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備忘錄（組詩）

張作梗，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人。獲《詩刊》2012年度詩歌獎、首屆反克年度詩歌獎。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散文詩雜志社第16屆全國散文詩筆會?，F(xiàn)居揚(yáng)州。

消逝研究

不可能停止對某款“消逝”之物的追蹤，

——它一度主宰過我所有的言語、

行為和生活。漆黑的走廊上，

它像影子一樣來過，

月白色的內(nèi)衣，帶著疾病所有的幻覺……

爾后，燈光驟然亮起，

走廊像一個活動車廂，被推走。

假如它不是繼續(xù)以幻覺的形態(tài)，

存在于皮膚、毛孔、曾經(jīng)的頭發(fā)上，

我差點(diǎn)忘記了曾將之命名為“消逝”——

那么不真實，像飛機(jī)將我從甲地運(yùn)至乙地，

而空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查看我的身體，除了新近多出一款

“消逝”之物，它與三年前沒有什么兩樣：

被蟲鳴縫補(bǔ)過的傷口;

拉下卷閘門，用零鈔包扎為吆喝劃傷的

喉嚨;幾卷以悲苦拷貝的詩稿……

除了多出“消逝”，一切都毫無變化。

然而正是這“消逝”，構(gòu)成了我當(dāng)下的

全部生活。它驅(qū)逐我又把我一滴不漏地涵納;

瞬息帶走我又絕情地將我

送回“此在”。呼吸中，它是那種使我

時常感到窒息的東西，一朝躺下，

它又變成奇形怪狀的夢魘，

覆壓著我的心。

迷樓研究

三年后，老布的《迷樓》仍沒有完成。

——這一部疑似跨文體的著作，草蛇灰線，

機(jī)關(guān)叢生。“結(jié)構(gòu)倒是次要因素，

令我迷失其間的，是我自己布設(shè)的暗道。”

他說。后來，當(dāng)他突發(fā)奇想，把那座清朝的

虹橋書院整體搬進(jìn)《迷樓》，

幻想用寫作將之改建為其中的

一部分——他的工作遇到了麻煩。“僅僅是

辮子和服裝，就讓我耗盡了修辭?！?/p>

一次醉酒后，他這樣描述著他的憂郁——

“還有那些書籍，我不知道該把

它們安裝成迷樓的門窗，還是鋪設(shè)為

地下室的甬道……”——之后，

幾乎有半年時間，我們不再談?wù)撃亲ǖ?/p>

《迷樓》，仿佛我們同時迷失在了另外

一座——我是說——生活的迷樓中;

他偶爾會用微信自言自語：“我沒有家

了……”

我則會艾特他：要不，我們?nèi)ニ聫R住幾天？

直到最近，當(dāng)他從另外一座

《瓦礫之城》*周游回來，他才重新

投入到《迷樓》的寫作之中——仿佛毀棄的

文明給了他重建之力，又好像迷失讓他

找到了迷樓準(zhǔn)確的位置……于是再一次，

他把《迷樓》遷移到我們的交談中，“這是

一座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建筑，”按著重新規(guī)劃的

構(gòu)架，他介紹道，“房間、廚房、陽臺、

儲藏室……將按各自對應(yīng)的星宿而建，

而樓梯和闌干，則會取用某一

消失部落的方言……

無一例外，語言將是構(gòu)建它們的主要材料，

不過，里面我仍會加進(jìn)一些年代不詳?shù)脑⒀浴?/p>

歷史、神話、和傳說，以使其更加堅固?！?/p>

“堅固？”我從《迷樓》的第二重門探出

半個腦袋，驚詫地叫道，

“是更加迷惑吧？”

話音剛落，一桌子喝酒的人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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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布新作。

光源研究

光在哪兒？——龍青說，“在黑洞中?！?/p>

阿蘅說，“在洪洞境內(nèi)的

那棵大槐樹上?！崩钚∮罢f，

“在生日蛋糕的祝福里?！?/p>

巴客說，“光啊，在醉酒后對投江的渴望里，

——那渴望總是像閃電焚燒我?！?/p>

站在揚(yáng)州的夜里，我消失一如

杜牧散佚的某個詩句——惶恐中有無數(shù)

