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過境

弋舟

這種時候，一個樂觀的父親會讓人氣餒。他不知道，當(dāng)他在衛(wèi)生間沖澡時，我會貼過去，支起耳朵，會調(diào)動記憶的庫存，竭力將他喉嚨里哼出的聲調(diào)碎片拼湊成完整的旋律。還好，我拼出來了，《張三的歌》。一首不折不扣的老歌。但它肯定沒父親老，記憶無誤的話，它流行在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對于父親和我，它都算是新歌。這歌我都有年頭沒聽過了，否則腦子里也不會在扒拉它時仿佛飄滿了蛛網(wǎng)和灰絮?，F(xiàn)在，父親一邊洗澡，一邊哼哼。老歌新唱，或者新歌老唱，總之是有些擰巴——尤其在這種時候。

誰都知道，這種時候，是怎樣的時候。至少，我覺得它是不太適合哼哼老歌的時候。

兩個多月前，我從北京回來和父親一起過春節(jié)。那時候，差強人意，我還算得上是一個對生活有所把握的男人，說是躊躇滿志，也不算太過分。沒人能料到，卻劈頭撞到了此生最漫長的假期。困在父親身邊一個半月的時候，我告訴了父親：如今我已經(jīng)成了單身男人。我對父親坦白道：有朝一日，當(dāng)我返回北京時，我就要獨居了，公司給我找好了一套不錯的公寓。父親一下沒聽明白我話里的意思，或者他的心思壓根不在我這兒，我進一步解釋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地說：

“噢，離婚了唄?！?/p>

那一刻，電視開著，屏幕上盡是從頭裹到腳的人。兩相映照，我重新成了單身男人這種事兒，可不就是——“噢，離婚了唄?！蔽⒉蛔愕?，和世界遇到的麻煩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這么說，你小子對我撒了個謊，”父親擠擠眼睛說，“不過沒事兒?！?/p>

他真大度啊。也不知道是在說我對他撒謊沒事兒，還是在說“噢，離婚了唄”沒事兒。他這么大度，對我，卻成為了事兒。那就是，我感覺他很強，而我很弱。他的樂觀，對我構(gòu)成了擠壓，并且，這個擠壓現(xiàn)在看上去遙遙無期，所以我對擺脫的那一天，用了“有朝一日”來想象。

“孩子和劉珂去桂林玩兒了，我回來陪你過節(jié)?！边@是我對父親撒的那個謊。

重新成為單身男人這個事實，我是沒打算跟他撒謊的，沒必要，離婚在什么時候都不算什么好事，但在三個月前，卻也不會讓人覺得生活將因之天翻地覆。那時候的世界，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不過是想將如實相告的時間延宕一下，好讓父親度過“一個祥和的春節(jié)”。但我哪兒能知道，時間并不掌握在我的手里，仿佛游戲機的開關(guān)，任由我來啟動或者暫停。而且，現(xiàn)在我也知道了，某些被我們視為緊要的真相，原來壓根也沒那么緊要。世界的麻煩給我們帶來了麻煩，卻也覆蓋了我們的麻煩。

一度，連我自己對自己的那點兒麻煩都不怎么惦記了。然而兩個多月后的現(xiàn)在，我感到心里有顆不安的種子正在抽枝發(fā)芽，開始伸張它的爪牙。既往的感受與認(rèn)知，重新復(fù)盤，都有了不同的滋味。最為顯著的是，我開始想念劉珂，更為劇烈地開始想念兒子。這讓我覺得自己很無力并且很無能。

這種情緒，在一個洗澡時都興致盎然的父親面前，就成了煎熬。天哪，他居然還能天天騎著電動車出門，行動力飽滿得讓人嫉妒;他居然還能一邊洗澡一邊哼哼，哼哼的居然還是《張三的歌》。我都快四十歲了，卻一點兒硬漢的影子都沒有，相較眼前這位老歌新唱的父親，他的夠勁兒，讓我簡直就像是一個茫然無措的嬰兒。

