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音樂瘋子”腳著地了

李雨瀟

8月30日，小河在北京市東城區(qū)納福胡同13號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小河首張專輯《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封面。

“剛到北京的時候，別人問我叫啥，我說叫何國鋒，大家很難記住全名，就老叫我‘小何小何的?！泵裰{歌手小河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說到小何，很容易想到村里的一條河，我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p>

一身黑色衣服，一頭白色短發(fā)，小河眼睛大大的，語氣平和，談起以前的經(jīng)歷，話里帶著哲思，時不時能從中聽出一點禪意。他曾經(jīng)是最叛逆的搖滾青年，做最極致的音樂實驗，作品瘋癲怪誕，打扮得“不像人類”。18年前，他寫的那首《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放在今天也挺先鋒。后來，他從以自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中走出來，為陌生人寫歌，搜集失落的童謠，接連發(fā)起新潮的音樂計劃，對唱片工業(yè)做徹底反叛——即使在人人個性十足的民謠圈，也是個另類的存在。

小河沒上過大學，算是草根出身，一個人背著一把吉他，一心一意到北京追逐搖滾夢。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懷揣同一個夢想，但只有一個人成了小河。他說：“真想做一件事，就看愛不愛它，如果真的愛，一定能做好?！弊穳敉局校『幼哌^很多彎路，就像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流，流經(jīng)山川平原，越來越寬，終于匯入大海。

20年前，他在北京三里屯的“河酒吧”里遇見了安娜、萬曉利、張瑋瑋和郭龍，多年后幾個人組成了“河樂隊”。今年暑期，這支樂隊和央華戲劇合作的音樂劇《流浪之歌》在北京保利劇院上演。

天真派“瘋子”

2001年左右，小河常去北京三里屯南街的河酒吧演出，店主是野孩子樂隊。在這個面積不足15平米的小場地里，當時的地下音樂人一手搭建起中國早期live house的雛形。每個夜晚，這里有酒、有燈光歌舞、有躁動的氣氛，小河、萬曉利、張瑋瑋幾個人在北京文青圈子里漸漸混出了名堂。年輕那會兒，唱搖滾最重要的，是享受天真蒙昧的純粹快樂。

有天晚上，一個高鼻闊眼的女孩來到河酒吧，在臺下聽著音樂、打著節(jié)拍，興奮時居然跑上臺，跟樂隊一起打鼓。這個女孩是法國留學生安娜，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演員劉燁的妻子。這次誤打誤撞，讓她收獲了好幾個音樂知音，她用照相機記錄下了那段跟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

2018年，安娜整理當年在河酒吧拍攝的照片，在北京辦了一場攝影展，把小河幾個人請來在展廳里做音樂表演。在她的攛掇下，河樂隊宣布成立，一起玩音樂的伙伴好像有了一個大本營。有人說，這幾個人組成樂隊，在中國音樂界算件大事。

那之后，河樂隊基本沒什么團體活動，成員們各自為政，直到《流浪之歌》，才有機會聚首。在這部戲里，小河不僅是主演，還是音樂總監(jiān)，“美其名曰音樂總監(jiān)，其實就是每天說很多啰嗦話，討人嫌的一個角色?！毙『诱f，“總得有一個吆喝大家排練的人?！?/p>

小河很喜歡劇名里“流浪”這個詞，因為它既代表浪漫，又飽含凄涼。在《流浪之歌》里，除了這兩種意境，“流浪”還象征生命的流動——

故事設(shè)定在未來世界：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陸地變成一座座孤島，一個叫“安”的少女（安娜飾）在島嶼之間流浪。在不同的島嶼上，遇到了和她一樣的流浪者，傾聽每個人的故事與歌，慢慢和他們成為伙伴。

劇中，角色吟唱的歌曲基本來自樂隊成員的代表作。導演、編劇用了一年時間，跟樂隊的每個成員溝通，了解歌曲的創(chuàng)作年份、創(chuàng)作者的心境，于是，舞臺上的每一個角色，基本上是戲劇化了的演員本人——

“一天說不了20句話”的萬曉利，飾演“風之島”上憂郁沉默的“孤獨鳥”;從小在一起相愛相殺的張瑋瑋和郭龍，是“雨之島”上的“兩兄弟”;而一直被叫作“音樂瘋子”的小河，則是“沙之島”上的“瘋子”。

