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世界

盛邦和

一、大作家是怎樣煉成的？

戴著寬邊平頂帽，抱著一把吉他，叼著菲律賓雪茄，走路飄忽如風(fēng)。他不時進出于酒吧、教堂、醫(yī)院、學(xué)校與監(jiān)獄，用他的雙眼、耳朵甚至鼻子，如同一條敏捷的獵犬去觀察、打探與嗅聞這個世界發(fā)生的種種新聞與故事，一切足可以成為小說題材的東西。這就是毛姆（1874—1965），英國現(xiàn)代最有名的多產(chǎn)作家，著有《人性的枷鎖》、《月亮和六便士》、《面紗》等，流傳后世，膾炙人口。

毛姆1874年出生在法國巴黎。父親是英裔律師、英國駐法使館的外交官。他還有三個哥哥，都生活在法國。毛姆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法國度過的，在那里讀完中學(xué)。母親是毛姆心目中的“世界中心”，不料在他八歲的時候離開人世。他把母親的遺照與一縷頭發(fā)收在床頭柜里，作為永遠的懷念。兩年后他的父親也去世了，身為孤兒的毛姆含淚望世界。

毛姆后來被伯父凱里牧師收養(yǎng)，回到英國。伯母照料他的生活，伯父性格冷淡，平時交流較少。后來毛姆回憶說，父母死得早，從小得到的愛不完整，這造成他性格上的缺陷，對愛的感受遲鈍而驚懼，若有人向他表達愛意，他會心慌意亂。這時他得了口吃的毛病，說話結(jié)巴，辭不達意。先天不足使他深感自卑，怕出門，怕見陌生人。好在伯父有一個書房，毛姆躲在里面閱讀，好像魚兒游進水里。

毛姆自幼發(fā)育不全，身材不高，他說過：“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一米七）和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一米八八）的人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呀！”顯然，他對于自身的缺陷敏感而且不滿。后來他寫自傳體小說《人性的枷鎖》，主人公為跛足，以此折射自己的“二等殘廢”。

毛姆漸漸長大成人，伯父為他設(shè)計未來的生活，要他去牛津?qū)W習(xí)神學(xué)，將來成為一個神父，而毛姆則有自己的打算，希望渡海前往歐陸求學(xué)，為此還和伯父鬧了一點小別扭。最終伯父還是讓毛姆進了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

1892年至次年，毛姆在海德堡大學(xué)經(jīng)歷一年的學(xué)習(xí)生活。在這里他受到德國哲學(xué)史家昆諾·費希爾的影響，而以易卜生為代表的歐洲新戲劇潮流也推動他立志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劇作家。

從德國回國后，毛姆入學(xué)倫敦圣托馬斯醫(yī)學(xué)院，獲外科醫(yī)師執(zhí)照，畢業(yè)后在醫(yī)院工作了一段時間。毛姆最終沒有成為一名好醫(yī)生，他對文學(xué)發(fā)生了強烈的興趣，1897年，二十三歲的毛姆根據(jù)他做醫(yī)生的經(jīng)歷，完成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蘭貝斯的麗莎》。

這是一個貧民窟少女與有婦之夫私通的故事。書印得不多，讀此書的人有的喜歡，有的質(zhì)疑。是道德教訓(xùn)嗎？然而寓意含混、邏輯不通，是優(yōu)雅“文學(xué)”嗎？然而行文粗糙、臟話連篇。

面對不算成功的嘗試，毛姆沒有沉溺于煩惱，而把寫作方向轉(zhuǎn)向戲劇，換個手氣，尋覓成功之道;再說寫劇本容易賺錢，市場價值頗高。

毛姆夜以繼日地埋首碼字，很快捷報頻傳。倫敦同時上演他的四個劇本：《弗雷德里克夫人》、《杰克·斯特勞》、《杜特太太》和《探險家》。尤其是那部曾被十八個劇院拒絕過的《弗雷德里克夫人》，當被第十九個劇院接手上演，竟然一炮而紅，毛姆被戴上“英格蘭劇作家”的桂冠，名聲之大堪與蕭伯納比肩。

