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人性的復雜性與合理性

趙喬翔 李詩晨

我國古典文學界普遍認為《陌上桑》是漢樂府詩中最具藝術魅力的一首，也是中國古代最膾炙人口的詩歌之一。這首詩產(chǎn)生于民間，由當時的樂府搜集、加工并定型。隨晉朝崔豹《古今注》的介紹，特別是梁代沈約《宋書·樂志》和陳代徐陵《玉臺新詠》的選錄，歷朝歷代的研究者甚眾。就主題研究而言，已經(jīng)有了多種觀點?！暗赖聬矍檎f”是古代的傳統(tǒng)觀點，20世紀以來仍有學者承襲。鄭賓于認為該詩既表現(xiàn)一般男子對女子傾慕的心理，也表現(xiàn)女子對丈夫始終保持貞潔的態(tài)度。①此說現(xiàn)在有兩個分支：一是側(cè)重于道德，認為是表現(xiàn)漢代婦女的道德觀念;②一是側(cè)重于愛情，認為是表現(xiàn)羅敷對愛情的堅貞與專一。③“反抗強暴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主流觀點，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程千帆《古詩今選》、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等都持此說?！敖衣陡桧炚f”是繼“反抗強暴說”之后的主流觀點，北京師大《簡明中國文學史》認為是揭露上層官吏無恥，歌頌平民女子勇敢與堅貞;袁行霈《中國文學史》認為是充分肯定和高度贊揚羅敷，嘲笑、鞭撻好色無行的使君。桑建中持“理想愿望說”，認為是描寫羅敷的美，歌頌其優(yōu)良品質(zhì)，表現(xiàn)勞動人民美好的理想與愿望。④林健持“審美理想說”，認為是通過寫羅敷的美以表達特定時代人們的審美理想。⑤蔡鴻恩和涂殷康都持“意識覺醒說”，認為是表現(xiàn)正好處在覺醒過程中的女性敢于沖破封建禮教束縛，堅持獨立人格，追求自由美好生活的民主意識。⑥以上眾說紛紜、似是而非的主題觀，由于指導思想與認識方法上的局限性與片面性、表象化與簡單化，都不能令人信服甚至難以自圓其說。要正確把握《陌上?！返闹黝}，就必須克服指導思想與認識方法上的上述誤區(qū)，重新對其做出更客觀全面、更深入本質(zhì)的解釋。

既然“文學是人學”，文學的主題理應是關涉“人”的主題，如生命、交際、愛情、愿想、理智、道德、審美、意識等許多方面及其范疇體系，能夠涵蓋“人”的主題方方面面的概念唯有“人性”。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必須而且能“直抵人性”以引導人們審慎觀察人性的復雜性，而這正是《陌上?！返闹黝}之一。詩的顯性故事情節(jié)以及隱形敘事中的每個人物形象的“人性”都很復雜，表現(xiàn)為不同程度的美好、歪膩與油滑。以往的研究已充分認識了羅敷、夫婿的美好，在此無需贅言;但對其他人物的美好之處，也不能忽視或抹煞。使君作為地方長官沒有忘記在春天循行屬縣以觀覽民俗、勸人農(nóng)桑的職責，行至“陌上桑間”被貌美的羅敷深深吸引，先讓隨從打聽是哪家姑娘、年方幾何，自信的他才彬彬有禮地探問“寧可共載不”，在遭受辱罵和奚落后便悄然離開。⑦行者、少年、耕者和鋤者也都被羅敷的貌美深深吸引，作為男人都有欣賞美、擁有美的渴望，以至下?lián)埙陧殹⒚撁敝鴰濐^、忘其犁、忘其鋤，真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前人對封建官員使君的歪膩甚至邪惡已經(jīng)說的很多了，但對其他人物的歪膩卻一概忽視或抹煞。羅敷明知自己是有夫之婦，卻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到男女可以自由談情說愛、幽會歡合的“陌上桑間”來，無論是為了吸引男人們圍觀還是為了婚外曖昧或出軌，都難脫風騷、歪膩之嫌。⑧即使是被羅敷“盛夸”成高帥富的理想夫婿，把羅敷丟在鄉(xiāng)下老家，究竟是為了在外地裝“未婚男”還是為了養(yǎng)“小三”、沾花惹草更方便？這里面一定有歪膩。行者、少年、耕者和鋤者也不是一群絕對純潔的男人，也有歪膩的“本心”，因而一個個神色迷離地看美女甚至“撩”美女，活兒沒干完回家了還故意找茬兒跟老婆吵架。以往的研究也沒有注意到人物油滑的一面。羅敷本來是備受冷落、有歪心思的寂寞女，卻因使君不是理想的示愛者而裝作堅守婦道的“好女”對其進行辱罵和奚落，主演了一場“好女、辨潔、刺淫”的大戲。她的夫婿似乎美好無比，但料想他長期在外地也是歪膩至極，只是這個“油滑的中年男”能把羅敷安撫、忽悠得很妥帖。使君本來很想和羅敷“共載”，但眼看毫無指望便知趣地悄然離開，若非“油滑”之輩不可能如此波瀾不驚、泰然處之。行者、少年、耕者和鋤者的“油滑”則令人捧腹，他們?nèi)狈κ咕菢幼非竺琅淖孕?，但又覺得“不看白不看”，所以入神忘形地看美女甚至失態(tài)地“撩”美女。

