲取達里奧注意。他戴寶石,灑香水,每天好幾次在梳洗打扮方面大用功夫,然后盛裝艷服,懷著興奮而緊張的心情坐到桌旁就餐。甚至,他還去美容。他把他的頭發(fā)染得跟青年時代一樣,再燙出道道波紋,然后是眉毛、皮膚,直到原來棕色粗糙的皮膚泛出鮮艷的洋紅色,直到嘴唇的顏色跟草莓一樣,直到最后,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童男一樣,可以再次開啟生命的全部欲望。
人工草莓后的阿森巴赫,追逐小草莓達里奧的過程中,吃了爛熟的草莓,終于染上瘟疫。小說最后,達里奧和家人啟程離開威尼斯,阿森巴赫則永遠留在威尼斯。
這部小說后來被維斯康蒂拍成電影,托馬斯·曼深奧的文藝理論命題華麗脫殼,成了一個普魯斯特式的容顏歌劇,電影中的瘟疫更像是頹廢的舞臺。在世俗社會中,阿森巴赫是一個有社會權(quán)力的人,但瘟疫舞臺上,他所有的文化盤纏毫無意義,他裸露為一個衰敗的生命,成了美學(xué)零余者。在瘟疫的加速度里,維斯康蒂用奢侈的生命美打擊了文化的僵老結(jié)構(gòu),使得阿森巴赫試圖在超濃縮的時間里,致死一躍。這一刻,瘟疫展現(xiàn)為淫欲最抒情也最可憐的一面。愛是天賜的痛苦,淫欲是這痛苦的面具。歐洲老文化魂斷威尼斯,新文化啟程離開威尼斯,這是方生方死的時刻。淫欲有其可歌可泣的一面,瘟疫也是。如此,作為世界史的黑客,瘟疫是入侵者也是革命者。薄伽丘和喬叟一起點頭了。
《十日談》和《坎特伯雷故事集》,都是在大瘟疫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妒照劇烽_頭就是對瘟疫的恐怖描繪:“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觸,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那樣容易燃燒起來。不,情況還要嚴重呢,不要說走近病人,跟病人談話,會招來致死的病癥,甚至只要接觸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摸過的東西,也立即會染上了病。”然后,薄伽丘又強調(diào)了一下,說親眼看見,兩頭豬,因為拱了一下瘟病而死的窮人遺物,一會兒就跟吃了毒藥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繁華的佛羅倫薩尸橫遍城,十室九空,一副世界末日的圖景。但很快,薄伽丘筆鋒一轉(zhuǎn):“在這場浩劫中,有十個青年男女僥幸活了下來,他們相約一起逃出城外,來到小山上的一個別墅。”城外的圖景和城內(nèi)構(gòu)成絕對反義詞:樹木青蔥,清泉流水,到處是生機到處在歌唱,十個年輕人開始講故事,薄伽丘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語法也煥然一新。瘟疫分割了舊城和新區(qū),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弗朗切斯科·德·??颂崴拐f:“但丁結(jié)束一個時代,薄伽丘開創(chuàng)另一個。”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用講故事的方式發(fā)動了文化進攻戰(zhàn)。教會的威權(quán),在《十日談》和《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轟然倒下,瘟疫揭開文藝復(fù)興的序幕,舊世界站在瘟疫的右邊,新世界在左,新文學(xué)描繪出的新世界,可以一直等到莎士比亞接手,歐洲短篇小說也自此起步。
再沒有比《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天氣更加明亮,“青春的太陽已轉(zhuǎn)過半邊白羊?qū)m座,小鳥唱起曲調(diào),通宵睜開睡眼,是自然撥弄著它們的心弦”,大言不慚的巴斯婦不知道她三言兩語將永垂文學(xué)史,“我感謝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門口我已接待過五個丈夫”,所以,盡管別人告訴她基督只參加一次婚禮,但巴斯婦的理由卻來自新生階級的愿望:“我只知道上帝曾命我們滋長生育。請看所羅門先生,他有那么多的妻妾,愿上帝準我有他半數(shù)的滋潤機會!”
