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三十多年前,他們考上了一所奇怪的學(xué)校。
這所師范??茖W(xué)校的校訓(xùn),也即校規(guī),是直白得令人生厭的“三不準(zhǔn)”:不準(zhǔn)抽煙,不準(zhǔn)喝酒,不準(zhǔn)談戀愛。
這三不準(zhǔn),不僅在全校大會和班主任的訓(xùn)誡中被頻頻提及,還寫得到處都是,幾乎遍布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教室、操場、食堂、大會堂、學(xué)生宿舍,甚至廁所,都刷上了“三不準(zhǔn)”的標(biāo)語。直至今日,羅世峰他們的腦海里,那些紅色油漆醒目地刷出的標(biāo)語,還會清晰地浮現(xiàn)。“抽煙傷身,喝酒亂性,談戀愛影響學(xué)習(xí)!”“一心撲在學(xué)習(xí)上,三個不準(zhǔn)要牢記!”“煙酒絕對不碰,戀愛以后再談!”“誰要違反三不準(zhǔn),辜負爹娘辜負黨!”特別有意思的一條,估計令該校所有的學(xué)生都終生難忘:煙酒是魔鬼,戀愛是化妝成天使的魔鬼!
校長是個娃娃臉的大胖子。每次全校大會,他都會有一個小時以上的講話。講話內(nèi)容,基本都是圍繞著“三不準(zhǔn)”。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例子信手拈來,卻始終緊扣主題,深入而淺出。仿佛古往今來天上人間,最堪比洪水猛獸的,就是抽煙喝酒談戀愛這三件事;似乎同窗共讀晨鐘暮鼓,必須警鐘長鳴的,也是這三件事;好像人類七情六欲,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學(xué)習(xí)知識培養(yǎng)能力師生關(guān)系同窗之誼,重中之重便是這三件事。校長的講話,內(nèi)容豐富,充滿熱情,與老師們枯燥乏味的講課不可同日而語??上н@樣的大會,一學(xué)期最多三四次,不能形成常規(guī),令莘莘學(xué)子意猶未盡,深感遺憾。
人生在世,能遇上這樣口才超群又具真性情的校長,真是三生有幸,須仰視才行。然而,他在廣大學(xué)生心中,地位卻并不崇高,反倒被暗中鄙視。
原因何在?
羅世峰這一屆學(xué)生入學(xué)不久,有關(guān)校長“選妃”的消息便不脛而走。
校長不是給自己選老婆,而是在學(xué)生中為他的兩個兒子物色了兩個面容姣好身材出眾的對象。其中一位,就是羅世峰和吉光宇的同班同學(xué)平婷。
三十多年后,羅世峰、吉光宇和華丹丹、許佳雯在常山腳下聚會,說起當(dāng)年的?;ㄆ芥茫€都唏噓不已,扼腕嘆息。
常山腳下,樹木參天,涼風(fēng)習(xí)習(xí)。蕈油面是這里的特色,這種長在松樹干上的菌子,有著要命的鮮美味道。將其用菜籽油熬制,作為面澆頭,那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食。三十多年前,羅世峰他們就會經(jīng)常到常山腳下來吃上一碗。從學(xué)校到此,須步行四十分鐘。這路不近,但是為了吃一碗鮮到骨頭里的蕈油面,走再多的路也值得?。?/p>
相隔三十多年,常山腳下的露天蕈油面大排檔竟然全無變化。人們坐在樹蔭下,點上一碗面,呼呼吃光了面條,再把面湯也喝盡了,然后心滿意足地擦擦油嘴,再要一杯常山綠茶,慢慢喝。壺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長,談天說地,不亦快哉!
華丹丹戴了墨鏡,其實只是為了擋住眼角的皺紋。是啊,五十多了,這張臉實在是不堪?。∷绕綍r早起了兩小時,梳妝打扮,想用粉底來掩飾歲月的痕跡,卻發(fā)現(xiàn)完全是徒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真是感到沮喪。她突然有點后悔,覺得不該應(yīng)了這約??钢@樣一張老臉,去見昔日同窗,會不會嚇著他們?曾經(jīng)留在他們記憶中的那點美好,會不會因此煙消云散了呢?要是有一張面具就好了,戴上它,讓自己躲藏起來,躲在三十年前。哦不,哪怕是躲在十年前,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對女人來說,三十多年的光陰意味著什么?十年都是大不一樣?。∷郎惤R子對自己說,去年還沒有這個老年斑的呀!
她用了一點遮瑕膏,蓋住了討厭的老年斑。好在,她的皮膚很白。她選了一件低領(lǐng)口的上衣,胸前白皙得像月光一樣明亮,這給了她一絲安慰。她一直都是喜歡自己的身體的,雖然皮膚早就不像年輕時那般緊致。要是不看臉,只看皮膚的話,不一定輸給小姑娘呢!皮膚給了她一點自信。要是臉也像身上一樣白一樣干凈就好了!她想。
“把墨鏡拿下來吧!”許佳雯說,“這里一點太陽都沒有,你擋著半個臉,跟你說話太別扭了!”
羅世峰和吉光宇都看著她笑。他們當(dāng)然知道,她為什么始終戴著墨鏡。羅世峰想,她其實可以不戴的,到這個年紀(jì)了,臉上有皺紋很正常,沒皺紋才不正常呢!看到上了一點年紀(jì)的女人,臉還整得光光滑滑得像個剝殼雞蛋,那才別扭呢!甚至是恐怖的。什么年紀(jì),就該擁有什么樣的臉。
華丹丹取下墨鏡,羅世峰心念一動。一是驚嘆于時光的無情,竟將這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蛋,蹂躪成這副模樣!二是畢竟在這雙眼睛里,看到了往日的光,那是他業(yè)已失去的青春和銘刻于心的迷茫??!
“老了,難為情!”華丹丹說。
她為自己的蒼老感到羞愧和自卑。其實她不必如此,因為和她一起坐在斑駁樹影里的二男一女,又何嘗不是如此?歲月從來不會饒過任何一個人,時光不僅涂改著人們的容貌,也把人心靈里的驕傲碾碎。
許佳雯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我這張臉,才對不起人呢!”
兩個男人笑笑,無意參與容貌的討論。
“你們男的就是不一樣,看上去都沒怎么變!”華丹丹說。
“是啊,男人五十還是一朵花!”許佳雯說。
羅世峰說:“我三十幾年前就這么老了嗎?”
三十幾年前,他們四個人有一張合影。昨夜,吉光宇特意翻出了這張照片,它在一個月餅盒里沉睡多年,紙質(zhì)已經(jīng)發(fā)黃。照片上四張青春的臉,讓他很是傷感。照片上的他,還是他嗎?這是比他兒子還要年輕的一個男人??!
羅世峰說:“梁遇春說過,一個人在青年的時候死去,他留在世上的形象,就永遠是個青年?!?/p>
“啥人?”許佳雯說,“啥人是梁遇春?”
羅世峰說:“是五四時期的一位作家?!?/p>
華丹丹說:“他是對的,我很贊同!我知道,英國詩人濟慈墓上的鮮花始終是最多的。許多人去他墓上拜謁,不見得完全是因為仰慕他的詩歌才華,可能更因為他年輕英俊。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所以濟慈這個名字,就和年輕英俊連在了一起?!?/p>
“那是拜謁青春,向年輕致敬!”羅世峰說。
“我們都沒有機會了!”吉光宇說。
許佳雯說:“我覺得老了也蠻好的,每天忙忙碌碌,也沒有空煩惱。要是現(xiàn)在讓我再回到二十幾歲,我還不一定肯呢!”
華丹丹說:“你這話說得不真誠。不可能的,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年輕的時候。要是能讓我回到二十幾歲,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羅世峰還沉浸在剛才梁遇春的話題里,他說:“等七老八十的時候還不死,就是老不死。老而不死是為賊,活到那時再死掉,活著的人凡是想起你,就是一個跌跌撞撞的老家伙,再也不會想起你年輕時候的模樣。好像你從來都沒有年輕過,一直就是一個老家伙!”
吉光宇后悔沒有把昨夜翻出來的老照片帶來。要是現(xiàn)在把照片拿出來,大家都來看一看,一定會有更多的感慨。
華丹丹是個有心人,她從包里取出了一本影集。“要看看我們那時候的合影嗎?”她說。
許佳雯急急地搶過華丹丹手上的影集翻了起來。
“這不是平婷嗎?華丹丹,你怎么會跟她一起拍過照片?”許佳雯說。
“一個班里的同學(xué),合影還不是很正常?”華丹丹說。
許佳雯說:“那她對你不錯。她看到我,總是眼睛長在額頭上,就當(dāng)沒看見一樣!”
照片上的平婷,真是一位絕色美女??!影集傳到羅世峰手上的時候,他盯著平婷的照片看,仿佛能看出她嘴角流出的笑意。
誰都不曉得,羅世峰給平婷寫過信。
第一封就是求愛信。在信里,他抄了兩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他不敢寫得過于直接,盡管如此,這封信也足以傳達出他求愛的信息了。
這是他的秘密。沒有人知道他給平婷寫信,包括吉光宇。
羅世峰知道這是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他連平婷給他回信的奢望都沒有。因為平婷不是普通的同學(xué),她是校長選定的準(zhǔn)兒媳。羅世峰的舉動很魯莽,甚至荒唐。難道說,平婷接受他的求愛,由校長準(zhǔn)兒媳的身份自貶為一名普通學(xué)生的女朋友,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嗎?
不可能的!羅世峰對自己說。
寫這樣一封信,也許只是身不由己?;蛘哒f,只是一種冒險吧!他只是讓自己心跳。信寄出之后,他每天都在等待,不是等待奇跡的降臨,而是知道,總會有一種東西,黑壓壓地落到他頭上。這所學(xué)校,被“三不準(zhǔn)”的標(biāo)語包圍,寫一封情書這樣的舉動,會給自己帶來什么,他無法預(yù)料。但他可以預(yù)料到的是,一定會是一場暴風(fēng)驟雨。
他很害怕,但一點都沒有后悔。
一天天過去了,風(fēng)暴沒有來,出奇的平靜讓他竟生出了無比惆悵。
晚自習(xí)的時候,教室里不見平婷的身影。羅世峰感到整個世界都是空蕩蕩的。想到此刻,也許她正在校長的家里,與她相伴的,是校長的傻瓜兒子——那個人傻不傻,羅世峰并不知道,傻只是他的想象,他愿意把校長的兒子想象成一個傻子。平婷和那個傻子在一起,并將永遠在一起,這讓羅世峰的心為之一顫,疼得緊縮了起來。
他又給她寫了一封信。
不再抄寫莎士比亞,而是用酸溜溜的語言諷刺了她?!案粋€傻瓜度過一生,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誰比你更加不幸!這是新時代的包辦婚姻,封建糟粕陰魂不散!”他在信里寫道。
平婷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罵他,更沒有給他回信。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受了侮辱的痕跡。如果有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睛里流淌出來,都會讓羅世峰的心感到稍許的踏實,可她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目光清純,仿佛一塵不染的泉眼。
在他們學(xué)校,有人曾因為談戀愛鬧得滿城風(fēng)雨。
那是外語系的兩名學(xué)生,他們在常山上的一座亭子里被抓到了。巡邏隊打電話給學(xué)校,讓學(xué)校去領(lǐng)人。
也許他們真的沒做什么。被抓的時候,雖然神情慌亂,但衣衫整潔,頭發(fā)都沒有絲毫的零亂。他們矢口否認談戀愛,只說是在清風(fēng)亭里以普通同學(xué)的身份討論學(xué)習(xí)而已。談學(xué)習(xí)?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在教室里,或者圖書館?為什么要在月黑風(fēng)高的荒郊野外?而且孤男寡女?
老師分別給兩位同學(xué)做工作。女生那邊堅貞不屈守口如瓶,始終不承認有超越正常同學(xué)關(guān)系的行為。
“要是他承認了呢?”老師問女生。
女生說:“不可能。沒有發(fā)生的事,怎么可能承認!”
“心理上也沒有嗎?”老師又問。
女生說:“沒有!”
老師說:“就算你沒有,你能保證他也沒有嗎?”
女生當(dāng)然不能保證。
“他有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女生說。
可是,男生卻承認了,說自己不光在心里愛著女生,而且那晚在清風(fēng)亭里,他還伸手摸了女生。不僅摸了她的手,還摸了絕對不該摸的地方。
“你敢肯定你們連手都沒有碰一下嗎?”老師問女生。
女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感覺到男生也許說了什么。
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說:“嗯。”
“點頭是代表有身體的接觸呢,還是沒有?”老師讓女生確定。
女生的眼淚流了下來,說:“又不是我!”
老師說:“他什么都說了。他說不僅拉了你的手,還摸了你。摸了你這里,還有那里,對不對?”
事已至此,女生不能再否認。她只是哭,什么話都不想再說。
“我沒有!”女生突然說。
老師說:“你的意思是,只是他摸了你,你沒有摸他,這跟你沒關(guān)系,是嗎?”
女生點了一下頭。
老師說:“這樣問題就嚴重了,他這是耍流氓。這就不是違反校規(guī)的問題了,問題要嚴重得多,這是刑事犯罪,要抓起來的。你要撇清關(guān)系,他的行為就構(gòu)成侮辱婦女罪,強奸未遂也夠得上的。這是要坐牢的,槍斃都有可能!”
