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異地為官：制度難敵人情

龍在宇

與海瑞、丘浚齊名，號稱“嶺南三大清官”之一的陳瑸，在外做“裸官”20多年，從未攜帶家屬。兒子想去探望，苦于路途遙遠缺少路費，最后也沒去成。

他清廉卓絕，康熙稱贊他為“苦行老僧”?！翱嘈小倍郑瑢嵲谑菍﹃惉炄松罹畹母爬?。古代為官者，大部分都如陳瑸一樣。至于“苦行”的根源，還要從異地為官的用人機制說起。

“千年都行漢政法”，制度雷同“異”有別

上世紀90年代，一場被制止的盜墓活動讓考古團隊有了震驚學界的發(fā)現(xiàn)——尹灣漢墓群。尹灣漢墓墓主是西漢東?？すΣ芾魩燄?。該漢墓發(fā)掘出的簡牘中，注明了東?？?24名官員官職和籍貫。令人驚訝的是，其中的123人不是東漢郡本郡人，唯一的一個例外，也是本郡其他縣調(diào)遷而來。這說明，早在西漢時期，官員的籍貫回避制度已經(jīng)建立起來。這推翻了史學界一直以來的觀點——官員異地任職制度起源于東漢桓帝時期。

西漢雖未明文記載，但異地為官成為官場內(nèi)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有一句詩叫做“百代都行秦政法”，在官員異地任職這一點上，卻是“千年都行漢政法”。自漢朝以來，每一個封建王朝都延續(xù)了官員異地任職制度，并不斷加以完善。

異地為官這一制度延續(xù)千年，但這個“異”字，在不同朝代卻有不同的含義與規(guī)定。隋唐兩代，本郡人士不得擔任該郡的官職。宋代進一步細化為，地方官員不僅須回避本籍，非本籍而有地產(chǎn)之地亦須回避。有的官員，因為這項規(guī)定，令自身仕途為之一變，朱熹便是其中之一。

朱熹祖籍徽州（今安徽），出生于南劍州（今屬福建）。因為回避制，他無法在南劍州和有家族田產(chǎn)存在的徽州任職。眾所周知，朱熹對于祖籍地徽州懷有濃濃的鄉(xiāng)愁，但他的仕途只能繞道而行，最終只是以學者的身份踏足故土，開壇講課。歷史上，只要官員不掌權(quán)了，回老家做教職人員，政府是不會管的。

到了明代，除了延續(xù)本省人不得在本省做官的慣例，更進一步細化為，“南北更調(diào)，已定為常例”。 也就是說，讓南方人到北方去做官， 北方人到南方去做官。到清代，異地任職有了改變，不再以行政區(qū)劃為標準，而改以五百里為限， 即官員原籍、寄籍五百里以內(nèi)（包括鄰?。┑牡貐^(qū)， 都得回避。

乾隆四十三年，浙江紹興府通判一職出缺，按照選拔，順天籍張廷泰中選。據(jù)說乾隆接見張廷泰時，聽出了他的紹興口音，便問緣由，得知其幼年曾隨父在紹興居住數(shù)年，于是乾隆取消原擬任命，讓張廷泰去福建任職。

配套政策沒跟上，就會有人鉆空子

異地任職制度在執(zhí)行中，催生出其他配套制度。宋代對官員的檔案管理非常嚴密，甚至建立起某種財產(chǎn)登記制度。宋代《吏部條法總類》規(guī)定，凡“應參選注闕官”，俱須于差注前驗實“本官委的有無祖產(chǎn)并妻家田產(chǎn)在所射處”。所以，朱熹在徽州有田產(chǎn)的事，朝廷能夠知曉。清代的官員檔案管理或許較為粗糙，朝廷只知張廷泰是順天籍，并不知曉其幼年的生活經(jīng)歷，若不是乾隆聽出了他的紹興口音，他便“衣錦還鄉(xiāng)”了。