暗物質(zhì)遽逝。像一個無影人，

我緊張地諦聽著遠(yuǎn)方?！?/p>

他們每說一句，

一道光就閃過我的大腦。

沉悶的夜色滑過手機(jī)顯示屏;

古運(yùn)河像一道幽暗之光，沉落進(jìn)大地的

褶皺里。然而，有關(guān)光源的指認(rèn)

依然如空中交叉飛行的信息，

源源不斷地遞傳到我站立之處——

“光，在疾病對肉體的審判里。”魯亢說。

而來自東北額魯特·珊丹別有洞天——

“光，來自一只午夜編織的線簍?！?/p>

海湄說，“在磕破的膝蓋里，

我看見了刺目的佛光。”愚木從手機(jī)中

跳出來——“光，在一座尚未竣工的

民宿地下室里?！?/p>

像一間接受并儲存光點(diǎn)的小屋，

我看見我慢慢亮起來，逼退了周圍的

黑夜。我聆聽著光的教誨和安慰，

并最終像一只蛾子撲向莫名的遠(yuǎn)方之火——

“光，在人類情感的回聲里，

在愛激起的那漫延到天邊的波浪中……”

森林入口研究

在森林的入口，我不知道云、

樹葉、山的交界線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和那些古樹是否兼容。

雨如果突然下起來，我會遇見奔跑著

尋找避雨之處的豹子嗎？

而對于初次看到的卷耳，

我是叫它學(xué)名好呢，還是該用老家的

方言，喊它的小名？

——夾在落日和森林入口之間，

我有片刻的失控。

……好奇混合著疑惑，將我塑成一個新的

猶豫;而模糊的認(rèn)知慫恿我，

去找到一個清晰的景觀。

然而，我依然站在原地，似乎在等誰，

又像為一次冒險做著祈禱?！?/p>

暮色從森林邊緣漫過來，

貓頭鷹的叫聲充滿了古怪的動蕩;

適才停棲在我左側(cè)的一條河，

等我回頭，已不知去向……

這就是我逃離都市，歸隱自然的處境？

瞬間，事物的變化使我確定不了

我此刻到底身在何處?！?/p>

我仿佛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森林，

到處都是切換的入口、溝壑和

小徑;又好像被誰拒絕著，

把我推向了另外一個

陌生的森林入口。

午睡研究

為什么要睡午覺？——

是為了安慰昨夜的失眠，

還是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

今夜的狂歡？

兩個被子之間，露出了你的午睡。

窗簾拉上了，仍有細(xì)如絲縷的強(qiáng)光，

像檢察官一樣，

檢察著你的睡眠?！?/p>

輾轉(zhuǎn)反側(cè)也沒用。因為現(xiàn)實的

被子總是太短，不是遮不住你的頭，

就是蓋不住你的腳。

因此，雖說睡眠是一種較為理想的

脫逃現(xiàn)實的方式，但仍然

不夠安全。

尤其是午睡，

無異于在白天挖一個坑，

把自己埋進(jìn)去;

而世界清醒像看客。

可是為什么要睡午覺呢？

躺在床上，你的午睡里有千萬顆釘子

在跳躍，仿佛每一個答案都是釘孔。

然而，想著想著，

你頭一歪，睡著了。

火災(zāi)研究

聽到火時，火災(zāi)已經(jīng)發(fā)生了。

你和月光并肩坐下。

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襲紅衣就像火災(zāi)，

而月光恰似灰燼。

無知的燃燒者都不會承認(rèn)自己就是火。

當(dāng)我多次被你灼傷，

捂著空如月光的疼痛，

我說：火！火災(zāi)！

毫無例外，荊棘參與了這無處不在的燃燒。

當(dāng)它在灰燼中吐出刺，

我怎能說這刺不是你賜給我的

宿命——我的腳掌釘滿了刺，

當(dāng)我哭，我的眼里

流出的是刺。

——唯有踮腳跳過，那燃燒才不會像

影子追上我。我的身上披覆了

如此多的灰燼之刺，

就像走在夜里，含滿月光的

草尖都是釘子?！?/p>

但是，聽到火時，火災(zāi)已經(jīng)發(fā)生了。

靈魂研究

有時，靈魂是一陣風(fēng)