女生嚇得不再哭,眼睛睜大了,仿佛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只要你承認,你們是在清風(fēng)亭談戀愛,那就是違反了‘三不準(zhǔn)。作出深刻檢查,保證不再犯,事情也就過去了!”老師說。
老師很愛護學(xué)生,他暗中將男生的行為隱去,只向系里匯報,這二人是躲在幽靜處談戀愛,并沒有過分出格的舉動。而且他們已經(jīng)認識錯誤,表示一定揮劍斬情絲,痛改前非。因此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能一棍子打死。
男生女生在全校大會上宣讀檢討書的時候,羅世峰恍然覺得,站在臺上的男生,其實是他自己。如果平婷把他寫給她的信交出來,那么,他也一定會像臺上的男生一樣,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大聲讀出自己的檢討書。他沒有緊張,也不恐懼,反倒有一種奇妙的快樂,在心頭煙一樣彌漫。
可是,假如這是真的,他有了上臺公開檢討的機會,平婷會站到他身邊嗎?不會吧!又不是她給他寫信,她只是揭發(fā)了他的無恥行為,需要作出檢討的是他,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在女生宣讀她的檢討書的時候,羅世峰又為自己感到慶幸。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對平婷的感激。他感謝她沒有把信交出來,一封都沒有。她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所有他寫給她的信,不管是求愛也好,諷刺挖苦也好,都被這個洞穴吸了進去,旋轉(zhuǎn)著,消失了。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如果他給平婷寫信的消息傳開,將會怎么樣?也是寫一份檢查上臺當(dāng)眾宣讀嗎?不會的,羅世峰知道,他一定會得到嚴厲得多的懲罰,因為平婷不是普通的女生,她是校長未來的兒媳婦?。?/p>
會被抓起來,會坐牢嗎?至少也會被開除吧?設(shè)想著種種惡劣的后果,羅世峰不寒而栗。
平婷的若無其事,讓羅世峰產(chǎn)生了無比的感激,她真是不一般的女人!她貌美如花,又神秘難測。她不僅讓他感激乃至崇仰,也更讓他魂牽夢縈。
在校的那幾年,羅世峰就像一只氣球,被暗戀充滿了。他飄飄忽忽的,既升不到空中,也沉不到地上。他迷失了自己,丟失了自己的重量,丟失了自己的存在。所有的感覺,都圍繞著平婷,所有的甘苦,都因了平婷。如果沒有平婷,他會是另外一個人,會過另外一種生活。
他也許會談一次正常的戀愛。
他看著摘下了墨鏡的華丹丹,她白皙的皮膚像反光板一樣炫目。他喜歡白皮膚的女人,膚白便給人潔凈的感覺。像華丹丹這樣白,實在是少見。他瞇起眼睛,認真地打量了一下華丹丹,好像這才第一次認識她。
雖然早過了徐娘半老的年齡,簡直是遲暮了,但華丹丹的身上,依然散發(fā)出女人特有的風(fēng)韻。她的笑容,展露了她同樣潔凈的牙齒,白而整齊。眼睛不大,卻是靈動的,有內(nèi)容的,經(jīng)得起看的。羅世峰的目光忽略了華丹丹臉上的皺紋,只看到她仿佛會說話的眼睛,以及整潔的笑。
離婚已經(jīng)三十年了,一直都過著單身生活。羅世峰的身邊,突然有了春風(fēng)一樣的女性溫柔,他竟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剛才還舒適地岔開兩腿,突然就收回了放肆的姿勢,將坐姿調(diào)整得略有些拘謹了。
當(dāng)?shù)弥A丹丹的丈夫已于十年前病逝,羅世峰的內(nèi)心竟有了一陣欣喜。就像他當(dāng)年第一眼看見同學(xué)平婷一樣。
五十多的年齡,突然間有了少年的情懷。羅世峰回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們四個人經(jīng)常這樣一起跑出校園,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也這樣一起來到常山腳下,吃了蕈油面,泡上綠茶,在濃蔭下聊天。這些,曾經(jīng)在羅世峰的生命里,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嗎?那時候他們都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jì),青春鋪張得無法消費。他們四個人在一起,簡直是四小無猜,似乎并沒有太意識到他們的青春,也沒有意識到性別的存在,懵懂又混沌。彼此肯定是有吸引的,然而更似親情,更像是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沒有生疏隔閡,沒有猜忌。至少對羅世峰來說是這樣的。他在三十多年后眺望從前,發(fā)現(xiàn)與華丹丹、許佳雯、吉光宇四個人相處的時光,自己真的仿佛只是一具軀殼活動于其中。他的心呢?他的心那時候被魔鬼導(dǎo)引,帶到了一個幽暗絕望的地方。在那個秘密的角落,他被平婷裹挾,被她沒頭沒腦地籠罩。而那一份迷戀,又是多么無望?。∫皇菫樾皭旱牧α孔笥?,他又怎么會對華丹丹和許佳雯視而不見呢?
吉光宇倒是說過這樣的話。跟羅世峰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說:“要是她們漂亮一點,我們可以一人一個!”
吉光宇說的她們,當(dāng)然是指華丹丹和許佳雯啦。
她們漂亮嗎?羅世峰當(dāng)年似乎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甚至都沒有把她們當(dāng)成異性。因此當(dāng)班主任時老師有天找他談話,讓他注意一點自己的行為時,他有些愕然?!澳銈兯膫€人總是在一起,不太好吧?”不好在什么地方,時老師沒有說。因為在她看來,四個人雖然常在一起,卻也似乎并不像是談戀愛,校規(guī)上并沒有說男女同學(xué)不可以在一起。但是,走得太近了,難免日久生情,時老師的擔(dān)心并非沒有道理。
時老師并不知道,羅世峰的世界,已經(jīng)被平婷填滿了。要是沒有平婷呢?
會嗎?時隔三十多年之后,羅世峰問自己這個問題。
那么,他們四個人將如何組合?
羅世峰看了看華丹丹,又看許佳雯。許佳雯說:“你這樣看我干什么?要是知道你會這樣看我,我就把粉底涂厚一點了!”
許佳雯說話還是跟年輕的時候一樣,很直率,也很滑稽。她臉上的那些雀斑,好像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在擴大,也變得更多了。年輕的時候,雀斑是可愛的,密密地星聚在她鼻子周圍,就像漫畫上的西方小女孩,看上去就是一副機靈調(diào)皮的樣子。但是現(xiàn)在,雀斑黑乎乎的一片,讓五十多歲的許佳雯顯得十分憔悴。女人還是要白,看上去潔凈——羅世峰心想。
羅世峰是不會選擇許佳雯的,許佳雯顯然也更喜歡吉光宇。吉光宇當(dāng)年曾對羅世峰說,要是她們漂亮一點,那他倆就一人一個。那么,如果她們漂亮一點,吉光宇會選誰呢?當(dāng)年羅世峰沒有想,這個問題跨越了三十多年的時光,現(xiàn)在擺到了他面前。
有人走過來,要為他們掏耳朵。這是一個年輕健壯的女人,她表情詭秘地說:“掏過耳朵沒有?很舒服的!”
吉光宇說:“誰沒掏過耳朵呀!”
“要是耳朵一直不掏,耳屎早就把耳朵塞住了!”許佳雯壞笑著說。
健壯的女人說:“不一樣的!就像人,不是跟所有的人睡都一樣,感覺不同的!”
羅世峰覺得她說得很色情,而她黝黑粗壯的樣子,跟她眉眼間傳遞出來的情色意味很不協(xié)調(diào),因此給了他一種很不舒服,甚至是惡心的感覺。
他轉(zhuǎn)眼去看華丹丹,發(fā)現(xiàn)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感到欣慰,因為他知道,華丹丹也有了同樣的感覺。
“我們不掏,你走吧!”許佳雯說。
健壯的女人很不情愿地走了。走開前,她撂下一個問題:“你們說,掏耳朵的時候,是挖耳勺舒服呢,還是耳朵舒服?”
“這個人很流氓!”她離開之后許佳雯說。
吉光宇笑了,發(fā)出鴨子一樣的笑聲。羅世峰覺得,他這樣笑實在是很猥瑣。
只有許佳雯和吉光宇兩人笑個不停。羅世峰沒有笑,華丹丹也沒有笑。
華丹丹抬起頭,仰望遮天蔽日的綠葉。香樟樹葉細碎地篩著天空,把綠色的光投射到了每個人的身上。羅世峰發(fā)現(xiàn)華丹丹頸間的皺紋,像揉皺了的棉布一樣。他不由得一陣悲哀,為時光之無情,為女人,為青春,也為自己。
羅世峰與他早已離異的妻子,是經(jīng)姑媽介紹認識的。姑媽像職業(yè)的媒婆一樣夸贊女方,把她說得就像仙女下凡一樣完美無瑕。姑媽在羅列其優(yōu)點的時候,羅世峰看著她的嘴,她的嘴唇靈巧地動著,浮夸的語言令他想起蘇州評彈里炫耀傳統(tǒng)美食的段子。
他覺得介紹對象是一件很荒唐的事。然而姑媽說,找一個對象結(jié)婚,只有介紹才靠譜。因為戀愛都是盲目的,不是有誰說過嗎,戀愛中的男人和女人,智商都是零。羅世峰知道,這是培根說的。姑媽說,零智商的人,能找到好的對象嗎?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有見多識廣的親人,真心為你好,才會理性地幫你選擇,才會真正知道什么樣的人才是最好的,才是最適合你的。戀愛是什么?它能當(dāng)飯吃嗎?能保證你過上平安幸福和睦的生活嗎?戀愛只會讓你迷失方向。許多從熱戀走入婚姻的人,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對方光環(huán)全失面目可憎,于是吵吵鬧鬧雞飛狗跳,苦日子在后頭呢!而親人好友介紹就不一樣啦,不會找個殘次品給你的,肯定幫你把好關(guān)的。先結(jié)婚后戀愛,才會讓你倒吃甘蔗越吃越甜。
不是因為被姑媽說服,而是她拿出來姑娘的照片給羅世峰看,他便勉強地同意見見。他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人,那雙眼睛,還有小巧的鼻子,跟平婷長得頗有幾分相像。
認識之后卻一點都不來電。每次想要掉頭走開的時候,羅世峰都以姑媽的話來勸慰激勵自己。是啊,也許是倒吃甘蔗呢,雖然開始有點寡淡無味,沒有激情燃燒,但是保不準(zhǔn)以后越嚼越甜呢。至少過平平淡淡的生活反倒能天長地久呢,也許彼此熟悉了之后相濡以沫妻賢子貴幸福生活萬年長呢!
和華丹丹、許佳雯、吉光宇做同學(xué)的時候,羅世峰甚至想過,自己以后不一定會結(jié)婚。他很難想象跟另外一個人朝夕相守,張著嘴打呼嚕流口水磨牙,褪下褲子上洗手間,在家里打嗝放屁,無所顧忌的關(guān)系,說不上丑陋,也是俗氣無趣到了極點。假如說,他愛一個人,比如平婷,他們結(jié)合在了一起,他會當(dāng)著她的面放屁嗎?她呢?她會趿著拖鞋蓬頭垢面從他面前走過,也會把自己的腳搬到面前剪腳指甲嗎?充斥著廚房油煙和那種家庭所特有的陳腐氣息的空間,難道真的容得下愛情嗎?他甚至覺得上床做愛,彼此脫得精光,都是令人羞愧的。所以理想的性愛,是在幽暗燈光下,做完之后,飄然而去。在寂寞空洞的心情下,期待下一次的見面,等待下一次的激情,這才是他的理想愛情。
結(jié)婚不久,他們就分室而居了。他搬走了書房里的沙發(fā),架了一張簡易床。從此兩人相敬如賓,慢慢就忘記了兩個人是可以抱在一起的,肌膚相親成了一件尷尬可恥的事。
她抽煙很厲害,關(guān)上房門煙霧也會從門縫里滲出來。他厭惡香煙,找來一塊汽車輪胎上的皮子,趁她不在家的時候釘在房門底下,把縫隙堵住了。
她發(fā)現(xiàn)了,但是沒說什么。
后來她經(jīng)常夜不歸宿,他竟有了一點醋意。但他并無干涉,只是走進她的房間,拉亮電燈,看著空蕩蕩的一切發(fā)呆。房間零亂,衣褲襪子胸罩扔得到處都是。這是他的家嗎?不,這只是她的房間,跟他沒啥關(guān)系。但是,他又為什么心生醋意呢?為什么會若有所失呢?殘留的煙,竟還熏得他睜不開眼。他瞇起眼睛,打量著空空的屋子,真的是不知此處何處,今世何世了!
姑媽說的優(yōu)點到哪里去了呢?她沒說的缺點,倒全冒了出來。就像這房間里隨手亂扔的東西,一片狼藉。
“哎,房產(chǎn)證能不能借我一下?”她的散發(fā)幾乎擋住了半張臉,看上去就像一個鬼。
“你要它做什么?”
她竟直言不諱:“抵押。”
“抵押給誰?”
“朋友?!?/p>
“為什么?”
“我輸了錢?!?/p>
她竟然還賭,賭得要用房子來做抵押。這樣的話她也說得出口,而且說得如此平靜淡定,就像是問他要一支煙。
“房子沒了,我們住哪里?住到街上去嗎?”羅世峰悲哀地說。
“又不是賣房,只是抵押嘛!”
“要是再輸了呢?”
“不會!”她自信地說,“不會那么背吧!運氣總是有好有壞,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我已經(jīng)背得太久了,下來就該轉(zhuǎn)運了,應(yīng)該輪到我贏了。”
羅世峰看著她,心里有了掐死她的沖動。
“否則,我可能就回不來了!”她凄迷地笑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人,因這一笑,突然變得弱小可憐。這笑容真的有一點像記憶中的平婷。羅世峰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妻子的弱小。她無力的身體,把無助徹底暴露在他面前。柔弱的,絕望的樣子,竟反而讓他產(chǎn)生了要保護她的想法。
“多少錢?”他還是不想把房產(chǎn)證給她。
“很多!”她聳聳肩,點上了一支煙。
“十萬,夠嗎?”
她立刻搖了搖頭。
他答應(yīng)給她二十萬。
“明天給我嗎?”
“后天吧!”
“后天一定要打到我卡上!”
他低沉地嗯了一聲。
她輕輕說了一聲謝謝,就進了房間,關(guān)上了門。
他的心有點疼。同時,也有了一陣奇妙的快意。毀滅的感覺,仿佛一張網(wǎng),黑壓壓地從天而降,把他罩住,把這個家罩住,把一切都罩住。毀滅好啊,毀滅是解決所有困難和痛苦最好的辦法。所有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會因毀滅而終結(jié),都會因毀滅而灰飛煙滅。也都會因毀滅而重生嗎?
如果給這個房子點上一把火,那將是怎樣的痛快?火呼呼地飄揚,吞噬一切?;鹗悄ㄈヒ磺型纯嗪筒豢暗氖?,它埋葬理想,焚燒現(xiàn)實,將一切過錯燒毀,不管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不管是誰的錯。
興福寺很大,也很有名。它就在常山腳下。常建的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就是描寫這個寺院的。寺內(nèi)有一棵巨大的樟樹,為晚明江南名士錢謙益手植。錢謙益名重一時,但是在羅世峰他們看來,他更因柳如是而聞名。他大柳如是三十六歲,柳如是又是位名妓。相差三十六歲,一是大儒名耆,一是江南名妓,驚世駭俗啊。
宿舍樓下有一棵千年紅豆樹,傳聞錢謙益曾贈柳如是以紅豆。紅豆送佳人,此物最相思。但是紅豆多年都不會結(jié)一次。這種紅豆,與尋常所見還不一樣,豆子有小手指甲那般大。偏偏羅世峰他們在校期間,紅豆樹結(jié)過一次紅豆,整個校園都轟動了。先是有人在地上撿到,后來人群蜂擁而至,搶掠紅豆,無所不用其極。不多時,紅豆就被采摘殆盡了。
羅世峰也得到了一粒紅豆。但既不是他撿的,也不是上樹采的,而是華丹丹送給他的。華丹丹又從何而來,羅世峰沒有多問。他收下紅豆,華丹丹說,某某給了她一顆,某某某又給了她兩顆,她一共有了三顆,所以送一顆給他。她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是要說明,雖是紅豆,亦生南國,卻與相思無關(guān)?還是要暗示他,追她的人也不少?
羅世峰道了謝,轉(zhuǎn)身就把紅豆裝入信封,寄給了平婷。收發(fā)室每天都很擁擠,寄信的、取信的,都在那里忙碌。羅世峰沒貼郵票,直接把信投入了自己班級的信箱。紅豆也和之前的信一樣,如黃鶴一去,得不到任何回音。但他相信,平婷收到之后,一定不會把紅豆丟棄。信紙可能會被她處理掉,或者撕毀,或者燒掉。但是,為什么要把一顆珍貴的紅豆扔掉呢?羅世峰的腦子里,這個問題盤桓數(shù)日,想得他有點憔悴。如果沒有丟棄,那么,她是放在錢包里,還是夾在一本書中?如果丟掉,又會丟在哪里?還是丟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比較好,否則被人看見,定然撿了去。丟在草叢,它便發(fā)芽生根,抽枝長葉。春風(fēng)夏雨,它茁壯成長。長啊長啊,長成了一株高大的樹,結(jié)出滿樹果實。紅豆如雨,天下相思。
這是一座相思的城市。紅豆樹的根系在黑暗中蜿蜒,蛇一樣游動,伸向無數(shù)隱秘的角落。地面上的樹干撐著滿樹綠蔭,在風(fēng)中絮語歡唱,像陽光一樣坦蕩。但是,根的世界是幽暗無光的,根摸索著,爬行著,悄悄地糾纏,暗暗地在地下哭泣。
華丹丹跪下來給佛像磕了三個頭。站在她身后的羅世峰又一次看到了她滾圓的臀部。吉光宇和許佳雯也在看,他們也一定像他一樣,將視線投向她的豐臀。許佳雯上前替華丹丹扯了一下裙角,她顯然是擔(dān)心裙子遮擋不住華丹丹的身體。它像飽滿的桃子在樹葉間膨脹。
“你們兩個一起磕頭吧!”華丹丹爬起來對許佳雯和吉光宇說。
“為什么?”許佳雯說。
華丹丹神秘地笑了,說:“這里求姻緣很靈的!”