毛姆不滿足自己劇作家的身份，依然要向小說家的“高地”突進。1915年毛姆發(fā)表含有自傳意味的長篇小說《人性的枷鎖》，不料受到讀者的廣泛喜愛與追捧。此書出版對于毛姆具有重要的意義，從此他以著名小說家的身份活躍于歐洲文壇。這一年他四十一歲，人未老，青山在，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很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火逼到跟前，毛姆前往法國參加戰(zhàn)斗，因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被作為軍醫(yī)派往戰(zhàn)場搶救傷員，后來又到英國情報部門工作，活動在日內(nèi)瓦一帶，打探敵人的軍事動向。他還去過俄國，混跡于俄國的上層首腦圈，與克倫斯基有過接觸。毛姆把這一段經(jīng)歷寫進了間諜小說《艾興頓》（1928）中。

如果把毛姆作過細的分類，可以把他歸入旅行作家一類。英國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路德亞德·吉卜林一次遇見毛姆，對他說：你何不去遠東，那里的大洋與海島值得一看，我也想去，但你去更有意義。也許是這句話打動了毛姆，他眼睛一亮，想起越是遠方神奇的地方，越是隱含光怪陸離的故事。

1916年，毛姆來到南半球，這里有英國剛剛開辟的殖民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有趣，南十字星座神秘的幽輝和南太平洋浩渺的波濤美得令人感動，島國的綺麗景色與異域風(fēng)土則可以激發(fā)奇思異想，開啟源源不斷的靈感源泉。1919年以后，以南半球風(fēng)土人情為天然背景的《月亮和六便士》等一系列作品誕生于世。

“我總喜歡親自去看一看我小說中事件發(fā)生的地方?！泵氛f。有些地方雖已寫進小說，但沒有去過，只因喜歡。他讓小說中的人物在那里行走、生活與感受，仿佛自己的心魂已飛到那里。小說出版后，他會千方百計去一次這個地方，讓夢境變成現(xiàn)實，也為驗證小說中對這個地方的模擬和想象，離現(xiàn)實多遠多近。“真的很有趣”，說到這里，毛姆的小眼睛便骨碌碌轉(zhuǎn)動，望著遠方。

他去過拉丁美洲，又去過印度，而給他最深印象的是漫長的遠東之旅。他踏上中國的土地，立刻情不自禁地對她的神奇與美麗產(chǎn)生景仰之心。

毛姆有中國情結(jié)，1915年發(fā)表的《人性的枷鎖》中，就有一個“宋先生”，是一個好人，臉上堆笑，說話很快，正在大學(xué)里研究西方社會。1919年是毛姆的“中國年”，游覽四個月，神州留跡，此后不少中國題材的作品紛紛出世。他寫了游記《在中國的屏風(fēng)上》（1922），又發(fā)表長篇小說《面紗》（1925）。

1928年以后，毛姆定居里維埃拉，一個緊靠著地中海、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他在這里居住了十二年。直到1940年德國軍隊開過來才匆匆離開。此后毛姆去了美國，先后住在南卡羅來納、紐約和羅德島等地長達六年時間。

1944年，毛姆發(fā)表長篇小說《刀鋒》。小說主角是一個大戰(zhàn)中的美國青年飛行員拉里·達雷爾。在軍隊中，拉里結(jié)識了一位愛爾蘭好友，這位好友性格開朗、充滿陽光，但在一次遭遇戰(zhàn)中，因救援拉里而中彈犧牲。這部小說與毛姆的另一部作品《月亮和六便士》存在著重要的內(nèi)在溝通，即都在思考人生的意義。剛過十八歲生日的拉里，眼看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倒在血泊中，瞬間死亡，由此追問人生是什么，如果生命美麗而偉大，那么為什么會有死亡，稍縱即逝？

1946年，毛姆在法國里維埃拉設(shè)立毛姆獎，支持與幫助優(yōu)秀的年輕作家的成長。1948年，毛姆最后一部小說《卡塔麗娜》發(fā)表，乃以十六世紀西班牙為背景。此后的日子，他熱衷于寫作回憶錄與隨筆，《作家筆記》（1949）、《流浪者的心情》（1952）、《觀點》（1958）、《回顧》（1962）等紛紛出世，這一時期他又對自己的舊作進行回顧與整理。

因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取得的突出貢獻，毛姆一生中獲得許多榮譽。1954年，英國女王授予其“榮譽侍從”的稱號，皇家文學(xué)會接納他為會員。在丘吉爾的建議下，伊麗莎白二世又授予毛姆榮譽勛爵頭銜。英國嘉里克文學(xué)俱樂部設(shè)宴慶賀毛姆的八十壽辰，這對晚年毛姆是一帖重要的安慰劑，因為在英國文學(xué)史上只有狄更斯、薩克雷、特羅洛普三位作家享受過如此殊榮。1961年，他曾經(jīng)入學(xué)一年的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贈予他名譽校董的稱號。