我得重新找回點兒什么。即便是妄念，也得讓自己再次去試著摸索“游戲機的開關(guān)”，試著重新回到那種對世界有所把握的中年男人的自尊中去。這對世界不重要，對我很重要。我還有個未成年的兒子，我也想當(dāng)我老了的時候，面對麻煩的世界，也能在兒子面前哼哼《張三的歌》。

可謂靈機一動，隔著衛(wèi)生間的門，我對父親說出了一個建議。我說，爸，咱們?nèi)ヌ烁誓习?，省?nèi)交通現(xiàn)在沒問題了，高速公路已經(jīng)開放了。本來，這只是一個偶發(fā)的念頭，但說著說著，卻喚醒了我那中年男人深謀遠慮的自信感。那就像一個老司機重新握住了方向盤的感覺。建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能夠再度對生活給出“建議”、運籌帷幄似的決斷力，讓人來電。我興奮地告訴父親：自駕，即便春寒料峭，可畢竟也是春光，一路高山峽谷，造物萬千，是時候讓我們的心胸為之一闊啦！

父親還在哼哼他的，和著水聲，都有點兒不太像是《張三的歌》了。

我對著衛(wèi)生間的門自說自話，憧憬著將要重新奪回點兒什么，如同一個老司機般的再度上路，決定一趟出行，左右自己的父親，規(guī)劃自己與他人的方向。我說，你看，我在甘南有朋友，路上遇到什么麻煩的話，解決起來也不是事兒;從蘭州啟程，一路向著西南進發(fā)，拉卜楞寺和郎木寺在等待我們，雪山草地在等待我們，興之所至，我們盡可以一頭闖進四川，白龍江的對岸，就是九寨溝……這么口若懸河地說著，站在衛(wèi)生間外的我，真的仿佛是在訴說著自由，仿佛借由掌握著的人間關(guān)系或者地理知識，就能佐證出自己的價值。

“羊肉好，”父親回了一聲，“甘南的羊肉好?！?/p>

“對！甘南的羊肉好，讓我們?nèi)コ詡€夠！”

“不缺羊，我們不缺羊，蒙古國人民捐了我們?nèi)f只呢?！备赣H快樂地說。

這事兒我知道，剛剛在手機上刷屏才看過相關(guān)的消息，說是那三萬只羊正在友邦牧民的悉心照料下加緊“貼春膘”。

可這個睦鄰友好的消息，跟我現(xiàn)在所說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費了些心思，我才理清楚一些頭緒。我想，父親的邏輯大約是：甘南的羊肉好吃，但現(xiàn)在我們不缺羊，所以——甘南，就不用去了唄。這就像“噢，離婚了唄”一樣，舉重若輕，有股順理成章的云淡風(fēng)輕勁兒。

我回到自己的臥室，摸黑鉆進被窩。這么多日子無所事事，人卻感到精疲力竭。黑暗中，風(fēng)吹草低，我想象“三萬只”這樣規(guī)模的羊群，正漫山遍野地涌上甘南高原的地平線。我當(dāng)然知道，自蒙古國而來的羊群焉能從甘南入境？但那種地理知識擁有者的自以為是，此刻毫無意義。我只能，也甘愿，在黑暗里眺望羊群與高原。至于它們應(yīng)該從哪兒入境，真的一點也不重要了。

昨天下午，我正給一盒龍蝦解凍，公司分管人事的副總打電話跟我說：“沒那么糟糕，下半年海南歸你?！?/p>

夜里九點多鐘，父親背著琴盒回來了。他好像還喝了點兒酒，進門后就鉆進衛(wèi)生間去沖澡，隨后，《張三的歌》再次響起。

我小心翼翼地貼在衛(wèi)生間門外問他吃飯沒有。

“吃過了，以后我回來晚你別等我。”他說。

“你至少得給我打個電話吧?！蔽艺f。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瞎操心。”父親的聲音聽不出有什么異常，他接著說，“還有啊，清明節(jié)給你媽掃墓的事你也別操心，我都計劃好了，陵園關(guān)閉，我們可以在天臺上遙祭一下?！?/p>