“你個神經(jīng)病!”許佳雯說,“花癡發(fā)了!”
后來吉光宇問羅世峰:“你知道為什么華丹丹要讓我和許佳雯一起拜菩薩?”
“不知道!”羅世峰說。
吉光宇說:“你不會不知道的!”
羅世峰說:“真的不知道!”
吉光宇說:“她是想把許佳雯推開,把我也推開?!?/p>
羅世峰這才明白了。不過,他勉強地笑了笑,好像這事與他并無關(guān)系?!澳悄恪彼f。
吉光宇說:“要是她們漂亮一點,我們可以一人一個?!?/p>
這話吉光宇說過不止一次了,羅世峰也從來沒有往心里去。她們太普通了,普通到與他們之間失去了性別的界限。平婷才是漂亮的,才是女性的。當(dāng)然,華丹丹的優(yōu)點很突出,那就是她有著白皙的皮膚。但是這個優(yōu)點對羅世峰來說,要到三十多年之后才真正發(fā)現(xiàn)。
后來他們走出校園,不再四人同行。因為總是泡在一起,已經(jīng)引起關(guān)注和議論。分頭出發(fā),到某個地點會合,然后該干啥干啥。
“我們就像地下工作者!”吉光宇說。
華丹丹笑得咯咯的,說:“又不是談戀愛,為什么要這樣鬼鬼祟祟的?”
許佳雯說:“怕別人以為是唄!”
“想要說,什么都可以說的。四個人都是男的,還可以說我們是同性戀呢!”羅世峰說。
“虧你想得出來!”許佳雯說。
吉光宇說:“所以時老師沒有說我們是談戀愛。她只是讓我們注意一點,她說你們?yōu)槭裁囱剑剳賽鄄幌裾剳賽鄣?!?/p>
“她也跟我說了,談戀愛不像談戀愛?!比A丹丹說。
許佳雯說:“每個人都說了。”
“談戀愛不好,不像談戀愛也不行嗎?”羅世峰說。
不像談戀愛,這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畢業(yè)以后,姑媽給他介紹了對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羅世峰經(jīng)常想起自己當(dāng)學(xué)生時說過的這句話。不像談戀愛,跟談戀愛不一樣,但是,跟不談戀愛也不一樣??!那它是什么?它是像談戀愛,其實不是,或者說,它雖然不是談戀愛,卻跟普通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又是不一樣的。
這像是說繞口令了,沒什么意思。
但是誰都沒有說那以后我們不要總是在一起了,他們還是喜歡經(jīng)常在一起。青春的寂寞,似乎因為在一起,就薄云一樣淡了。盡管男女的界線早已模糊,但是,有異性的陪伴,依然是一件甜蜜美妙的事。他們沒有清晰地意識到什么,只是喜歡這樣,并且漸漸成為習(xí)慣,有了依賴,非如此不可。
畢業(yè)三十多年后的聚會,仿佛打開了羅世峰心中的一扇門。這扇門,一直關(guān)著,木門斑駁,銅鎖生銹。吱呀一聲打開,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幾乎要倒下來。推門而入,屋子里幽暗腐朽,像是有著死亡的氣息,卻又充滿了冒險的誘惑。而那小巧的花園里,雖然雜草叢生,卻開滿了嬌艷的花朵。草木的清香和花兒的芬芳撲面而來,酒一般濃郁——是三十年的陳酒啊,不飲而醉了!
羅世峰仿佛少年,有了生命的欣喜。要是現(xiàn)在,華丹丹送他一粒紅豆,他一定會把它握在手心,就像攥緊一顆寶石。為什么會將它隨意丟棄?哦不,比丟棄更加不堪,簡直是對紅豆的褻瀆。把一個女人贈送的紅豆,轉(zhuǎn)眼寄給另外一個女人,此行為之惡劣,誰都不會原諒。羅世峰不能原諒自己,他從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人性之惡。他從來都懷疑人性,“人之初,性本善”只是一個天大的謊言,他認為性惡論才是道出了生命的真相。文明的任務(wù)就是馴化野蠻,就是為了抑制天性之惡。他當(dāng)年的行為,就是諸惡之一種,就是人性陰暗卑下的一種注解。
她其實大可不必用墨鏡擋臉。她眼角的皺紋,令他震驚于時光的無情,卻同時若電光石火,激活了他內(nèi)心沉睡已久的激情。微量的毒藥,或能給人帶來邪惡的快感。她的滄桑,就是微毒。她滄桑掩蓋不住的白皙,喚醒了他遙遠的記憶,迷失的青春如語詞混亂的詩歌,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卻洋溢著意外的精彩,叫人感受到更為廣闊的詩意。羅世峰的目光,簡直是放肆地停歇在華丹丹的臉上,她的眼睛,她猩紅而起皺的嘴唇,她在綠色光線下明顯精心梳理過的頭發(fā),是如此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一只蝴蝶悄悄從她身后升起,在空中落葉一樣翻飛。它是要棲上她的頭發(fā),還是落在她肩頭?他的目光隨著蝴蝶在空中舞蹈,仿佛他已經(jīng)變成蝴蝶,為她身體的芳香所吸引,要落腳在她溫暖的胸脯。興福禪寺蒲團上飽滿滾圓的臀部亦在幽暗的過去之海緩緩升起,宛若一輪滿月。
“你們還記得嗎?”華丹丹說,“那時候,我就讓你們拜一拜。興福寺求姻緣很準(zhǔn)的!你們偏不。要是你們當(dāng)時聽了我的話,現(xiàn)在該多好呀!”
是啊,要是當(dāng)年羅世峰的心不是被魔鬼俘獲,他也許真的會跟華丹丹談一場真正的戀愛。至少在畢業(yè)之后,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行交往。然后結(jié)婚生子,然后,今天,他們也就會作為夫婦出現(xiàn)在這里,故地重游。
然而這三十多年,可能成為夫妻的兩個人,卻生活在互不相干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世界,才是生活的樣貌。而他人的世界,是看不見聽不到想都不會想的,簡直就是不存在的。時間只在每個人的身邊流淌,而自己的內(nèi)心和皮膚之外,時間也在流動嗎?也在裹挾著別人往前走嗎?也會賜予他們短暫的快樂、虛幻的幸福,以及沉重的悲哀和痛苦嗎?也會沖刷出他們皺紋的溝壑,將嚴冬的霜雪渲染于他們的鬢發(fā)嗎?
羅世峰絕望的時候,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可悲的港灣,所有的垃圾都匯聚到了這個遭人唾棄的死角。他未見大海之大,又如何來評價自己的生活?他只是想離開那個垃圾場一樣的地方,離開那熏人的腐臭,離開那骯臟得叫人惡心的起伏的浪波??伤恢廊绾尾拍芙饩茸约?。他曾想毀滅自己,把自己弄死,死不就是解脫嗎?升騰起來,像云一樣飄在空中,不再與滿灣的垃圾為伍?;蛘咴嵘碚嬲拇蠛?,在那清潔得猶如夜空的海洋深處化為烏有。
哦,不,死的似乎不應(yīng)該是自己呀!他產(chǎn)生過種種設(shè)想,要把妻子這個包袱扔掉。他的雙手,有足夠的力氣把她掐死嗎?看著她張開驚恐的眼睛,喉嚨發(fā)出青蛙般的怪叫,他依然不會松手。他的雙手,一定是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越是緊張恐懼,便越是像鐵鉗一樣堅定地夾擊,不會有絲毫的遲疑和懈怠。
又是在高樓的陽臺上,不動聲色地站在她的身旁,假裝與她一起看那無邊的夜景。她抽著煙,煙像蛇一樣將他纏繞,他看不見,但他聞到了。他只要突然出手,將她猛地一推,她就會像欄桿上的一盆杜鵑花,在夜色中跌落。從二十二層,一直墜落下去。二十層的窗口,也許有人會瞥見她的影子。他已看不到她的身影,仿佛她被黑暗吞沒,已經(jīng)無形,只有一聲凄慘的叫,像拖著亮光的流星,在夜空劃過。那么,十九樓、十八樓,或者更低的樓層,有人正巧站在陽臺上,會不會看到有一顆流星劃過?
他的腦中翻騰著各種謀殺的片段,無法分清是做夢還是白日的胡思亂想。他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忽而驚悚,忽而狂喜,忽而又悵然若失,仿佛丟失了自己。
他果真在牛奶盒里灌進了鼠藥,把它放在冰箱門最順手的位置。她只要一拉開冰箱,就能很方便地拿到它。她喜歡喝冷牛奶,有時還會加入冰塊。他試驗了幾次,拉開冰箱,取出牛奶盒,擰去蓋子,往玻璃杯里倒入牛奶。他端起牛奶,沒有聞到有什么異味。他甚至嘬起嘴,抿了一小口,牛奶似乎變得更香了。他把杯中的牛奶倒進了洗碗池,接著又將冰箱里的那盒牛奶也拿出來倒掉了。他的手有點顫抖,仿佛聽到下水道里傳出呻吟和詛咒。
羅世峰完全沒有想到,三年的短暫婚姻會如此輕松地結(jié)束。所有的驚悚都只是想象,無數(shù)兇殺的細節(jié)只是他一個人的腦力游戲和秘密。姑媽又拋出另外一套說辭,為她當(dāng)初的“包辦”開脫。她責(zé)怪羅世峰沒有生出一個孩子來,“有了小孩,就不會離!人活著,還不都是為了小孩!”她還說人心隔肚皮,自古就是這樣的,好好的姑娘,眉清目秀的,誰會想到她又是抽煙又是喝酒,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賭博這個東西跟吸毒一樣,染上了就戒不掉。而且你見過誰是靠賭博發(fā)家致富的?一個人賭上了就完了!黃賭毒這些就是碰不得,姑媽恨恨地說這些,仿佛賭博的人是羅世峰?!半x了好!離了好!”她說。
離婚是妻子主動提出來的。羅世峰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他說。
她說:“我們分開吧!”
羅世峰無言以對,他們不是一直分開的嗎?結(jié)婚沒幾天,他們就分開了,分室而居,就像是兩個人合租在這套房子里。
“我走了!”她冷冷地說。
有一天,她帶了個人來搬東西。這人衣冠楚楚,系著鮮紅的領(lǐng)帶,腕上戴著金表。他對羅世峰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然后他抱怨這屋子里怎么不開空調(diào),“太熱了!怎么受得了!”他解開自己的領(lǐng)帶說。
羅世峰看著他們把妻子的衣柜搬空。“走了!”她出門后又回過頭來對他說。
他在窗口看他們從樓道里鉆出來,然后上了一輛汽車。這是一輛寶馬越野,從小區(qū)狹窄的路上開走,仿佛是一路將兩邊的樹和停著的汽車霸道地推開,呼嘯著絕塵而去。
她搭上了一個有錢人,他想。羅世峰有點失落,雖然早已形同陌路,但畢竟是本屬于他的東西突然之間就歸了別人。而且是個有錢人。是她將他拋棄了。她飛走了,也不問他是不是同意。她拋棄了他,也拋棄了這個寒磣的家。她再也不用回到這個家來,不再過夏天都沒有空調(diào)的日子。他才是無用的東西呢!她把他扔掉,一點都不猶豫。他心里很是難過,想她這是給自己戴了一頂綠帽子呀!她在外面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呢,也許一直都是在賣她自己,用她自己來當(dāng)賭注,來償還賭債。
為她高興吧。也為自己。羅世峰不想再繼續(xù)難過,姑媽說了,賭博就像吸毒,是很難戒掉的。她還會賭,只會賭得更兇,因為傍上有錢人了呀,有資本賭了呀!
姑媽說得對,這樣的女人就是禍害,誰沾上她該誰倒霉。寶馬越野,腕上的金表,可能要不了幾天就變成別人的了。她沒有把家里的房子輸?shù)簦荒昧怂f,她對他可是太仁慈了。羅世峰有理由感到慶幸,他真的涌上了一點感激之情,對于這個女人。她蛇一樣游走了,他不應(yīng)該感到高興嗎?
他是不太喝酒的。為了慶祝,他在妻子(哦不,已經(jīng)不是他的妻子了,只是那個女人)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半瓶威士忌,便窩在沙發(fā)里一個人喝了起來。窗臺上有半袋薯片,還有一包牛肉干,也是已經(jīng)打開的,都是那個女人吃剩下的。羅世峰把它們拿起來聞了聞,決定用它們下酒。
吉光宇是班里個頭最小的一個,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很害怕講《楚辭》的那個老師。老師姓彭,吉光宇背后叫他“噴老師”。噴老師大聲吟詩的時候,嘴里的唾沫總是會噴到吉光宇的臉上?!白诘谝慌耪媸堑姑?!”吉光宇抱怨說。但他并沒有聽從許佳雯他們的建議,向班主任時老師提出來換座位。不是沒有理由,理由總是有的,只要努力想想。那又是為什么呢?“算了!”吉光宇說。許佳雯不理解,說:“你又嫌他噴,又不肯換座位,搞不懂你!”華丹丹說:“你們男生有時候也蠻怪的!”
羅世峰是知道的,吉光宇愿意忍受彭老師的噴,是因為他其實很珍惜第一排的位子。因為時老師上課的時候,他就可以近距離挨著她。
“你這種單戀毫無道理!”羅世峰說他,“她比我們大十歲呢!”
羅世峰說別人沒道理,他自己暗戀平婷就有道理嗎?他和平婷的距離可不是一點點,那起碼是地球和冥王星的距離。
但在吉光宇的眼里,時老師一點都不像是比他大十歲的人,而是一個清純可愛的小姑娘。吉光宇認為,班長成大鵬也是像他一樣喜歡著時老師的。他當(dāng)然恨他,把他視作自己的情敵。他暗暗地恨著成大鵬,成大鵬并不知道被恨。吉光宇在暗處,成大鵬在明處,所以他對吉光宇的仇恨完全不加防備。吉光宇曾在學(xué)校收發(fā)室見到一封成大鵬的信,他趁人不注意拿來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他在廁所里把這封信撕得粉碎,扔進糞坑,覺得很解恨。他聽羅世峰說過,私拆別人的信件是犯法的。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的借口是,他并沒有拆開來看信的內(nèi)容,而是直接把它撕了。“時老師說的”,這句話似乎成了成大鵬的口頭禪,他不管說什么,都會來上這么一句,好像他做任何事,都是受命于時老師。好像沒有了時老師的指示,他就寸步難行?!耙晃覀?nèi)枙r老師,她一定會支持我!”成大鵬還喜歡這樣說??粗桓毙∪说弥镜臉幼樱庥畹难例X咬得咯吱咯吱響。撕毀他的信件時,吉光宇是多么興奮啊,仿佛是把成大鵬的身體狠狠地撕爛了!