二、良緣難求愛難得

成為劇作家后，毛姆每月稿費多至八千英鎊。晚年毛姆夸耀他的經(jīng)濟能力，曾一周之內(nèi)借出去三點六萬英鎊。他給母校特伯雷國王學(xué)校修樓，建網(wǎng)球場與圖書館，并為圖書館買足書籍。

1910年以后，喜歡在旅行中找故事的他，已經(jīng)有錢乘坐豪華郵輪的頭等艙，跨海游世界。說真的，當年的歐洲，詩人常挨餓，畫家貧也瘋，至于作家這個行當，飽飯尚可，何論富翁，而毛姆是一個例外，大富大貴，如有神助。

從小受苦的毛姆此刻志得意滿，有了情愛與肉欲的需求。他要為一個心儀的女人千里迢迢跑一趟美國。毛姆心里清楚，他夢寐以求的女演員蘇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

“我所有的朋友都跟她上過床。這讓她聽起來像個蕩婦。其實她不是，她身上不帶一絲邪惡，她不淫蕩，她天性如此。”

沉溺愛河的毛姆管不了這些，因為他“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別人”。他這樣想：我為什么要煩惱她跟我的朋友上過床呢？盡管她在道德上比較散漫，但她是一個非常好、非?？蓯鄣呐恕?/p>

早上十點，他坐等在一家設(shè)施華麗的餐廳。蘇姍姍來遲，神情焦急，告訴他再過一個小時去芝加哥的火車就要開了。一會兒，蘇起身告辭，毛姆不知蘇去芝加哥是為什么。桌上的料理紋絲未動。

毛姆把精心購置的戒指雙手捧獻，蘇優(yōu)雅地推到一旁，一絲笑容依然迷人。她告訴他，可以接吻，可以上床，但只是朋友相待，如此而已。為什么？毛姆問。沒為什么，蘇回答。過了一段時間，毛姆偶然從報紙上看到，蘇在芝加哥嫁了一個伯爵的兒子。

失落的毛姆與另一個女人西里爾草草結(jié)婚。西里爾平時做室內(nèi)設(shè)計，相識時有丈夫，與毛姆茍且，屬于婚外戀的那種。毛姆不當回事，想不到西里爾一來二去竟是動了真格，對這位好不容易相中，可遇不可求的“鉆石王老五”發(fā)起進攻。

她說要給他生孩子，接著又說流產(chǎn)，毛姆一面安慰，一面思忖會不會遇上麻煩。后來果真懷上了，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孩，取名伊麗莎白。她打電話給毛姆，說她吃了大量安眠藥，命在旦夕，要他過去。事情走到這一步，毛姆束手無策，結(jié)果是那邊決絕離異，這邊無奈迎娶，雙雙入了洞房。

婚后的生活可想而知，情趣相異，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他想讀書，而她“只會談?wù)撊棺雍图揖摺?。她想擁抱，而他只是一個勁地躲閃。得不到滿足的她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鬧，鬧得毛姆心驚肉跳。

毛姆遇到熟人就一股腦兒地傾倒苦水：我生活在一個充滿抱怨的氛圍里，這是我不習(xí)慣的，我也不認為這么做是理智的。他對她說，沒有人像你這樣抱怨過我，嘮叨過我，騷擾過我。你怎么還能盼望我對你有感情呢？你讓我覺得可怕。你想一想吧，在四十六歲的年紀，一個強壯健康的男人，常常去喝杯雞尾酒才能面對你。你向來生活在一群惡語相向的人中間，可我不是。這讓我感覺羞辱和痛苦。

其實，毛姆與妻子婚姻關(guān)系出問題，他這方面也有責(zé)任，他許多時間與同性伴侶哈克斯頓廝混在一起，不顧家事。對于這些，西里爾后來心知肚明。她明白嫁了一個不回家的人。1927年她忍無可忍，同意與毛姆離婚。這樁婚事拖拖拉拉，延續(xù)了十二年，終于勞燕分飛。

