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翼
準確地說,它不是什么寶貝,是個裝寶貝的木匣子,一尺見方,由大小不同的抽屜組合而成。匣子的主人是我婆,我爸的媽。匣子是婆的嫁妝,據(jù)說當時裝的都是金銀首飾。這么多抽屜要多少首飾才能裝滿呀?我的好奇心在婆那始終無法得到滿足,問得急了,她就說早忘了。一次我到姑婆家玩,問起婆的娘家是不是很有錢,姑婆說:“哦,她呀,東關(guān)果子鋪的女兒?!?/p>
我爺那輩有四個兄弟,都敗家抽大煙,更不幸的是,家敗得不徹底,成分定得有些高。土改剛開始,我爺就被教育改造了,學習了兩天受不了,晚上偷跑回來。我婆沒留門,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敲門沒有得到回應后,一時想不開,在門口的樹上上吊了。這下可不得了,對外定性爺是畏罪自殺,對內(nèi)的問題是誰養(yǎng)活犯人的家屬。我婆沒等人趕,就自覺帶著孩子離開婆家,靠洗衣服、幫傭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當然,匣子里的首飾也幫了大忙。
20世紀70年代,條件稍微好一點,我爸將婆接來和我們一起過。婆的匣子落戶到了我們家。第一次見到匣子,我覺得它很神奇,就像個微縮版的玩具柜子。抽屜的拉手是銅質(zhì)的,大部分是葉片狀,拇指蓋大小,紙片那么薄。
我小時候不愛吃飯,讓我媽頭疼不已,慢慢地,我就有了吃零食的特權(quán)。這個特權(quán)讓姐姐們羨慕嫉妒,就想辦法要分享我的特權(quán)。她們邀請我用匣子玩猜零食游戲。因為年齡相差很大,她們玩什么都不愿意帶我,這次主動邀請,我有點受寵若驚,于是積極配合,可是老猜不中。終于有一天,我輸完最后一顆糖后哭了起來。怕我媽知道了挨罵,姐姐們瞬間就散了。
看我鬧騰了半天沒人理,婆抱起我到匣子前,輕輕揮了一下手問我:“看到了啥?”我說:“葉子動?!逼耪f:“風都可以帶動它,你用手動它呢?”哦,知道了,放零食打開關(guān)上抽屜都要捏住葉片,可不是看見葉片動就能贏嗎?謎底揭曉,游戲的樂趣也隨之結(jié)束。
作為玩具的匣子被遺棄后,我媽就用它裝常用藥。當時有個小病一般都是自行解決,家里人口多,幾乎每天都要用到匣子。時間長了,這個裝精貴東西的精致物件磨損得厲害。我媽一看,再這么拉下去,匣子就毀了,于是按照抽屜數(shù)量編了十一個號,將所有藥品分類放置在十一個抽屜里,由我大姐負責給全家普及編碼。
這里有個小插曲。我大姐在檢查她的普及成果時,婆不配合,說太復雜記不住。我大姐就一番教導,估計口氣像極了我媽,婆終于不應付了,說:“東西都是給人用的,哪個會不壞?”據(jù)說,大姐給我媽匯報后,我媽氣急敗壞地說:“讓你爸記去?!?/p>
婆有三大愛好:抽煙、喝酒、看報紙。過去的報紙只有一張,她認字不多,能讀一天,這種學習的勁頭讓她與時俱進。80歲時,婆要去養(yǎng)老院,說在報紙上看到新開了家養(yǎng)老院,條件不錯。她的提議自然被全員反對,可是,這個能量巨大的小腳老太太自己住進了養(yǎng)老院,還選了個單間。婆走的時候就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十一個抽屜也就留在了我們家。
現(xiàn)在我們姊妹聚會,回憶最多的還是婆的往事,因為總能讓人輕松愉快,不像有的過往太過沉重。前段時間我二姐說起婆縫被子的事。當時二姐看天氣好,就趕緊拆洗被子晾在院子里,到下午干了收回縫好晚上繼續(xù)用。下午有同學找她玩,二姐就想讓婆幫著把被子縫一縫,婆爽快答應了。結(jié)果二姐晚上回來,被子才縫了一道線,婆卻坐在一旁悠閑地抽著煙,看著報。二姐一看急了,被子沒縫完,抽什么煙!婆不以為意地說:“急啥,晚上能蓋上?!倍阏f到此,搖頭感慨:“你們誰見過縫四道線,歇四次,抽四根煙的人?”是沒見過,我們都過得太急,急著享受,急于擺脫,實際上生命的過程不會因為你的好惡改變。我也是年過半百之后才開始體會到婆的人生智慧。
婆97歲去世的。養(yǎng)老院的人講,當天中午送飯的時候還看老太太在洗衣服,一個小時后收碗筷時發(fā)現(xiàn)她躺在地上已經(jīng)咽氣了,洗的衣服掛在那,水還沒滴干。對于婆的離去,本該悲傷的我們卻滿心羨慕,這是多少人期望的結(jié)局。
如今十一個抽屜由我保管,因為實在想不出適合放什么,就一直空著。它就靜靜地待在角落,有時斜陽穿透窗戶灑在它身上,有時一陣微風吹過,已經(jīng)氧化得看不清銅色的葉子依然會晃動,像是邀請我和它一起享受靜好時光。
摘自《金秋》2019年第9期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