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

王小梅

那天午后，當(dāng)莊嫣然從睡夢中醒來，看見手機(jī)上未讀信息的那一刻，腦海里竟產(chǎn)生一種要把很多年前已經(jīng)停止的歡樂重續(xù)下去的念頭。

朱輝亞告訴她，短期培訓(xùn)快結(jié)束了，要回去了。不知她今晚是否有空。朱輝亞想請她去他母校，他們或許可以在那里吃晚飯。最后，朱輝亞又為自己的唐突道歉——如果她另有安排的話，那也沒關(guān)系。

她當(dāng)然有空，當(dāng)然沒有別的安排。

——心底之歡喜竟如此強(qiáng)烈，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幾天前，他們在朋友書店的開業(yè)活動上認(rèn)識。結(jié)束后，彼此加了微信。朱輝亞送她到地鐵口?；厮奚岷?，還收到朱輝亞的問候短信。他們泛泛地聊了一些，知道朱輝亞的母校是那座著名學(xué)府，他在那里讀了四年書。僅此而已。

關(guān)于那座知名學(xué)府，莊嫣然去過不只一次，惟獨(dú)不曾在夜里光顧過?，F(xiàn)在，朱輝亞要邀請她去那里。那些微信還是朱輝亞在她睡夢時發(fā)出，中間隔了一個多小時。她不免有些慌張，怕對方已經(jīng)改了主意。當(dāng)然，她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朱輝亞的回復(fù)很快過來了，似乎一直等在那里。他們約好見面時間和地點(diǎn)。

來北京后，那些夜里，莊嫣然總要寫廢掉兩三張A4紙才肯人睡。那天下午從書店回來，她便開始在白紙上寫那個名字。重復(fù)的、密密麻麻的字，越看越覺得陌生，甚至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懼。這是誰的名字？擁有這個名字的人為什么是朱輝亞而不是別人，這其中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巧合？

此刻，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膚色深黝的臉，眼睛發(fā)亮，像某種穴居動物。事實(shí)上，朱輝亞酷愛戶外運(yùn)動，懂得野外生存技巧，能在簡陋的煤氣灶上烹煮食物。朱輝亞的微信朋友圈里盡是深山密林里的風(fēng)景照。

一年前，莊嫣然被單位派到此地進(jìn)修。初來乍到的那個秋天，她一直被瘙癢癥折磨?？諝馓闪?，加濕器也無濟(jì)于事，早晨起來常常鼻腔出血。擁堵的六號線更是讓她幾乎崩潰。待到十一月中旬開始供暖，瘙癢癥也漸趨消失后，她才慢慢適應(yīng)并喜歡上了這里。尤其是當(dāng)從寒風(fēng)呼嘯的室外來到暖意融融的屋內(nèi)，隨之而來的一個人的漫漫長夜，無所事事，讓她有一種近乎避世的感覺。

待天氣轉(zhuǎn)暖、春天來臨后，她去醫(yī)大校園里散步，或者到學(xué)校附近的胡同口轉(zhuǎn)悠。街角落擺放的剃頭擔(dān)子和地鐵里那些穿梭往來的男女，都讓她感到好奇。

在這里，她坐的最多的便是地鐵。有時候，她感到自己離過去的生活很遙遠(yuǎn)，尤其是當(dāng)坐在地鐵里，那種感覺尤為強(qiáng)烈。

他們約在七點(diǎn)半，學(xué)院路地鐵B口碰頭。

出門的時候，天還很亮。正值下班高峰期，莊嫣然擠在人流中間，陌生人的身體和氣味離得如此之近，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告訴自己，過了安檢口，上了車，找到座位就好辦了。這一天，她很幸運(yùn)，只過了兩站路便安逸地坐下了。

莊嫣然沒有以閱讀打發(fā)時間，也沒有玩手機(jī)。她什么也沒有做。當(dāng)想起那個即將見面的人，她瞇著眼睛，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輕微的恍惚感。近來，她常常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種表情。其實(shí)，除了那個眼神一一那種長時間在陽光和綠草地里奔跑過的人才有的眼神，她什么也想不起來。

