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秀
騰云駕霧
仲夏傍晚,遼寧省阜新市彰武縣火車站站前廣場,78歲的劉志森悠閑地遛著彎兒,廣場上人聲鼎沸,兩伙兒廣場舞,幾處話題圈,好不熱鬧。
一處話題圈正在神侃描寫國產(chǎn)機車的熱播電視劇《奔騰年代》,圈中核心人物張大爺看到劉志森,忙招呼他過去,對爭論不休的伙伴們說:“說起火車,沒人比他懂?!眹扇旱娜巳毫⒖套尦鲆粋€缺口,讓劉志森站到中間。
的確,談論鐵路和火車,劉志森是這一帶話題圈的權威,因為他開了一輩子火車。
流霞在飛,思緒也在飛,劉志森仿佛回到了當初的奔騰年代。他是地道的彰武人,小時候最喜歡在鐵道邊上玩。記憶中第一次見到火車,是遠遠地站在鐵軌旁的小土丘上,看著龐大的蒸汽火車呼嘯而過,轟鳴的汽笛聲隆隆作響……那種震撼深深印在劉志森的心里。
劉志森從此迷上鐵路,愛上火車。他可以準確說出每天路過彰武有多少次火車,其中有多少是貨車,多少是客車,哪些火車停,哪些不停,如數(shù)家珍。上學時,老師問劉志森的夢想是什么,他沒有片刻猶豫,大聲說:“開火車?!?/p>
以至于當錦州運輸機械學校招生,招生簡介上強調“畢業(yè)后可以留在鐵路,甚至可以開火車”時,劉志森毫不猶豫就報了名,那一年是1960年,花樣年華的18歲。
可現(xiàn)實卻一點兒都不花樣,因為與3年苦讀相伴的是“三年困難時期”。劉志森卻毫不在意,心里念的只有鉆研功課,然后如愿上鐵路、開火車。
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劉志森的夢想?yún)s只實現(xiàn)一半——他真的被分配到了鐵路,也上了火車,然后就——“先做司爐吧?!避囬L交給他一把鐵鍬,指了指機車的鍋爐,囑咐:“火車跑得快不快,全看鐵鍬猛不猛?!?/p>
彼時,鐵路上跑的大多是蘇聯(lián)的“大友好”型蒸汽機車,工友們笑稱其為“傻大黑粗”,因為它不僅吃煤,跑得還慢,時速只有50多公里?;疖囆熊囍校瑒⒅旧透彼緳C兩個人輪班向蒸汽鍋爐里加煤,一趟車下來要燒掉18噸煤。
奮力揚鍬換來了車輪滾滾。為通風散塵,司爐間被設計成開放式,夏天,頭頂太陽,身邊還守著個如太陽般的鍋爐,四周吹出的風都熱得發(fā)燙;冬天,背后是刺骨的寒風,身前是炙熱的火爐,工作服棉襖被一分為二:前面熱氣騰騰,背面冰涼結霜。
轉眼4年,劉志森燒掉上萬噸煤,與此同時,他又利用閑暇看遍能搜羅到的機車駕駛書籍,他的夢想沒有變,他一直在做準備。
終于,機會來了。1968年,劉志森通過考試,成為一名火車司機。上車的前一晚,劉志森躺在床上興奮得睡不著,輾轉后他索性坐了起來,泡上茶水,在腦海里重復演練駕車步驟,直到天亮。
劉志森坐上了夢寐以求的火車駕駛座,拉響汽笛、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終于體會到《西游記》里孫悟空騰云駕霧是啥感覺了?!蹦且曇?、那速度、那種操控的感覺,駕駛著火車的劉志森仿佛走上了人生巔峰,時隔52年回憶起來仍歷歷在目。
告別了“傻大黑粗”的機車時代,劉志森與省煤、快速的國產(chǎn)“勝利型”機車一同上崗?!败噭蛹锌矗t望不間斷?!眲⒅旧€記得,那時的鐵路線并不是今天這樣的封閉式,駕駛途中,眼前時不時就會冒出來一群羊,或是無人看守的路口飛躥出一輛車,甚至鐵軌旁忽然閃現(xiàn)出一個人……
劉志森都能及時發(fā)現(xiàn)狀況,并第一時間啟動緊急制動?!白铙@險的一次是我拉下緊急制動氣閥后,列車在慣性作用下繼續(xù)滑行數(shù)十米,和突然駛進眼前的小汽車只有幾厘米距離時才剎住車?!?/p>
