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林
1582年,意大利人馬泰奧·里奇(Matteo Ricci)輾轉來到了澳門。作為耶穌會的傳教士,他希望將自己的“上帝”帶入龐大無匹的明帝國。
30年前,他的前輩沙勿略也曾懷著同樣的夢想,但嚴格的海禁政策讓沙勿略只能望洋興嘆。1552年底,沙勿略病逝,臨終之言是:“巖石啊巖石,你何時才能裂開?”
古老帝國的巖石并非堅不可摧。1583年,通過變相賄賂,馬泰奧·里奇等人在廣東肇慶申請到了一個定居點。申請過程中,他沒有提到傳教,僅聲稱自己是宗教團體成員,因為仰慕中華帝國而離開本土遠涉重洋來到這里,只祈求獲得一小塊地,用于建造住房和小教堂。
這種謹慎是必要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在洪武七年頒布的《大明律》里規(guī)定:上至以彌勒佛、白蓮社的名義聚會,下至扮演巫師請神上身、兜售符水,為首者要處以絞刑,從犯也要“各杖一百,流三千里”;甚至連“軍民裝扮神像、鳴鑼擊鼓、迎神賽會”也不被允許,為首者要杖一百。
馬泰奧·里奇?zhèn)儾幌氡蛔ミM監(jiān)獄。同時他們還知道,中國人有一種文化上的自豪感,“他們不能相信有那么一天,要向外國人學習本國書本上未曾記載的東西”。為了規(guī)避這種排外的文化心態(tài),馬泰奧·里奇?zhèn)兘邮芰艘晃谎瞄T主簿的建議,“把頭和臉剃得精光,穿上非常得體的袈裟”,從傳教士搖身變做了洋僧人。1584年,他們在肇慶出版了一本宗教書籍,序言的落款卻是“萬歷甲申歲秋八月望夜三日天竺國僧書”。1585年,他們在肇慶建起了教堂,但馬泰奧·里奇的好朋友與政治靠山、肇慶知府王泮,給教堂起的名字是“仙花寺”。
寺廟與教堂、傳教士與佛教徒,終究不是一回事。馬泰奧·里奇?zhèn)儼醋约旱囊?guī)矩,在平常日子里將大門關了起來,這讓肇慶的百姓們疑惑不已,在他們的認知里,寺廟應該常年大敞山門、廣受香火才對。與疑惑伴隨而來的,便是各種各樣的陰謀論——1580年代,葡萄牙人與西班牙人,混合著倭寇與中國本土海盜,已在明帝國沿海騷擾搶掠多年;官方將他們統(tǒng)稱為“佛郎機人”,民間則流傳著“佛郎機人拐賣嗜吃小孩”的謠言。馬泰奧·里奇?zhèn)兊姆钔饷病⑸介T緊閉的仙花寺,與這類謠言很自然地結合到了一起。
仙花寺的第一個信徒,是患了不治之癥而被家人拋棄街頭的一個可憐人。馬泰奧·里奇?zhèn)兏嬖V這可憐人,他們無法醫(yī)治他的肉體,但可以拯救他的靈魂。垂死者愿意抓住任何可以抓到的稻草,可憐人被帶回仙花寺受洗,然后在那里去世。謠言隨后開始在市井中傳播。謠言里說,番鬼們有一種能力,可以看出那可憐人的腦子里藏著寶石,在他生前照料他,是為了在他死后占據他的尸體,然后將寶石取走。
當然,也有主動投奔仙花寺之人。但這種投奔,帶給馬泰奧·里奇的,只是更深的失望。他在札記里寫道:“中國有很多人熱衷于煉金術,差不多使他們發(fā)了狂。他們認為,采用一種只有在外國才找得到的草藥,可以把水銀變成銀子。因為我們是這兒唯一的外國人,就有謠言說我們隨身帶有這種草藥,而且我們知道使用它的秘密。”
一旦得出了某種結論,民眾會有一萬種辦法去“證實”它的正確性?!榜R泰奧·里奇?zhèn)兌脽捊鹦g”也不例外。流言聲稱,仙花寺里的這些人,不從事生產與貿易,也不像和尚們那樣大開山門廣納施舍,卻能夠衣食無憂,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掌握著將水銀變?yōu)殂y子的奧秘。
1589年,新來的兩廣總督劉繼文將馬泰奧·里奇?zhèn)冎鸪隽苏貞c,遷往位于廣東更北部的韶州南華寺。在韶州,傳教士們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居所“按中國式樣設計和建造”,教堂旁的精舍里“所藏皆《六經》正學,《子史》諸書”;馬泰奧·里奇也決定在形象上轉型,不再做洋和尚,要做洋儒士——這是他從儒士身上得到的啟發(fā)。因為在明帝國,儒士的地位遠遠超過了僧人。
大約在1594年前后,馬泰奧·里奇開始留頭發(fā)、蓄胡子、穿起了明帝國常見的儒生服飾。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說,儒生構成了明帝國的主流知識圈,“非讀書人出身的富豪,沒有多少體面;士子雖然貧窮,卻有光顯的身份”。