“導演讓我演瘋癲的狀態(tài)，其實那些東西不陌生，”小河說，“我一直很喜歡現(xiàn)實中的瘋子，我對‘不正常人有特別強的好奇心，所以我的作品也比較怪誕?！?/p>

劇中，小河的角色一開始是個瘋子，后來遇到了安，他給安唱歌，講述自己的故事，唱著唱著，瘋病好像好了，他也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這個變化過程暗合了戲劇主題“生命的流動”，也跟小河自己的人生軌跡相互映照。

小河過去給人的印象，是表演時極盡瘋狂地忘我。熟悉他的觀眾，總能在記憶里翻找出一張他的照片，那是一張閉著眼睛、張大嘴巴，咆哮嘶吼以至面部扭曲的臉?！澳菚r候特別迷戀那種狀態(tài)，”小河說，“但是這些年也有變化，不再刻意表現(xiàn)那種不正常、與眾不同了，把與眾不同表象下的東西傳達出來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才從自我中慢慢走出來，愿意去跟別人分享?！?/p>

這種變化像是一次“死而復生”后的開悟。

左圖：河樂隊在為音樂戲劇《流浪之歌》排練。右圖：音樂戲劇《流浪之歌》海報。

越來越“正?！绷?/h3>

2010年，小河抱著一把吉他，從一個兩米的高臺上跳下來，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那是一場“音樂實驗”。那一年，富士康員工跳樓事件引起人們空前關(guān)注，小河想知道，這些人在墜落的瞬間，都有哪些心理活動。

于是，他也跟著跳了。

“小時候經(jīng)常從房頂上往下跳，房頂兩米多高，覺得沒事兒?！毙『诱f，“事實證明，我的生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比如開始缺鈣了，骨頭沒有以前硬了，但自己不知道?！?/p>

騰空的一刻，小河手里還拿著琴，心想“琴別摔壞了”，結(jié)果忘了膝蓋打彎，沒有緩沖的情況下，兩只腳直挺挺地落地，摔成了骨折。摔傷以后，他停掉了所有工作，臥病在床3個月。與世隔絕的日子里，他腦子里追求極致音樂體驗的那根弦，也不那么緊繃了。

在縱身一躍之前，小河走在一條偏激又固執(zhí)的音樂道路上，不斷向內(nèi)、向外挖掘音樂的可能，體驗其中的快感?！罢娴臅鲆恍┖墀偪竦氖?，不考慮后果，特別是在音樂表演上?！背恕疤鴺恰睂嶒?，他還有過對“即興表演”的試探。

2009年，他錄制唱片《身份的表演》，想要在沒有觀眾的情況下完成“錄音室即興”。他特意找了個錄音棚沒人的日子，自己待在里面，把燈關(guān)掉，營造黑暗無我的氛圍，摸黑彈琴?？僧斍傧乙粨?，他才猛地發(fā)現(xiàn)，有一個“自己”正笑容詭譎的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那一刻他意識到，“我是我自己的觀眾。他會聽我在彈什么，甚至還會指揮我，告訴我下一個音應(yīng)該怎么彈，所以我很崩潰，因為我還是在用我的經(jīng)驗?！?/p>

在純即興表演探索失敗后，小河覺得自己在音樂實驗這件事上“基本到頭了”。那之后的跳臺骨折，現(xiàn)在看來，是一個注定改變的時刻。

他開始意識到，超越經(jīng)驗的音樂并不存在，音樂恰恰是在互動中完成的。這些發(fā)現(xiàn)，引發(fā)了后來的“音樂肖像”計劃。小河在豆瓣上招募志愿者，他要為陌生人寫歌，其中包含著明確的互動意圖。報名很踴躍，其中有個叫馬頔（音同迪）的孩子，后來成了有名的民謠歌手。志愿者中，從鄉(xiāng)村教師到聽障人士，各種人都有，小河玩得不亦樂乎：“最有意思的是給一個媽媽肚子里的孩子寫歌，選擇和一個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的人見面，給他（她）寫一首歌，這種體驗對我來說太珍貴了?！?/p>

從寫內(nèi)心感受到為別人寫歌，小河還是那個愛玩音樂實驗、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但實驗內(nèi)容明顯變了，因為他整個人“腳著地了”。