還有什么比勃勃生機和大地歡愉更能打敗瘟疫?瘟疫雖然帶來文學(xué)史上的至暗時刻,但也一次又一次帶來巨大的革命?!段烈吣昙o事》開出了文體革命、《鼠疫》開出了誠實革命,“和鼠疫斗爭的唯一方法是誠實”“只能生活在那令人暈眩的頂峰,即誠實”,莎士比亞開啟青春革命、馬爾克斯開出老年革命。笛福說:“瘟疫讓死亡公開嵌入我們的生活,比我們通常允許的多得多?!倍柖柲甑娜蛐鹿诓《荆@一次會帶來什么革命?
加繆的教導(dǎo)是,最簡單的途徑是看看生活在其中的人,如何工作,如何相愛又如何死亡。這個是我們在疫情結(jié)束后可以回答的。
因為有《白夜追兇》(2017)的好印象,號稱《白夜》前章的《重生》(2020)出來,我馬上看了。越看越沮喪,旁白煩、速度慢,充斥各種故弄玄虛。張譯一共也沒演過幾次主角,這次又瘸上了,而且還創(chuàng)傷失憶。
失憶,一個有殺同事嫌疑的失憶警員,還能繼續(xù)升職,電視劇里才有吧。當(dāng)然,誰也不會跟電視劇計較人生,富人家的孩子,大概率不是親生的,《重生》印證了。山好水好前妻最好,《重生》重申了。兩次過失殺人,美女都是一不小心推了對方導(dǎo)致后腦勺事故,《重生》做到了。這些,其實我都能接受。認真理論起來,《重生》在今年的國產(chǎn)電視劇里,肯定能進前十。至少作為一部懸疑推理劇,此劇的長縱線和短橫線的交叉,算是挺括。但是我想跟編導(dǎo)說,求求你們別再玩推理了。
國產(chǎn)劇的觀眾,說起推理都是火花四濺。《醉玲瓏》(2017)里,劉詩詩是這么被高手追問的:“噢,你就是凌王的女人,說,和凌王有什么關(guān)系!”《神槍》(2012)更牛逼,上峰在解釋男主的神槍術(shù)時,說了非常長的一段話,全人類估計沒有一個能聽懂,男主自己也懵了,我抄幾句,“讓子彈拐彎是有原理的,就是射手在子彈出膛的一剎那,手腕急速地抖動,這種抖動,給了子彈一個水平的加速度,從而形成了一個弧線,這就是槍斗術(shù)”。
有槍斗術(shù)打底,欣賞其他劇中人的推理能力,我從容了許多,直到遇到《十宗罪》(2016)。十宗罪里的警察,也算敬業(yè),一直親自去案發(fā)現(xiàn)場,然后他們推理了,詩歌一樣:“女孩平時,穿的都是這種加厚拖鞋。可是從現(xiàn)場來看,她一直在焦灼等待一個男人的到來。門應(yīng)該是沒有上鎖的。因為這種鎖一旦掛上了,必須用鑰匙才能打開?!奔雍裢闲?,鎖和鑰匙的邏輯,馬上說服了我,所以,后來他們從“十二只斷手”目測出“不是來自同一具尸體”,我也服氣。我們的演員演技也好,現(xiàn)實主義氣息撲面而來,一點沒有笑場。
在這樣的推理平臺上,《重生》簡直是姚明的高度。既沒有荒謬不堪的臺詞,也沒有人類接受義務(wù)教育前的信口開河,也不亂使用《和平飯店》(2018)這樣的宇宙流測謊推理。《和平飯店》編導(dǎo)一定很熟悉美劇《千謊百計》(2009—2010),陳佳影也不愧是有留學(xué)背景的天才行為痕跡分析學(xué)家,看幾秒鐘審訊,就能從對方眼珠轉(zhuǎn)動方式推斷出案犯是否撒謊,從上司握拳動作中判斷對方是否無辜,雖然這些技能全中國小學(xué)老師都天然具備,但是被明星演繹出來,我們就得瘋狂鼓掌。類似日劇《名偵探的守則》,異裝癖老頭穿一件紅色連衣裙,雖然性別特征和特朗普一樣明顯,但就敢憤怒質(zhì)問名偵探:你怎么看出我是男扮女裝的呢?然后,偵探的一番華麗推理讓全球推迷流下了鼻血,歌詞大意是:我如此青春貌美,你卻拒絕了我。
反正,推理劇的吐槽隊伍是所有類型劇中最長的。推理群里,只要有人說上句“狄大人!后院發(fā)現(xiàn)一具無頭女尸”,就會有人接下句“我斷定此人必定死亡”。后面馬上有一群跟著哇哇哇:“大人實乃神機妙算,此人果真死亡?!焙昧耍虏劢Y(jié)束,說回《重生》。