它從我的身體中吹出來

先是掠過發(fā)梢，接著俯身向下

慢慢落到草葉上——和露珠耳語一會兒后

一躍跳到樹枝上，晃啊，搖啊

最后徑直融入空中

和大氣攪合在一起，看不見了

永遠(yuǎn)看不見了

有時，它又團(tuán)身變成一個影子

但不是從我的身體

而是從其他事物中拖拽出來

那么神秘，像是我許諾給世界的一個謎

又如此盲目，仿佛世界本身是一個謎

——我知道那是迷失在空中的靈魂

因為虛無，藉著一切可感的東西

要找到我的身體

可是我不可能永久占有自己的靈魂——

因為最終，當(dāng)我死去

當(dāng)我的肉身化為一抔骨灰

必將有一股煙，從這骨灰中逸出

爾后像遺忘，融入空中

和大氣攪合在一起，看不見了

永遠(yuǎn)看不見了……

那是我的靈魂，終于掙脫了肉體的樊籠

去到了永生之地，極樂之地。

新空間研究

我試圖飛越自身的邊界，

去尋找新的空間;但認(rèn)知阻止了冒險。

——“蘋果越過生長的疆域，

就會墜落?！?/p>

我搜尋著你的行蹤?！焐系哪恪?/p>

異域的你、打傘或不打傘的你……如鏡像般

紛紛涌出。然而我分不清

她們是在我的體內(nèi)，

還是體外;——

我不知道是她們聚合成了一個完整的你，

還是你分裂為了無數(shù)的她們。

我轉(zhuǎn)而尋求認(rèn)知的幫助，

——既然它自詡為我身體的邊境線和

行動指南。然而面對出入自由的你，

以及無數(shù)的你和你的無數(shù)，

認(rèn)知也認(rèn)知到了自己的局限。

那么，讓成長來約束你吧，

就像我在無知中也將學(xué)會愛。

——那些肉體的邊界，靈魂的疆域，

都會在新的認(rèn)知中擴(kuò)展版圖，

而秘密的飛行，也將擁有它新的領(lǐng)空……

夢中之夢研究

在夢中，我從夢里走出，

徑直來到一個熟悉的陌生之地，

——這兒的橋、椅子、路燈、露天花盆……

都按夢中的樣子置放著，各安其所。

沒有一個人，一只鳥，一座高層建筑。

遷延的寂靜中，

我像羽毛一樣落座在

椅子上。然而椅上的露水不是涼的，

而是像針扎那么灼熱。

我起身朝路燈走去，

——那路燈低飛著，宛若一個靜止的

漩渦，迎面將我吸了進(jìn)去……

等我被路燈從另一面吐出，

我已走在橋上。——橋沒有橋欄，

這使我很容易看到橋下淌流的不是河水，

而是發(fā)光的星辰?！浅嚼镉胸堅?/p>

躍動，有袋鼠在奔跑，

有馬頭在噴涌……

輕柔、漂浮的姿態(tài)就像是用云朵做的。

當(dāng)我隨后被橋頭的花盆絆倒，

我不相信夢中的我沒有重量——我試著

站起身，但河里的云朵游上來，壓住了我。

我不得不逃向另外一個夢，

像身體在睡眠中換了一個頻道。

祈求研究

請賜我一道古老的算式，

提早讓我計算出命運(yùn)的結(jié)果。

每天，活在晦明不清的境況中，

我受夠了生活的嘲弄，無常的揶揄。

明明霽月無邊，在水繪的

河灘，我們已備好沙子的游戲，

轉(zhuǎn)眼洪流襲來，沙子將一切沖得七零八落。

——糟糕的不是無路可走，

而是路太多，不知走哪一條，

才能到達(dá)想去的地方。

到處都是站臺，但很少能下對地點(diǎn)。

常常都是厄運(yùn)君臨，我才想起亡羊補(bǔ)牢。

那倒春寒、回馬槍、鉤鐮刀……

我何止遇到過一次？但每一次都像

第一次，令我措手不及。

經(jīng)驗已不足以扎緊行為的袋口。

總是有更多的“意外”，橫亙在無處

不在的事故中……

無辜的月亮被斥為窺視者，

而隱秘的傷口，即使疼痛難忍，也禁止

發(fā)聲?！虼?，賜我一道算式吧，

讓我用眷念算一算，

我到底是該活著，還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