換乘時，莊嫣然走出車門，隨著人群和指示牌，涌向下一列地鐵。之前有好幾次，她坐反了方向還渾然不覺，可今天沒有。

她渾身恍惚，又充滿本能的警覺。她要去那里，趕去與朱輝亞會合，這個念頭牢固地指引著她。走過一段長長的通道，沿著上行的電梯，走出地鐵口，莊嫣然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一片幽暗了。與燈火通明的地下相比，那里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了。夜晚來了。

莊嫣然早到了幾分鐘，朱輝亞還沒有來。她瞇著眼睛，前后左右張望著，似乎看見一個人正分開車輛和人流，向她走來。她暫時看不見那個人，但她知道那個人馬上就會出現(xiàn)。她忽然感到無來由的緊張，凝望著每一個從路口那邊走來的人，但都不是朱輝亞——她不能確定是不是朱輝亞。那一刻，她忽然想不起朱輝亞的模樣來，對此竟印象全無了。

她有些不安，不知此刻的自己在朱輝亞眼里是什么樣子——盡管所有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人并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真正擔(dān)心的是被朱輝亞看見，朱輝亞隨時可能看到她。

后來，她索性不再張望，讓自己站到那棵楊樹下。這樣當(dāng)朱輝亞望見她的時候，大概就不會覺得她是孤單一人了。

不知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當(dāng)朱輝亞終于出現(xiàn)在面前，閃亮的眼眸，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她覺得彼此像是認(rèn)識了好久般，羞澀地轉(zhuǎn)過臉去。

朱輝亞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不知自己說了什么，或許什么也沒有說。然后，他們就往朱輝亞來的那個方向走去，彼此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也沒有說什么話。她不想說話。朱輝亞篤定地走在前面，引導(dǎo)著她，似乎根本用不著征求她的意見。

他們進(jìn)人朱輝亞的母校，很多從外地來首都的人都會去那里參觀。夜晚到這里來，在她是第一次。莊嫣然居然感到新鮮、有趣，有一種不知道會碰到什么的隱隱的期待。她跟在朱輝亞后頭，偶爾并行時，朱輝亞便向她介紹斯地斯景，帶著一種回憶中人特有的恍惚而迷離的語調(diào)。

朱輝亞的這種語氣一度讓她感到吃驚。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整個人似乎沉浸到一種連自己也說不出的東西里?；煦?、美好，還有一種隱隱的期待和不安。有個聲音仿佛在告訴她這里并非尋常之地，其實(shí)，自雙腳踏入校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覺到了。夜晚的校園給她一種極不真實(shí)感，沒有穿梭的人群，也沒有喧囂的聲響，偶爾能聽到灌木叢里傳出的蟲鳴聲，就像一座森林。

她聞到林子里才有的氣味，幽微的、清新的、歡快的，是植物和土壤散發(fā)出的氣味。在首都，她還從來沒有聞過那種氣味。她欣喜而茫然地跟在朱輝亞身后，他們走過一些低矮的樹枝和灌木叢、一些似乎無人居住的平房，走到散發(fā)出更多好聞氣味的地方。

朱輝亞徑自往前走著，在那些黑暗里走著，并不顧及她的流連與遲疑。

——朱輝亞將她帶到一間燈火通明的餐廳里。

就是這里了。我們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朱輝亞坐在她對面，第一次用那種眼神打量著她。她還沒有從剛才的氣味里走出來。她有些恍惚，好像在回憶，又似乎充滿憧憬。

朱輝亞開始點(diǎn)菜，沒有任何遲疑，從接過菜單，到遞交出去，不過短短幾分鐘。顯然，朱輝亞熟悉這里的一切。她想和朱輝亞說點(diǎn)什么，說一說剛才穿過校園時的感受，比如那些氣味，他們可以聊一聊那些好聞的氣味。但從朱輝亞的神情中，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朱輝亞對那些氣味沒有興趣，他真正想談?wù)摰牟皇沁@些。

在等待上菜的間歇，朱輝亞對她說了一句什么，她沒有聽清，也不去追問。此刻，她并不想多說什么，她還在想那片林子，想那種好聞的氣味。一個人要是在那里面走得久了，或許還能與過去時間里的人相遇呢！