仔細去看,《重生》中的主流和支流罪案,都有一個創(chuàng)傷,不是童年時期缺乏母愛,就是父母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出了問題,所以警察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都不問什么案件,第一時間查人物家庭關(guān)系,第二時間就BINGO了。各種家庭創(chuàng)傷在懸疑偵探劇中稱王稱霸很多年,但再也沒人拍得過希區(qū)柯克?!扼@魂記》已經(jīng)過去六十年,英劇、美劇、日劇,其實都已經(jīng)相繼走出原生創(chuàng)傷套路,港劇搞到二十世紀末,也都轉(zhuǎn)場后現(xiàn)代世界,連最喜歡搞庸俗弗洛伊德的韓劇,這些年的家庭推理也常常套嵌在一個更政治更斗爭的南北韓、窮富人的框架里,但是《重生》卻重新?lián)旎亓藵鉂舛兰o風(fēng)的心理醫(yī)生和家庭案件。
二十一世紀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一百八十年前,愛倫坡寫下《泄密的心》的時候,就告誡我們,現(xiàn)代殺人“沒有任何動機”。如果推理派一定要個原因,那么“就是因為他的眼睛吧”。因為他眼睛像兀鷹,“落在我身上時,讓我的血液變冷”,我就把他干掉了。所以錢德勒看不起福爾摩斯,因為真正的謀殺永遠是,窮街陋巷里,莫名其妙飛出來的子彈?,F(xiàn)代偵探也因此永遠告別了古典偵探,案底的揭示不再是智商的優(yōu)勢,而是失序的表征。當(dāng)然這么說,并不是說古典偵探過時了,去年大熱的《利刃出鞘》(2019),就是對古典偵探模式的再激活,但是任何現(xiàn)代偵探劇,都不可能再罔顧當(dāng)代語境,步步推理回子宮,這跟“眼睛往右看,說明在撒謊”,有什么區(qū)別呢?
本來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劇組,《重生》本該在全國觀眾的期待里,在《白夜追兇》和《無證之罪》的新平臺上繼續(xù)推進社會派推理風(fēng),推進老工業(yè)基地刑偵劇,一種在北上廣刑偵片中看不到的鋼鐵感、硬黑風(fēng),進而打造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刑偵劇,但我想多了,畢竟類型劇的發(fā)育,是時間的藝術(shù)。《白夜追兇》退到《重生》的水準,不過讓我們看到,一個國家的推理能力,是一種多么強大的慣性。換句話說,《重生》如果能拋開精神創(chuàng)傷性推理,繼續(xù)在社會構(gòu)造上發(fā)力,國產(chǎn)刑偵劇才能真正走入,用齊澤克最近在談?wù)撘咔橹姓f的一句話,“我們置身其間的全球性的世界景觀”,并“牢記這一景觀暗含的所有悖論”。
拋開精神分析的倫理抱負,投入到社會劇的界域,《重生》中,陳蕊這種荒謬的角色,一分鐘就會下場。婁頤也不可能被警察帶著去和兒子玩創(chuàng)傷袒露。在這個界面里,未來主人公也就沒臉一天到晚玩假摔,一摔就是俊男靚女吻一塊。我看了幾十年電視劇,一次也沒看到楊冪摔到趙本山嘴上過。也只有在這個新界面里,國產(chǎn)劇包治百病的迷惑行為,各種魔性人設(shè),才能告別影視劇“他是自殺,那他的動機肯定是不想活了”這樣的推理。中國影視劇能不能也從這場史無前例的休克中,把有些影視病毒給休掉呢?
