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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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導(dǎo)讀】
從電影院回去的路上,有輛自行車緊緊尾隨,曹先生覺得事情不妙,讓祥子把他送去了左宅,再回家給太太報信。
祥子剛到曹宅的大門,就被人堵住了,是孫偵探。孫偵探說曹先生是亂黨,要被抓了槍斃,而祥子也脫不了干系,祥子被迫交出了裝著全部積蓄的存錢罐。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祥子還來不及思考,就被孫偵探打劫一空,曹家也是人去樓空。
萬般無奈,祥子拿著鋪蓋卷回到了人和車廠。在祥子的幫助下,劉四爺?shù)膲垩珥樌_席,可是祥子卻因此惹來不少閑話。在飯桌上,車夫們借著酒勁揶揄祥子,雙方差點動起手來。劉四爺看出了端倪,對虎妞和祥子的關(guān)系明白了八九分。到了晚上,壽宴的賬單算了出來,竟然入不敷出賠了本,劉四爺?shù)呐馃o處發(fā)泄,就拿虎妞和祥子開刀?;㈡]想到事情暴露得這么快,情急之下,說自己懷了祥子的孩子,徹底和父親撕破了臉。
租了兩間房子,給自己做身紅色嫁衣,租了頂花轎,虎妞就這樣把自己嫁出去了。她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只想抓住眼前的幸福。
(四)大雜院
祥子慢慢地把人和廠的事打聽明白:劉四爺把一部分車賣出去,剩下的全倒給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車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頭子的歲數(shù)到了,沒有女兒幫他的忙,他弄不轉(zhuǎn)這個營業(yè),所以干脆把它收了,自己拿著錢去享福。他到哪里去了呢?祥子可是沒有打聽出來。
對這個消息,他說不上是應(yīng)當(dāng)喜歡,還是不喜歡。由自己的志向與豪橫說,劉四爺既決心棄舍了女兒,虎妞的計劃算是全盤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實實地去拉車掙飯吃,不依賴著任何人。由劉四爺那點財產(chǎn)說呢,又實在有點可惜;誰知道劉老頭子怎么把錢攘出去呢,他和虎妞連一個銅子也沒沾潤著。
(賞析:劉四爺賣了人和車廠不知去處,虎妞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對于這個消息,祥子沒有特別難以接受,因為劉四爺?shù)呢敭a(chǎn)本就是不屬于他的,他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沒十分為它思索,更說不到動心。他是這么想,反正自己的力氣是自己的,自己肯賣力掙錢,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一點沒帶著感情,簡單地告訴了虎妞。
她可動了心。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輩子車夫的老婆了!她永遠(yuǎn)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娶上一個老婆,而絕沒想到會這么抖手一走。假若老頭子真娶上個小老婆,虎妞會去爭財產(chǎn),說不定還許聯(lián)絡(luò)好了繼母,而自己得點好處……主意有的是,只要老頭子老開著車廠子。絕沒想到老頭子會這么堅決,這么毒辣,把財產(chǎn)都變成現(xiàn)錢,偷偷地藏起去!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于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
(賞析:虎妞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敢于挑戰(zhàn)父權(quán),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自由。可是她沒想到父親竟會因此賣了車廠,舍棄親情一走了之,而她一分錢都沒拿到,以后只能做個車夫的老婆過窮日子了。)
春已有了消息,樹枝上的鱗苞已顯著紅肥。但在這個大雜院里,春并不先到枝頭上,這里沒有一棵花木。在這里,春風(fēng)先把院中那塊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兒,從穢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氣味,把雞毛蒜皮與碎紙吹到墻角,打著小小的旋風(fēng)。雜院里的人們,四時都有苦惱。那老人們現(xiàn)在才敢出來曬曬暖;年輕的姑娘們到現(xiàn)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污減去一點,露出點紅黃的皮膚來;那些婦女才敢不甚慚愧地把孩子們趕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們才敢扯著張破紙當(dāng)風(fēng)箏,隨意地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兒凍得裂開幾道口子。但是,粥廠停了鍋,放賑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錢;把苦人們仿佛都交給了春風(fēng)與春光!正是春麥剛綠如小草,陳糧缺欠的時候,糧米照例地漲了價錢。天又加長,連老人們也不能老早地就躺下,去用夢欺騙著饑腸。
(賞析:春天總是生機勃勃,可是在這個院子里,春天給人們帶來的不是希望,反而是重重困難。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貧窮和破敗都無法在冰雪下隱藏,逐漸露出它原本丑陋的面貌,而社會底層的人們依舊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虎妞看著院中將化的冰,與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聞著那復(fù)雜而微有些熱氣的味道,聽著老人們的哀嘆與小兒哭叫,心中涼了半截。在冬天,人都躲在屋里,臟東西都凍在冰上;現(xiàn)在,人也出來,東西也顯了原形,連碎磚砌的墻都往下落土,似乎預(yù)備著到了雨天便塌倒。滿院花花綠綠,開著窮惡的花,比冬天要更丑陋著好幾倍。哼,單單是在這時候,她覺到她將永遠(yuǎn)住在此地;她那點錢有花完的時候,而祥子不過是個拉車的!