有時候，配套政策沒跟上，就會有人鉆空子，進而影響吏治。《清代四川南部縣衙門檔案》記錄了從順治十三年到宣統(tǒng)三年這256年時間里，南部縣144名知縣的詳細狀況。在官員異地任職十分嚴格的清代，這些縣令的籍貫全都在500里外的地方。再仔細查閱這些縣令的生平則發(fā)現(xiàn)，盡管他們來自外省，但大多在四川多年。

一名叫章儀慶的縣令，是浙江紹興人，光緒二十七年入川，在光緒三十二年擔任南部縣令。結(jié)束任職后，他又輾轉(zhuǎn)四川多地，成為四川官場的“老熟人?！边€有一名叫侯昌鎮(zhèn)的知縣，原籍湖南，出任南部知縣之前，已在四川奉節(jié)、開縣等地做過兩任知縣。

像章儀慶、侯昌鎮(zhèn)這樣的外地官，在某省官場一待就是幾十年，在古代官場屢見不鮮。因為交通不便，許多外地官員到任后，大多在一個省調(diào)動。如此一來，這些官員在一個地方任職幾十年，雖是外地人，卻難免卷入當?shù)乇P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中。這與異地為官制度的初衷或許背道而馳。

科舉考試中屢禁不止的“冒籍”，就與異地為官制度有關(guān)。江南歷來富庶，教育水平也很高。這就意味著，籍貫江浙的人士，不僅在科場上面臨更大壓力，一旦步入官場，還得去西南、西北等偏遠地區(qū)為官。于是，許多江南的生員想盡辦法修改籍貫，不僅成為“高考移民”，還能在未來分配中占便宜。

清末著名的實業(yè)家張謇是江蘇海門人，家中三代都沒有讀書應試，按當時的規(guī)定，沒資格去考試。張謇的老師宋琳支招，把他帶到二百里外的如皋，更改戶籍，給當?shù)厝藦堮x做了“孫子”。

大多數(shù)朝代，朝廷并沒限制官員帶家屬赴任，但礙于路途遙遠，調(diào)動頻繁，不少官員上任都少有帶家屬的。有時候官員家屬成了危害百姓的一種勢力，就會引起朝廷的注意。

唐代律令對于可能蘊含于家庭“親情”中的腐敗風險，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范?！洞筇屏洹访鞔_規(guī)定：諸外任官人，不得將親屬賓客往任所……與百姓爭利。清康熙二十五年，御史劉子章條奏外官禁止多帶家口。各級官員都規(guī)定有相應名額。例如“藩臬帶家人四十名，道府帶三十名，同知、通判、州縣帶二十名……”這是清代首次對官員攜帶家丁作出限制。

人治社會的制度，是用來被打破的

唐太宗時期，有廉能之名的賈敦實擔任饒陽縣令后，他的哥哥賈敦復又被派往瀛洲任刺史，成了弟弟的上司。兄弟倆都是異地為官，不過卻違背了當時的回避制度。按照唐朝制度，同一祖父名下的本家成員，不能在一個部門任職。但唐太宗卻打破慣例，“以其兄弟廉謹，許令同州”。這也說明，“回避”制度雖然嚴格，但皇帝金口一開，就沒有破不了的規(guī)矩。

籍貫回避制度到了中央集權(quán)式微時期，基本就形同虛設(shè)了。

明朝末年，天下大亂。大臣楊嗣昌深得崇禎皇帝賞識。崇禎帝任命其督師湖廣。楊嗣昌是湖廣人，這顯然違背了異地為官的原則。但滿朝上下誰也沒說什么，一來是楊嗣昌深得皇上喜愛，二來國事艱危，誰肯打誰就上，回不回避倒無所謂了。

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封建王朝的初期，官員異地任職制度往往執(zhí)行較為嚴格，到了王朝末年卻是另一番景象。王朝末年綱紀松弛，到了危急時刻，滿朝上下都認為異地任職過于刻板，誰有本事誰就上，這也暴露出人治社會的任何制度，都不太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