【卡里娜】安娜·卡里娜離世,我去看了場《南方車站的聚會》。法國電影中的“南方”離場,中國電影的“南方”登場。
卡里娜是新浪潮的臉。《狂人皮埃洛》(1965)開頭,有一場上流社會的派對。男主貝爾蒙多問電影中的導(dǎo)演塞繆爾·富勒:電影是什么?富勒回答:電影是戰(zhàn)場、是愛、是恨,是動作、暴力和死亡,但終歸一個詞,那就是“情感”。
富勒的回答揭示了新浪潮的圖景。貝爾蒙多和卡里娜,一對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亡命男女,殺了人之后一路向南,貝爾蒙多愛寫作崇拜大海,卡里娜能歌善舞會模仿,最后他們逃到一個小島,隨機地有錢、隨機地花錢,結(jié)尾時候貝爾蒙多射殺了卡里娜,然后自己引爆自己。整部電影,沒有連貫的情節(jié)動機,戈達爾用了雷諾阿和畢加索的畫來表現(xiàn)兩人之間的對話,用音樂、墻紙和香煙來表現(xiàn)電影情緒,用貝爾蒙多的日記把影片分成隨意的章節(jié),導(dǎo)演目標是嘲弄特能講故事的好萊塢,而《狂人皮埃洛》“不是真要講什么故事,不過展示要成為一部電影的企圖”。
戈達爾的觀點被當(dāng)時電影手冊派健將分享,整個新浪潮時期的電影,也因此浸染了強烈的浪潮感、島嶼感和南方感??纯纯ɡ锬鹊哪樉湍苊靼?。
安娜·卡里娜,戈達爾的繆斯和棄婦,關(guān)于兩人故事的各種版本,新浪潮影迷喜歡把卡里娜稱為戈達爾的最愛。這個事情多少有些一廂情愿,就算老頭在七十歲的時候,把安娜·卡列尼娜說成了安娜·卡里娜,那也說明不了什么。新浪潮,就是一種無政府主義的欲望,就像卡里娜的臉,她臉上的主題就是電影的主題,是戰(zhàn)場、是愛、是恨、是動作、是暴力、是死亡,而最終,就是情感,沒有主語的情感。
無主的主題和情感,即是南方。就像西班牙傳奇導(dǎo)演維克多·艾里斯要把一個關(guān)于死心的故事取名《南方》。就像阿根廷的旗手索拉納斯要把一部藍調(diào)電影取名《南方》。每個國家都有一部電影叫《南方》,如同博爾赫斯在《南方》里暗示的,北方是一種約定俗成,南方則是一個夢境。這個大約就是刁亦男要把他最新的電影冠名《南方》的原因。
【胡歌】《南方車站的聚會》在武漢完成,用的武漢方言。電影開場,下雨下雨下不完的雨。當(dāng)時我有點擔(dān)心,怕這部電影跟《暴雪將至》一樣,從頭下到尾。幸好很快轉(zhuǎn)入小偷大會。可惜小偷大會很快又轉(zhuǎn)場偷車比賽?!赌戏杰囌镜木蹠芬宦吩谵D(zhuǎn)場,十來分鐘后,我感覺自己跟上了電影節(jié)奏和氣質(zhì),所以當(dāng)同去的朋友再度自言自語說黃毛干嗎動手,我也自言自語回了句,這部電影大概不讓問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