因為是班長的緣故,成大鵬接觸時老師的機會比誰都要多。每次他在黑板上用粉筆寫通知的時候,吉光宇都恨不得有一支槍,可以對準(zhǔn)他的背影射擊。顯然他是剛從時老師那里來,他的臉上,泛著得意的紅光。他不僅躊躇滿志,而且臉上總是掛著倨傲的笑。尤其是跟吉光宇說話的時候,更是高高在上。沒錯,他的個頭確實比吉光宇要高很多,但這不是他居高臨下的理由。他的傲慢,不是生理上的,班長的優(yōu)越感,時刻都像?;找粯觿e在他的胸前。
時老師就是女神,她跟所有的女生都不一樣。她的美麗,是在云端里的。她雖然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可即。在整個教室里,吉光宇是離講臺最近的。她有時候講著講著,會走到講臺前面來。這時候,她的身體幾乎要碰到吉光宇了。她身上的香氣,他是真切地聞到了。可他非但沒有大口呼吸,反倒屏住氣不敢呼吸,乃至有了窒息的感覺。他迷戀這種感覺。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他都感覺自己沒有了重量,仿佛不是坐在教室里,而是飛到了云天上。是的,就是變成了一片白云的那種感覺。她是讓他崇拜的,讓他偷偷地喜歡的,決不可冒犯和褻瀆。他曾經(jīng)在她的課上,突然就勃起了。他將手伸進褲袋,努力要將它壓下去。然而它非但不聽他的話,反而更來勁了。越是壓它,它就越是不服。它竟然趁他還沒來得及松手就射了。他感到一陣眩暈,全身都像被電擊一樣又麻又酥。他羞愧而緊張,唯恐被誰發(fā)現(xiàn)。這堂課,他一直低著頭。尷尬的是,時老師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她突然叫他的名字,讓他回答她的提問。他的心怦怦亂跳。站起來回答問題前,他掃了一眼自己的褲襠,確定沒有液體滲出,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連數(shù)日吉光宇都萎靡不振。他無比自責(zé),為自己的下流感到羞愧。他玷污了女神,他對不起她。如果他丑惡的行為被她知曉,她除了憤怒,一定會對他深感不齒,鄙夷得猶如面對一坨臭狗屎。她從此以后可能連他的名字都羞于提起。說他的名字,一定會臟了她芳香如花瓣的嘴。她也一定不會再正眼看他,因為他在她眼里,猥瑣齷齪得就像一條蛆蟲。即使目光掃向他,那目光也是鄙夷不屑的,充滿了厭惡,叫他無地自容。
不過沒有人知道這骯臟的一切。羅世峰也不會想到在吉光宇的世界里竟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只知道吉光宇喜歡時老師,只是喜歡,而并沒有扮演一只癩蛤蟆。自從那次尷尬的經(jīng)歷之后,吉光宇不再把時老師掛在嘴上。他刻意回避提到她,好像一說時老師,就會暴露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時老師面孔一點都不胖,身上卻很多肉!”許佳雯在公共浴室洗澡邂逅時老師后這么說。她的話又一次讓吉光宇可恥地勃起。時老師豐滿的裸體,便一直幽靈一樣追逐著吉光宇。一度,只要他閉上眼睛,這個形象就會真切地出現(xiàn)。夢中更是經(jīng)常光顧,令他煩惱和羞愧。
虛幻的世界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他常常要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對時老師真的做了什么。每次夢中醒來,他都要費很大的力氣向自己證實,那癲狂的情節(jié)只是夢境。當(dāng)時老師拿著講義飄進教室里來,或者與他在校園偶遇,他都會突然心跳加速緊張起來。他害怕她的目光,擔(dān)心她也許會對他說:“你為什么要那樣?”
他甚至真的躲開了她。有次他在通往圖書館的路上,忽然看見時老師迎面走來。他未加思索,下意識地拐進了廁所。他絲毫沒有便意,進廁所只是為了躲避。他在廁所里呆呆地立著,仰頭看頂上的一方玻璃。天空因為玻璃上落著鳥糞而顯得骯臟,骯臟如吉光宇對自己的認識。
他豎起耳朵聽廁所外來來往往的腳步,估計時老師已經(jīng)走遠,這才賊一樣溜了出去。沒想到時老師沒有走開,她一直站在廁所外面,等著他出來?!凹庥睿皇娣??在里面這么長時間!”時老師說。
吉光宇因為她的問話而不再慌亂,不過他的目光依然在她的注視下躲躲閃閃?!皼]有,沒有!”他說。
“跟我到辦公室去一趟,好嗎?”盡管用了商量的語氣,吉光宇還是緊張起來。什么事呢?他不好這樣問,只能在心里問自己??墒亲约河衷趺粗来鸢?!
他跟在她的身后,這讓他想起了媽媽。吉光宇從小就經(jīng)常跟著媽媽去菜場。他提著籃子,跟在媽媽身后。而媽媽總是要他跟她并肩而行,她喜歡大手牽小手。可是吉光宇從媽媽手里抽走了他的手,他覺得跟媽媽在街上手拉手很難為情,他只愿意跟在媽媽身后。時老師的背影比媽媽要瘦削多了,線條優(yōu)美而秀氣,腰和臀像是被風(fēng)吹著的葫蘆,在藤架上輕輕搖晃。吉光宇的心思又不安分起來,豐滿的身體在他眼前晃動,仿佛他的意識是可以將她身上的衣物全部脫光的。他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才讓心里的時老師將衣裳穿回身上。
時老師臉紅撲撲的,她把吉光宇寫的一篇廣播稿遞過來,說:“你把它再謄抄一份,我寄給刊物發(fā)表。好嗎?”她說話總是喜歡用商量的口吻,這讓她顯得慈愛和氣?!熬臀乙黄獑??”他問?!笆前?,就你一個人。你寫得很好?。 彼f。他受寵若驚,滿心歡喜。他覺得時老師是喜歡他的,會不會在她心目中,他是最可愛的男生呢?比成大鵬還要可愛。
他開心得連辦公室的門都找不到了。“這里,這里!”時老師給他指明了方向。他連謝謝都忘了說,急匆匆地走出去。
“等等!”她說。
她拿起桌上的一顆糖,遞給吉光宇:“獎勵一下!”她的臉上笑開了一朵花。她的笑就像孩子一樣快樂純真。他接過糖,心里他也盛開了一朵花,心花怒放。
他給羅世峰看時老師給他的糖。他不是炫耀,真的不是,而是難抑心中的喜悅,要拖一個人來分享。他入世未深,完全不諳世道人心。這樣一顆糖,他只應(yīng)該悄悄藏起來,一個人偷著樂?;蛘叱缘羲?,從嘴里甜到心里,讓甜味滲透每一個毛孔。而不是告訴別人。誰會因此為他高興?班里所有的人都不會。男生不會,女生也不會。沒有人會因為他得到時老師的一顆糖而樂其所樂,人們只會因此而討厭他,覺得他樂不可支的樣子實在小題大做。
不知道羅世峰是不是也心生了嫉妒。他并沒有對吉光宇說恭喜你啊祝福你之類的話,也沒有表現(xiàn)出艷羨。他只是冷冰冰地說:“你在她眼里就是一個小屁孩!”
言下之意,時老師只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小孩,所以才會給你糖。吉光宇深受打擊。羅世峰的話,像一根薔薇上的刺,將他歡欣鼓舞的氣球無情地一戳,他就泄了氣。他是以一個男人的姿態(tài)來喜歡她的,而在她眼里,他只是一個沒性別的小孩。因為這樣,所以才可以隨便,才能親近。可這對吉光宇來說,又是多么的可悲啊!
他把糖紙剝?nèi)?,就像剝掉她的衣裳。糖放進嘴里,卻一點都不甜。是苦的,又苦又澀。
許佳雯畢業(yè)后不久就結(jié)婚了,她是四個人中最早結(jié)婚的。她嫁給了一個機關(guān)里的小科長,這個人的長相跟吉光宇有那么一點相像。許佳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他,禁不住對他笑了。他問:“你為什么這樣對我笑?”她說:“你很像我一個同學(xué)?!边@種話,其實人們經(jīng)常說,無非是為了套近乎。許佳雯這樣說,自然引起了胡科長對她的特別注意。后來他對她說:“我們是一見鐘情?!痹S佳雯說:“我可沒有對你一見鐘情呀!”胡科長說:“你剛認識我,就對我笑,好像是見到了老朋友一樣。我也覺得我們應(yīng)該是上輩子就認識的!”
嫁人就是靠運氣,男人好不好,談戀愛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來。胡科長絕對是一個好男人,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在家也不閑著,各種家務(wù)都干。做飯洗碗拖地這些事?lián)屩?。養(yǎng)魚蒔花的風(fēng)雅事,干得也有腔有調(diào)有滋有味。
讀書的時候,她哪里會有這樣的奢望啊!要找一個這么重家庭把她當(dāng)公主一樣寵著的男人,做夢都沒有想到過。要是當(dāng)初吉光宇向她求愛,她會答應(yīng)嗎?如果華丹丹和羅世峰談了起來,那么,她是完全有可能跟吉光宇湊成一對的。但那時候兩個男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根本就不懂男女之事,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超越男女界限的行為和語言。許佳雯和華丹丹私下里說:“他們會不會是同性戀?”華丹丹笑了:“不可能的,虧你想得出來!”許佳雯說:“那他們?yōu)槭裁磳ξ覀円稽c興趣都沒有?”華丹丹說:“沒有興趣怎么會總是跟我們在一起玩?”許佳雯說:“在他們眼里我們跟男生沒什么兩樣吧?”華丹丹說:“會不會是被‘三不準(zhǔn)嚇壞了?”
許佳雯是有點失落的。雖然在她眼里,吉光宇和羅世峰其實都不是很理想的戀愛對象。他們長得不算帥,也不是很有趣的人。她喜歡男人幽默。后來她嫁給了胡科長,對他樣樣滿意,唯一不滿意的就是他不夠幽默。如果那時候有另外的男生走近她,比吉光宇羅世峰走得更近,她也許就不會總是跟他倆泡在一起。“看來我們沒有女人的魅力!”她對華丹丹說。
一度許佳雯賭氣,表示不愿意再跟這兩個男生一起玩了。兩男兩女四個人總是在一起,“談戀愛不像談戀愛!”時老師說得對。許佳雯說:“肯定很多人在背后說我們!”華丹丹說:“可我不怕呀,我們又不是談戀愛怕什么!”許佳雯說:“我也不怕呀!但是——”華丹丹說:“但是什么?你是要他們追求你嗎?”許佳雯說:“貓邊上放一條魚,它聞都不聞,是不是很丟人?”華丹丹笑得彎下了腰:“你要他們吃你呀?你不怕嗎?”許佳雯說:“有時候想想,寧可被流氓一下也不要聞都不聞!”
畢業(yè)三十多年后四人在常山腳下聚會,許佳雯看著吉光宇的臉,他下巴上不再像從前一樣光溜溜,而是有了隱約花白的胡子。她對吉光宇說:“你跟一個人很像!”吉光宇自己沒說什么,羅世峰問道:“像誰?跟誰很像?”許佳雯笑而不答。華丹丹說:“跟她男人胡局長確實有點像。特別是眼睛,都是小眼睛。”
羅世峰說:“你是把胡局長當(dāng)吉光宇的替身了!”
許佳雯連忙否認:“不要這樣說!這樣說就變成了當(dāng)年我追吉光宇,但是吉光宇不要我,我就只能單相思,最后沒有辦法,就找了一個像吉光宇的人,是不是?吉光宇你說,你是不是一直認為我暗戀你?你不會這樣想吧?你們男人有時候是很會自作多情的!”
吉光宇說:“我沒有這樣想,也沒有這樣說?!?/p>
許佳雯的男人早就由胡科長變成了胡副局長,大家當(dāng)然都叫他胡局長,沒有一個人會把那個副字也說出來的。她對這個男人是很滿意的。在她看來,胡局長肯定比吉光宇好。雖然確實有一點相像,但是,老胡的身材要高大一些。吉光宇許多年不見,身體好像縮了回去,比原來更矮小了。如果現(xiàn)在讓她選,兩個男人里,她毫不猶豫地選老胡。
華丹丹說:“胡局長是個好男人,他把你服侍得這么好,嫁到這樣的好男人真不容易的!”
許佳雯心里是覺得男人好,嘴上卻說:“也沒啥好的,就那樣子。人老實,所以被人欺,混到快要退休了,還是個副的?!?/p>
華丹丹說:“副的好。要是一把手,就沒有時間在家里陪你了,不可能還買菜燒給你吃,還養(yǎng)魚啊種花啊,把家里弄得那么好!”
她們說這些的時候,羅世峰的眼睛一直盯著許佳雯看。他是有點不相信許佳雯的男人會對她這么好。如果結(jié)婚三十年那個胡局長一直都是包攬了全部家務(wù),一直都把她照顧得好好的,為什么她的面容顯得這樣憔悴呢?應(yīng)該是把她養(yǎng)得白白嫩嫩才對呀!相比之下,華丹丹雖然臉上有許多細小的皺紋,卻是白白凈凈的,不像許佳雯那樣滿是黑氣。羅世峰想,家庭里的事,根本就是不能跟外人說的。一個好字或者一個壞字,完全無法概括一個家庭的狀態(tài)。好是怎樣的好,壞又是怎樣的壞,說起來可就復(fù)雜了。羅世峰自己的短暫婚姻怎么樣?他從來都不跟任何人說。作為婚姻介紹人的姑媽其實也知道得不多,她只曉得女方染上了賭博的毛病。至于兩個人之間又發(fā)生了什么,說給別人聽又有什么意思?
吉光宇跟羅世峰一樣,也不愿意談?wù)撟约旱幕橐?,尤其是在這樣的聚會上。三十多年沒見,重新聚到一起,自然更多的是追憶逝水年華。遙遠的過去,似乎早已結(jié)成了蠶繭,要順著那細細的蠶絲一圈圈往回走,才能把繭剝開,才能看見這過去之蛹羽化而出。是的,時間一直都是在頑強地吐絲,吐出來又細又長亮晶晶的絲,喑啞無聲綿綿不絕,把過去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當(dāng)那僵化的蠶蛹一旦變成蛾子飛起來,就會讓往事顯得很精彩。曾經(jīng)的落寞和悲傷,那早已隨風(fēng)飄逝的各種細枝末節(jié),便又重新活了過來,動了起來,并且成為一種詩意的復(fù)制和描摹。這才是跨越了三十多年的聚會樂趣之所在,也是其意義之所在。
更深的原因還在于,吉光宇從來都覺得他的婚姻是不堪的。以至于他對婚姻的認識也變得消極。在他眼里,不管什么樣的婚姻都是消極的。既是絕大多數(shù)人所需要的,又最終成為他們的束縛。它是人們最終想要努力擺脫卻無法擺脫的東西。它像膏藥一樣,是人們自己貼到身體上去的,然后就再也揭不下來。它變成了人的皮膚,不是皮膚的皮膚,是身體上的異物,卻與身體牢牢地粘在一起。有人拼了命要撕掉它,結(jié)果把皮肉都撕下一大塊。多少人帶著這身體上的標(biāo)記踉踉蹌蹌走人生,也不知道當(dāng)初把它貼上去的時候到底是為了療自己的哪一種傷。
如果要為自己的婚姻作一個比喻,那么,吉光宇認為,一根幾乎沒有盡頭的細窄管道,應(yīng)該是最恰當(dāng)最形象的。鉆進這根管子之后,好像再也退不出來了,只能往前爬。爬啊,爬啊,管道口在什么地方?那一小點光亮,就像星一樣遙遠。身體被管壁擠壓著,無法舒展。而這股包圍和擠壓的力量,仿佛是以關(guān)心和愛的面目出現(xiàn)的。那是愛嗎?愛就是這樣的嗎?吉光宇在這根腸子一樣細窄彎曲的管道里,分不清裹緊他的到底是愛還是占有欲,也無法厘清是關(guān)心還是監(jiān)視。
有電話打到家里來,吉光宇接聽了兩句就掛斷了?!罢l?”妻子警覺地問他。
“騷擾電話!”吉光宇說。
“男的還是女的?”妻子問。
吉光宇說:“男的?!?/p>
其實打電話來的是個女的,吉光宇沒有說實話。他說謊就是為了怕惹麻煩。電話確實是陌生人打來的,推薦一種凈水器。吉光宇聽了兩句,就掛斷了。他完全沒必要撒謊。因為怕麻煩,免得妻子追問,沒想?yún)s惹了更大的麻煩。
“騙人!”妻子憤怒地說。
“沒騙你。我為什么要騙你?”