她的想象跑遠(yuǎn)了，有些收不回來，所幸饑餓感將她拉了回來。他們都有些餓了，當(dāng)飯菜上桌時，那種感覺變得更為強(qiáng)烈了。一張很大的圓桌，他們只占據(jù)其中一個弧度，別人要是看到，大概是會覺得奇怪的?？赡莻€餐廳里并沒有很多人，也沒有人注意他們。朱輝亞邊吃邊告訴她，那些飯菜還是過去的味道，一點(diǎn)也沒變。朱輝亞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僥幸，還有一些欣慰。經(jīng)飯菜的指引，朱輝亞好似順利回到了過去。朱輝亞的過去里都有些什么呢？她既一無所知，自然無法感同身受。

朱輝亞似乎在說，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回到這里。朱輝亞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模棱兩可的情緒，她感覺到了，但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她也在想自己的事，十年前的此刻也即將告別校園生活，整日整夜沿著運(yùn)河之畔游蕩，傷感得好像下一刻鐘就會死掉。那時的她，怎么可能預(yù)見十年后的今天，還會有這樣一個夜晚。

面前的這個男人，既熟悉又陌生。那天夜里，她從書店出來，看見朱輝亞站在樹下，那樣微笑地望著她。就是因?yàn)槟莻€笑容，她跟著朱輝亞來到這個夜里，坐到這張飯桌前。或許，這里以前曾坐過一群人，但此刻只有他們倆。

吃完飯，她準(zhǔn)備起身離開。朱輝亞忽然說：你別走。朱輝亞拿出手機(jī)，對著她的身影快速照了一張。她對朱輝亞的這個舉動感到詫異，但并沒有說什么。這個夜晚有太多不同尋常之處，后來，她越來越感到了這一點(diǎn)。但那時候，她并沒有想那么多。

從餐廳出來，他們再次回到校園里那些幽暗的角落。朱輝亞帶領(lǐng)著她，在教學(xué)樓與宿舍之間穿行，都是小路，道路兩邊長滿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樹，但暮色中這兩者都看不真切。如果沒有朱輝亞，她肯定會就此迷路，根本走不出去。后來，他們就去了湖邊。

其實(shí)，莊嫣然早就知道那個湖，幾乎這個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在湖邊，不僅有塔，還有蘆葦叢。但夜里什么都看不見。當(dāng)走到有水的地方，那種涼颼氣不僅附黏在皮膚表面，還被她的呼吸帶入體內(nèi)，簡直沁人心脾——她第一次感到這個成語所蘊(yùn)含的妙義。

時間流逝，莊嫣然逐漸感到自己走在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她想和朱輝亞說點(diǎn)什么，或者等著朱輝亞和自己說點(diǎn)什么。她就是懷著這樣的期待，走在朱輝亞身后，偶爾也并肩同行。

月光下，那泛著亮光的湖水顯得格外幽深，讓她想起小時候在池塘邊行走的經(jīng)歷。那些水，在白天是流動的液體，到了夜里就成了光，只為了照亮夜行人的路。

小時候，祖母給她講過那個故事：荒野里，當(dāng)夜晚來臨，十六個小臉頰、紅肩膀的小人兒就會跑出來，他們手挽手，蹦蹦跳跳的，連成一片，為大地守夜。你不知道??！那些夜里有多可怕，沒有光，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那時候，她還太小，每次聽到這故事，總是既渴望看見那十六個跳舞的小人，又感到害怕：那些紅肩膀的人，是因?yàn)榱髁撕芏嘌抛兗t的嗎？

她的思緒被打斷了。朱輝亞似乎在告訴她，自從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想請她到這里來了。那個聲音顯得有些奇怪，有種并不明朗的、干巴巴的氣息。

黑夜里，她不能看見朱輝亞的眼睛，也就不明白朱輝亞為何要說這些話。但她是高興的，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喜悅。她走在朱輝亞邊上，想要更加靠近他，以此延續(xù)很多年前的那種感覺。但那個人似乎無動于衷，當(dāng)她靠近時，他卻加快了步伐。即使在過一段陡坡時，朱輝亞也沒有回頭，或停下來等她。

某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明白朱輝亞為什么要邀請她到這里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diǎn)——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漸漸的，那種溫柔而恍惚的情愫消褪了。一切不過剛剛開始，在沒開始之前就結(jié)束了。她竭力掩飾自己的失落，不讓朱輝亞看出來。當(dāng)然，朱輝亞什么也沒看出來。