離婚后的毛姆給西里爾寫信，說了一些“多余的話”。對這段“痛苦的婚姻”，毛姆苦大仇深，揮淚痛訴。一連串的排比句，成為后世文青模仿的好筆法：我跟你結(jié)婚，因為我準備好為我的愚蠢和自私付出代價。我跟你結(jié)婚，因為我覺得為了讓你快樂，為了讓女兒伊麗莎白有個好家境。但我跟你結(jié)婚，并不是因為愛你，對此，你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三、秘密生活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生活，此所謂“隱私”，毛姆十八歲進入圣托馬斯醫(yī)學(xué)院學(xué)醫(yī)。課余，他喜歡一人獨處。一個周末的晚間，他坐在窗前，看天上明月漸漸被云彩遮沒，一種從未有過的寂寞感朝他襲來，使他坐立不安。他出門召妓，花了一個英鎊和一名陌生女子過了一個晚上。

偶然的放縱讓他付出了代價，他沾染了淋病，苦不堪言。算他體格健壯，這個臟病居然就“自愈”了。多年后，他把這場性經(jīng)歷寫進作品，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羞慚之情。相反，因證實了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而慶幸，作為公眾人物，也算是昭告天下，表白他“正常的性取向”。

然而，綜合的身體反應(yīng)，讓他對自己這方面的情況不容樂觀，他變得對健壯的男人向往不已，他很困惑，嘗試說服自己，“不過是一種輕微的失常”。用他自己的話說，“四分之三正常，四分之一不正常”。然而，縱觀毛姆的一生，人們清楚，這個比例是倒置的，毛姆四分之三不正常，是一個同性戀者。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四十歲的毛姆加入了法國的紅十字急救團。在西線服役時，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了二十二歲的美國人吉拉爾德·哈克斯頓。此人儀表優(yōu)雅、開朗活潑，聰明伶俐，而且精力過人：“他能用魅力把鳥兒從樹上吸引下來?！?/p>

這對于說話結(jié)巴、不善于交際的毛姆正好填缺補短。毛姆對其十分賞識心愛，聘請他為“私人秘書”。他與哈克斯頓的同性戀關(guān)系鬧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1928年毛姆又與十八歲的男青年艾倫好上，他代替哈克斯頓成為毛姆的第二任情人。

艾倫長得不太好看，缺乏體格魅力，性格柔弱，有點顧影自憐，各方面都比不上哈克斯頓，而且與毛姆女兒麗莎的關(guān)系也處得不好。評論家說他“操縱并整個毀掉了毛姆的余生——他與女兒的關(guān)系，以及他死后很多年間在世人眼中的名望”。

然而就是這個艾倫，與毛姆的緣分最深。毛姆垂暮之年，全靠他悉心照顧，走完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歷程。

奧斯卡·王爾德是英國著名的小說家、詩人與劇作家，與蕭伯納齊名。他主張唯美主義，是美學(xué)運動和頹廢派運動的先驅(qū)人物。1900年因腦膜炎逝于巴黎，年僅四十六歲。1895年4月，英國文藝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奧斯卡·王爾德在倫敦被拘押，以后經(jīng)審判，入獄服刑兩年。原因是同性戀被揭發(fā)。當時的英國與歐陸及美國相比較，思想比較保守，同性戀被視為犯罪。

王爾德的同性戀案過去了許多年，英國對同性戀的處分變得寬容，而毛姆依然不得安心。

1962年，毛姆在《星期日快報》發(fā)表《回顧》，追憶自己唯一的一段婚姻生活，不知怎么，讀者竟從字里行間窺探到毛姆內(nèi)心最隱秘的部分，并引發(fā)一片責(zé)難之聲。一封匿名信投放到他的信箱里，信上有這樣的話：“越早離開英國越好，記得帶上你那個男朋友?！?/p>

機警的毛姆嗅聞到“火藥”的氣息，他清楚地知道，危機并沒有過去，隨著自己同性戀的日益暴露，倫敦街頭的迷霧更加濃重，這一片笙歌繁華之地不屬于他。他把寬檐高頂?shù)亩Y帽壓在眉梢，遮蓋自己的容顏，匆匆離去，住進法國馬萊斯科別墅，自此再也沒有回過英國。

四、“枷鎖”是什么？

1915年，毛姆長篇小說《人性的枷鎖》出版，大獲成功。此為毛姆心血所凝，偉大小說家的地位由此奠定。小說開筆時，毛姆才二十三歲，圣托馬斯醫(yī)院五年學(xué)習(xí)生活打上了句號。他前往塞維爾，以寫作謀生的念頭在腦際飄過。這部小說成稿以后，經(jīng)過校對與打印，就再也沒有改動過，完整地保留到今天。