兩年后，小河開始搜羅口耳相傳又瀕臨滅絕的歌聲——童謠。他不再生產(chǎn)音樂，而是成了音樂的搬運工。

小河發(fā)起尋謠計劃，在胡同里尋訪失落的童謠。

美好藥店樂隊成員合影。

那時候，他找來二三十個志愿者，每天早晨五六點起床，在北京的大小公園里“蹲點”——因為老人們都喜歡一大清早溜嗓子。最后，他們一共收集了上百首老北京童謠，這個計劃后來發(fā)展到了全國。

“有時候是生活給推到這兒了，生活選擇你，讓你成為這個角色?！毙『诱f，“你不會像以前一樣，太在乎自己的作品能不能在歷史長河中留下印記。如果早點明白這些道理，可能省下六七年時間，做很多正確的事?！?h3>“誰不想成為搖滾巨星，只是不說而已”

最開始學吉他的時候，小河還是部隊的一個小兵。1975年，他出生在河北邯鄲，父母都是工人，那時候，為了徹底“改造”天天逃課打架、不好好學習的小河，父母安排他去當兵，也為了退伍后好找工作。

離家入伍的畫面在小河的描述里顯得浪漫又夢幻：“午夜時分，城市的夢被凍得像一塊堅冰，我們在黑暗中有序而無聲地登上綠皮火車，奔赴人生新的旅程?！?/p>

在部隊里，小河每天5點起床，一天能彈琴12小時。后來，為了能有更多時間練琴，他主動去了炊事班，每天掂完炒勺就開始彈琴，直到整個部隊熄燈了，他可以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接著練。

性格優(yōu)柔寡斷的小河，真正做決定卻是出乎意料的果決。退伍后，他為了實現(xiàn)搖滾夢，連家都沒回，背著軍隊的被子坐火車一路到了北京。從保安、保潔到走穴歌手，什么都干過，幾經(jīng)周折后，來到了河酒吧。

“那個時候背著吉他來北京，就是想成為rock-star（搖滾巨星），rock-star是什么？就是光環(huán)、明星，真的，以前心里有這種想法，但是不說，其實內(nèi)心的欲望是很大的?！毙『有χf，“年輕的時候做搖滾樂，雖然是反主流價值觀的，但內(nèi)心特別渴望別人的認同。”

現(xiàn)在，這種想法不強烈了。在民謠圈子里，小河已經(jīng)是一號名字響亮的人物，他把音樂當成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昂芏嗳丝赡苡X得，環(huán)境與時代沒能提供給我們太多發(fā)展夢想的機會。但我覺得，這個世界只留給真正喜歡夢想的人。”小河瞪大了眼睛，認真的說，“如果真的喜歡彈琴，真的喜歡音樂，其實是沒有辦法擋住的?！?/p>

現(xiàn)在的小河已經(jīng)不彈吉他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跟搖滾樂的一種暫時告別。他的新家伙事兒是一把圓潤的阮琴。2011年，他給一個電影做配樂，覺得阮琴的調(diào)子更適合電影的意境，后來就越用越順手了。阮琴屬于中國古典樂器，只有四根弦，比吉他少了兩根，在小河看來，能用更簡單的辦法表達情感，做減法其實也很好。

小河原本成立的樂隊叫“美好藥店”，雖然有了河樂隊，美好藥店也沒有解散，只是大家分頭行動，各干各的?！拔覀兡贻p的時候有樂隊夢想，但是應(yīng)該正視這種夢想。如果只是年輕的熱情，那就該冷靜思考一下，不用為了做樂隊而做樂隊?！?/p>

小河說，做音樂有很多種方式。比如五條人樂隊，雖然樂手有時候在換，但兩個主唱就像夫妻倆一樣。比如野孩子、痛癢樂隊，就像一個家庭，一起靠音樂這件事生活，同時輸出美好的東西。而另一些，像美好藥店、河樂隊，成員各自擔當一面，也是一種形式。

“我們這些人可以一起玩音樂到七八十歲，所以不用著急，”小河說，“到那時候，我們還可以再出來唱?！?/p>

小河

原名何國鋒，1975年生于河北邯鄲，民謠歌手、音樂制作人。1999年組建“美好藥店”樂隊，并擔任主唱。2002年，發(fā)行首張個人專輯《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2018年，與安娜、萬曉利、張瑋瑋、郭龍組成“河樂隊”。今年暑期，在河樂隊主演的音樂戲劇《流浪之歌》中，擔任主演和音樂總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