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

故園風(fēng)雨前，百花未凋零。曾經(jīng)那些被花香浸潤的華年，在我的記憶里始終鮮活。它們給我的頭頂升起燦爛的陽光，給我的腳邊灑下明亮的山花，在我依偎的土地抽出谷物莊稼，天空湛藍(lán)，云朵永遠(yuǎn)柔軟潔白。

記憶中，新一年的花事以迎春始。

在鄉(xiāng)下老家，迎春是太過平凡的植物，無論是在山間地頭，還是房前屋后，隨處可見它那挨挨擠擠、整排垂掛著的花枝。沉郁的蒼綠從路邊或田邊冒頭，一路流淌下去，遮住半面崖壁。待冰河剛一解凍，風(fēng)刃稍微綿軟，便迫不及待地從一團(tuán)綠瀑里冒出星星點點的黃花來。

可這報春的消息卻不甚引人注意，一直要到那明黃的色彩染遍枝頭，才被過路人瞧見。

他們隨手一捋，連花帶葉地揪一把下來，轉(zhuǎn)眼又草率地丟掉，伴隨著情緒不是很分明的一句嘟囔：“這天氣到底還是暖和了，連臘梅花兒都開了?！?/p>

兒時的我總是覺得迎春可憐，開不開花無人在意，連名字也被張冠李戴。為著這份憐憫，我逢人就攔，鄭重其事地為它正名。鄉(xiāng)人和善淳樸，先是詫異地訕笑：“破枝爛桿的，既不能當(dāng)柴燒，也不能當(dāng)棍使，誰還管它叫個啥……”待看到我嚴(yán)肅的面孔，那個笑柔柔地拐個彎，牽出一絲不值得計較的妥協(xié)：“對，你說它是迎春，它就是迎春……”回頭依然“臘梅臘梅”地叫。

只有祖父愿意聽我的話，他蹲在門前的青石上，一邊輕輕地磕著煙鍋，一邊緩緩地說：“正月里迎春二月杏，三月里桃花滿園紅。我的芽兒說得對，這花就叫迎春花?！?/p>

祖父的認(rèn)可使我開心，我跑去摘幾朵迎春花下來，放在唇間吮吸。清甜的味道游絲一般，在齒間蔓延開來。我坐在祖父的身邊，他抽一口旱煙，我也學(xué)著他的動作，擺足架勢，把花朵當(dāng)作煙嘴兒，吸得咂咂作響。

祖父起身，我也起身。他在前邊慢悠悠地走，我在后面亦步亦趨。他老人家背著手，手里拖著一個雕工粗糙的龍頭拐杖，觸碰著地上的石子兒發(fā)出輕微的叮當(dāng)聲。我也折一條迎春花枝下來，也背著手，枝條在身后的浮土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

陽光暖和得像是給人周身蒙上了一床被子，祖父終于穿不住他的棉襖了，將兩只胳膊從袖子里騰出來，松松散散地披掛著。我們的面前是淡白干燥的道路，頭頂是晴朗明媚的天空。春日遲遲，連風(fēng)都是和緩的。

每次假期結(jié)束，我被父母接回城里時，祖父總是送我到村口，他蹲在村頭那塊同樣被迎春花簇圍著的高地上，隨著我的每一次回頭，變得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我心中愁云密布，走完離開村莊的那段下坡路，拐過一道彎，坐進(jìn)等在平地上的汽車?yán)铮瑩P(yáng)起塵土的車窗外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時，眼淚才會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

現(xiàn)在家里也養(yǎng)迎春花，小巧的盆兒，刻意造型過的花枝，過年前后，也會欣欣然地開出花來，花開的時候，心里也會歡喜。但我還是會懷念童年時盛放在故鄉(xiāng)乍暖還寒時節(jié)的那些花，如今我更愿意隨著鄉(xiāng)人的認(rèn)知，管它們叫“臘梅”。