“你以為我是聾子嗎?我聽到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女的,推銷凈水器!”
“那你為什么要說是男的?”
吉光宇想說,還不是怕你吃醋,但話可不敢這么說,肯定會惹出更大的麻煩。她一定會瘋狂地責(zé)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會吃醋?我是這樣的人嗎?我什么時候無緣無故地吃醋了?”
是的,她每次吃醋,都是有充分理由的。比如他反復(fù)將某女歌星的歌聽了數(shù)遍,她就有理由生氣。她責(zé)怪他說:“你是不是特別迷她?”他解釋說,只是歌好聽,忍不住想多聽幾遍罷了,談不上什么迷不迷。她反駁說,這就是迷!如果這還不算迷,那要怎樣才算是迷呢?難道要把女歌星的大照片掛在床頭嗎?街上迎面走來穿著暴露的姑娘,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她就又有了吃醋的理由。為什么要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穿得比別人少嗎?你沒見過女人的腿和肩膀手臂嗎?看得那么入神口水都要淌出來了丟人不丟人你!“我沒看!”他說?!拔铱吹侥憧戳?,眼睛像是被吸鐵石吸住了,還說沒看!”她說。他有點來火:“看了又怎么樣?”她說:“你們男人就是腦子里整天想著歪念頭,見人家姑娘穿得少就眼珠子發(fā)直,恨不得把人剩下的那點布頭也扯了!”吉光宇覺得妻子簡直是無理取鬧,他說:“人家從對面走過來,我長著眼睛,我能不看到嗎?不見得每走過來一個女人我都要把頭扭開吧?”妻子冷笑道:“這理由不錯,很不錯!那我問你,為什么你專挑穿得少的看呢?”
吉光宇有時候真希望世界上一個女人都不要有!既沒有女人性感地在街上走來走去,電視機里也不要出現(xiàn)她們嬌艷欲滴搔首弄姿的鏡頭,更不要有陌生女人打電話到家里來推銷這個推銷那個。在沒有女人的世界里,他就可以放松身心,隨便看,愛看哪就看哪,電話愿接就接,而不是時時處處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妻子對他的管束,簡直是登峰造極。他倆去電影院,如果一側(cè)座位是個年輕女性,那么妻子一定不會讓吉光宇坐。某次兩側(cè)都坐了相貌姣好的姑娘,一屁股坐下來的時候吉光宇還暗中竊喜呢。他當(dāng)然愿意身邊坐著的是香噴噴的姑娘,而不是臭男人。他扭頭看看妻子,裝出無奈的表情,似乎是說:“有什么辦法?那邊是,這邊也是,只能將就一下了!”
身邊的美女甩了一下腦袋,她的頭發(fā)好像撩到了吉光宇的臉頰,令他心里一陣麻酥。
麻酥酥的感覺還在身體里流動,尚未退去,就聽到妻子在跟她身邊的美女商量,能不能讓美女跟她的男友換一下座位?!盀槭裁??”美女問?!拔蚁胱屛依瞎疫@里?!奔庥畹钠拮诱f。美女一臉的疑惑,說:“那你跟他換好了!”
“我,我不想讓他坐在你身邊!”吉光宇在黑暗中聽到妻子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被當(dāng)眾扇了一記耳光。如果這樣的羞辱他也能忍受,那么他就不是個男人了!他立刻站起身,從身邊美女的膝蓋前擠出去。他不看這個電影了,不可能再看了!
“光宇!光宇!”聽到妻子喊他,他理都不理。
“吉光宇,你干什么呀!”妻子追出影院,拉住他的胳膊。
吉光宇狠狠地甩掉了她。他是真的生氣了,不顧一切了。他不看電影了,他大步走下臺階,樣子很是沖動。
走到空曠的馬路上,妻子挽住他,溫柔有加地說:“對不起,老公!”
吉光宇還想甩脫她,但她挽得緊緊的,根本甩不掉。
“不看電影也好,這個電影沒什么好看的!”妻子像小女孩一樣,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嗲聲嗲氣地說。
夜色很美,空氣有點甜。偎依著他的妻子,突然變得小鳥依人甜美溫柔,他的氣也就消了。他沒說什么,覺得任何話都多余。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一走就走到了湖邊。
他們像熱戀的情侶一樣坐下來,彼此摟著。妻子的頭發(fā),撩撥在吉光宇的面孔上,讓他覺得癢癢的。他不由得想起了剛才坐在他身邊的姑娘,她的身上散發(fā)出好聞的香水味。那香水的味道,有一種遙遠而單純的氣息,讓他聯(lián)想起很多年前班主任時老師身上的味道。他輕聲對妻子說:“你去買一瓶香水吧!”妻子放開他,說:“為什么?”吉光宇說:“好聞唄!”
“好聞個屁!”妻子猛地站了起來,“你是不是嫌我難聞?誰好聞了?你要讓我變成誰?”
“沒有,我可沒這么說!”吉光宇無力地說。
“你是不是聞到剛才那個騷貨身上的香水了?”她居然將那個無辜的陌生姑娘說成是“騷貨”,這讓吉光宇十分反感。雖然是在昏暗的光線下,他也能看到眼前的這個女人渾身散發(fā)出的俗氣。這是誰?是他的妻子嗎?他怎么會擁有這樣一個妻子?他恍然是在一個夢里。
時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她的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香氣散發(fā)出來。那并非香水的味道,只是洗發(fā)膏的味道。吉光宇有這樣的感覺,每次給他們上課,時老師都是洗了頭發(fā)過來的。所以她總是顯得清清爽爽,將自己籠罩在一團香霧里。
“吉光宇,晚上七點鐘到我宿舍去一下,請你幫個忙,好嗎?”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時老師對吉光宇說。她說得很輕,給吉光宇很神秘的感覺。顯然她是不想讓別人聽到,她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這是一個秘密,是她和吉光宇兩個人的秘密。
吉光宇有點犯傻,真的就像傻瓜一樣點了點頭。
他并不知道時老師讓他去,到底要干什么。他當(dāng)然很想知道,但是他沒問。反正,到了晚上,他就會知道。他相信這不會是一件壞事,因為她說的時候,絲毫沒有責(zé)備的意思,她是微笑著說的,也不是居高臨下的口吻。
“認識嗎?”時老師依然是輕聲地問。
吉光宇不假思索地說:“認識!”
他突然有點臉紅,覺得自己不該這么爽快地回答說認識她的宿舍。他為什么會認識她的住處呢?她沒告訴過他,更沒有請他去過。他只是聽華丹丹說過,時老師住在教師樓的哪一間。他記住了這個信息,好幾次裝作漫無目的地散步,走到教師宿舍樓,特意去看她住的房間。她的房間和其他老師的沒有什么不同,所有的房間幾乎都是一樣的。他走到華丹丹說的那一間,心跳就加快了。他的腳步像賊一樣輕。他走到時老師的房門口,鼻子像狗一樣嗅了兩下,仿佛要聞出她的氣味。一連好幾天,他每天都在晚餐之后獨自一人逛到那里去。他一直都無法確認,這一間到底是否真的是時老師的房間。終于有一天,他在這個房間前,看到了一件湖藍色的襯衣掛在鐵絲上。他確定這是時老師的衣裳,因此這沉默的木門里面就是她的住處,這是沒有什么疑問的了。他癡癡地走近懸掛著的襯衣,一步步走近,近到鼻子快要碰到它了。突然旁邊的門呀的一聲打開了,嚇得吉光宇撒腿就跑。“誰?是誰?”他聽到身后有人厲聲喝問。他跑得更快了,飛賊一樣消失在朦朧的黑暗中。
“那說好了哦,七點鐘等你!”時老師說完,笑吟吟地走了。
吉光宇的心里亂成一團麻。晚飯沒吃幾口,就倒掉了。時老師到底要他去干什么?他有點后悔,剛才沒有問一下,如果她明確告訴他需要他去幫什么忙,他就不會如此的忐忑不安。有什么事她自己不能解決而要請他前去幫忙呢?她為什么不叫別的同學(xué)卻偏偏叫他去呢?各種的猜測和想象中,有一些是非常大膽而不著邊際的。比如,他想象也許當(dāng)他進入她的房間后,她會立刻把門關(guān)起來,然后拉起他的手,含情脈脈地說:“你來啦?”甚至,她會輕輕地把他抱在懷里,喃喃地說:“吉光宇,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嗎?”這樣的想象,讓他血脈僨張,頭暈心跳,下身都有了反應(yīng)。
不會的!不可能的!他果斷地推翻了自己的想象。在全班男生里,要論高大帥氣,吉光宇是根本算不上的。也許羅世峰說得對,在時老師的眼里,他只是個小屁孩。她即使真的有可能愛上一位她的學(xué)生,也不會是他呀!況且,她作為一名班主任老師,即使對他有意思,也不會真的就把他叫到房間里去親熱呀!不可能那么直接那么突然吧,總得要雙方一點點表露心跡才對吧?
吉光宇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羞愧??茨愫紒y想些什么呀?他對自己說。時老師讓他幫忙,那一定是真正的幫忙。比方說,幫忙批改一些作業(yè),或者謄抄一份她寫的文章。再或者,就是請他跟她一起搞一下宿舍的衛(wèi)生什么的。但是,為什么請他?他的字在班里并不是最好的,抄寫文稿沒必要找他呀!至于批改作業(yè)之類,她可以請學(xué)習(xí)委員或者班長幫忙呀!他也不是力氣最大的,勞動能力也并非出色,搞衛(wèi)生這樣的事,任何一位女生都要比他擅長得多。
華丹丹是一個比較率真的人,許多時候都不知道掩飾。否則她也不會當(dāng)著兒媳的面跟兒子那樣親昵,讓蒙蒙覺得肉麻。
賀東和蒙蒙有一天坐朋友的車去鄉(xiāng)下吃農(nóng)家菜。賀東說:“媽,你一起去吧!”華丹丹很想去,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但是聽到蒙蒙說:“你們?nèi)グ?,我不去了!”她就知道兒媳不愿意她去,便說:“戧港村太遠了吧?那么遠我就不去了,我還暈車,還是你們倆去吧!”
路上蒙蒙抱怨說:“朋友請咱們吃飯,你還要拖上你媽,是不是沒媽在身邊你就不踏實?。俊?/p>
賀東說:“我怕她總是一個人在家會無聊。剛退休的人都會比較寂寞!”
蒙蒙不再理他,賀東也就不再多話。
沉默中,突然眼前一黑,隨著一聲巨響,蒙蒙的舌頭一陣鉆心的疼。
也就是這一瞬間,賀東沒了。
一輛車上四個人,撞死了兩個,重傷一個。蒙蒙只是輕傷,小車和一輛運土的施工車猛地相撞,讓她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
被救援人員從車里拖出來,她對著地上吐了一口血沫。當(dāng)時她并沒有注意到,這血沫里有一小截舌頭。
從此她說話就變得口齒不清,嘴里含著一個什么東西似的。她變得不愛說話,一個月說的話,比之前一天說的還要少。她討厭聽到自己說話,覺得那是一個愚蠢的人在講令人討厭的內(nèi)容。
華丹丹抱著蒙蒙哭,她的眼淚鼻涕都擦在了蒙蒙的身上。但是蒙蒙并沒有嫌棄,她也回抱住婆婆。兩個女人摟成一團,哭得稀里嘩啦。兩個人的悲傷比一個人的悲傷似乎要容易承受一些,至少不會像落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么孤單凄涼絕望。
“媽,你還是我的婆婆!你還是我的媽!”蒙蒙說。
“蒙蒙,好蒙蒙,可憐的蒙蒙!”華丹丹說,“你就是我的女兒,我的好女兒!”
對于很年輕很年輕的人來說,死是什么?羅世峰第一次面對的死亡,竟是他秘密所愛之毀滅。平婷的死,一下子轟動了校園,這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場陌生的風(fēng)暴和心靈地震。
學(xué)校一級級傳達下來,不允許任何人議論這件事,甚至連平婷這個名字,都不準(zhǔn)提起。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強烈譴責(zé)了謠言,聲稱要一查到底,對造謠者決不姑息。校長重申,這是一座有著光榮傳統(tǒng)和優(yōu)良風(fēng)氣的學(xué)校,“三不準(zhǔn)”是學(xué)校一向堅持不容挑戰(zhàn)的基本方針。對于“選妃”之類的謠言,校長再三痛斥。說到有人竟然把污水潑到他個人的頭上,他憤怒地拍了一下講臺,麥克風(fēng)被他拍得凄厲地尖叫。他站了起來,聲嘶力竭地說,造謠中傷不僅是卑鄙惡毒的,更是觸犯刑法的,必將得到法律的嚴懲。
校長所說的謠言,大家確實都有所耳聞。說平婷不光是被選為其準(zhǔn)兒媳,還說其實更喜歡平婷的是校長本人。流言不知道是如何像西北風(fēng)一樣刮起來的,很多人都聽說平婷曾經(jīng)請了三天病假,那是她去醫(yī)院打胎了,她懷上了校長的孩子。
羅世峰當(dāng)時聽到傳言,幾乎有一種幻滅的感覺。就像看到風(fēng)雨驟至,將一枝怒放的月季花吹打得花瓣凋零,枝干折斷。又像聽到一聲清脆的破碎之聲,那是一只精美的玻璃花瓶跌落在地,粉身碎骨。當(dāng)晚他就寫了一封信,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把無數(shù)惡毒的詞匯堆砌起來,劈頭蓋臉地砸向平婷。“你是一個低賤的女人!”他如此寫道,“趨炎附勢賣身投靠,不惜為千夫所指。徒有沉魚落雁之貌,卻是男盜女娼之心!”他激動得幾度將信紙戳破,并發(fā)現(xiàn)憤怒中的自己竟然才華橫溢下筆千言,讓自己都感到吃驚。
不過他并沒有把這封信寄出?!耙驗槲倚囊阉?!”他對自己說。他把信讀了兩遍,親手撕毀了它。這是一次訣別,也是一次埋葬。從此以后,花自飄零水自流,落花流水春去也。女神已死,我心荒蕪!