讓劉志森一次次騰云駕霧的年代,同樣也是國產(chǎn)機車飛速發(fā)展的奔騰年代,從勝利型到前進型,再到東方紅型,機車從蒸汽機車迭代發(fā)展到內(nèi)燃機車,一路向前。與之相伴一生的劉志森,在1998年正式退休后,把家安在了彰武縣火車站旁,他說聽著熟悉的火車汽笛聲,才能夠安然入睡。
火車司機的兒子
小時候,劉孝最喜歡別人問他父親是做什么的,大聲地說出“開火車”三個字,是他在眾多孩子中獨有的一份驕傲。
在那個子承父業(yè)的年代,劉孝盼望著自己能夠早日長大,有朝一日也和父親劉志森一樣,成為一名讓全家人都驕傲的火車司機。
時光匆匆,劉孝在父親的影響下,為自己的人生畫下軌跡。1983年,劉孝參加工作,崗位就是父親工作的機務段。上班前一天,劉志森很鄭重地將劉孝叫到跟前,問他火車司機到底是干什么的?劉孝不假思索,嬉皮笑臉地答:“不就是駕駛火車嗎?”劉志森立馬變了臉,呵斥道:“你駕駛的是火車頭,后面連著的可不只是一節(jié)節(jié)車廂,而是所有人的生命安全?!眲⑿⒁矅烂C起來,那一刻他明白了父親、這份職業(yè),以及責任。
歷史的車輪開始重疊。劉孝的職場路和父親如出一轍,也是先從司爐做起。20世紀80年代,很多地方仍然是蒸汽機車,雖然已經(jīng)安裝了加煤機,不需要人工操作,但加煤機和人工相比,效率提上去了,用煤量卻大增。經(jīng)濟的困窘讓段領導權衡再三,最終決定繼續(xù)啟用人工司爐。
拿起鐵鍬的劉孝明白,每一道“坎”都早已設下,父親走過的路,他必須一個不落。
從司爐到副司機再到火車司機,劉孝一邊遵循父親的教誨,一邊篤行自己的路。1991年,他通過考試正式成為一名火車司機。直到現(xiàn)在仍有很多人問他,第一次駕駛火車的感覺,劉孝始終只有一句話:“沒法形容,只有自己親身感受才知道?!?/p>
劉孝開了4年的蒸汽機車,1995年,他終于等來了國產(chǎn)東風系列內(nèi)燃機車。
“完全是兩個世界。”在劉孝的眼里,內(nèi)燃機車駕駛室內(nèi)冬暖夏涼,寬大的視野窗,舒適的駕駛座,120公里的時速讓兩側的風景在眼前飛速而過,“駕駛火車成為一種享受?!敝劣谒緺t工,早已和時代作別,同煤煙粉塵一起退出歷史舞臺。
“你們這代人趕上了好時候?!眲⒅旧粗鴥鹤玉{駛嶄新的內(nèi)燃機車飛馳而過,心中滿是對兒子的驕傲和對這個時代的自豪,“奔騰年代就是這樣前赴后繼,接力向前?!?/p>
駕駛內(nèi)燃機車,劉孝每天要面對數(shù)十個儀表,上百個參數(shù),以及整個機車的上萬個零件。一個零件出了故障,整個機車就無法運行,劉孝必須對機車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白天駕駛機車,晚上挑燈夜讀,一本本厚厚的內(nèi)燃機器技術書籍,變成床頭那一本本心得筆記。
“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币源祟愅疲疖囁緳C跑得快,則需優(yōu)秀司機帶。劉孝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段里上下有目共睹,不久,劉孝就被提拔為指導司機,負責指導所有火車司機,再后來,劉孝又成為車隊長,管理13列火車和100多位乘務人員。
2003年,劉孝從火車司機崗位上退了下來,成為段上的安全監(jiān)察,他的面前不再是一列火車行駛過的風景,而是每日來往段上數(shù)以百計火車交織而成的交通網(wǎng)。劉孝如同一個指揮家,火車是他的音符,鐵路線成了五線譜,他負責旋律,奏一首安全穩(wěn)定快速的交響樂。