(賞析:等到虎妞的錢花完了,她就只能依靠拉車的丈夫生活,過上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虎妞不甘心從此住在這個破舊的院子里,她還得去找到劉四爺。)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媽,打聽老頭子的消息。姑媽說四爺確是到她家來過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來是給她道謝,二來為告訴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他說:混了一輩子而沒出過京門,到底算不了英雄,乘著還有口氣兒,去到各處見識見識。再說,他自己也沒臉再在城里混,因為自己的女兒給他丟了人。姑媽的報告只是這一點,她的評斷就更簡單:老頭子也許真出了外,也許光這么說說,而在什么僻靜地方藏著呢;誰知道!
回到家,她一頭扎在炕上,悶悶地哭起來,一點虛偽狡詐也沒有的哭了一大陣,把眼泡都哭腫。
(賞析:虎妞從姑媽那兒證實了父親變賣家產(chǎn)外出的事情,她知道父親是真的舍棄了她,不會再回來了。此刻,她不再是虛偽狡詐的虎妞,而是一個失去依靠傷心難過的女兒。)
哭完,她抹著淚對祥子說:“好,你豪橫!都得隨著你了!我這一寶押錯了地方。嫁雞隨雞,什么也甭說了。給你一百塊錢,你買車?yán)桑 ?/p>
在這里,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F(xiàn)在她改了主意,只買一輛,教祥子去拉;其余的錢還是在自己手中拿著。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后——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準(zhǔn)知道,頂好是得樂且樂,手里得有倆錢,愛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拿祥子掙來的——他是頭等的車夫——過日子,再有自己的那點錢墊補著自己零花,且先顧眼前歡吧。
錢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yuǎn)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jīng)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這個決定使她又快樂了點,雖然明知將來是不得了,可是目前總不會立刻就頭朝了下;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時候,遠(yuǎn)處已然暗淡,眼前可是還有些亮兒,就趁著亮兒多走幾步吧。
(賞析:虎妞沒有被悲傷的情緒影響,依舊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對于祥子她沒有百分百的信任,不愿意把自己全部家當(dāng)都交到祥子手里,對于自己她沒有長遠(yuǎn)的打算,快活一天是一天。)
祥子沒和她爭辯,買一輛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車,一天好歹也能拉個六七毛錢,可以夠嚼谷。不但沒有爭辯,他還覺得有些高興。過去所受的辛苦,無非為是買上車?,F(xiàn)在能再買上,那還有什么可說呢?自然,一輛車而供給兩個人兒吃,是不會剩下錢的;這輛車有拉舊了的時候,而沒有再制買新車的預(yù)備,危險!可是,買車既是那么不易,現(xiàn)在能買上也就該滿意了,何必想到那么遠(yuǎn)呢!
