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秦大福住在麻城郊區(qū),說是郊區(qū),也只是和麻城隔著一條河。
河叫麻河,橋自然就叫麻河橋。這座橋就像是條扁擔,一頭挑著的是鄉(xiāng)村,一頭挑著的是城市。一水之隔,風景卻是大不一樣。就跟那時的家庭結(jié)構(gòu)一樣,父親是城市戶口,吃的是商品糧,而母親卻是農(nóng)村戶口,吃的是農(nóng)業(yè)糧。我們麻城人把這樣的家庭叫“一頭沉”。
麻河橋也是一頭沉的。沉的是南邊是鄉(xiāng)村。
晚上,南端的人站在橋頭,就能看見橋北邊城市的燈火輝煌。能聽見城市的聲音,能感受到城市的呼吸,感受到城市的脈動。可他們只能隔橋相望。只有到了白天,他們騎著自行車從橋上走過去,去幫這個城市建高樓,幫這個城市里的人清掃街道,他們甚至可以到高檔寫字樓里去送水,才算融入了這個城市。可一到了晚上,他們就不得不還原他們的身份。他們只能住到橋的另一頭去。
秦大福每天早上都會騎著他的那輛二八自行車,隨其他人一塊到橋北邊去“站崗”。橋北的橋墩下有個勞務市場,麻城人把去勞務市場攬零活兒叫“站崗”。他們的自行車或摩托車上都掛著自制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手藝,比如修水電,比如通下水道,再比如砌墻、粉墻等等。他們一天的收入全憑早上這站崗等來的機會。其實,到這里攬活兒,也是碰運氣。平時,他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要么抽煙諞閑傳,東家長西家短地扯?;蛘咭桓睋淇伺疲诳?,打三代,賭資5毛1塊的,全是消磨時間。有攬客來了,好似鳥群里丟下一塊石頭,他們一哄而散,丟下牌抓起地上的零錢,也不管是攬什么活兒的,一擁而上。
秦大福坐在那里卻是不急,別人攬下活兒了,需要人都會叫上他。老秦干活兒肯出力,又不在工錢上計較,誰要是攬下活兒了,都愛找他當幫手??汕卮蟾R灿幸?,干完活兒就得把工錢結(jié)了。他覺得錢放在自己的兜里安全。秦大福早先有個老婆,后來得病死了,也沒給他留下一兒半女,日子是一個人過。一個人的日子,吃飽穿暖,再有點兒結(jié)余就很知足了。他把每天的錢分成三份,一份留著存起來,以防不需之用。有時候,攬工的人也會管飯,那么這吃飯省下來的錢,也都劃轉(zhuǎn)到存款里面。一份是吃喝開銷,千里做官,為的吃穿。秦大福做的是苦力活兒,這吃是不能虧待自己的。秦大福喜歡吃面食,特別是手搟面。手搟面從揉面、醒面、搟面到煮面都是做面人手上的功夫,也很講究,面與水的比例、揉面人手上的力道,還有醒面時間的長短,全憑的是經(jīng)驗。麻城西背街有一家小面館,專門賣手搟面。面館的門臉很小,老板娘搟的面卻很筋道,特別是飯館自制的油潑辣子往面上一澆,那面的味道一下子就提起來了。
秦大福每天干完了活兒,無論多遠,他都會繞到那家面館吃一碗那里的手搟面。要是吃飯的人不多,老板娘會給他拍一根黃瓜,用蒜泥調(diào)味,再澆上油潑辣子?;蚴且槐P豆芽拌面筋,也得澆上油潑辣子。秦大福那酒喝得就特別有味兒,吱吱的,好像要把老板娘僅存的那點兒風韻都喝下去。臨走時,秦大福去付飯錢,他會把飯錢和卷成一個卷的今天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一并扔進老板娘的錢盒里。
老板娘平時是不化妝的,過上幾天,秦大福去吃飯,見老板娘化了妝,就不喝酒了,一碗面磨磨嘰嘰地吃到客人全走光了。
麻城的好多人都知道,秦大福掙的錢,其中一份塞給了這飯館的老板娘。意思是說,他這錢花得不明不白,填進了一個無底洞??蛇@世上的錢,有幾個花得明白的?老板娘一個人要做生意,還帶著兩個上小學的孩子,也是不容易。一個小面館,要養(yǎng)活兩個孩子,里外是不夠的。再說了,這日子就跟這面一樣,光有面沒有那油潑辣子調(diào)味,味道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三年還是三年多?秦大福有點兒記不太清了。記憶力就是這樣,壞日子刻骨銘心,幸福的日子都是一晃而過。
有一天,秦大福干完活兒依舊去面館吃飯,見一個修著平頭的男人在飯館里幫忙。秦大福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老板娘的男人回來了。為了求證,他拿目光去看老板娘,可老板娘從他進門,自始至終都低著頭。吃完面,秦大福依舊去結(jié)賬,他依舊把那天收入的三分之一一并放進了老板娘的錢盒里。不過,這一次,那錢不再是蜷縮著,而是在錢盒里伸直了身子。
之后,秦大福每天收了工照舊去面館里吃面。有時候,那個修平頭的男人在面館里,有時候不在。得空時,老板娘把眼神探過來,那眼神像是一條蛇,時不時地吐一下芯子。進門時,秦大福就發(fā)現(xiàn)老板娘是化了妝的,而且那妝化得特別醒目。秦大福卻低頭吃他的面,呼呼嚕嚕的,似乎要把那裝面的碗也呼嚕進嘴里。吃完飯,他照舊將飯錢和收入的三分之一放進老板娘的錢盒里。
秦大福走出面館時,天已黑,他走向面館旁邊的自行車停放點,那里停放著一排自行車。秦大福突然就飛起一腳向那排自行車踹去,那些自行車一輛接著一輛倒了下去,發(fā)出嘩啦啦一片響。
他抬頭看天,一輪圓月正在天空中慢慢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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