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
醋坊
最近,我時常會做一個夢。夢里,我看見一間紅磚堆砌成的石棉瓦房,房門口立著一塊木牌,木牌上工工整整的寫著幾個毛筆字:老張醋坊。
這間醋坊是一個老頭開的,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老張。在我心里,老張是小鎮(zhèn)上最有學問的人,街坊鄰居辦紅白喜事的時候,必然會找他幫忙掛簿子。每一次,我遠遠地就能看見,老張穿著一件青色中山裝,戴著老花鏡,用一支細毛筆專心致志的做禮金登記。老張是左撇子,他的肩膀一只高一只低。小的時候,看到老張用左手寫字,我常常問,為什么他跟我們常人不一樣。每一次,老張都閉口不談,只是輕輕地微笑,一如既往地塞給我兩顆珠珠糖。后來,我聽鎮(zhèn)上老一輩的人說,老張的右手啊,在他年輕的時候,被他親生弟弟用獵槍打殘了。如今,那個位置,依然還有一個觸目心驚的凹坑。
小時候,我特別愛去老張家的醋坊。每次一去,老張一邊搗鼓著用來制醋的谷物,一邊給我講故事。他會給我講《西游記》,講《割肝救母》,偶爾還會給我唱兩句《四郎探母》,閑暇的時候,他會教我寫寫毛筆字。老張一生無兒無女,他的老伴兒幾年前死于一場疾病。有一次,老張挽起袖子釀醋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他手上的凹坑。我好奇的戳著那個傷口說,老張老張,你給我講講這個凹坑的故事吧!這一次,老張依然沒有開口。他拿起釀醋的酒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里,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說,每個人呀,都有自己的一個小秘密。
我唯一一次見到老張哭,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那天是重陽節(jié),媽媽讓我給老張送去一碗臘肉。推開他家門的時候,我看見老張蜷縮著身子掩面哭泣。如果說,人生在世非要記住點什么,我覺得,老張哭泣的樣子,足夠我記一輩子。老張抽泣著對我說,我夢到他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終于夢到他了。之后,老張告訴我,他想去一個地方。那時已是黃昏,夕陽散發(fā)出釜底抽薪的紅光。老張在前走,我一步一步踩著腳印跟著他。走到小鎮(zhèn)上的一個灣潭時,老張停下了腳步。他自顧自地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了。
那個黃昏,我知道了老張手臂上凹坑的故事。在老張二十多歲的年紀,他的親生弟弟用獵槍打傷了他。當他那只手臂永遠失去知覺的時候,他咆哮著對弟弟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他。他的弟弟痛哭著給他下跪,之后摔門而去。第二天,人們在灣潭發(fā)現(xiàn)了他弟弟的尸體。所有人都說,老張的弟弟是溺水而亡,可是只有老張知道,他的弟弟遇水就會變成一條魚。這條魚啊,能游得很遠很遠,游向大海,游向天邊,游向一望無垠的星際,游到他清澈而溫潤的眼睛里。
寫到這里,我揉了揉濕潤的眼角。興許,是我太想老張了。他死后,老張醋坊被重新翻修了,如今,那兒變成了一個寬敞明亮的小超市。太久了,關于醋坊,關于老張,關于他所有的事,都已經(jīng)在我記憶里開始泛黃了。我開始越來越想不起他的模樣,我真怕我會忘記他。翻修老張醋坊的時候,我把那塊木牌帶走了。上面那幾個字,寫滿了老張的畢生。我突然好想回到過去,我想回到小鎮(zhèn),我想聞聞酒藥混合著谷物發(fā)酵的味道,我想摸摸醋坊陳舊、積滿醋垢、黏糊糊的柜臺,我想再聽老張講一遍他年輕時候的故事,以及,我想看他再釀一次醋。
我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那間醋坊里,坊外立了碑,碑上刻了我的名字。
我忘不了也不能夠忘記。
七里
第一次見到七里,是在我回家的路上。透過車窗,我遠遠地就看見一只圓鼓鼓的小黑球。二叔把車??吭诼愤吅?,我走近一看,呀!居然是只小狗。當我和七里對視的時候,透過它的眼睛,我仿佛能看見一汪清泉。那種干凈、那種純澈、那種空靈,都是我從未見過的。于是,我對著它,輕輕張開了雙臂。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七里奔進我懷里時的樣子。它邁著小短腿,吃力卻又那么努力地跑向我。它舔著我的手心,發(fā)出微小而軟膩的叫聲。我摸著它的小腦袋心疼的說,別怕,我?guī)慊丶摇?/p>
七里是只雌性德牧。它是在離我家大約七十公里的地方撿到的,所以我們都叫它七里。剛到我家的七里,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不適應,我給它什么,它就吃什么。晚上,我媽用紙箱給七里做了一個窩。我指著紙箱告訴它,以后啊,你就睡這里吧!七里像是聽得懂一樣,我把它抱進紙箱里,它不鬧也不叫,乖乖地就躺下了。可是,當我家熄燈的時候,七里就開始嗚咽。我知道這種聲音意味著什么,七里害怕,它沒有半點安全感,它害怕再次被拋棄。打開房門的時候,七里就坐在我的房門口,我小心地抱起它。我說,七里別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一到放學這個點,七里總是乖巧地守在門口。我一進門,它就開心地搖著尾巴往我身上跳。外婆說,這狗啊,是有靈性的,誰對它好,誰對它不好,它都知道,而且它會記得清清楚楚。我剛帶七里回家的時候,我爸其實是不同意養(yǎng)的。他說,七里稍微恢復一點,就把它送走。我抱著七里哭,我說,七里走,我也走?,F(xiàn)在想來,那時自己渾身散發(fā)的勇氣,是我如今可望而不可求的。七里懂事,每次爸爸回來,它都會歡快地跑過去,親昵地蹭著爸爸的腿。一開始,我爸會把它推開,可是時間久了,次數(shù)多了,他反而接受了七里。你看呀,無論你的心里曾經(jīng)多么冰天雪地,總有人、總有個生命會慢慢將它溫暖、融化。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匹駿馬,無數(shù)黑暗過后,它才會姍姍來遲。所以,他一定會來,你一定要等。
