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軍
天泛出魚肚白的時候,娘吹熄了煤油燈,收起了針線簸籮,看看熟睡中的兒子,輕輕地推了推:“你不說今天去挑水嗎,快起吧,晚了水就渾了?!彪S后又推了推女兒:“跟你哥去吧?!?/p>
那年,哥哥10歲,妹妹8歲。
老井離村約莫半里地,有多老沒人知道,反正多半個村子都吃它的水。井臺用破碾盤砌成,上面有個轆轤,吊著個柳斗。
村里的人已經(jīng)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到哥哥打水時,只能打出半斗了。就是這半斗,搖起來也吃力。
正當力不從心時,身后伸出一雙小手,幫了他一把。扭頭一看,是一個梳兩個羊角小辮兒,穿花格襯衫的女孩。她爹是老河工,今年又去挖河了,只有她和娘在家。他也想幫她搖水,她笑著一指說:“你別管了,我用的是壺,用繩提?!?/p>
說是挑水,其實只有一只桶,他先在扁擔頭上把鐵絲亂纏上兩圈,再掛上桶,以免水桶碰地,后面甩著長長的尾巴由妹妹壓著。雖說只有半桶水,還是壓得他呲牙咧嘴的。
挑了三回,飯好了。娘用紅咸菜炒了雞蛋,心疼又開心地說:“小子不吃十年閑飯,俺兒能幫娘挑水了。”女兒噘著嘴說:“娘偏心,還有我呢?!薄皩Γ€有你?!蹦镆恍?。
晚上娘看著熟睡的兒子,摸著他稚嫩的肩膀,決定明天不再叫兒子。
可是第二天,沒等娘叫,他就起來了,拿起頭天準備好的繩子和水壺,穿過高粱地來到井臺,一壺一壺地裝了半桶,后面又掛了一只灌滿水的壺,既多挑了水,也省的妹妹跟著。
慢慢地,半桶變成了一桶,水壺也換成了水桶。小女孩也從兩個羊角小辮兒長成兩條長辮兒。
他搖轆轤,她把水倒進桶里,裝滿他的,又裝滿她的,然后各自挑回家。
有一天她沒來挑水,是她娘來挑的。她娘說她病了。他給她家挑滿了甕。
她病了很久,功課耽誤太多,退了班,和他在一個年級讀書。還是天天去挑水,各人提各人的,不再互相幫忙,也很少說話,最多相視笑笑。
他上了公社辦的高中,品學(xué)兼優(yōu),因成分問題沒能被“推薦”上大學(xué),兩年后他參了軍。她先一步輟了學(xué)回家。她爹在一次挖河時,不慎翻車,連人帶車滾下大堤,把腿砸斷了,從此跛著腿在生產(chǎn)隊喂牲口。
他入了黨,當上了班長,是連隊的業(yè)務(wù)能手,三年后他回家探親。
妹妹委屈地說:“哥,你一走三年,光我挑水了,明天可得你去?!崩暇疀]水了,大隊打了眼機井,每天放兩小時,要用自行車馱。
他自認為車技不錯,可等裝滿水,才知道自行車根本就不聽使喚,水都晃了出來,還差點兒撞著別人。她也來馱水,只是青春的羞澀已經(jīng)不在了,看到他的窘相,竟笑得前仰后合,說:“真行啊,傻大兵,出去幾年連水都馱不了了,以后怎么過日子?!闭f完瀟灑地跨上自行車揚長而去。他到家時,每只桶里只剩半桶。
不想一會兒她送來一桶水,沖妹妹嚷嚷:“沒見過這么欺負人的,人家剛回來就去馱水,你就懶吧!”妹妹正把她馱的水往缸里倒著,聞聽此言,笑問道:“人家是誰?我讓我哥去馱水,我就讓他去馱。誰要是心疼他,誰替他啊?!?/p>
一晃,他已是花甲之人,拉著孫子說:“走,跟爺爺洗澡去?!眹揖珳史鲐毠こ痰膶嵤?,已讓家家戶戶裝上自來水。
挑水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
但是他還懷念挑水的日子,墻上,是她和他結(jié)婚時的黑白照,那時他們都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