朱輝亞說，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回母校。

——她還是對朱輝亞的事產(chǎn)生了好奇之心。

那會是一件什么樣的事呢？即使在那一刻，她也沒有覺得那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無非是男女之間，分分合合的事，不過如此吧！

湖上有風(fēng)刮過。月亮就在那里，很大的月亮，非常圓，好像是瞬間生成，又隨時可能消失。她感到吃驚。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這一年里，她在這里看到的月亮似乎比別處更美些。

他們從湖邊走開，走到一些樹和另一些樹之間，青草和土壤的氣息又回來了。那種沁人心脾的感覺，那種做夢一般的感覺。十年前那個畢業(yè)季，學(xué)校廣播站里反反復(fù)復(fù)播放著同一首歌，無論她走到哪里，耳邊都是那種曲調(diào)、那個聲音。它們流水一樣，流進(jìn)她的身體里。

六月了，白日里尚有些悶熱，夜里卻是涼快的。校園里一片幽寂。他們走過一座爬滿青藤的院落，四周植滿綠樹，燈光恍惚地亮著，給人一種隱隱的隨時可能被徹底照亮的感覺。剛才涌上心頭那種燥熱的感覺，已經(jīng)慢慢消退了。

朱輝亞告訴她，他們以前就在那里面上課。

——那是他們的教室。

她點(diǎn)點(diǎn)頭，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地方，多么美。在那樣的地方上課，大概一切也都是完美的吧！這樣想著，莊嫣然忽然笑了，嘲笑起自己的幼稚來。那一刻，她也想起自己的母校，那座散發(fā)出刺鼻福爾馬林氣味的解剖樓，每次進(jìn)去都被熏得淚眼汪汪。那時候，她也是快樂的吧！

她叫肖桐，你倆長得可真像呢！朱輝亞忽然這么說，好像只是隨口說出，下一秒鐘就會將此遺忘。

——她愣了愣，證實(shí)了自己的猜測。

在別的場合，她也聽過類似的話，說她和誰長得像。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太在意。唯有當(dāng)朱輝亞這么說時，她除了吃驚，還有一種幽微的傷感。來的時候，她坐在地鐵上就是這種心情。這一刻，她那原本遲鈍的心又開始感到揪痛了。

書店門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她來。你們實(shí)在太像了。

——朱輝亞的聲音和語氣都比之前更為明朗和清晰了，不會再引起她的誤解了。

月光下，他們穿過銀杏園。那些模糊而龐大的銀杏樹的樹枝變成了一些虛幻的影子，而星光從枝葉間滲漏出來。她身上披拂著那微弱的光，在林間樹下走著，想要永遠(yuǎn)走下去。哪怕眼前這個人馬上就要離開這里，或許今晚之后，再也不會見面了。

好像，在朱輝亞說出那個女孩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建立某種連系。她的心許久不曾這樣震蕩過，好像換成一顆全新的，可以接受任何遭遇、任何變故。從這一刻起，她似乎已做好了所有準(zhǔn)備。她的整個身心都被這樣奇怪的感覺充盈著，連自己都覺得異樣極了。

在胡同口那家小酒館里，午夜來臨之前，朱輝亞向她講述了那個故事。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叢紫紅色的繡球花開成一片紫紅色的霧氣。而胡同口一片昏暗，她似乎看見一位年輕的姑娘從夜色中走來，步態(tài)輕盈地走過他們身邊，往黑暗深處走去。

朱輝亞說，今晚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連那種氣味也是一樣的。那個晚上，他和那名叫肖桐的姑娘一起吃飯、散步、聊天，午夜來臨之前送她回家。

第二天，她沒有回到校園。過了一個禮拜，她還是沒有回來。一個月后，他們都畢業(yè)了，要回家了，她仍然沒有出現(xiàn)。朱輝亞去找她，等在所有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但一無所獲。

——朱輝亞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停不下來。朱輝亞似乎醉了，眼睛發(fā)紅，還一個勁兒地往嘴里灌酒。與此同時，那些不明所以的話更加頻密地從朱輝亞嘴里冒出來，好像只有借助酒意，他才能將之傾訴。