十八歲那年,我來到了昭通。要走的那天晚上,我緊緊地抱住七里。我說,七里,我很想帶你走。七里,你會不會想我。七里,你要好好陪著我爸媽。七里,下次見面時,你一定要長得更大些。我自顧自地說話,自顧自地流淚。七里伸出舌頭,舔干我臉頰上的淚水,像是在安慰我一樣。車發(fā)動的時候,七里發(fā)了瘋的一陣狂叫。我爸用鏈子拉著它,讓我趕快走。那是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七里叫得那么傷心。我強忍住淚水告訴自己,所有的分離都是為了下一次相遇。七里啊,你不用送我,我一個人走。
大二那年,我爸欣喜地告訴我,七里要做媽媽了。我想象著七里的孩子,它們一定和七里長得很像。有著七里好看的眼睛,挺立的雙耳上有幾根卷毛,背上是那種純凈的墨黑,胸前有一撮黃色。我盤算著放寒假回去,我要給七里買許多好吃的,還要給她的孩子買很多玩具。然而我說過,未來,真的不能一眼看到頭。接到我媽電話的時候,昭通已經(jīng)進入了十一月份。我媽說,七里死了。我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語氣堅定地說,我不信。電話那頭,我媽哭得歇嘶底里。良久,她緩緩地說,真的,七里難產(chǎn)死了。無論過了多少年,我永遠記得聽到這句話時,我是什么感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整個世界與我無關。心口處,我找不到出路,我的靈魂,找不到出口。那種感覺,就像被巨大的空洞,正在一點一點地吞噬了一樣。就連淚水,都是苦的。就連呼吸,都感覺是痛的。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七里死的那一刻,究竟有沒有想我。想起我剛遇到它的那一天,想起我抱它回家的時候,想起我們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七里啊,你有沒有遺憾,我們沒有見到最后一面?其實,我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答案。如今啊,我總是會想起第一次見到七里時的樣子,它那么小,身體那么溫暖。它愛舔我的手,最愛吃面包和香蕉。那時,我才開始明白,真正的離開是沒有道別的。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你一眼,跟你認真道個別,說聲下輩子見。
七里,我會等到你嗎?
七里,我一定會等到你。
枯井
十八歲那年,我孑然一身來到昭通。一個上午,我坐上4路公交車從學校出發(fā),在清官亭下車后,一個人走完了羅炳輝廣場、夜市、撫鎮(zhèn)門以及洋人街。之后在一家沒有人的小店,讀完了半本《包法利夫人》。回學校的時候,昭通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這才想起角落里那把壞掉的格子傘。走到行政樓對面時,我看到一個被風吹倒的宣傳欄,我慢慢走近,小心翼翼地將宣傳欄扶了起來??粗麄鳈谏弦粋€個閃耀而跳躍的字,我深吸一口氣,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初中的時候,我是一個心理極度不健康的孩子,不喜歡人群,不喜歡鮮艷的顏色,不喜歡說話。那時候的我,喜歡黑色與灰色,喜歡衣柜等擁有狹小空間的物體。由于長期的自閉,我只能把自己鑲嵌在文字的世界里,因為我總能在文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無論過了多少年,我永遠記得,初三的一次語文課,我的語文老師讓我起來念自己的作文。他說,看了這么多屆學生的文章,唯獨我的這一篇讓他記憶深刻。我在課堂上用標準的普通話,輕柔地念著我的作文,念到一半時,我突然聲音哽咽,一時之間失聲痛哭起來。面對九十多雙眼睛對我的投射,老師為我打了圓場。他說,你們看,真正好的作文,不僅能感動到別人,最重要的是能感動自己。
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個瘦瘦高高的男老師。他其實不知道,我當時突然失聲痛哭,是因為,從我懂事開始,就沒有一個人像他一樣,堅定的認可我、肯定我、選擇我。他用他的手掌,呵護了一個敏感而脆弱的少女,強烈的自尊心。
昭通的風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抱緊雙臂從宣傳欄的旁邊走過。我在心里問自己,是有多久沒提起筆寫字了。回到宿舍后,我拿出信簽紙,無比認真地寫下了,我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散文——《惜光》。事到如今,我依然能記起,一個長發(fā)齊腰的女子,在三食堂門口,墊著腳尖,把幾頁寫滿正楷字的信簽紙,慎重的投進信箱里。那天,微風恰好吹起她煙熏色的棉麻長裙。
《惜光》講的是我和一個回族女孩的故事。里面有句話,就像是我手心里的一枚軟刺。這句話是,我知道沒有人肯把感情,傾注在一口常年不見光的枯井里。
如今,我的內里依然匱乏,生活依舊困頓雜亂且停滯不前。我深知往后的路荊棘遍布,林深處一眼看不到頭。雖然,我依然在同生活為難自己,但最后還是選擇看盡人間冷暖,歷經(jīng)人情世故。于是我告訴自己,黑暗是為了提醒有光的存在。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帶我平撫所有失控的時刻,我會有真正的快樂,不是因為喝多。很多人來到世上,免不了摸滾打爬,免不了傷痕累累。但如果能嘗盡酸甜苦辣,看盡人間百態(tài),那也不枉世上走一遭。
你看,這萬家燈火,每一盞都像射進枯井里的一束光,明亮燦爛且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