孩提時沒有大眼界，故鄉(xiāng)似乎只是一個一個的木門，一院一院的房屋，從哪條小徑哪個巷子就能走到誰的家里。長大后回想故鄉(xiāng)的全貌，才發(fā)現(xiàn)我的村莊其實就像一片梯田，人們在高低不同的梯臺上逐層而居。

我站在家門外的路邊，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底下人家屋頂?shù)耐咂?。而那些在深秋栽種下來，待來年春夏雨水豐沛時鞏固路邊泥土的迎春花，在保護(hù)堤壩和房屋的同時，也最早給村莊綴上了花邊，無聲地傳遞著造物的溫柔。

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盼望夏天。一天天地推算，距離回到村莊見到祖父祖母還有多少天，距離見到我的葵花地還有多少天。

以前家里不種葵花。夏日漫山遍野的金黃里哪怕一朵也不會屬于我。

有一年暑假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一個女孩子突然指著離村莊不遠(yuǎn)處的一片葵花地對我們說：“有人想要葵花嗎？可以去那里掰，那是我家的地?！蔽覀儦g天喜地去了，穿梭在高大的花株里，耐心地找尋一朵頭垂得最低的、花盤最碩大的、背面金黃的葵花，因為那是成熟的、最好的。

當(dāng)我舉著自己滿意的果實準(zhǔn)備離開時，有人一邊叫罵著一邊沖了過來。

我本能地跟著小伙伴們跑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看清楚那是村子里以性格兇狠喜歡罵人而出名的“馬家阿婆”。因為聽過她的太多事跡，以及早已深埋在心里的對她的偏見，我也跟著其他孩子還嘴回罵。

母親去泉邊路過，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罵人的孩子中有我的聲音。當(dāng)她知道對方居然是馬家那位已經(jīng)80多高齡，論輩分她都要喊一聲“奶奶”的阿婆時，一向溫柔和善的母親怒不可遏，順手折了幾根藤條上來就往我身上抽。我平時是不怕母親的，但還是一邊往家跑一邊大聲喊著祖父。祖父把我攔在了身后，奪下了母親手中的藤條。我長吁一口氣，慶幸免去了一場皮肉之苦。

可是那天下午父親從城里回來了，我站在他面前忐忑地觀察著他的臉色，他既沒有罵我，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讓我說清楚來龍去脈。他只是指著放在桌上的被母親沒收的葵花花盤說：“別人一年到頭在地里辛苦，為的就是葵花熟了賣了籽貼補(bǔ)家用，一家子的吃穿，地里的化肥，都在這里頭指望。你做賊不說，還反咬一口，我對你沒有什么道理可講，你把你掰下來的葵花拿上，去大門外頭站著，聽聽眾人的評判，看你做的對不對。”

我拿著葵花站在門口的櫻桃樹下，那時候正是牛羊下山、田地里勞作的人返家的時刻。

鄉(xiāng)人們問詢我、教導(dǎo)我，在他們的話語中我才知道自己受了騙，那片葵花的確是那位阿婆種的。她早年守寡，在村子里也沒有親房族人，孤苦伶仃地拉扯一個兒子長大，是個很可憐的人。我感到無比羞愧，低下頭不停地淌眼淚，真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一直到太陽完全隱去，天麻麻黑，四處陸續(xù)傳來關(guān)閉大門的“吱呀”聲，祖父才出來帶我回家。

那晚我哭了半宿，有被小伙伴欺騙的憤怒，有做錯事情的懊惱，也有被罰站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害臊。連一向最疼愛我的祖父也說我錯了，他說敬老孝賢是做人的根本，我不該去咒罵一位老人。我哭累了，朦朦朧朧的睡意中聽到祖父對祖母說：“既然娃那么愛葵花，明年給她種一些?！?/p>

從此我就有了自己的葵花地。一個又一個的夏日，在耀眼的陽光下，我跟在祖父的身后，爬上坡、繞過梁，到向日葵地里去，給花打杈。把那些葉子中間長出來的小枝杈掰掉，可以讓花盤吸收更加充足的營養(yǎng)，瓜子可以長得更加飽滿。