可是不久,平婷就在中文系女生宿舍樓后面的小河里自沉了。她留下了簡短的遺書,怨人言可畏,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她要以死來自證清白。只可嘆學(xué)業(yè)尚未完成,對不起父母雙親,也辜負了學(xué)校和老師的栽培。遺書原件據(jù)說時老師是看到的,但是大家口口相傳,一時間竟有了許多不同的版本。
羅世峰鉆過薔薇籬笆,獨自在小河邊坐了下來??辞宄旱冒l(fā)綠的河水,依然沉靜地緩緩東流,似乎早已忘記了發(fā)生于此的悲慘往事。流水無辜的樣子,讓他感嘆世態(tài)的炎涼與無情。他的心空洞得難受,好像因為空,所以在不斷地膨脹,膨脹到似乎要炸裂。他流下了眼淚,在這僻靜的無人處。他想象平婷在跳入小河之前,也是像他一樣,久久坐在薔薇墻下。薔薇的清香,一定讓她傷心?;ê梅俏掖?,死亡已臨近,它張開巨大的懷抱,要將心碎絕望的她一把摟將進去。她的腳步已經(jīng)跨入死亡之門,不必再回眸。隱約的幽香,只是無力的送別。她已將自己揉碎,擲入河水之中。玉殞香消,佳人的影子,再不會在眼前飄過。他要再給她寫一封信,無論是表達愛慕還是諷刺挖苦,都無處投遞了。
他折下一根薔薇的刺,往自己的指尖上扎。每扎一下,痛就放射到全身,心就會一陣收縮。但是,痛給他帶來了安慰,讓他的心不再空洞得可怕。仿佛每刺一下,都是對邪惡的懲罰。刺痛了流言,刺痛了虛偽,刺痛了道貌岸然,刺痛了嫉妒,刺痛了覬覦,刺痛了軟弱,刺痛了冷漠,刺痛了幸災(zāi)樂禍……十個手指頭都刺遍了,他看到血珠滲出來,就像一粒粒鮮紅的紅豆。血與痛讓他平靜下來,讓他的心不再因悲痛而痙攣?!安幌驏|山久,薔薇幾度花。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彼p輕吟誦著李白的詩。這是他很喜歡的一首詩,他考進這所學(xué)校后不久,就把它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他對著不動聲色的小河輕聲背誦這首詩,仿佛看到水中隨波浮起一條藍底碎花的裙子,那是平婷經(jīng)常穿的。每次她穿上這條裙子,羅世峰都會忍不住多看她幾眼。他覺得,裙子就像是女人美麗的尾巴,被風(fēng)吹動的時候,她們就變成了金魚。
四人在常山腳下吃蕈油面喝茶聊天,華丹丹把她的墨鏡忘記在那里了。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她專門打的回去找,卻連昨天是在哪個攤位吃的蕈油面都忘記了。茫然地在人海中轉(zhuǎn)了一陣,見到那個掏耳朵的,問她是不是記得他們昨天吃面是在哪個攤位。掏耳朵的說:“我認識你,你是來找你的太陽鏡的吧?昨天你們走了之后,一個老板拿走了它。”華丹丹問是什么樣的老板,掏耳朵的說:“來這里吃面的老板很多,我不認識的。”華丹丹這才知道她所說的老板,只是一個普通食客而已。她把所有的人都叫作老板。
華丹丹哭了,站在陌生的人群中,特別無助。
掏耳朵的說:“老板娘,丟了一副太陽鏡為什么這樣傷心?”
華丹丹沒有再說什么,她抹了一下眼睛,匆匆走了。
她確實很傷心,因為這副墨鏡是兒子買給她的。她總是丟東西,墨鏡不知道丟了多少副。賀東去香港旅游,一下子買了兩副送給她。雖然還有一副在家放著,但是她居然把兒子買給她的墨鏡弄丟了,她心疼,好像心頭被剜去了一塊肉。她覺得對不起兒子。兒子人已經(jīng)不在了,他留在世上的東西每件都是寶。
她給羅世峰打電話,告訴他昨天聚會時她把墨鏡丟了?!皝G在哪里了?”他問。她說:“肯定是忘記在吃面的地方了!”他說:“不知道還能找回來不?”她說:“我已經(jīng)去了一趟,沒了!”說著,她在電話里哭了起來。他很訝異:“很貴嗎?”她哭道:“是我兒子買給我的,我不該把它弄丟,我真該死!”羅世峰說:“別傷心了,我買一副給你吧!”聽他這么說華丹丹感覺得到了安慰,便不再哭,輕聲說道:“謝謝你?!?/p>
他們在電話里聊了很久,她把兒子賀東不幸車禍身亡的事詳細對他說了。說著說著她又哭了,在電話里哭了幾次。說一說,哭一哭,她感到心里輕松了許多。因為墨鏡不見了而堵在胸口的石頭似乎也搬走了,不再那么郁悶了。
她說:“見面真好??!”她指的是那天常山腳下的聚會。三十多年了,他們竟然是第一次聚會。其間有人組織過同學(xué)會,但是他們四個人都一次也沒有參加過。吉光宇和許佳雯為什么不參加,她不知道。羅世峰在電話里告訴她,他不參加是因為每次都不巧,不是他身體不好,就是正趕上自己的母親住院動手術(shù),他說其實他是很想去的。華丹丹也是這樣,幾次都因為不是有這樣的事就是有那樣的事而錯過了參加同學(xué)會?!耙院笤儆型瑢W(xué)會一定要去參加!”她說。電話那頭羅世峰說:“我們可以多聚!”
“好啊好啊!”華丹丹說,“只是你不在常山城。要是大家都在同一地,那就方便多了!”
畢業(yè)之后,華丹丹和許佳雯、吉光宇在同一個城市工作。他們一開始都是當(dāng)老師,只是在不同的學(xué)校。吉光宇被分配到鄉(xiāng)下的一所學(xué)校,雖然也屬于常山市,但離市區(qū)其實是很遠的。他一直努力要調(diào)到城區(qū)的學(xué)校,卻一直調(diào)不上來。后來他去校辦廠干了一陣,覺得辦廠比教書有意思多了,于是干脆辭職自己開了一個小工廠搞印刷。就這樣回到了城里。許佳雯跟華丹丹一樣,直到退休都是在學(xué)校。不過她早就不教書了,而是進了學(xué)校圖書館。她也像吉光宇一樣,不喜歡教書,覺得每天都要進課堂給孩子們講課很麻煩很有壓力。而且令許佳雯特別煩惱的是她管不住學(xué)生。凡是她上課,課堂里總是吵吵鬧鬧的,有的男生還隨便離開座位走來走去。她讓他們坐好,有人就會說:“老師,我坐得太累了,骨頭都要斷了,活動活動!”許佳雯說:“下課再活動!”她做出很兇的樣子,可是沒有人怕她,他們?nèi)氯碌溃骸盀槭裁催€不下課啊?我尿急死了!”
只有羅世峰畢業(yè)后就回到他家鄉(xiāng)的一所學(xué)校去教書了。他不喜歡這個職業(yè),但也不是特別的厭惡,所以在講臺上一站就站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紀(jì)。人生苦短歲月匆匆,有時候想想一生就像一天那么短暫。
華丹丹在電話里說以后可以多聚,羅世峰聽了很高興。他也是這么想的,趁著還沒有老得無法見人,還沒到老得走不動的時候,真的是要多走動走動??!朋友還是老的好,當(dāng)年朝夕相處經(jīng)常泡在一起的同學(xué),雖然畢業(yè)便作鳥獸散,一散竟是三十多年沒見面,可是一旦見面,還是那么親啊!往事歷歷,青春的溫度和色彩依然真切,勾起多少美好的記憶?。∮绕涫?,雖然大家都已經(jīng)步入老年,但是在羅世峰眼里,華丹丹的身上依然洋溢著女性的魅力。而這恰恰被當(dāng)年的他忽略了,燈下黑似的,整天在一起卻視而不見?,F(xiàn)在她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給了他驚喜,竟然鼓舞起他心中早已沉睡的少年激情。
“是要常見面!”他說,“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坐車半小時就到了。我可以經(jīng)常去看你,也歡迎你來我這里玩。我們鎮(zhèn)上的紅燒羊肉棒極了,你一定沒吃過。吃了你一定會喜歡的,沒有人說不好吃的!”
華丹丹開心地說:“好的好的,羊肉我喜歡吃的。但是紅燒羊肉我還真沒吃過,一定要嘗嘗。”
這以后他們經(jīng)常通電話,一說就是半天。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好像要把這三十多年間各自發(fā)生的事,事無巨細地告訴對方。三十多年太遼闊了,生長著無數(shù)的樂與悲,隨便扯起一個什么話頭,就會像拉毛絨團一樣扯也扯不完。聚會之后要再聚的愿望,落到實處,卻變成了兩個人之間的火熱。頻繁的接觸只發(fā)生在華丹丹和羅世峰之間,電話交談成了他們每天的功課。
畢業(yè)的前夜,宿舍里很多人抽煙,煙霧中蕩漾著放肆的說笑聲,以及啤酒瓶碰撞的聲音。什么“三不準(zhǔn)”,讓它見鬼去吧!煙酒明目張膽地出現(xiàn)在學(xué)生宿舍里,是冒犯也是挑戰(zhàn)。吊詭的是這冒犯和挑戰(zhàn)沒有遇到任何阻力,暢通無阻到讓人覺得無趣甚至沮喪。羅世峰手里也拿了一瓶啤酒,喝下了人生的第一口。他覺得啤酒一點都不好喝,苦嘰嘰的,喝了兩口就放下了。又從吉光宇那里取了一支煙來點上,還沒抽兩口,就嗆得連連咳嗽。
其實真愛抽煙喝酒的人很少,只是加入了狂歡,今宵要以徹底的放縱來告別。告別這所奇怪的學(xué)校,告別同窗共讀的歲月,也告別那狗屁的“三不準(zhǔn)”。不準(zhǔn)抽煙偏抽,不準(zhǔn)喝酒偏喝,不準(zhǔn)談戀愛呢?明天就要各奔東西,此刻才想到要談一場戀愛顯然已經(jīng)為時太晚。不過,即使時間充裕,要談起一場戀愛來也絕非那么容易。跟誰談呢?羅世峰又想起了已經(jīng)化作香魂一縷的平婷。她沒了,裊裊婷婷地來,卻永遠消失在這所校園中。如果她還活著,如果她也并非如傳言所說是校長的準(zhǔn)兒媳或者秘密情人,那么,羅世峰有可能跟她談上真正的戀愛嗎?他們會一起鉆過薔薇籬笆,并肩坐在小河邊互訴衷腸憧憬未來嗎?
吉光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咬著羅世峰的耳朵說:“去找許佳雯她們怎么樣?”是啊,明天就要分別,從此再不能像在校時一樣天天見面,也不可能有事沒事有聊無聊都混在一起了。在這畢業(yè)的前夕,是要來一個最后的聚會呢!
羅世峰和吉光宇每人拿了一瓶啤酒,吉光宇口袋里還揣著一包煙。要讓她們也來上一口,以此向?qū)W校告別。是的沒錯,“三不準(zhǔn)”簡直就是這所學(xué)校的標(biāo)志,是精神的象征,違反它破壞它讓它見鬼去,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告別嗎?
吉光宇狠狠地踹了一腳路邊的樹,樹很高大,樹干粗壯。這叛逆的一腳上去,非但沒有讓樹有半點動搖,反而把自己的腳踢痛了。他齜牙咧嘴,啤酒瓶都差點掉到地上。墻上“三不準(zhǔn)”的標(biāo)語在昏暗光線下依然清晰可見。羅世峰將手里的啤酒瓶搖晃兩下,讓酒液向墻上噴射過去。他甚至有了從褲襠里掏出東西來向標(biāo)語小便的沖動。
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她們整理好了行李,把不要的課本和練習(xí)本什么的扔得滿地都是,卻并不喝酒,也不抽煙。也許“三不準(zhǔn)”里的這兩條對她們來說從來都不是個事。離別的哀愁彌漫在混亂的空間里,她們或坐或躺,許多人都在嚶嚶哭泣。這是分別的淚,憂愁的液體從心底冒上來,從眼睛里分泌出來。她們相互感染著,讓哭泣的人哭得更厲害,讓原本并沒有打算哭也不太容易哭的人也終于哭了起來??薜睦碛擅菜埔粯樱瑓s也有各自另外的原因。離愁是主流,是明擺在大家面前的。但這哭泣,也是因了曾經(jīng)的悵惘和委屈,以及各種悲哀的聯(lián)想,還有對前途的向往憧憬并惶恐與不安,都在眼淚中揮灑。
聽到樓下吉光宇和羅世峰喊華丹丹、許佳雯的名字,宿舍里本來哭成一團,突然間哭就停了?!皠e讓他們上來!”“快關(guān)上門!”“不要讓他們進來??!”女生們驚慌地喊著。許佳雯和華丹丹只好走出來,看到樓下兩條黑影,各有一個火星在閃爍?!澳銈冊诔闊焼幔俊痹S佳雯說。華丹丹對她說:“你輕點!”許佳雯說:“管它呢,現(xiàn)在讓我放火我都敢!”
“下來說吧!”吉光宇說。
四人扒開學(xué)校健身房的窗,吉光宇率先跳了進去。羅世峰在外面協(xié)助兩個女生爬進去之后才進去。他似乎直到這一刻,才第一次接觸到這兩位關(guān)系親密的女生的身體,驚詫于她們巨大的差異。他是托起她們的屁股把她們推進健身房的。許佳雯的屁股就像是一把骨頭,又小又硬,似乎把他的手掌都硌痛了。華丹丹的屁股卻是棉花一樣柔軟,又大又軟還充滿了彈性。
健身房里黑咕隆咚的,憑借打火機才找到跳箱前又大又厚的墊子。他們躺到墊子上翻滾,像鯉魚一樣打挺。他們樂不可支,還在黑暗中翻起了跟頭。這是他們學(xué)生時候的最后一夜,是他們四人最后的聚會。他們像孩子一樣在墊子上嬉戲,彼此的身體不時互相碰撞?!鞍眩阕餐戳宋业难?!”吉光宇喊道?!澳愀蓡崽呶遥俊痹S佳雯叫道。健身房很大,發(fā)出了回聲。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的笑聲,被健身房陰沉的四壁彈來撞去,發(fā)出亂哄哄的回聲。他們就像這聲浪里的四條魚,快樂地游來游去。他們很快樂,是嗎?也許,這快樂下面,是有著深深的離愁呢!
一道強烈的手電光照了進來,“誰?你們在里面干什么?”有人在窗口厲聲問。
“我們在鍛煉!”吉光宇說。
“黑燈瞎火鍛什么煉?出來!”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羅世峰從墊子上爬起來,躲到了跳箱后面。
手電筒的強光在健身房里掃了一遍,他們看清了里面有一男二女三個人,沒有看到羅世峰。
“出來!”他們命令道。
“出來!聽到了沒有?”沙啞嗓子的人說。
吉光宇和華丹丹、許佳雯逃向健身房的另一頭。吉光宇打開窗子,讓她們先跳出去。他自己還沒來得及從窗臺上跳下,兩名保衛(wèi)已經(jīng)到了眼前。
三人被帶到了保衛(wèi)處,很快時老師被叫過來領(lǐng)人。見到他們,她的第一句竟是:“羅世峰呢?”
“你們啊,明天就離開學(xué)校了,今天這么晚怎么還在一起?”一起走出保衛(wèi)處的時候,時老師說,“是不是舍不得分手?你們到底怎么回事?談戀愛不像談戀愛的!”
剛才忘情的歡樂已經(jīng)灰飛煙滅?;厮奚岬穆飞?,許佳雯說:“羅世峰怎么是這樣的人,竟然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不管我們了,真不像個男人!”
華丹丹幫他說話:“他不躲起來也沒用,最多和我們一起去保衛(wèi)處。”
許佳雯說:“保衛(wèi)處那兩個人真是討厭,眼睛看人好像是要把我的衣裳都剝掉!”
很多年以后羅世峰還會偶然想起那離校的前夜。那是一段荒誕的記憶,他是有一點內(nèi)疚的,自己似乎扮演了一個逃兵的角色。健身房窗外的手電光照射進來的時候,他敏捷地躲到了跳箱后面。后來,他們?nèi)齻€被帶去保衛(wèi)處,他悄悄地從窗子里跳出來,獨自回了宿舍。他為什么要躲起來,不跟大家有難同當(dāng)?后來又為什么不去保衛(wèi)處找人?