毛姆將書稿交由費舍·昂恩出版社出版，因為他的處女作《蘭貝斯的麗莎》曾在這里問世。當時毛姆開價一百鎊，編輯不同意，遂又到處投稿，幾經(jīng)周折才被一家書商看上。一部世界名著，其出世過程竟是一場“難產(chǎn)”。毛姆很喜歡這本書，此書的出版安撫了他的心。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硝煙滾滾，哀鴻遍野，他手捧新書，嗅聞著油墨的氣息，決心從人生的苦難中掙扎出來。

小說的主人公叫菲利普，從小失去父母，他的伯父伯母收養(yǎng)了他。因為跛足又是孤兒，他自幼產(chǎn)生的自卑心理綿延一生。此后菲利普不顧伯父反對去了海德堡大學(xué)留學(xué)。如此描述，寫的確實就是毛姆自己。初稿中，主人公被送去魯昂學(xué)習(xí)法語，后來作者覺得對魯昂了解不多，僅僅旅行一次而已，于是改為前往德國海德堡學(xué)習(xí)德語，這樣就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一樣了。

毛姆承認：小說《人性的枷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自傳”，行文虛虛實實，諸多情節(jié)雖非生活重現(xiàn)，卻與主人公經(jīng)歷大體吻合，好些靈感也取材于摯友親人。

菲利普回國后學(xué)了一段時間會計，不耐厭倦，兩年后轉(zhuǎn)去巴黎學(xué)習(xí)繪畫。有一位叫普萊斯的姑娘暗戀菲利普，而菲利普卻全無知覺，結(jié)局是這位姑娘落魄潦倒而自殺。菲利普孜孜不倦地習(xí)畫，終于發(fā)覺自己沒有這方面的天賦，適逢伯母去世，他即打點行李回到了英國，并前往倫敦學(xué)醫(yī)。毛姆的父親是一名醫(yī)生，這也算是子承父業(yè)。

在倫敦，菲利普迷上漂亮的女招待米爾德，而米爾德卻冷冷地拒絕了他，并懷上別人的孩子。失戀的菲利普開始與女作家諾拉來往，不料米爾德被人遺棄，流落街頭，主動找上門來。菲利普心里還有米爾德，很是心疼，于是與諾拉分手，回過身來與米爾德結(jié)合。

哪里想到米爾德不甘寂寞，時隔不久即移情別戀，看上了菲利普的朋友哈利。命運女神最終捉弄了這個可憐的女孩，輾轉(zhuǎn)紅塵的她如同一塊用舊了的抹布，再次遭到男人的遺棄，成了一名站街的娼妓。

菲利普已經(jīng)不愛她了，往昔美好的倩影業(yè)已消失，鳥飛不留痕，只是因為憐憫才勉強收留她。米爾德嘗試挽回菲利普的好感，但遭到拒絕，一氣之下出走。后來傳來消息，她的孩子病死，本人則永陷于煙花窟中，活得像一個死人。

在毛姆的小說中，女人被貶低、被凌辱，生命結(jié)局無限悲慘。字里行間，沒有絲毫的同情，滿是幸災(zāi)樂禍的譏諷。他會不會“仇女”？回答是肯定的。他說女人是天生的“情種”，無所事事，“除了談情說愛不會干別的”，其“專業(yè)”就是追求男人、捕獲男人，而后掌控他們，再給他們套上枷鎖。

毛姆的感情世界里有過兩次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一次是對女演員蘇的無果的苦戀，一次是與西里爾的不幸的婚姻。這兩次“愛情故事”情節(jié)各異，卻一樣具有不幸而痛苦的結(jié)局，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毛姆一生沒有品嘗到愛情瓊漿的甜蜜，所飲的是兩瓶苦酒。

毛姆一生至愛當是女演員蘇，而這個女人與毛姆的關(guān)系只是可應(yīng)臨時需求的性伙伴，她從來沒有把毛姆的真情當一回事。毛姆跌倒在蘇的石榴裙下，滿嘴是泥，心靈嚴重受傷。對于蘇，毛姆無法在現(xiàn)實中給予報復(fù)，就把“復(fù)仇”意念移植到小說中去。