莊嫣然并沒有完全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肖桐去了哪里？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了那種恐懼的氣息，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則新聞。一名十五歲少女在外出游玩的火車上，遇見一位巧舌如簧的中年婦女——那是一個人販子。少女因此被拐賣到窮鄉(xiāng)僻壤，成為啞巴的妻子，生下兩個孩子，十二年之后才被解救出來。

一一每次，一想到這個事情，她就渾身哆嗦。現(xiàn)在，那種恐懼感又回來了。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再次仰起脖子，往喉嚨里咕嚕咕嚕猛灌了好幾口。今晚，朱輝亞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伤裏o法阻止。酒館里的人陸續(xù)離開，只剩他們倆了。

朱輝亞告訴她，所有從那個夏天離開的人，都變了一個模樣。他們各自回到故鄉(xiāng)，不再聯(lián)系。直到現(xiàn)在，朱輝亞都沒有和任何人聯(lián)系。朱輝亞的聲音在哆嗦，是人們在寒冷天氣里慣有的反應(yīng)?？蛇@是六月。這個夜晚，朱輝亞喝下這些剛剛從冰箱里取出的棕色酒液，一些渾濁而冰涼的液體，它們在他體內(nèi)燃燒。但他仍然是清醒的，甚至是過于清醒了。

莊嫣然問他，那叫肖桐的姑娘現(xiàn)在在哪里？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朱輝亞木然地望著她。朱輝亞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幾年之后，有同學(xué)在外地碰到過她。她變得太厲害，那個人都不敢認(rèn)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她，她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

莊嫣然感到震驚。這樣的事情，誰能想到它是真的。以前，她也聽說過類似的事，說有些人一夜之間消失了。那時候，她還想，人又不是一粒塵埃、一朵浮云、一片樹葉，怎么說沒就沒了呢？這個夜晚，朱輝亞找到她，好像就是為了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它不是謊言、不是杜撰，它是真實(shí)存在的。

··…她使勁地縮了縮身體，卻無濟(jì)于事。

除了恐懼，她暫時不能想別的。淚水瞬間盈滿了她的眼眶。趁朱輝亞不備的時候，她偷偷拭去了。當(dāng)她再次抬頭凝望著對面那個男人，一種溫暖的情M."M然蔓延開來。失蹤者的形象開始進(jìn)入她腦海。她在想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女孩，那個人長得很像她。她知道自己流淚的原因了。那你呢？學(xué)校畢業(yè)后，你去了哪里？她問朱輝亞。

朱輝亞眼神迷離，一副醉酒者的嗓音，那外鄉(xiāng)人的普通話更顯得含混不清了。

一一回老家后，我去了鄰縣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

——我在那里待了八年。

一一那時候，我已經(jīng)心灰意冷，覺得去哪里都一樣，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那個鎮(zhèn)子很小，只有兩條大街、一座電影院、一個菜市場、一家銀行。年輕人都出門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他們坐在門檻上，看日出日落、看所有經(jīng)過家門口的人。實(shí)在沒什么可看的時候，他們就閉上眼睛，聽風(fēng)的聲音。

一一到了晚上，鎮(zhèn)上人家早早地關(guān)門閉戶，除了電線桿子，連個影子都見不到。實(shí)在沒事情做了，我就讀書，不停從網(wǎng)上買書。十年下來，除了留下一屋子書，什么都沒有。我能堅持下來，全是因?yàn)槟切?，是書里那些偉大的靈魂拯救了我。

如果不是借著酒意，她相信朱輝亞什么也不會說。此刻，朱輝亞還想說更多，好像要把內(nèi)心深處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說給她聽。朱輝亞好不容易才遇見她。這是十年來，朱輝亞唯一的機(jī)會。

朱輝亞的眼角不自覺地往上漂，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果然，朱輝亞說到養(yǎng)鴿子的事。在那所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里，朱輝亞養(yǎng)了一只信鴿，給它取名叫阿信。每天早晨放它出門，傍晚它會自己飛回來。有時候，它沒有當(dāng)天返回，而是過了三天、一個禮拜，最長的一次是一個多月一一在朱輝亞以為它不會回來的時候，它卻飛回來了，翅膀上帶著傷，身體各處傷痕累累。鴿子不會說話，不會告訴朱輝亞外面發(fā)生的事。

