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官二代到罪二代

叢丕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德國，希姆萊、戈林、赫斯、鮑曼，這些姓氏可謂家喻戶曉，如雷貫耳，他們都是納粹德國統(tǒng)治集團的核心成員，代表著顯赫的權勢、無盡的財富和奢華的生活。二戰(zhàn)結束后，這些名字卻成為滔天罪惡和人性泯滅的代名詞，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受到世人的唾罵和憎恨。他們有的已經(jīng)在戰(zhàn)火中殞命，有的畏罪服毒自殺，有的將在鐵窗中度過余生，而在他們已經(jīng)終結的人生背后，他們的子女仍然背負著沉重的姓氏，直面艱難的命運。在納粹當權時，這些高官的子女們享受著優(yōu)裕的生活，備受寵愛，可是轉眼間就淪為罪犯的后代，跌入社會底層，落差之大恰如天堂到地獄，他們是如何面對這種劇變，又如何看待父輩的罪行？

古德倫·希姆萊

在所有納粹要人中，沒有什么人的名字比海因里希·希姆萊更令人感到恐懼，其黑暗程度更甚于希特勒。作為黨衛(wèi)隊帝國領袖，希姆萊掌握著第三帝國最龐大的情報特務機關和警察機構，黨衛(wèi)隊的勢力滲透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他還是種族滅絕計劃的總策劃者和執(zhí)行者，對上千萬人的死亡負有無可寬恕的罪責，然而這個舉世聞名的劊子手對自己的女兒卻有著溫情的一面。

1927年，瘦弱靦腆的希姆萊在火車上認識了瑪格麗特·博登，一位比他大7歲，離過婚的女護士。這個女人讓未來的帝國領袖有生以來第一次產(chǎn)生了結婚的沖動，兩人不顧家庭的反對于1928年7月結婚，于次年8月8日誕下一女。希姆萊以北歐神話中的理想女性的名字給女兒取名古德倫，而在生活中他更喜歡昵稱她為“小娃娃”。

婚后希姆萊在慕尼黑郊區(qū)辦了一座養(yǎng)雞場，打算和妻女過田園生活，但是在1929年出任黨衛(wèi)隊領袖后這個理想注定只能放棄，他終日忙于打造自己的“黑色帝國”，與家人聚少離多，養(yǎng)雞場也在1933年倒閉，瑪格麗特攜女兒前往慕尼黑定居。盡管工作繁忙，希姆萊對女兒始終保持關愛，經(jīng)常打電話或寫信問候女兒，盡可能抽出時間陪伴女兒，即便是1938年希姆萊與女秘書發(fā)生婚外情并與瑪格麗特分居后也始終未變。隨著希姆萊的地位不斷提高，年幼的古德倫也成為納粹核心圈的寵兒，希特勒每年新年都會送給她禮物，對此希姆萊夫婦非常欣喜。

1937年，希姆萊將家人安置在巴伐利亞的格蒙德小鎮(zhèn)上，直到1945年之前，古德倫的大部分時光都在這里度過。戰(zhàn)爭爆發(fā)后，希姆萊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在大戰(zhàn)期間父女相聚的次數(shù)不超過20次，大多數(shù)時候都通過電話或書信保持聯(lián)系。他還時常寄食物和生活用品給女兒，在戰(zhàn)爭后期還指示屬下驅使集中營囚犯為家人挖掘了防空洞。雖然不能經(jīng)常見面，古德倫對父親的崇敬之情卻與日俱增。1943年8月，希姆萊出任內(nèi)政部長，古德倫在日記中寫道：“我欣喜若狂?！毕Ｄ啡R從來不在家人面前提及工作和種族滅絕，但他偶爾會帶上古德倫去督導工作。1941年，希姆萊帶著女兒前往達豪集中營，甚至親自為她說明囚犯佩戴的標志的含義。在這個12歲的小女孩看來，集中營不過是個普通的勞動場所罷了。

1944年11月，古德倫最后一次見到父親，1945年3月最后一次通電話，同年4月接到最后一封信，此后就與父親斷了聯(lián)系。隨著德國戰(zhàn)敗，瑪格麗特帶著15歲的古德倫開始了逃亡，但最終還是被盟軍逮捕，受到調(diào)查。8月20日，古德倫第一次得知父親早已服毒自盡，震驚過度，大病一場。1946年11月，母女倆被釋放，在一座修道院度過數(shù)年后于1952年開始自謀生計。