吉光宇回宿舍見到羅世峰,什么都沒說,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眼光是那么的鄙夷和不屑。羅世峰想要解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他默默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物品,臉都沒洗就鉆到床鋪上睡了。
他擔(dān)心明天會遇見華丹丹和許佳雯,他怕見到她們。她們見到他,一定不只是像吉光宇一樣哼他一鼻子。許佳雯可能會破口大罵,罵他膽小鬼可憐蟲一點都不像男子漢。華丹丹也會鄙視他,說我們又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怕什么,為什么要躲起來?要躲就大家一起躲,你一個人躲起來,也不跟我們說一聲,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他不僅無言以對,還將羞愧得無地自容。
好在第二天沒見到她們。羅世峰的目光瞄來瞄去,也沒發(fā)現(xiàn)華丹丹和許佳雯的身影。大家都像逃難一樣,背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擠上學(xué)校安排的中巴車,去車站的去車站,去碼頭的去碼頭。人們的臉上已經(jīng)沒了傷感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空洞的眼神和無精打采的疲憊之色。
后來相互間通過幾封信。羅世峰在給她們的信中,特別誠懇地道了歉。他說自己當(dāng)時什么都沒想,只是下意識地躲了起來,并沒有想要自己一個人逃脫而故意扔下她們不管。他鄭重地向她們道歉,請她們原諒。這樣的歉意,他在給吉光宇的信中也同樣表達了。但是吉光宇沒有給他回信。他是不接受他的道歉嗎?羅世峰也就沒再給吉光宇去信,他覺得既然已經(jīng)解釋清楚,吉光宇不能原諒他,那就隨他去吧!他反過來想,那也不是遇到了真正的危險,并不需要他舍身救人,只是為了避免誤會大家能逃則逃唄!只是逃的方式不同,只是有人先逃有人后逃。又不是說他躲掉了責(zé)任就落到了他們身上,又不是說他安全了他們就要承擔(dān)全部的責(zé)難。許佳雯和華丹丹都給他寫了回信。許佳雯說她當(dāng)時確實有點生氣,覺得四個人一起就應(yīng)該有難同當(dāng),他一個人躲起來不管其他三個人,確實讓他們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當(dāng)然現(xiàn)在好了,已經(jīng)不生氣了,因為那也算不了什么。到了教育崗位,新的生活開始了,學(xué)生時代一下子就變得遙遠了,過去的事誰還會耿耿于懷呀!華丹丹在回信里說,離開了校園才知道跟以前是不一樣了,教書育人必須兢兢業(yè)業(yè),不可能再調(diào)皮任性了。她表示很懷念學(xué)生時代,經(jīng)?;貞浧鹦@生活,想起他們四個人無憂無慮在一起的時光,覺得非常美好。最后她在信中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家還能夠聚在一起,就像那時候一樣。
從學(xué)生變成了老師,一天天都埋頭在工作中。備課上課批作業(yè),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水一樣流走了,流得那么快,不舍晝夜。后來,又各自處對象成立家庭,各樂其樂各悲其悲,生活的煩惱像網(wǎng)一樣將每個人籠住,身體仿佛都不屬于自己了。那所墻上到處刷著“三不準(zhǔn)”標(biāo)語的學(xué)校,就像一艘船,它早就開遠了,看不見了。羅世峰和吉光宇、華丹丹、許佳雯四個人的重逢,竟然是發(fā)生在三十多年之后,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吉光宇!吉光宇!”吉光宇騎車經(jīng)過城中廣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他停下電動車,許佳雯就到了他面前。“你要不要來跳廣場舞?”她像小姑娘一樣跳了兩下,然后拉住他的手臂說,“來跟我們一起跳舞吧,又開心又鍛煉身體!”
廣場上擺著的錄音機里播放著三十多年前的老歌。這歌,那時候經(jīng)常是在校園的高音喇叭里響起的,這讓吉光宇感到一種異樣的親切。他看著昏暗燈光下翩翩起舞的人,都上了年紀(jì),他們的身姿,卻似乎比年輕人還要裊娜。許佳雯站得離他很近,近到身體都幾乎貼著他了。他聞到一股香水的味道,知道是許佳雯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他突然感到恍惚,朦朧中面前站著的仿佛是那時候的班主任時老師。
“再不鍛煉身體就要出問題了,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高,退休金倒不高!”許佳雯說,“我跳了一年廣場舞,人變年輕了,肚皮上的肥肉也沒有了,走樓梯也不吃力了。最關(guān)鍵的是心情變好了,小毛病小煩惱,只要一聽到音樂響起瀟瀟灑灑跳一個鐘頭,就什么都好了!要是落大雨不能跳,渾身難受呢!”
她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跳廣場舞的好處,就像要拉他進傳銷組織一樣。不過吉光宇并不反感,他其實早已經(jīng)意識到了,人老了,到了要特別注意身體的時候了,可他一直都沒有鍛煉的習(xí)慣。每次看見人家歡樂地跳著廣場舞,他心里是有點羨慕的。可是他不會跳舞,又不認識跳廣場舞的人,怎么加入呢?總不能傻不拉唧地自己跑過去軋在他們堆里跳吧?不會跳不是要被人家笑話嗎?
他心里癢癢的,恨不得馬上把電動車停好,讓許佳雯當(dāng)教練,讓他立刻匯入廣場舞歡樂的海洋。
許佳雯拉了他一把,說:“現(xiàn)在就來跳吧!”
吉光宇說:“我不會跳?!?/p>
“我教你呀!”許佳雯說,“很容易的,學(xué)兩三天就會了。只要你不怕難為情,肯學(xué)肯動腦筋!”
“我一輩子都沒跳過舞,恐怕學(xué)不會呢!”吉光宇有點自卑地說。
許佳雯說:“這里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從沒跳過舞的,跳跳就會了!來來來,把車停好,現(xiàn)在就來!我來教你一些基本的步子?!?/p>
吉光宇害羞地說:“不不不,現(xiàn)在不行,我還有事!”
許佳雯說:“大晚上的,還有什么事呀?”
吉光宇說:“讓我想想?!?/p>
許佳雯說:“又不是要你來相親,這么拘束做啥呀?那你明天來吧,明天一定要過來哦!”
是夜,吉光宇竟然激動難安,一直都難以入睡。那些扭動的人影,以及遙遠而熟悉的音樂,還有許佳雯身上的香水味,都煙霧一樣縈繞著他。那場景一直都是他心向往之的,誰知道得來全不費工夫。想到自己也要加入這樣的洪流,他的心里涌上了青春的激情。
“你怎么啦?翻來覆去的,有什么不舒服嗎?”老伴問他。
吉光宇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但他假裝半夢半醒地說:“沒有睡不著?!?/p>
“瞎說!”老伴說,“你睡著了就會呼嚕聲打雷一樣響。今天一個呼嚕不打,還說睡著了,睡你個頭??!”
吉光宇說:“你不是也沒睡著嘛!你要是睡著了,怎么知道我沒睡著?”
老伴說:“就是因為你不打呼嚕,我才睡不著!”
吉光宇的老伴沒有說反話,事實正是這樣的。吉光宇個子不大也不胖,但他睡覺就是會打呼嚕,而且很響。剛結(jié)婚的時候,妻子經(jīng)常夜里要叫醒他幾次:“喂喂,醒醒,你吵得我一點都睡不著!”但他只停了幾秒鐘,又呼嚕起來。她就把他搖醒,說:“你側(cè)過去一點,不要朝天睡,朝天睡呼嚕太響了!側(cè)過去睡好一點!”他就側(cè)過身睡,但還是呼嚕響個不停。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妻子不再夜里叫醒他,也不搖他了,她是習(xí)慣了他的呼嚕。沒想到,他不打呼嚕了,她竟睡不著。
他當(dāng)然不可以讓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內(nèi)心,澎湃著一股熱情,他即將要投入到廣場舞的洪流中去,那里飄蕩著熟悉的音樂,有著遙遠而親切的氣息。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變成一條魚兒,在許佳雯的引領(lǐng)下,自由而快樂地游進那一片海洋。讓他略感躊躇的是,他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嗎?他將以什么樣的借口每天晚上出去兩小時呢?說自己去跳廣場舞嗎?老伴一定會勃然大怒。雖然都已經(jīng)是老頭老太了,但摟著別的異性跳舞這在老伴看來絕對是大逆不道的。說起鄰居老莫六十多了,剛跟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太結(jié)了婚,吉光宇的老伴在家破口大罵,說這把年紀(jì)了還結(jié)什么婚!真是不要臉,讓子女蒙羞。還說他們?nèi)饴楫?dāng)有趣,不僅大辦婚禮還像年輕人一樣拍親吻的婚紗照,真不知道丟人。
這一夜吉光宇幾乎沒睡。他嘗試假裝打呼嚕,想把老伴哄睡著,卻發(fā)現(xiàn)人醒著的時候假裝打鼾是一件多累的事?。∵@么累的事,為什么睡著了干起來卻那么輕松自如呢?真是奇怪。
羅世峰去理發(fā),理發(fā)師對他說:“白頭發(fā)不少啊,該染一下呢!”羅世峰說:“人老了,有白頭發(fā)很正常,沒有白頭發(fā)才不正常呢!”理發(fā)師說:“老板你這話說得不對,我看你不過四十吧,怎么說自己老了呢?”羅世峰說:“四十歲有這么多白頭發(fā)嗎?”理發(fā)師說:“很多二十幾三十幾的人都很多白頭發(fā)呢!”羅世峰說:“哦,那是少年白,跟我不一樣!”理發(fā)師說:“難道我看錯了?你到底多大了?”羅世峰說:“我奔六了!”理發(fā)師佯裝驚訝地說:“真是看不出來!如果你不是騙我的話,那你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看你,臉上皺紋都沒有,老年斑也沒有一個!”羅世峰笑笑說:“頭發(fā)都白了嘛!”理發(fā)師說:“所以一定要染一下!染了之后,你說四十也不會有人懷疑?!崩戆l(fā)師問邊上椅子上正在冷燙的姑娘說:“小姐你說對不對?”姑娘斜過眼來,看了一眼鏡子里的羅世峰,說:“你真的比我爸還大兩歲嗎?看上去比我男朋友還年輕呢!”
染發(fā)之后,羅世峰覺得自己確實變年輕了?,F(xiàn)在的人跟過去的人真是不一樣啊,羅世峰想,他這個年紀(jì),就是老爺爺了,但是頭發(fā)這么一染,還真看不出是快六十歲的人。
跟華丹丹約好在寶塔公園門口的茶室見面,羅世峰坐大巴車到了常山城里,打車到茶室時,華丹丹已經(jīng)到了。只不過她不是一個人,邊上還坐著一位年輕女子。
華丹丹介紹說:“這是羅老師?!?/p>
年輕女子說:“羅老師好!”羅世峰發(fā)現(xiàn)她說話聲音很奇怪,好像嘴里含著什么東西。
華丹丹向羅世峰介紹說:“這是蒙蒙,我女兒。她開車送我來的。你還沒來,她就陪我坐一會兒?!?/p>
羅世峰很是愕然。她哪來的女兒啊?她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嗎?而且她兒子已經(jīng)沒了,出車禍死了嘛!
聊了幾句,羅世峰才想起來,這個蒙蒙,其實是華丹丹的兒媳。她說過的,兒子沒了之后,兒媳跟她的關(guān)系反倒變好了,好得就像母女一樣。蒙蒙是真心把華丹丹當(dāng)自己的媽媽,而華丹丹也把她當(dāng)成親生女兒一樣。
蒙蒙始終不說話,坐著認真聽。因為有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在,羅世峰說話變得有些羞澀,坐姿也不自然了。特別是發(fā)現(xiàn)蒙蒙幾次盯著他的頭發(fā)看,他更覺得不自在了。她是在研究他的頭發(fā)是不是假發(fā)嗎?這個年紀(jì)卻一根白發(fā)都沒有,她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羅世峰被她看得尷尬,干脆就說昨天去發(fā)廊染了發(fā),“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染發(fā),是被理發(fā)師忽悠的,以后再也不會染了!”他說。
華丹丹說:“染發(fā)有什么不好?我也染的呀!不過我頭發(fā)長得快,一個月白頭發(fā)就又出來了,很煩的!”
蒙蒙輕聲說:“沒有呀!”嘴里依然像是含了東西。
她是說華丹丹的頭發(fā)并不是長得很快嗎?
羅世峰說:“聽說染發(fā)不好,有毒的。”
華丹丹說:“寧愿毒死我也要染的,否則老得走不出去了!”
蒙蒙又輕聲說了一句:“沒有呀!”
羅世峰說:“老是自然規(guī)律,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華丹丹說:“反正要是能讓我年輕,少活十年也愿意?!?/p>
羅世峰是特地來找華丹丹聊天的。他們在電話里約好了,要重游寶塔公園。三十多年前,他們和吉光宇、許佳雯不止一次到這里來,登塔卻只有一次。
這次他們沒有約上吉光宇和許佳雯,他們只想兩個人見面,就兩個人。可能會有一點點尷尬,也可能會冷場,不像四個人在一起那么嘻嘻哈哈無憂無慮。但是兩個人的感覺和四個人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雖然他們還未曾有過單獨兩個人坐著聊天。那么不一樣在什么地方呢?羅世峰說不出來。他只是非常希望能與華丹丹單獨在一起,哪怕不說很多話,只是在一起喝喝茶,度過安靜的一天,也是好的?!澳闶遣皇菒凵纤耍俊彼麊栕约?。他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可笑。都已步入老年了,還會有愛情嗎?在那青春的歲月,花一樣的年紀(jì),彼此倒是絲毫沒有吸引和愛慕,難道說老了卻要談起戀愛了嗎?然而心里的念頭越否認它卻越倔強起來,越想抹去這個答案它卻越發(fā)清晰起來。羅世峰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有了戀愛的狀態(tài),有一種春情在羅世峰心里蕩漾,不屈服于滄桑的軀體。她不也老了嗎?跟自己一樣!他想,他們沒有從年輕相伴到老,但可以從老開始相伴,一直到更老。
可是她居然把蒙蒙帶了來!為什么?羅世峰想不明白,她是怕與他單獨相處嗎?她怕什么呢?一個老太太還懼怕單獨跟異性相會嗎?她也許感覺到了什么,她不喜歡他言語中流露出來的溫情和曖昧嗎?那她為什么要每天跟他電話聊天?她只愿意停留在說說閑話拉拉家常的層面,以消遣時光打發(fā)殘年嗎?老年的愛情在她看來是荒唐可笑的嗎?那她又為什么要跟他相約在這里見面呢?
蒙蒙去洗手間的時候,華丹丹很認真地問羅世峰說:“我女兒怎么樣?”
羅世峰說:“挺好?。e說還真的有點像你!”
華丹丹說:“我們都是可憐的人!”她說得很傷感,她一直都沒有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
羅世峰不想說安慰的話。他覺得任何安慰的話都是無力的,反而顯得虛偽。
“你喜歡她嗎?”華丹丹問。
“誰?”羅世峰說。
華丹丹說:“蒙蒙?。 ?/p>
羅世峰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華丹丹這樣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什么意思啊?他來常山是跟她約會的!喝茶,說話,吃飯,就他們兩個人。但是當(dāng)他來到約定地點時,她的邊上卻坐了一個年輕的女人?,F(xiàn)在她又問他是不是喜歡蒙蒙。
看羅世峰發(fā)呆,華丹丹說:“我想把她介紹給你,這樣你就成了我的女婿?!?/p>
羅世峰很詫異,他拿起桌上的燭臺,慢慢把它放到嘴邊。華丹丹奪走了它,說:“這不是茶杯!”