我最喜歡在高過頭頂?shù)闹陞怖飦砘卮┬?，向日葵花盤碩大，流金溢彩，厚絲絨般的花瓣兒依次張開，大片的葉子刷在臉上時帶來輕微的刺痛感，“刷拉刷拉”的聲音婉轉(zhuǎn)悅耳。

也跟小伙伴們一起裝模作樣去“看向日葵”，跟成熟季節(jié)看管果園以防偷摘的果農(nóng)一樣，我們也背上包，裝上干糧，帶著水，一玩就是一整天。滿山坡地爬高跳下，追蝴蝶，趕松鼠，喊“崖娃娃”，摘莓子，再采大把的野花裝在我的小花籃里帶回家，拔掉供桌上常年盛開的塑料花，往花瓶里香筒里到處插上飛蓬、野棉花、蒲公英、狗尾巴草。祖父祖母只是呵呵地笑，任憑來串門的鄉(xiāng)人們笑話我們拿這些野草爛花當(dāng)作寶。

浸泡在山間的日子，就像一株植物被栽回泥土里，扔掉草帽、甩掉鞋子，赤足奔跑在土地上，曬出黑紅的臉龐。腳下的田地里生長過的所有的作物，它們都開花，苜蓿、油菜、胡麻、土豆、柴胡、蕎麥......蕎麥一開花，夏天就過去了，蕎麥跟我一樣，是獅子座。

直到有一年的暮春，祖父借了鄰居的噴霧器給葵花噴化肥，沒想到里面有剩余的半壺殺草劑，他就那樣摻和在一起噴進(jìn)了田里，導(dǎo)致花株一夜之間全部焦黑枯死。這個失誤對祖父的打擊太大，身體和精神大不如前，從此一病不起。

夏天依然寧靜而平常地到來，可再也不是以前的夏了。當(dāng)我回到家鄉(xiāng)，站在家門口的青石上遠(yuǎn)望對面的山野，漫山的金黃里再也沒有了屬于我的那一抹，祖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背著手拖著他那雕刻著龍頭的拐杖走在我前面了。

他走幾步就會吃力地喘氣，彎著腰劇烈咳嗽，他的拐杖都快撐不住他了。每次我去扶他，摸到他枯瘦的胳膊和青筋暴起的手，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

有時他會讓我把墊子搬到屋外那棵櫻桃樹下，我出生的那一年他栽種下的這棵櫻桃樹，早已亭亭如蓋，每年都會掛滿紅紅的果實。他躺在墊子上，我坐在他身邊，我們一起享受著櫻桃樹帶給我們的清涼，一起看著陽光在枝葉間漏下的光斑。

他會說起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有時候笑，有時候嘆。我給他往煙鍋里裝煙葉、點火，幫他磕掉煙鍋里的煙渣，再重新裝上新的。青煙裊裊，樹陰溫柔，我忍著淚意，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這么多年，每當(dāng)我想到夏天，最先浮現(xiàn)出的就是這個場景，這以后的夏天，總是潮濕的。

城市里也有花。我們居住在父親所供職的師范校園一角的那個紅磚青瓦、藍(lán)色門框的小套間里。那是上世紀(jì)90年代初，兩根馬尾辮一條小花裙，塑料底涼鞋踩在水泥地板上會濺出陽光的燦爛歲月。

校園里有個十分氣派的花園，種植著種類繁多的花木，蓊蓊郁郁、蔥蔥蘢蘢。

月季繁盛怒放的花朵高過頭頂攀上屋檐;大傘般的合歡開出一樹裊裊婷婷的紅色絨花;泡桐樹搖落一地的紫色花朵，我總會在清晨時去撿拾，兜滿滿的一裙子串成花環(huán)。

噴泉的水池中開滿離離如河燈的睡蓮;一串紅燃起的一桿桿紅色炮仗，金魚草小小的腦袋輕輕一捏就張開的魚一般的嘴巴;夜晚踏著露水跳進(jìn)花園采摘一種紫色漿果，摘玉蘭花的花瓣灑滿衣柜;雨后的石榴，角落里的蓖麻，墻角處曼陀羅白色的花……