是的，他都計劃好了。我有半天不知道怎么應(yīng)答，漸漸意識到自己已然陷入到了確鑿的困境之中。這個困境，與父親無關(guān)。下午那會兒，公司的管理群發(fā)布消息，公示了第一批裁員名單。盡管我不在這個名單之上，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只是我那會兒居然聽之任之，直到被父親再次拒絕的這一刻，才回味出了嚴(yán)肅的危機。

“有事你跟我說，不用跑到學(xué)校去啊。”父親哼著歌，間隔著說出一句。

“她答應(yīng)過我保密的！”過了很久，我才顫聲說出話，感到自己像被整個世界背叛了似的。

“別這么孩子氣，保什么密嘛，她跟我熟還是跟你熟呀？”父親十拿九穩(wěn)地說著，肩膀上搭著一條毛巾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

他可能也沒做好和我劈面遭遇的準(zhǔn)備，慌忙用手去遮擋赤裸的下身。這的確很尷尬，我也記不清了，我們父子有多久未曾赤裸相見。

“爸，我得跟你說說?！蔽乙贿呣D(zhuǎn)身走開一邊說。

父親也轉(zhuǎn)身返回了衛(wèi)生間，是一個和我彼此回避的運動軌跡。

“行，你泡壺茶，我們邊喝邊聊。”他說。

起初我真的走到客廳去泡茶了，但走到茶幾前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也不想按父親說的去做。我不想再跟他說一遍高原風(fēng)物，當(dāng)然也不想再聽他跟我說一遍生活運算法。此刻，我放棄一切角色，無論是做個父親還是做個兒子。

我爬到了天臺上，迎著夜風(fēng)站了會兒。這里我上來過許多次，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靠近過樓體的邊緣。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恐高，但他們都沒我知道我到底有多恐高。童年時，父親帶我穿越華山的百尺峽，我騰云駕霧一般地過去了，讓他見證了我的恐懼，但我沒告訴他，我都被嚇尿了。這會兒，我走到了天臺的邊緣，探頭向下一望，有如看到黑漆漆的深淵。

這棟樓并不是特別高，是那種只有七層的洋房，但是于我而言，超過兩米，七層跟七十層沒什么區(qū)別。矮矮的水泥護欄之外，樓體原來還伸出了大約有半米多的雨檐。小區(qū)里一片岑寂，但我分明聽到了咆哮之聲，那來自天際的聲息，無外乎，還是慫恿我去做一個勇敢的人。

是啊，除了鼓足勇氣，你還能怎樣呢？

我目測了一下雨檐的長度，從我所在的位置，到下一個轉(zhuǎn)折處，大致有十五六米的距離，這應(yīng)該就是家里客廳的縱深。不算長，和漫長而狹窄的人生畏途相比，它不算長。我想，我現(xiàn)在需要克服的，不過就是這樣的一段距離。

那么，有什么好說的呢？我抬腳跨過了天臺的水泥護欄。不用說，我的腿完全軟掉了，于是只能四肢著地，匍匐著，趴在了懸空的雨檐上。一瞬間，我在夜空中看到了昔日的兒子，那日，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在貴州深山里的索橋上，就是這樣爬過了他的至暗時刻。和我小時候一樣，兒子也嚇尿了，為此，劉珂和我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那時候，關(guān)于怎樣教育兒子，關(guān)于生活的性質(zhì)，關(guān)于人該如何在這世上不屈不撓，我們之間有著巨大的分歧。此刻，我想，劉珂也許是對的。

春夜的風(fēng)是軟的，我在黑暗的天空爬行。爬過十五六米之后，沒準(zhǔn)，我就能煥然一新，成為一個真正剛健的人。閉著眼睛，向前一寸一寸蠕動，漸漸地，軟風(fēng)變硬，我的腦海浮現(xiàn)出遼遠的幻覺，我真的看到了，本來，那如同一個巨大負(fù)數(shù)一般空洞的前方，那像皮子被鞣制過了一般的銹色夜空，開始泛出沉著的普藍，在那普藍色的天邊，蒼穹之下，高原的地平線上正有滾滾的羊群無聲地越境而來。

責(zé)任編輯.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