在學(xué)校后面的荒山上，朱輝亞給他的阿信搭了一間很大的鴿舍，足可以躺進(jìn)去一個人。當(dāng)阿信飛在外面的時候，朱輝亞會爬到后山的山頂上，在那里，朱輝亞看見在那遙遠(yuǎn)的山巒盡頭，大海露出模糊的暗藍(lán)色的一角。

一一當(dāng)說起這些，朱輝亞的目光不自覺地往酒館的天花板上瞟去，可那里什么都沒有。莊嫣然忽然想起朱輝亞的眼睛為什么如此明亮，或許是因?yàn)榘⑿诺年P(guān)系。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辦法想象那只信鴿的存在。在這個時代，并沒有人需要它來傳遞信件，那實(shí)在是毫無用處?。?/p>

夜深了，酒館里四下無人了。朱輝亞終于安靜下來，不再說話。朱輝亞靜靜地望著她，只是那樣望著，眼神有些渙散。信鴿并沒有驅(qū)散她內(nèi)心的恐懼，失蹤者還在路上?；蛟S明天就能回來，或許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她不想結(jié)束這個夜晚，盡管夜深了，快要打烊了。侍者在身邊走來走去，發(fā)出杯盤碰撞的聲響，似乎在催促他們離開。她不想結(jié)束、不想離開。

最后，朱輝亞望了她一眼，身體搖晃著從座位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往門口走去。那一瞬間，從朱輝亞的眼神里，她似乎看見那只叫阿信的信鴿，在無目的的人間一次次遠(yuǎn)行，又一次次返回。他們互相攙扶著，從酒館里出來，走出胡同口，走到午夜的大街上。他們上了出租車。朱輝亞含糊地吐出一個地名，說自己要去那里。

司機(jī)在一番搜索之后，理智地告訴朱輝亞，這個城市并沒有那個地方。朱輝亞再次將那個地名重復(fù)了一遍。無疑，那不是酒店的名字，也不是培訓(xùn)機(jī)構(gòu)的名字，而是屬于某個住宅區(qū)一一或許是朱輝亞在那個鎮(zhèn)上的家。

司機(jī)一再說，這個城市并沒有那個地方。朱輝亞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里，自然也沒辦法將他載到那里去?？芍燧x亞充耳不聞，似乎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司機(jī)由起先的輕聲咕噥改為大聲咆哮，最后狂踩油門，將車子開得飛快。他們坐在后座上，朱輝亞閉著眼睛，將腦袋枕在她肩上。朱輝亞似乎醉倒了，或許是迷糊著睡過去了。朱輝亞的右手緊緊拽著她的左側(cè)胳膊，生怕她一下子抽身不見。這是他們的身體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她感覺到朱輝亞的臉上浮現(xiàn)出嬰孩似滿足的笑。她不由得被此感染，內(nèi)心有種近乎荒唐的、久別重逢的喜悅，似乎她本人就是多年前朱輝亞所尋找的那個女孩。她希望自己是。出租車在午夜空蕩的大街上奔馳，除了紅綠燈，幾乎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身體靠得很近，好像彼此已經(jīng)認(rèn)識多年。她聞著朱輝亞身體散發(fā)出的氣味，一種悠遠(yuǎn)的混雜著煙草和蘆葦?shù)臍馕?。她近乎貪婪地聞嗅著，竭力辨認(rèn)著。

此刻，她是安全的。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躲進(jìn)衣柜里，四肢收攏，額頭頂著板壁，嘴唇緊閉著，人們找不到她，她在那里面睡著了。那時候她也是安全的。車窗半敞開著，一路上不斷有風(fēng)送進(jìn)來，拂在臉龐上很舒服。她閉了眼睛，去握朱輝亞的手。他們的腦袋也碰在一起。她能聽到朱輝亞的呼吸聲，同時聞到朱輝亞嘴里呼出的酒氣。