(賞析:祥子不像以前那樣要強了,即使不是靠自己掙的錢買車,能有一輛車他就心滿意足了,對于今后也沒有長遠(yuǎn)的打算。)
雜院里的二強子正要賣車。二強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兒小福子——十九歲——賣給了一個軍人。賣了二百塊錢。小福子走后,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dāng)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二強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婦人,嚵(chán)腦門,大腮幫,頭上沒有什么頭發(fā),牙老露在外邊,臉上被雀斑占滿,看著令人惡心。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著女兒,一邊穿上新藍(lán)大衫。二強子的脾氣一向就暴,賣了女兒之后,常喝幾盅酒;酒后眼淚在眼圈里,就特別地好找毛病。二強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挨揍的次數(shù)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強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車。于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煙卷,貨很齊全。作了兩個月的買賣,粗粗地一摟賬,不但是賠,而且賠得很多。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沖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拉車的人曉得怎么賒東西,所以他抹不開臉不許熟人們欠賬;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來。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他沒法不賠錢。賠了錢,他難過;難過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面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殺氣。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為酒。酒醒過來,他非常地后悔、苦痛。再一想,這點錢是用女兒換來的,白白地這樣賠出去,而且還喝酒打人,他覺得自己不是人。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
(賞析:二強子是典型的底層市井小民,視野狹窄的他只關(guān)注眼前的生存現(xiàn)狀,只想著及時行樂“頗闊氣了一陣”;在生活不順心時,便借著撒酒瘋踐踏自己的妻兒,恣意妄為、麻木不仁。)
他決定放棄了買賣,還去拉車,不能把那點錢全白白地糟踐了。他買上了車。在他醉了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愛體面。因為愛體面,他往往擺起窮架子,事事都有個譜兒。買了新車,身上也穿得很整齊,他覺得他是高等的車夫,他得喝好茶葉,拉體面的座兒。他能在車口上,亮著自己的車,和身上的白褲褂,和大家談天,老不屑于張羅買賣。他一會兒啪啪地用新藍(lán)布撢子抽抽車,一會兒跺跺自己的白底雙臉鞋,一會兒眼看著鼻尖,立在車旁微笑,等著別人來夸獎他的車,然后就引起話頭,說上沒完。他能這樣白“泡”一兩天。及至他拉上了個好座兒,他的腿不給他的車與衣服作勁,跑不動!這個,又使他非常地難過。一難過就想到女兒,只好去喝酒。這么樣,他的錢全白墊出去,只剩下那輛車。
在立冬前后吧,他又喝醉。一進(jìn)屋門,兩個兒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一歲——就想往外躲。這個招翻了他,給他們一人一腳。二強嫂說了句什么,他奔了她去,一腳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沒出聲。兩個孩子急了,一個拿起煤鏟,一個抄起搟面杖,和爸爸拼了命。三個打在一團(tuán),七手八腳地又踩了二強嫂幾下。街坊們過來,好不容易把二強子按倒在炕上,兩個孩子抱著媽媽哭起來。二強嫂醒了過來,可是始終不能再下地。到臘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著賣女兒時候做的藍(lán)大衫。二強嫂的娘家不答應(yīng),非打官司不可。經(jīng)朋友們死勸活勸,娘家的人們才讓了步,二強子可也答應(yīng)下好好地發(fā)送她,而且給她娘家人十五塊錢。他把車押出去,押了六十塊錢。轉(zhuǎn)過年來,他想出手那輛車,他沒有自己把它贖回來的希望。在喝醉的時候,他倒想賣個兒子,但是絕沒人要。他也曾找過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認(rèn)他這么個老丈人,別的話自然不必再說。
(賞析:二強子為了錢賣了女兒,做生意又賠了本,做車夫又不像年輕人有體力,最后竟酒醉打死自己的老婆,一連串的悲劇在這個家庭上演。二強子就像是一面鏡子,反射出祥子悲劇的未來。)
祥子曉得這輛車的歷史,不很喜歡要它,車多了去啦,何必單買這一輛,這輛不吉祥的車,這輛以女兒換來,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車!虎妞不這么看,她想用八十出頭買過來,便宜!車才拉過半年來的,連皮帶的顏色還沒怎么變,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廠德成家造的。
買輛七成新的,還不得個五六十塊嗎?她舍不得這個便宜。她也知道過了年不久,處處錢緊,二強子不會賣上大價兒,而又急等著用錢。她親自去看了車,親自和二強子講了價,過了錢;祥子只好等著拉車,沒說什么,也不便說什么,錢不是他自己的。把車買好,他細(xì)細(xì)看了看,的確骨力硬棒??墒撬傆X得有點別扭。最使他不高興的是黑漆的車身,而配著一身白銅活,在二強子打這輛車的時候,原為黑白相映,顯著漂亮;祥子老覺得這有點喪氣,像穿孝似的。他很想換一份套子,換上土黃或月白色兒的,或者足以減去一點素凈勁兒??墒撬麤]和虎妞商議,省得又招她一頓閑話。
拉出這輛車去,大家都特別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婦”。祥子心里不痛快。他變著法兒不去想它,可是車是一天到晚地跟著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時就要出點岔兒。有時候忽然想起二強子,和二強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著輛車,而是拉著口棺材似的。在這輛車上,他時時看見一些鬼影,仿佛是。
(賞析:即使是質(zhì)優(yōu)價廉撿了便宜,祥子始終不能忘記這輛車的來歷,這是二強子賣了女兒死了老婆才出手的,這讓他心里不能完全接受這輛車。)