盡管納粹的罪行已經(jīng)公諸于世，但古德倫堅持將希姆萊當作“慈父”，不承認父親曾經(jīng)犯下的殘酷罪行，并將所有責任推給“希特勒伯伯”，她還拒絕改姓。當古德倫被問及父親的職業(yè)時，她面不改色地回答：“我的父親是黨衛(wèi)隊帝國領袖。”成年后的古德倫做過裁縫學徒、前臺招待、秘書等工作，不止一次因為身份公開而丟掉飯碗，但她始終不改變對父親和納粹主義的肯定態(tài)度，并把住所布置成一座紀念希姆萊的博物館。20世紀60年代，古德倫與一位親納粹人士結婚，兩人育有兩名兒女。終其一生古德倫都與前納粹分子和新納粹組織保持密切聯(lián)系，尤其在前黨衛(wèi)軍成員的聚會上，她會以上級接見下級的口吻詢問造訪者的從軍履歷，仿佛希姆萊的靈魂附身。2018年5月24日，古德倫在慕尼黑去世。

埃妲·戈林

在所有納粹權貴的子女中，最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莫過于納粹黨二號人物，德國空軍總司令赫爾曼·戈林的女兒埃妲，被稱為“納粹德國尼祿皇帝的小公主”。埃妲是戈林與第二任妻子艾米·索內(nèi)曼的女兒，也是帝國元帥唯一的子女。埃妲的母親是魏瑪國家劇院的演員，于1932年與戈林一見鐘情，兩人在1935年舉行了奢華盛大的婚禮，與古代皇帝娶后旗鼓相當，并由希特勒擔任伴郎。

1938年6月2日，埃妲出生，此時戈林已經(jīng)45歲，喜不自勝的他命令500架飛機飛越柏林以慶祝女兒的降生。戈林夫婦收到了62萬封賀信，這件事讓埃妲在很多年后依然津津樂道，而當她接受洗禮時更是從德國各地接到了無可計數(shù)的禮物。不過，1940年由尤里烏斯·施特萊徹主辦的納粹報紙《沖鋒報》爆料稱，埃妲是人工授精孕育的，而且根本不是戈林的女兒，因為戈林早在1923年啤酒館暴動中受傷，失去了生育能力，這件事令戈林怒不可遏，最后由希勒特出面才得以平息事端。

埃妲的童年時光是在距離柏林60公里的卡琳宮度過的，那是戈林于1933年興建的狩獵莊園，奢華無比。希特勒曾不無嫉妒地說，與卡琳宮相比，他在伯格霍夫的別墅只能算“庭園小屋”?？諏m占地面積廣大，被數(shù)千公頃的森林包圍，風景優(yōu)美，內(nèi)部有數(shù)百個房間，各類設施一應俱全，而且堆滿了戈林從歐洲各地搜刮的藝術品和珠寶，甚至養(yǎng)育幼獅作為寵物，可以說卡琳宮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宮殿，而埃妲在此過著童話般的公主生活。

戈林將埃妲視為掌上明珠，對其寵愛有加，幾乎把所有空閑時間都用來陪伴女兒，并且樂于讓女兒成為大眾矚目的焦點，戈林抱著女兒拍攝的肖像照在德國發(fā)行了數(shù)百萬張。埃妲在卡琳宮里過著無憂無慮、無限美好的生活，對于外面戰(zhàn)火紛飛的世界一無所知，按照她母親的形容是“不食人間煙火”。為了讓小埃妲開心，德國空軍送給她一座迷你宮殿，按照波茨坦皇宮進行微縮復制，細節(jié)精致，裝飾華麗。在埃妲的童年記憶中，來到家中逗她開心的人都是大人物，不僅包括希特勒在內(nèi)的納粹權貴，還包括美國前總統(tǒng)胡佛、英國溫莎公爵夫婦、意大利領袖墨索里尼等外國政要。一個笑話充分證明了埃妲在納粹德國時期的影響力：“你知道帝國高速公路關閉了嗎？不知道？猜猜看為什么？因為埃妲正在那里學走路嘛！”

埃妲公主的童話生活在1945年1月31日終止。隨著蘇軍的逼近，艾米帶著埃妲離開卡琳宮前往貝希特斯加登避難。4月21日，戈林由柏林逃出前去與家人團聚，兩天后他就因為試圖繼承希特勒的權力而被黨衛(wèi)軍監(jiān)禁，年僅7歲的埃妲不明白教父希特勒為何要這樣對待他們。5月7日，戈林被盟軍逮捕。艾米母女在各個拘留營內(nèi)輾轉，于1946年3月在紐倫堡附近落腳，得以探視等待審判的戈林。10月15日，戈林在被執(zhí)行絞刑前服毒自殺，他在給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中寫道：“我的整個心只惦念著你和埃妲?！?/p>

