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如何存在

數(shù)年前，村里一位老人過世。我和村里很多人一樣，去他家?guī)兔Σ俪謫适隆Ｔ谥袊蟛糠值貐^(qū)，都有喜喪除了要有吹鼓樂還要唱大戲的風(fēng)俗，我們這里也不例外。而這家人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事主那樣，請一些水平太業(yè)余的那種唱戲加歌舞的草臺班子，而是請來了一個西洋薩克斯樂隊。跟著樂隊來的還有兩位戲曲演員，據(jù)介紹他們是來自某河北梆子劇團的演員，很明顯是來“走穴”的。幾個薩克斯獨奏之后，那位女演員上場了。所謂“上場”，不過是接過麥克風(fēng)了而已——舞臺只是簡單地用木板鋪起的一尺高的一小塊場地。她約50歲，沒化妝也沒穿行頭。她唱了幾句后大概是覺得效果不好，客氣地請別人去挪動兩邊的大音箱調(diào)整角度，然后再唱，然后又停下，再調(diào)整……如此反復(fù)多次后，她終于覺得滿意了，開始正式唱了。她一共唱了兩個選段。因為這樣的演出在農(nóng)村沒有多少戲劇效果，再加上很多人都在忙，“臺下”的觀眾只有四五個人。我不記得她唱的是什么曲目了，我只記得她唱得如此認真和動情，不用燈光布景、不用行頭，她也完全是那個劇中的人——沒錯，她已經(jīng)完全投入在她的戲里。她的表情變化、她的眼睛里時而隱現(xiàn)的淚光也帶著我的情緒跟著起伏……我靜靜站在那里聽完了她的整個演唱，真誠地、帶著尊重為她鼓了掌。

這也許就是一個專業(yè)演員的素質(zhì)。但我想并不是所有的專業(yè)演員都能這樣，重要的是她有一顆專業(yè)的心。面對這樣一個簡陋的舞臺和僅有的四五個觀眾，她即使敷衍一些也沒有人在意，甚至沒有人發(fā)現(xiàn)，但她沒有那樣做。什么是專業(yè)的心？就是對藝術(shù)完全地投入和尊重。每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在舞臺上面對的不是觀眾，而是藝術(shù)本身。有一句話叫“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钡艺J為不管舞臺多大，心都可以一樣大。

寫詩已逾二十年，像很多詩人那樣，詩歌并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什么實質(zhì)性的變化。但還一直在這樣寫，就像是一種秘密的活動。有時候我問自己：“你為什么還在寫詩？”雖然這答案在不同的時期發(fā)生過很多的變化，并且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但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回答不會錯：“為了獲得一種存在感。” 我相信同樣寫詩的你們，可能也會這樣回答。早些的時候，我也想過能夠成為一個站在舞臺的中央的人。但后來慢慢懂得，這個舞臺是什么呢？不應(yīng)該把詩壇當成舞臺，寫作也絕不是一種表演。如果人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或者知道一個叫霜白的人很有才氣，卻不記得他寫過的任何一首作品，這種存在感不是我想要的，我甚至?xí)哂诔姓J我是一位詩人。

我該如何存在？

我做過幾種行業(yè)，在哪里也沒有主動跟誰說過我寫詩，當然我也從不回避別人的這類疑問。這沒什么。跟一個從不讀詩也不懂詩歌的人來談?wù)摵驼故灸愕脑姼璨]有任何意義。而不管在哪里我在內(nèi)心會始終暗暗提醒自己我是一個詩人，這樣可以在每一首詩到來之前都對這個由語言構(gòu)成的世界保持一種敬畏和謙卑。我的讀者可能不是很多，但我知道有那么一些人，我寫的每一首詩他們都會認真讀。這已經(jīng)足夠，他們是真正的讀者。說到底，我不是為了讀者而寫作，就像那位喪事中出現(xiàn)的河北梆子演員，我寫作，是因為詩歌在那兒，是因為我在面對我喧囂的生命，我需要寫作，這是一種責(zé)任。