“你竟然跟我開這樣的玩笑!”羅世峰生氣地說。
華丹丹說:“一點都不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覺得你們可以,雖然年齡相差有點大,但是,我覺得有希望,我感覺得到,她對你印象很好的?!?/p>
羅世峰說:“別開玩笑了!”
華丹丹說:“我真的不是開玩笑?!?/p>
羅世峰拿出錢包,喊服務(wù)員結(jié)賬。華丹丹說:“你要走了嗎?”
羅世峰說:“是的!”
華丹丹說:“沒想到你這個人還挺固執(zhí)?!?/p>
這時候蒙蒙從洗手間出來了,她口齒不清地說:“要走了嗎?”
華丹丹說:“嗯,羅老師要走了!”
她對羅世峰說:“讓蒙蒙開車送你去車站吧!”
“不用了!”羅世峰發(fā)現(xiàn)自己果真像華丹丹說的那樣,固執(zhí)而倔強。
他向她倆揮了揮手,大步走出茶館。
他像個年輕人,步子又大又快。他沒有打車,而是快步走向車站。一路上的風(fēng)景和人,全然是陌生的。這是他曾經(jīng)青春做伴的城市嗎?他在這座城里迷失,它卻在他的生命里刻下許多難忘的印記。只有桂花的香氣是熟悉的,卻比往日要濃郁得多。濃郁到鋪張和浮夸。
“你是不是嫌棄她?是的,她說話不太清楚,那是因為舌頭磕掉了一截,那不是她的錯。除了這個什么都好,年輕漂亮,難道她配不上你嗎?”華丹丹在電話里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年紀(jì)可以做我的女兒了。讓她做我的女兒,好嗎?”羅世峰說。
羅世峰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喜歡你,我想和你——我們結(jié)婚好嗎?”
電話那頭好一陣沉默,他好像聽到了她哭泣的聲音。
“為什么是現(xiàn)在?”她說,“現(xiàn)在我老了,老得不成樣子了!”
羅世峰說:“我不是也老了嗎?”
華丹丹說:“你看上去一點都不老。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我配不上你!”
羅世峰趕緊說:“不要這樣說,真的不要這樣說!”
華丹丹說:“蒙蒙有什么不好?她是喜歡你的,昨天她還說羅老師風(fēng)度翩翩,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多了?!?/p>
羅世峰說:“請你不要再說了!”
華丹丹說:“我們還可以成為一家子。”
羅世峰任性地把電話掛斷了。他心中不是沒有一絲得意,能得到蒙蒙這樣的年輕女子的青睞,他當(dāng)然有理由高興。但是他對她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她當(dāng)然是性感的,年輕多好啊,年輕女人的身體對老年男人的吸引不只是性的誘惑,更多的是對時光流逝的傷感與不甘,是寂寞無望的暮年掙扎,甚至像回光返照一樣是死亡前的燃燒。但是羅世峰跟別人不一樣,仿佛沉睡千年的火山突然醒來,滾燙的巖漿要沖出來,沖向天空,流向大地,要嗤嗤地流進大海,讓海水沸騰,讓海水也要燃燒起來。埋在他心中的種子,突然開始發(fā)芽,它固執(zhí)地生長,簡直是瘋長,有著不顧一切的力量,要頂出地面,要把壓在他身上的石頭掀翻,把一切都掀翻。在華丹丹的身上,有他遠去的青春,讓他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夏日玫瑰,有一種即將凋零的殘破之美。他既有采摘的沖動,更有要保護它的愿望。他愛她就是愛過去,就是愛他自己。她的皺紋和蒼老,她依然如故的白皙,她殘存的女性的溫婉柔軟,讓他產(chǎn)生畸形的迷戀。正如當(dāng)年對平婷的單戀占據(jù)了他的靈魂,華丹丹如今成了他的全部,他已無暇也沒有剩余的精力去關(guān)注別人,他內(nèi)存已滿,他的硬盤完全被華丹丹一個人裝滿。
他打電話過去,向她道歉。他像個認錯的孩子,顛三倒四地細數(shù)著自己的不是。他請求她原諒,原諒他掛斷電話,原諒他不能遵從她的心意,原諒他擾亂了她的心,也原諒他從前的忽略,原諒他的遲到。他感謝命運,能讓他在人生的黃昏與她重逢,讓機會再次降臨,除了感謝這奇跡般的恩典,他必須珍惜,他要牢牢地抓住她,不能讓她再在自己的面前光陰一樣溜走。他要用他全部的愛,與她共度余生。如果不能在最后有限的生命里與她相伴相守,那么他就已經(jīng)等同于死亡?!盎钪€有什么意思!”他說。給她的感覺是,如果她不答應(yīng)他,那么他有可能就此了結(jié)自己。她因此既感動又惶恐,她感到自卑,恨時光不能倒流。如果青春能夠用金錢買回來,那她愿意付出一切,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還她以年輕的容貌,她便可以坦然接受他,與之相擁,共浴愛河。她哀嘆時光之無情,也對他當(dāng)年的麻木產(chǎn)生了怨艾。來得太晚了!太晚了!為什么是現(xiàn)在?他無視于她如花的年紀(jì),無視于她的青春洋溢,無視于她當(dāng)年羞澀含蓄的種種暗示,卻在黃昏的時候莽撞地跑來,打破她的寧靜,擾亂她的生活,讓她不安,讓她被深深的遺憾包圍,讓她為他擔(dān)憂,讓她感到無所適從。
“有機會見面再聊,好嗎?”她在電話里對他說。
“什么叫有機會?現(xiàn)在就是機會,每天都是機會,每時每刻!”他給她的感覺是已經(jīng)失去理智近乎瘋狂了。她感到欣喜,但更多的是擔(dān)憂和害怕。
她不再說蒙蒙,她知道要是再說,羅世峰一定會很生氣,那就變成了對他的戲弄和調(diào)侃。她也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她累了,拿著電話的手在微微顫抖。“我困了,覺得好累!”她說?!澳悄阍琰c休息吧!”他在電話那頭說。但是他又說:“再聊一分鐘,好嗎?”“好吧!”她說。
“我想見到你!”他說。
“不是昨天才見過嗎?”
“今天還想見!”
“那你就過來吧!”她笑著說。說完她就后悔了,她不該開這樣的玩笑,他也許當(dāng)真呢,說不定馬上就坐了出租車過來呢!“過幾天吧,過幾天我去看你!”她趕緊說。
“過幾天呢?”他像孩子一樣胡攪蠻纏。
她想了想說:“三天吧?!?/p>
他討價還價:“兩天好嗎?”
“好吧!”
他得寸進尺:“明天,好不好?”
“明天不行,明天蒙蒙沒空!”
“什么?你還要帶上她?”他簡直憤怒了。
“不不,”她解釋說,“我只是讓她開車送我去嘛!”
“不要她送,你自己過來!”
“我怕坐大巴車,到車站又那么遠。老了,容易累。”
“你不老。不要說老,我們都不老,我們要像年輕人一樣活著!”他的聲音也洪亮起來了,仿佛這么說,說得堅定些自信些,事實就會被改變,真的就能返回那邈遠的青春歲月。
“好吧,不說。”她很乖地說。
“叫出租車吧!”他說。
“那得花多少錢啊!”她說。
“錢留著做啥呢?帶到火葬場去嗎?”
她嗔怪他道:“還讓我別說老呢,你都說到死了!”
“對不起!”他發(fā)出了笑聲,“我們要珍惜生命的每一天,過好每一天,快樂每一天!”
“說好了只說一分鐘的,只怕是又說了半小時吧!”她說。
“我真的累了,好困啊!”她打了一個呵欠,他聽到了。
“那睡吧??煨菹?,親愛的!”
一股甜蜜的感覺流遍她的全身。放下電話她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涌動的究竟是快樂呢還是深深的遺憾和悲哀。
四人的合影是在常山的劍門拍攝的。照相機放在一塊大石頭上。吉光宇按下自拍快門后,飛速跑回來,擠在了羅世峰的邊上。一陣風(fēng)來,石頭上的照相機好像晃了一下。吉光宇又箭步飛過去,搶住了照相機。“好懸!”他在呼呼的風(fēng)聲里說。是啊,邊上就是懸崖,照相機要是掉下去那就粉身碎骨啦。
將照相機用小石塊固定好再拍,合影里華丹丹和許佳雯都好看地笑著。羅世峰的表情卻很嚴肅,滿腹心事的樣子。吉光宇的嘴古怪地歪向一邊,似乎在說著什么。他說了什么呢?照片是無聲的,已經(jīng)發(fā)黃。華丹丹也不再能想起那一天那一刻,吉光宇到底說了一句什么話。
華丹丹把照片拿去照相館翻拍了一下,放大到一本雜志大小,配了相框,掛在她的臥室里。臥室的墻上還掛著賀東和蒙蒙的婚紗照。四人合影在婚紗彩照的反襯下,顯得灰暗模糊,每個人都像是陳舊的歷史人物,籠罩在一層時光的輕霧里。賀東和蒙蒙的照片,則越發(fā)鮮艷得就像是昨天才剛剛拍出來。尤其是賀東,他的臉化了妝,嘴唇就像女孩子一樣猩紅欲滴。她看看照片上的兒子,又看看老照片里的自己。她如果有一個女兒,會是這個樣子嗎?圓圓的臉,亮亮的眼睛,可愛地向上翹起的鼻子。這照片上的她還是她嗎?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難道是同一個人嗎?這個人的容貌已經(jīng)改變,變得她自己都很是陌生,仿佛面對自己突然長大的兒女,往日那份親密無間突然不見了。身體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松弛了起皺了變形了走樣了。那么靈魂呢?它躲在軀殼的房子里,依然還是它嗎?往事歷歷,可往事還屬于自己嗎?往事跟別人的故事,又有什么兩樣呢?往日的自己已停留在往日,跟今天的自己,中間隔著的鴻溝,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抵達。
她的目光又停留在羅世峰的臉上。這張臉嚴肅得不像是在拍照片。那一刻他為什么這樣不高興?也許只是沒來得及做出微笑的表情,就被鏡頭定格了下來吧!比較起來,四個人中,羅世峰的變化是最小的。他那時候就顯得有點過于成熟,不像是二十出頭的小青年。華丹丹似乎更喜歡現(xiàn)在的他。容貌依然年輕,而氣質(zhì)性格遠非當(dāng)年的他所能比。成熟是男人身上最突出的魅力。當(dāng)成熟駕馭著不老的容顏撒開火熱歡騰的蹄子向她奔來,她也仿佛被這蹄聲激越的鼓點鼓舞得不能自已了。
她很想去整容,把自己這張蒼老的面皮撕去,換上一張年輕的面孔。但如果是那樣,她在他眼里還是她嗎?難道說她能整得比蒙蒙更年輕貌美嗎?她并非擔(dān)心她的老態(tài)會讓他厭惡,她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是她討厭自己。正如女人都要穿上一件體面的衣裳才能愉快地出門,她要有一張自己認為說得過去的面孔才能坦然地接受他。否則,她就是想躲起來,躲在墨鏡后面,躲在面具后面,躲在一張整容醫(yī)生給她貼上去的面皮后面。甚至她希望躲在蒙蒙后面。她把蒙蒙介紹給他,是借用了蒙蒙,她要讓蒙蒙代替她,把蒙蒙當(dāng)作她的臉面嗎?
夜已經(jīng)深了,她躺在床上哭泣。她躺在床上,她的過去卻貼在墻上。貼在墻上的還有另外四個被拋在過去山谷里的人,還有她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兒子。他們會陪她一起哭嗎?哭是一件多么詩意的事啊,她哭得很快樂。能在這樣寧靜的深夜盡情哭泣,真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她讓眼淚任意流淌,在她的臉上流,流進嘴里耳朵里,流在枕頭上,流在床上,流到地上。淚水汩汩地流,像河水一樣漲起來了,把床漂起來了。床就變成了一條船,在濃黑的夜里要駛向何方?
他們手拉手,像年輕人一樣十指相扣。她的手很柔軟,好像沒有骨頭一樣。他想起三十多年前的畢業(yè)前夜,他們潛入黑暗的健身房,他協(xié)助她們爬進去的時候,曾托起她們的屁股。她的屁股給他以渾圓飽滿而又柔軟的印象,仿佛就在昨天。夜抹去了她臉上細密的皺紋,卻讓她的眼睛變得明亮。他們在地上的影子,忽長忽短忽瘦忽肥,一會兒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了。多盞路燈在地上造成了多個人擠在一起的假象,似乎手拉手的不止一個人,而是四個,甚至更多。影子在地上變化搖擺,有時候苗條,顯得年輕;有時則矮胖臃腫,老態(tài)龍鐘。
“你給平婷寫過信對不對?”華丹丹突然說。
羅世峰完全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也從來都沒有想到她會知道這件事。平婷直到死都沒有把他給她寫信的事說出來,沒有把信交給任何人,為此他充滿感激。她雖然沒有給他回信,也沒有任何其他反應(yīng),就像沒事人一樣,但她為他守住了秘密。如果她把信交出來,對他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zāi)。他感激她,因此覺得他倆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他們之間有這個秘密,總比什么都沒有好。
“你怎么會知道?”他這樣反問華丹丹其實很愚蠢,等于是承認了自己當(dāng)年確實是給平婷寫過信的。
“你緊張什么?”她笑著說,“因為有很多人給她寫信的嘛!”
他沒說自己寫了,也沒有否認。
“那些人真是奇怪,明明曉得她是校長選中的人,為什么還要給她寫信?他們也不想想,不可能的呀!”
聽她這么說,羅世峰放下心來。她口口聲聲他們、他們,自然就不包括他了。平婷一定是對華丹丹說過,有人給她寫信,有同班的,也有隔壁班的,還有其他系的。但她肯定沒透露具體的名字。
她是怎么處理這些信件的,始終都是一個謎。是撕碎了扔在垃圾箱里嗎?那不安全。難保沒有一陣風(fēng)吹出一些碎片來被人撿到,只言片語都會成為震動校園的原子彈。燒掉嗎?還是揉成一團在廁所里扔掉?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絕對沒有把它們藏起來。在她跳河自盡前,她把它們妥善處理掉了。
“平婷是不是因為懷孕才——”他問華丹丹。
“不曉得呀!”華丹丹說,“要是我就不會死。為什么要死呀?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我覺得說她懷孕是造謠,她就是用死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她好傻呀!”
“你怕不怕死?”她問他。
羅世峰說:“一個人死怕,要是兩個人一起死就不怕!”
華丹丹笑得身體發(fā)抖,說:“你好傻啊!”
他們走到城中廣場的時候,廣場上很響地播放著老歌,卻沒看到有人在跳舞。人很多,黑壓壓地正圍觀人打架呢。
“我們?nèi)タ纯窗?!”華丹丹說。
羅世峰說:“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嘛!”她像少女一樣撒嬌。
擠進人群,看到兩個女人扭成一團。她們相互揪著對方的頭發(fā),就像是在斗牛。肥胖的女人突然抬起腿,膝蓋頂?shù)搅耸萑跖说哪?。后者松了手,竟一下倒在了地上?/p>
啊,這不是許佳雯嗎?
羅世峰和華丹丹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她頭發(fā)散亂,鼻子和嘴角流著血,就像一個女鬼??吹饺A丹丹和羅世峰,她潑婦一樣大聲說:“他媽的吉光宇,他老婆來發(fā)瘋打人,他卻逃走了!”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