他用女招待米爾德影射蘇，然后通過對米爾德的責(zé)難表達對現(xiàn)實中女演員蘇的不滿。他給女招待米爾德安排如此可悲的下場：被男人拋棄與淪落為娼，本質(zhì)而言是對女演員蘇的詛咒。

在《人性的枷鎖》中，菲利普后來投資南非礦山，失敗而破產(chǎn)，只得在商店里做零工。直到伯父死后，接受了一筆遺產(chǎn)，才重新回到醫(yī)學(xué)院完成學(xué)業(yè)。此后他與醫(yī)生阿瑟爾尼的女兒薩利相戀，得知她懷孕，放棄游歷計劃，決定同她結(jié)婚。

盧梭說過：“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奔湘i是多方面的，包括社會的枷鎖、宗教的枷鎖、性愛的枷鎖等等。枷鎖摧殘人生，扭曲人性，毛姆寫這部小說，意在發(fā)出人性的悲鳴，尋找解放的出路。

從總體人生來看，毛姆從一個凄慘的孤兒通過奮斗成為著名作家，走到社會上層，仿佛已經(jīng)解脫枷鎖，獲得自由。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依然枷鎖重重，無以解套，而且飽受責(zé)難，嘗盡羞辱，走完痛苦的人生。

五、月色銀暉

1919年，四十五歲的毛姆出版長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書中的主人公是一名作家，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洞察到思特里克蘭德一家的生活狀態(tài)。表面看來，這是一個安詳幸福的家庭，如同平靜的湖泊，然而“湖泊”的底部卻涌動不祥的暗流。

思特里克蘭德被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折磨著，痛苦不堪。滾滾紅塵之中，他已得到讓人羨慕的社會地位，原可以坐享富足安穩(wěn)的中產(chǎn)生活，然而不知何故，他竟如此厭倦一個文明國家的熱鬧都市，像是困于倫敦塔死牢中的囚徒死盯住高墻上方的一孔小窗，窗外是藍天、白云、輕盈的風(fēng)……他下定“越獄”的決心，終于在一個積云欲雨、燥熱沉悶的午后銷聲匿跡。

他可憐的妻子四處呼喊，尋他不見。他決絕的心如奔跑的野馬絕塵而去，奔向遠方的“自由之鄉(xiāng)”。他遠渡重洋踏上南太平洋上一個蠻荒之島，名叫塔希提島。在那里他戀上了一個皮膚黝黑而具魅力的土著姑娘，生了三個孩子。

僅僅三年的時光，他已經(jīng)感覺到夢境般的幸福，然而就在此后不久，命運之魔猶如黑色的大鳥張開翅膀，降落到滿植玫瑰的庭院，一個接著一個奪走了他的孩子。他也得了麻風(fēng)病，雙目失明，喘息著爬到窗下，要在掉著泥灰的土墻上完成他最后的畫作。

毛姆這時的文筆悲哀與隱晦，畫家力不可支，跌倒在地，但又掙扎著爬起來，拿筆的手顫抖著舉過頭頂。他要給那個沒有畫完的月亮添上最后一筆銀暉。是的，畫家的最后一幅畫，一定會有一個月亮掛在天幕，這不是一個尋常月亮，這是畫家一生追求的心中魔境。

他的腳下散布著幾枚銀便士，閃閃發(fā)光，但他沒有彎腰撿拾，對于他來說，所有的物質(zhì)欲望已經(jīng)消退，他已與平常生活絕緣。他的身體歪斜著倒下去，但他的靈魂卻筆直地挺立起來。只見他踉蹌著往前走，停不下來。他是一個追夢人，一個朝圣者。

畫家逝世以后，土著妻子遵照他的遺愿，把他的遺作付之一炬。毛姆寫的書都是暢銷的，這本書也不例外?！对铝梁土闶俊穭傄簧霞?，頓時洛陽紙貴，文藝青年爭相購閱。現(xiàn)在想起來，該書出版的時候，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火甫滅，驚恐尤在。劫后余生的歐洲民眾，既因食品短缺而慌張，也為精神饑饉而哀傷。故而，小說一旦傳遞出諸如遠走大洋、僻居孤島、疏離遁世這樣一連串的元素，即刻被人視為精神食糧，爭食療饑。人們在思考，毛姆為什么寫這樣一個故事，他說這個故事的原型是高更，哪里知道在他的筆下，原來的高更已不復(fù)存在，他虛構(gòu)了一個幻影，而此幻影中有他矮小的身影在黑暗的巷道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