很長時間，她被朱輝亞身體所散發(fā)的氣息包圍，一點(diǎn)也不想動彈。她就那樣任自己沉浸在那個世界里。后來，她被一個聲音吵醒。他們在那個聲音的逼迫下，艱難地從車子里爬出來?？磥恚燧x亞真的喝醉了，身體東倒西歪，根本無法站穩(wěn)。她扶著朱輝亞，站在馬路中間，不知道身在何處。

路邊，不遠(yuǎn)處是一排水泥臺階，臺階通向一片深幽的地方，有許多樹。她先是聞到了一種氣味，但和校園里的氣味不同。很快，她就意識到附近可能有動物園。只有動物園才能散發(fā)出這種氣味。果然，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正門。不用說，大門緊閉著。他們繞著動物園的外墻跌跌撞撞地走著，朝某個方向走去，好似非要找到一扇敞開的門不可。與此同時，朱輝亞的聲音變得瑣屑、絮叨，那些反復(fù)而沒有明確所指的話，源源不斷從朱輝亞的嘴里傾吐出來。

朱輝亞一直在說：我——不回家。不——回去。我不要一一回去。那些話，從一句句，一串串，變成黏糊糊的一團(tuán)，帶著酒精的氣味、帶著混亂的小酒館里的油膩氣息，在她耳邊回響。她要把朱輝亞送回酒店，將這個夜晚結(jié)束在此刻。這是她在某一瞬間的想法。緊接著，她又果斷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她想留下來，和他待在一起。

此刻，他們在京郊，在一個靠近動物園的地方。可那圍墻實(shí)在太長了，怎么也走不完。他們走到一把長椅前，朱輝亞身體搖晃著，跌跌撞撞地躺到那把椅子上，再也不肯起來了。她索性也坐了下來，坐在地上，傍著朱輝亞。他們的腦袋靠得如此近，幾乎要碰到一塊了。額頭相觸給了她一種身體上的溫暖感。即使和前夫在一起時，她也沒有產(chǎn)生過那種感覺。本來，她對那段婚姻幾乎是滿意的，兩人商量好過幾年再要小孩，雙方家庭也都應(yīng)允了。

事情發(fā)生在結(jié)婚三年之后，前夫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離家出走了。兩個禮拜后才回來?；丶液?，前夫始終沒有告訴她自己到底去了哪里，甚至只字不提，當(dāng)作什么事情也未發(fā)生過。后來又出去過一次。她能夠理解他的出走行為，但無法接受他的沉默，一年后，她提出分居。離婚時，前夫要把大房子留給她，自己搬到小房子里去住。理由是他的工資比她高，以后還有買大房子的機(jī)會。

那時候，連他的善良都讓她厭惡，認(rèn)為這是別有用心。其實(shí)，她真正不能容忍的是那件事，她居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對此她一無所知。這個夜晚，當(dāng)再次想起此事，她已經(jīng)沒了當(dāng)年的羞辱感。甚至，在她內(nèi)心涌起了另一種情感。她有些羞愧，也感到吃驚。這一刻，她感到自己能夠理解那個人了，從此之后她可以理解更多的人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究竟是什么使自己發(fā)生了這樣大的改變？她在心里暗自發(fā)問。

此刻是午夜，失蹤者帶來的恐懼已經(jīng)消失。而那個躺在長椅上的男人也睡著了。朱輝亞的喉嚨發(fā)出呼嚕聲，像某處有人在拉風(fēng)箱。這聲音和她前夫睡著時一模一樣。醉酒者發(fā)出難聞的氣味，還有動物園的氣味……它們混雜在一起。她在等朱輝亞醒來。她不知道要等多久，或許是兩個小時，或許更久。

這是丁字路口的盡頭，此刻夜深人靜，幾乎沒有車輛往來。她坐在大街上。她傍著那個男人而坐。那張酣睡者的臉，那臉上曾經(jīng)存在的表情如今已一一褪去——她感到自己并不認(rèn)識他，她對朱輝亞一無所知。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了。不管這個人是誰、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遭遇，這都與她無關(guān)。她在等朱輝亞醒來，這是此刻她的職責(zé)。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時間流逝，黑夜仍漫無邊際。她對自己坐在陌生街頭、陌生人身邊的事實(shí)，忽然感到一種無法用語言訴說的平靜。這個晚上太神奇了。她回味著、感嘆著。仍然等在那里。

——她在等這個夜晚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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