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并沒有出什么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來越暖和了,脫了棉的,幾乎用不著夾衣,就可以穿單褲單褂了;北平?jīng)]有多少春天。天長得幾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困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到四五點鐘,已經(jīng)覺得賣夠了力氣。太陽可是還老高呢。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車,猶疑不定地打著長而懶的哈欠。
(賞析:有了自己的車,也在北平成了家,祥子最初來北平的夢想在這時都實現(xiàn)了,他沒有下一個目標(biāo),生活也就失去了動力。)
天是這么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爐旁取暖,聽著外邊的風(fēng)聲,雖然苦悶,可是總還有點“不出去也好”的自我安慰。現(xiàn)在,火爐搬到檐下,在屋里簡直無事可做。院里又是那么臟臭,連棵青草也沒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她好像圈在屋里的一個蜜蜂,白白地看著外邊的陽光而飛不出去。跟院里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她們所說的是家長里短,而她是野調(diào)無腔慣了的,不愛說,也不愛聽這些個。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出出悶氣。她與她們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頂好各干各的,不必過話。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個伴兒。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回來了。小福子的“人”是個軍官。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地過些日子。等軍隊調(diào)遣到別處,他撒手一走,連人帶鋪板放在原處?;ㄟ@么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并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要是雇個仆人,連吃帶掙的月間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么娶個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著睡覺,而且準(zhǔn)保干凈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著,她也沒什么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么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鋪板賣了,還上房租,只穿著件花洋布大衫,戴著一對銀耳環(huán),回到家中來的。
(賞析:小福子先是被父親無情變賣,現(xiàn)在又被軍官無情拋棄,仿佛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可以任意買賣和丟棄的物品。)
二強子在賣了車以后,除了還上押款與利錢,還剩下二十來塊。有時候他覺得是中年喪妻,非常地可憐;別人既不憐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東西,自憐自慰。在這種時候,他仿佛跟錢有仇似的,拼命地亂花。有時候他又以為更應(yīng)當(dāng)努力去拉車,好好地把兩個男孩拉扯大了,將來也好有點指望。在這么想到兒子的時候,他就嘎七馬八地買回一大堆食物,給他們倆吃。看他倆狼吞虎咽地吃那些東西,他眼中含著淚,自言自語地說:“沒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飽吃不飽不算一回事,得先讓孩子吃足!吃吧!你們長大成人別忘了我就得了!”在這種時候,他的錢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來塊錢就全墊出去了。
(賞析:二強子內(nèi)心十分矛盾掙扎,卻通過喝酒買醉消遣煩惱,任由自己和孩子滑向深淵。)
沒了錢,再趕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氣,他一兩天不管孩子們吃了什么。孩子們無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幾個銅子,買點東西吃。他們會給辦紅白事的去打執(zhí)事,會去跟著土車拾些碎銅爛紙,有時候能買上幾個燒餅,有時候只能買一斤麥茬白薯,連皮帶須子都吞了下去,有時候倆人才有一個大銅子,只好買了落花生或鐵蠶豆,雖然不能擋饑,可是能多嚼一會兒。
小福子回來了,他們見著了親人,一人抱著她一條腿,沒有話可說,只流著淚向她笑。
媽媽沒有了,姐姐就是媽媽!
二強子對女兒回來,沒有什么表示。她回來,就多添了個吃飯的??墒?,看著兩個兒子那樣的歡喜,他也不能不承認(rèn)家中應(yīng)當(dāng)有個女的,給大家做做飯,洗洗衣裳。他不便于說什么,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賞析:離家兩年的女兒回家,二強子沒有半點高興,反而認(rèn)為給家里添了一張吃飯的嘴,絲毫沒有親情可言。)
小福子長得不難看。雖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從跟了那個軍官以后,很長了些肉,個子也高了些。圓臉,眉眼長得很勻調(diào),沒有什么特別出色的地方,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并不難看。
上唇很短,無論是要生氣,還是要笑,就先張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齊整的牙來。那個軍官就是特別愛她這些牙。露出這些牙,她顯出一些呆傻沒主意的樣子,同時也仿佛有點嬌憨。這點神氣使她——正如一切貧而不難看的姑娘——像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點香氣或顏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賣掉。
(賞析:在這個社會黑暗的背景下,在父系社會的強權(quán)下,小福子就像是長在路邊的野花,逆來順受的她沒有反抗意識,也沒有力量去反抗,只能任人踐踏,飽受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