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經(jīng)常一個人玩，所以也常想一些各種各樣的古怪的問題。比如生死、記憶這樣的大問題，從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思考乃至困惑。從很小的時候，就對逝水流年有了直接而又深切的感知。當一個人體驗到了生命的渺小和蒼涼，以及對逝去歲月的無能為力，他會常常有一種幻滅感。我不能讓我的生命白白地流失掉。我開始嘗試并學(xué)會了用這些分行排列的文字去記錄我的生活、我的心靈軌跡，仿佛是把手伸到自己身后的歲月中去摸索、撿拾和塑造，這些文字不管水平怎樣，至少我是真誠的，它們仿佛收留著、鑄造和堅持著我流失的生命。是的，寫作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對抗時間、挽留生命的手段?！宜脊饰以?我寫故我在。我想讓它們告訴這個世界“我曾經(jīng)存在過”。

我一直生活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對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生活狀態(tài)都很了解，我也同時是一個被兩者不斷撕裂和融合的人。鄉(xiāng)村是大自然造的，城市是人造的。我對鄉(xiāng)村的情感不僅僅是對那種樸素清凈的田園生活的熱愛和向往，而更是因為在鄉(xiāng)村的地圖上清晰勾畫和標記著我們所有人的血緣和譜系，那是我們的命運之根。隨著年齡增長，我看著村里的老人一個個減少，看著城市化進程逐漸瓦解著這些傳統(tǒng)的房屋、院落和田地，故鄉(xiāng)在我們每個人那里都在變淡、變遠甚至消失。近年來我的詩歌中更多地出現(xiàn)了鄉(xiāng)村的事物，我不是為了贊美它們，我是為了記錄和守望它們，能夠來得及為它們唱一曲挽歌。申賦漁在《匠人》中說道“據(jù)說，一個人失明的時間長了，就會忘記他所見過的一切，寫下他們，是怕有一天，我會完全忘掉故鄉(xiāng)的樣子?！?014年，我的三奶奶和會叔在不長的一段時間里相繼離世，我感到每一個人的離席都是一種不可挽回的損失，很多故事被他們帶走了就永遠無法修復(fù)。我對父親說我想要重修家譜。我看到我們很多同齡人對自己上數(shù)三代的人事已經(jīng)相當陌生了，我怕那些孩子們慢慢成了找不到源頭的孤兒。父親給了我極大的支持，好多天都在走家串戶為我收集資料，慚愧的是由于奔波于生計各種事務(wù)繁忙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整理完。作為一個寫字的人，重修家譜的事只能由我來做，這是我的責(zé)任。作為一個寫詩的人，這一曲鄉(xiāng)村的挽歌也只能由我來唱，這也是我的責(zé)任。我寫詩，正如我修家譜，不然，我以何證明我存在過？我們存在過？以何找到我們共同的家園，我們的落腳之處？

這就是我的舞臺。我的家，我的生活之地是我的小舞臺，它們在這個花花世界的大舞臺中。我所熟知的那些人是我的小舞臺，他們在地球上的各色人種中間。我個人的命運亦是很多人的命運，有那么多的人想要開口卻發(fā)不出聲音……那曾經(jīng)的舊事、那漸行漸遠的回憶和亦真亦幻的夢境，這五千年的中國文化和全人類的歷史與精神長河……這是一個多么廣闊的舞臺。“我”該如何存在？

我寫下的詞語已被無數(shù)人寫過，我所思索的問題已被無數(shù)的先哲回答過。在這浩瀚的宇宙和茫茫歲月的流逝中，“我”終究如滄海一粟，不值一提，我傾其一生所寫下的文字，也終將風(fēng)吹云散，不留痕跡。如詩人楊鍵所寫：“沒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變?yōu)楹愫?，可以把這老朽的死亡平息……”

就如人體內(nèi)的細胞每一刻都在新陳代謝，它們前仆后繼，每一刻都在死亡和新生，每一刻都是不同的我，而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是我。當我寫作時，我是每一個人，我是每一個認識的人和陌生人，我是每一個死去的人和未來者，我是李白和杜甫、蘇東坡、龐德、弗羅斯特……而他們也是我。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場所?！蔽覍懽?，我也就在這樣的一種儀式中。我們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