還有一架紫藤，據(jù)說是時任校長親手所植，長在花園的東南角，它是如何由一棵小苗逐漸長大，最后爬滿整個藤架，連藤架后面辦公樓的墻壁都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它繁盛如林，遮天蔽日。終日在園中奔跑的我，每天都要看上它好幾回。

清晨背著書包穿過花園去學(xué)校時，紫藤架下已經(jīng)傳來瑯瑯的書聲。那些就讀在這所校園的少年，或坐在它的花下，或依著它的藤條，或在它的綠蔭間來回踱步，捧著不同的書，有著同樣求知若渴的眼睛。他們不舍得將目光挪移那么一點點，即使頑皮的我故意重重地跺腳，大聲地咳嗽，或者突然奔跑并發(fā)出“唔哩唔啦”的怪叫聲。我用盡手段想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卻屢屢失敗，只有微風(fēng)吹過時，紫藤花葉的顫動，似乎在輕笑我的傻氣。

更有趣的是夜晚。四周教學(xué)樓上夜讀的燈光將它映照得半明半暗，我們在里面探險、尋寶、捉迷藏。男孩子將白天撿拾來的破乒乓球用火柴點燃，踢一腳，一團(tuán)火焰滴溜溜滾到了誰的腳邊，還沒來得及埋怨，就被大人的呵斥嚇得四散。花園這么大，到處都是藏身之地，可我總是徑直奔跑到紫藤架下去。我坐在它的陰影中，心跳如雷。

不遠(yuǎn)處的教室里，有人正在練聲，先是木質(zhì)腳踏式風(fēng)琴的琴音丁丁東東彈跳而來，接著便傳來和諧的人聲：“咪咪咪嘛嘛嘛～咪咪咪嘛嘛嘛～咪咪咪嘛嘛嘛～”一聲高過一聲，一直上升到了我扯著嗓子也跟不上去的音階。

那聲音清晰而又渺茫，回旋在紫藤最高的那串花苞上，又打著旋兒飛到空中去了。

正當(dāng)我深吸一口氣，立志在下一個回合中非要把最難唱的那一句唱上去時，他們卻變換了聲調(diào)：“咪咿咿咿嘛啊啊啊啊～咪咿咿咿嘛啊啊啊啊～”我只好忿忿地坐著，等待調(diào)子再換回來，但等待總是無果的。

大人們總像是在那個點兒約好了似的集體出動，準(zhǔn)確無誤地在花園的角角落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我們被扯著胳膊在嘮叨聲中從不同的方向回家，夜風(fēng)隔著窗紗徐徐吹拂，夢里也浸染著花的香氣。

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在家鄉(xiāng)住下來，去過一段日常的生活了。偶爾回家做一兩日的停留，腳下是硬化后的水泥路面，早已用不著迎春花的守護(hù)。所有的山坡溝坎里，也看不到一株葵花了。無法準(zhǔn)確描述是從何時起，村子里沒有了繼續(xù)躬耕的人。攀登的山與穿行的梗，那些兒時有著異常分明的輪廓與歸屬的土地，如今卻連成了一片荒野，被數(shù)不清的長草與短樹所占據(jù)。

城里的那座花園也蕩然無存，學(xué)校搬遷，幾經(jīng)易主，終究還是落到了開發(fā)商的手里。

那一園子的花木，那些金魚草、一串紅，滿架滿架的紫藤，被轟隆隆的機(jī)器推倒、鏟平。

時代的風(fēng)雨裹挾著一切一路狂奔，我也走在其中，卻總是忍不住回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