引導人們審慎觀察人性的復雜性只是《陌上?！分黝}的一個方面，屬于客觀、全面“認知”表象的層面;第二方面是引導人們思考復雜人性的合理性，主要包括引導人們思考其是否符合人之常情、社會習俗、交際禮儀、身份職責與道德準則等，這是更深入、更本質(zhì)的“價值判斷”層面。該詩人物形象的復雜“人性”都合理嗎？首先可以直接斷定的是，羅敷、夫婿、使君、行者、少年、耕者和鋤者各自美好的一面，無疑都是合理的。但他們各種各樣、不同程度的歪膩與油滑的一面是否合理，就要具體分析、審慎判別。羅敷明知自己是有夫之婦，卻背著家人盛裝打扮后跑到男女可以自由談情說愛、幽會歡合的“陌上桑間”來，要么是為了吸引男人們圍觀，要么是為了偶遇一場婚外曖昧或出軌;如果因為備受冷落、寂寞難耐而有歪心思，就大可不必矯情地編造出一個理想夫婿，強裝堅守婦道的“好女”怒斥、羞辱使君。她的這些心理與言行是很恰當?shù)?。夫婿倘若真是羅敷“盛夸”的那樣好，就不會費盡心機把她安撫、忽悠得乖乖地呆在鄉(xiāng)下老家，而不把她帶在身邊。使君以巡行屬縣“勸人農(nóng)桑”之名帶著大隊人馬外出，卻沒有行“公干”之實，而看見貌美的羅敷便頓生“共載”之心;盡管他在向羅敷示愛的過程中始終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即使在遭到她滔滔不絕的辱罵和奚落時，也沒有死纏爛打、惱羞成怒或威逼強暴;但身為朝廷命官的一方太守卻借公務活動之機圖謀滿足“獵色”私欲之實，無疑是有失身份的。行者、耕者和鋤者都抱著“不看白不看”的心理，一個個神色迷離、失魂落魄地看美女，竟忘了趕路或干農(nóng)活兒，回到家里還找茬兒跟年長色衰的老婆吵架;少年看見貌美的羅敷便“荷爾蒙瞬間飆升”，忍不住脫下帽子、整理頭巾，玩起了當時男子慣用的“撩騷”套路。就這些行為舉止以及隱藏在背后的心理而論，他們作為普通男人也并不純潔。

參考文獻：

①鄭賓于.中國文學流變史（中冊）[M].上海：北新書局，1931：462.

②趙敏俐.漢樂府《陌上?！沸绿絒J].江西社會科學，1987（3）.

③孫玉生.《陌上?！分辛_敷形象性格辨證[J].牡丹江師院學報，1996（1）.

④桑建中.漢樂府《陌上?！分械氖咕蜗髣e議——兼談《陌上?！返闹黝}[J].山西師大學報，1986（3）.

⑤林健.羅敷之謎與兩漢文化精神[J].重慶社會科學，1988（5）.

⑥蔡鴻恩.使君即夫婿 諧謔見情趣——《陌上?！穭e解[J].思茅師專學報，1990（2）;涂殷康.采桑女形象的轉(zhuǎn)換與女性人格的覺醒——對《陌上桑》的再認識[J].民間文學論壇，1990（6）.

⑦楊向東.“使君”不“丑”——《陌上桑》使君形象新探[J].湖南教育，2006（35）.

⑧曹長發(fā).白璧微瑕是羅敷——羅敷人物性格的再分析[J].現(xiàn)代語文，2006（1）.

[作者通聯(lián)：趙喬翔，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李詩晨，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