變身儒士,大大拓寬了馬泰奧·里奇的社交圈。他既能夠以記憶法出入于江西巡撫的府邸,也可以與王爺們酬唱往來。1596年,他將自己熟知的西方關于交友的格言與故事翻譯出來,以《交友論》為書名結集出版,即是應明朝宗室建安王朱多?的請求。該書出版前,還得到了知識圈領袖、白鹿洞書院山長章潢的修改潤飾。這是馬泰奧·里奇的第一本中文著作,他署了一個中文名字——利瑪竇。
對圣賢語錄產生了審美疲勞的士大夫們,很喜歡《交友論》這本小冊子?!袄敻]”這個中文名字,由此開始在明帝國聲名鵲起;洋和尚與煉金術士,也搖身一變?yōu)椤疤┪鼬櫲濉?。同時代的學者沈德符說,“利瑪竇,字西泰,以入貢至,因留不去”,已將其視為前來進貢的歸化之人。另一位晚明的知名學者李贄,也與利瑪竇有過交往。1600年,有知識圈的朋友來信詢問他利瑪竇是怎樣的人,李贄的回復是“極標致人也”,“我所見人未有其比”,我見過的人當中,沒人比得上他。
在這些交往中,泰西鴻儒利瑪竇有意識地掩蓋住了自己傳教士的身份與使命。此時的他,已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去北京,讓大明皇帝接納自己的教義。
大約在1595年前后,利瑪竇用一只計時沙漏,說服了一位返京述職的官員,請他將自己帶去北京。走到半路,官員開始擔憂戰(zhàn)爭期間將一名外國人帶入京城會給自己引來麻煩——明軍正在朝鮮與豐臣秀吉的軍隊作戰(zhàn)。利瑪竇又拿出一塊玻璃棱鏡,改變了官員的心意。他告訴利瑪竇,北京是去不成了,如果他愿意,可以去留都南京。
南京城是明帝國南方的文化中心,城池的宏偉讓利瑪竇驚嘆:“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與它匹敵或勝過它。它真正到處都是殿、廟、塔、橋,歐洲簡直沒有能超過它們的類似建筑。”更重要的是,這里有著數量上可以與北京媲美的貴族和官吏,他們是利瑪竇交往的核心對象。但朝鮮的戰(zhàn)爭影響了利瑪竇的計劃。明帝國獲知消息,豐臣秀吉的軍隊中有“佛郎機人”。這個消息讓南京官場對利瑪竇的出現高度緊張。他們決定將這個番邦之人遣回廣東;利瑪竇則利用自己的關系網,在返程途中想辦法留在了南昌。在南昌期間,他寫下了那本關鍵的《交友論》,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轉型。
1600年,利瑪竇獲得了前往北京的機會,前提是必須以“進貢”的名義。在山東臨清,他們碰上了大太監(jiān)馬堂。這位因貪婪而臭名昭著的太監(jiān),見多了假冒的進貢者以一些廉價的所謂“貢品”套取朝廷的巨額賞賜。他認定利瑪竇一行也是這種貨色,身上定有不小的油水,何妨榨取一番。但利瑪竇沒法滿足他的貪欲。憤怒的馬堂命人翻查行李,找出了幾個木制的受難十字架。有限的見識,讓他將受難十字架與扎小人的巫蠱之術聯系了起來。馬堂宣布:進貢者施展妖法,企圖以巫蠱之術詛咒皇帝。利瑪竇們被扔進了天津陰暗潮濕的監(jiān)獄。
利瑪竇已做好必死的心理準備。但百無聊賴的萬歷皇帝,卻突然想起有幾位進貢者說要送來一種叫自鳴鐘的玩意。他問了一句自鳴鐘為什么遲遲未到,利瑪竇們絕處逢生,被迅速送往了北京。
利瑪竇送給萬歷皇帝的禮物,包括一幅天主圖像,一幅天主母圖像,一本天主經,一座珍珠鑲十字架,兩架自鳴鐘,一冊萬國圖志,一張西琴。皇帝對宗教、萬國圖志和西琴都不感興趣,他只喜歡那兩座自鳴鐘。利瑪竇被允許留在北京,原因不是皇帝接納了他的教義,而是只有他才懂得如何修理那兩座自鳴鐘。
1610年,利瑪竇在北京去世。他帶來的關于西方的信息,沒有在明帝國引起任何共振,古老帝國繼續(xù)沿著自己的波段運行。萬歷皇帝只留下了他的鐘表,民眾遂把他推崇成了鐘表業(yè)的保護神,供奉在神龕上。知識界則將他的那些中文著作,一概解讀為中國文化的余緒。比如魏源在《海國圖志》中這段敘述:
“《二十五言》一卷,明利瑪竇撰?!笾级嘭飧`釋氏而文辭尤拙。”
這個意大利人在明帝國的奇幻漂流,以天竺國僧始,歷經煉金術士、泰西鴻儒、進貢者與鐘表業(yè)保護神,最后又回到了“剽竊釋氏”。
摘自微信公眾號“短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