齊聚高鐵時代
鐵路線上,劉志森把閘把傳給了兒子,如今,兒子又傳給了孫子。
2010年12月,劉一銘轉業(yè)歸來,被分配到通遼機務段,一家三代人齊聚鐵路的拼圖正式完成。
就在劉一銘來到鐵路的一年前,2009年12月26日,京廣高速鐵路武廣段開通運營,列車最高運營時速350公里,宣告著中國正式步入高鐵時代。
站在奔騰年代的巨流中,劉一銘的鐵路之路也開始了提速節(jié)奏。
2012年,劉一銘通過考試成為一名火車副司機;2015年,成為火車司機;2017年,擔任指導司機。
父親劉孝10多年才走完的路,劉一銘用了6年。
“果然是高鐵時代,一切都要快。”對于兒子的快速成長,表面上,劉孝將其歸結于時代,但在心里他還是明白的,這與劉家“祖?zhèn)鳌钡膱?zhí)著分不開。
在劉一銘擔任指導司機的這一年,通遼段的機車再一次迎來轉型,新型的國產(chǎn)韶山9型電力機車取代了內(nèi)燃機車。電力機車相較內(nèi)燃機車,又是一番模樣,沒有粉塵,極小噪音,更加快速,劉一銘坐在駕駛室里,看不到司爐工的揚鍬,聽不到內(nèi)燃機的轟鳴,眼前飛花走葉,盡是風景。
劉一銘的志向絕非止步于此,他的目標是駕駛高鐵,站在中國鐵路的最前沿。駕駛高鐵同樣需要考試,不同的是它要加上一個限制:駕齡。因為劉一銘太年輕,駕齡不夠,他因此錯過了第一批報名高鐵駕駛員考試的機會。
他把苦惱說給爺爺劉志森聽,“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心中有定數(shù),眼前自有方向。眼下最重要的是吃透機車技術?!痹趧⒁汇懣磥恚瑺敔斎缤依锏亩êI襻?,任何事透過爺爺總會撥云見日。
就這樣,劉一銘一頭扎進機車技術中。在通遼段引入國產(chǎn)SS9電力機車這一年,他被段里選送參加集團公司舉辦的361培訓班學習。培訓班選擇班員極為嚴苛,段上報名時會有初試,直接淘汰一半,到沈陽入班前又會進行復試,被淘汰的人從考場出來會直接踏上返程的火車。
憑借厚實的技術積累,劉一銘一路過關斬將,成功入選培訓班,歸來后又立馬投身到SS9電力機車試運行團隊中。
新機車試運行在即,多方標準亟待出臺。劉一銘把自己關進車間,整整一周時間,不眠不休,查資料、看標準、對規(guī)定。憑借扎實的機車知識和培訓班的收獲,他對新型機車的方方面面都通盤掌握,并制定成運行標準,隨后又對全體乘務員和管理人員開展培訓……一切都在無縫鏈接中快速進行。
2018年12月29日9時09分,一聲鳴笛過后,由劉一銘添乘(指鐵路列車運行中,規(guī)定值勤人員之外的職工,隨車參加乘務組的工作)指導的通遼至沈陽C1508次列車快速駛出通遼站,標志著通遼地區(qū)正式步入高鐵時代。
又是一年端午節(jié),一家三代人原本要聚一聚,可無奈劉孝要加班,劉一銘要跟車,只能作罷。劉志森安慰家人:“對于鐵路人而言,鐵路就是家,聚少離多才是正常,咱得習慣?!?/p>
彰武縣火車站廣場的話題圈仍在繼續(xù)。干過“小燒”(司爐工)的劉志森字正腔圓,侃侃而談。在夕陽最后一道晚霞的映射下,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列火車,駕駛室里好像坐著當年的自己,又好像是劉孝,最后看到的卻是劉一銘,三個人仿佛都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感謝中國鐵路沈陽局集團有限公司及通遼機務段對本采訪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