戰(zhàn)后，埃妲母女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盡管姓氏給她帶來了某些困擾，埃妲還是完成了大學學業(yè)，但她和母親一樣拒絕接受戈林在戰(zhàn)爭中犯下罪行的事實，她對戈林的印象始終停留于對她無限寵溺的父親身份上，堅持認為父親與迫害猶太人的暴行無關，唯一應該負責的只有希特勒。和古德倫一樣，埃妲也是新納粹運動的支持者，她對父親的感情也從未改變。1990年，在某位記者試圖采訪埃妲時，她在拒絕采訪的同時強調(diào)：“我深愛我的父親，至少你可以寫出這點?！?015年，已經(jīng)76歲高齡的埃妲還向巴伐利亞議會要求索回被充公的財產(chǎn)，遭到拒絕。埃妲于2018年12月21日在慕尼黑去世。

沃爾夫·呂迪格·赫斯

1937年11月，德國各地的納粹黨地方大區(qū)領袖接到一項來自高層的命令，要求他們從各自轄區(qū)挖取一塊泥土送往慕尼黑，這些泥土將被擺放在一個剛出生的男嬰的搖籃下，而這個孩子的父親就是納粹黨副元首，希特勒的指定接班人魯?shù)婪颉ず账梗J為只有這樣孩子才算真正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展開人生。

1920年，赫斯成為納粹黨第16名黨員，同年他認識了未來的妻子伊爾瑟·普羅爾，兩人于1927年12月成婚。此后10年間伊爾瑟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為了能夠產(chǎn)下一兒半女，赫斯夫婦求助于各種星象占卜、民間偏方，直到1937年11月18日，43歲的赫斯終獲麟兒。喜形于色的他為兒子取名沃爾夫·呂迪格·赫斯，其中沃爾夫是希特勒在納粹運動早期使用的別名，而呂迪格源自北歐神話的英雄，這充分表明了赫斯對希特勒的崇拜和對兒子的期許，而希特勒毫不意外地成為這個孩子的教父。

對這個苦盼了10年的獨子，赫斯極為珍視，只要情況允許他都會馬上回到家中，陪伴兒子玩耍。赫斯為兒子感到非常自豪，確信他前途無量。然而，這樣的天倫之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1941年5月10日，赫斯不告而別，獨自駕駛飛機前往英國，試圖媾和，他認為這是元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結果從此身陷囹國，留下了二戰(zhàn)史上最大的謎團。赫斯的出走也讓妻兒的生活急轉直下，被迫從慕尼黑遷往山區(qū)小村居住，而赫斯的名字迅速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不過，在希特勒的關照下，赫斯妻子仍能領到津貼維持生活。

1941年10月21日，赫斯收到了沃爾夫寫給他的第一封信，這讓他悲喜交加。此后漫長的囚禁歲月中，赫斯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接到妻兒的來信，他也通過紙筆傳遞對兒子的關愛，給予他引導，他在信中鼓勵兒子無論做什么都要堅持不懈。1946年11月，赫斯在紐倫堡法庭上被判處無期徒刑，這對8歲的沃爾夫是一個沉重打擊，他認為父親是和平使者，不應該受到審判。

隨著年齡的增長，赫斯在沃爾夫心中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但他對父親愈加敬仰。沃爾夫認為赫斯與希姆萊、戈林、鮑曼之流截然不同，他不貪戀錢財，也不濫用權力。成年后的沃爾夫成為一名土木工程師，而在本職工作之外他把畢生的精力都傾注于為父親平反，他堅信赫斯是在希特勒的授意下才前往英國進行和平嘗試，而紐倫堡法庭的判決并不合法。1959年，沃爾夫拒絕服兵役，理由是1935年3月簽署兵役法是赫斯被判刑的罪名之一。沃爾夫還出于和父親同樣的理由給自己的兒子也取名為沃爾夫。

1946年后，赫斯就被關押在斯潘道監(jiān)獄內(nèi)，拒絕家人探視，直到1969年12月沃爾夫才再度與父親相見。父子倆已經(jīng)有31年不曾謀面，而這次相見甚至不允許握手，而他們的第一次擁抱要等到1982年。在戰(zhàn)后歲月中，沃爾夫四處奔走，設法讓父親獲釋，但始終遭到蘇聯(lián)的反對，最后在1987年1月迎來轉機，蘇聯(lián)的態(tài)度有所松動，可是同年8月17日沃爾夫卻收到了赫斯在獄中自殺的噩耗，他堅信父親是被英國情報機構暗殺的，以保守戰(zhàn)爭時期的秘密。直到2001年去世，沃爾夫仍然將父親當作為德國獻身的烈士。

馬丁·阿道夫·鮑曼

在二戰(zhàn)中后期，在納粹政權的核心圈子里，對希特勒影響最大的人是素有“影子元首”之稱的馬丁·鮑曼，他最初是希特勒的私人助理，后來接替出走的赫斯管理黨內(nèi)事務，升任黨務部長，深受希特勒的信任，連權勢熏天的希姆萊都要退讓三分。鮑曼的地位是依靠對希特勒和納粹主義無條件的忠誠確立的，這種忠誠也體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秉承為德意志民族孕育優(yōu)秀后代的信條，鮑曼與妻子生養(yǎng)了10個孩子，而馬丁·阿道夫·鮑曼是他們的長子。

鮑曼的妻子格爾妲·布赫是一位納粹要員兼希特勒密友的女兒，兩人于1929年9月結婚，1930年4月14日在巴伐利亞的格林瓦爾德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鮑曼為他取名阿道夫以示對黨的領袖的敬意。馬丁·阿道夫是希特勒的第一個教子，而他的教母是希特勒副手赫斯的妻子伊爾瑟。在1931年到1943年間，鮑曼夫婦又為馬丁·阿道夫生育了9個弟弟和妹妹。值得一提的是，格爾妲是狂熱的納粹信徒，也是納粹主張的“賢妻良母”的典型，她專注家庭，不問政治，熱心生育子女，甚至贊同以生育為目的的一夫多妻制。盡管鮑曼風流成性，緋聞不斷，她依然忠貞不渝，居然歡迎丈夫帶情婦到家中同居，共侍一夫！

與許多納粹高官一樣，鮑曼在1936年夏天將家庭遷往貝希特斯加登。以元首別墅為中心，那里被劃為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特區(qū)，許多納粹政要的孩子都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包括鮑曼的孩子們。馬丁·阿道夫在當?shù)剜l(xiāng)村小學就讀，依據(jù)納粹黨反宗教的原則，鮑曼夫婦禁止兒子上宗教課。鮑曼忙于政務和沾花惹草，很少顧家，即便回家也像個暴君，加上馬丁·阿道夫成績不佳，常遭斥責，父子關系冷淡。為了讓長子能夠得到“管教”，鮑曼于1940年將他送往一座旨在培養(yǎng)納粹精英的帝國學校，這個10歲男孩從此離開家庭，再未回去，能夠擺脫父親的管束讓他感到輕松。鮑曼只去學校看望過兒子一次，當被問及“國家社會主義是什么”時，他給出一個簡短的答案：“國家社會主義就是元首的意志！”

馬丁·阿道夫在納粹學校度過了5年時光，因為長相帥氣而被稱為“小王儲”。1945年5月1日，當希特勒自殺的消息傳來時，學校被關閉，馬丁-阿道夫獨自踏上歸家之路，而他的逃亡堪稱傳奇。他設法回到貝希特斯加登，發(fā)現(xiàn)母親和弟妹早已逃離，鮑曼的一位秘書幫助他搞到便裝和假身份證，囑咐他將青年團制服燒掉，絕不可吐露身份。馬丁-阿道夫在山區(qū)流浪了一個月，遇到食物中毒險些喪命，所幸被一戶好心的農(nóng)家收留，他謊稱父母都在空襲中喪生。

在農(nóng)家逗留期間，馬丁·阿道夫第一次接觸到基督教，也從報紙上了解到納粹的暴行，集中營內(nèi)慘絕人寰的景象給他以強烈的沖擊，他漸漸明白父親所服務的政權是多么的殘酷和邪惡。備受精神折磨的馬丁-阿道夫最終從宗教上找到了慰藉，他于1947年5月受洗成為天主教徒，并決定前往教會學校學習神學，直到同年年底他才得知母親已在1946年3月去世，而父親鮑曼下落不明，傳言已經(jīng)死于柏林，并被紐倫堡法庭缺席判處死刑。

戰(zhàn)后，馬丁·阿道夫成為一名神甫，從事傳教，希望通過宗教力量化解對父輩罪惡的糾結感，他努力將鮑曼作為父親的角色和作為納粹高官的身份區(qū)分開來，但他非常害怕有朝一日父親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直到1972年鮑曼的遺骨被發(fā)現(xiàn)，這種擔憂才消除。馬丁·阿道夫于1971年同一位修女結婚，后來前往巴伐利亞的一座學校教授宗教課，那正是當年鮑曼禁止他學習的課程。2013年3月11日，馬丁·阿道夫·鮑曼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