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光和他父親的詩集

陶瑾

“潺潺聽水流，峭石碧潭湫。山外巒坡岰，顏開泛綠洲?！币蝗瘴绾?，潘國光先生一如往常邊臨詩邊作畫，走近一看，原來他臨的是自己父親題畫的一首回文詩。于是乎，他神秘地拿出三本小集子，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詩詞，他說這是父親潘承基的作品手稿。翻開品鑒，足見潘老遣詞造句、磨洗韻律之功深。在友人的助力下，潘國光將父親的詩詞匯攏集于一冊，出版了這本《潘承基題畫詩詞集》，完成了父子兩代人的夙愿。

舊時明月，生生不息

潘承基老先生（1913—1985年），生于江蘇靖江，畢業(yè)于蘇州美術(shù)?？茖W(xué)校。曾任靖江縣立中學(xué)國文教師、美術(shù)教師。自1958年起就職于蘇州市吳門畫苑，直至退休。潘承基年少時上過私塾，所以他對古文化、文字學(xué)鉆研深厚，這方面頗有建樹。

后來舉家遷居到蘇州親戚家里，也是緣于潘老對蘇杭一直很依戀與向往。蘇州的潘家人也不少，且大多過著文人學(xué)者的風(fēng)雅生活。潘承基生活的年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筆下不能無所顧忌，作詩填詞能給人于無意中惹來太多風(fēng)波是非。題畫詩是他找到的托物言志、蕩滌心胸的方式，難怪他詩中自稱“吟風(fēng)弄月一詩翁”。

在這本詩集中，收集了潘老300多首詩詞，詩詞大多明月清風(fēng)，輕靈又質(zhì)樸。其中山水四季題畫詩一百首，含春夏秋冬四季山水景色各二十五首，抒發(fā)了潘老的內(nèi)心感受。題畫詞一百闋，涵蓋山水、花鳥、仕女圖等，另有雜詩若干首。

尤其讓人驚嘆的，是一百首回文詩，均是格律體詩，有七言、五言、六言，內(nèi)容題材是題畫山水、花鳥、仕女人物、走獸等?；匚脑?，是我國詩歌中的一種獨特體裁，正讀倒讀，都能成詩。集子中的回文詩，全部遵循潘老手稿原貌（包括順序和注釋）呈現(xiàn)。仔細品讀，讓人喟嘆。他把寂寞化為趣味，寫進這百首回文詩里，讀來猶如穿街走巷，深不可測。

潘老之所以能夠?qū)懗鲞@么多好的詩詞，正是他吃透了陰陽二元，詩詞是平仄，也是陰陽，回文詩是陰陽回旋，生生不息。物理學(xué)家楊振寧先生說過：“對稱支配自然”，在無際無涯的空間和無始無終的時間所構(gòu)成的宇宙對稱律，可能是百億年來自然形成的最宏大的現(xiàn)象?；匚脑娨嗳绱?，失去對稱便失去平衡，物無以立、人無以生、天地無以存。中國語言文字的駢儷之美，早已達到了極致。駢儷，幾乎成為中國文字語言優(yōu)秀的遺產(chǎn)基因，它是哲學(xué)的——陰陽二元;它是本然自在的——對稱與對稱破缺;它是詩意的——可興、可觀、可群、可怨;它滲透在我們民族的靈魂之中，成為全世界任何民族不可階升而上的語言峰巔。

詩心承繼，筆墨修行

父親對潘國光的期望很高，從小他就在家學(xué)熏陶下，將繪畫、習(xí)字當成自己的終生愛好和追求。年輕時便跟著父親帶藝進吳門畫苑，期間，他看到了許多上海老畫家如：陸儼少、賀天健、沈子丞等畫家作品，大開眼界，更有花鳥畫家張辛稼先生經(jīng)常到畫苑上課，傳授技藝。這些他從中得益匪淺。

“10多歲時，我常?？吹礁赣H在家里吟詩，十分投入。有一句詩詞我依稀記得，‘黃江東海一盅澆，且把怒山當筆描’，父親逐字逐句推敲著詩意。那個年代很少有這么多詩詞匯集，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物質(zhì)上的財富，這些詩詞就是他一生的寶貝。他曾經(jīng)對我說，你要幫我把這些詩詞藏好，今后有機會一定要印出來?！迸藝饣貞涍^往，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些題畫詩詞，在潘國光眼中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雖無驚人之語，氣息卻淡然從容，能讀出作者不焦躁、不氣餒、不悲傷、不退縮，寵辱不驚，始終如一的情思。

我們常說，詩是有聲的畫，畫是無聲的詩，詩與畫是不同形式的意境追求、感情抒發(fā)卻一致的藝術(shù)。潘國光這些年來體悟到，中國畫與詩詞是分不開的，他認為，中國畫的好有兩個“韻”，即筆墨韻與詩韻，加在一起成就一幅好畫。這也是中國畫的精髓所在。

中國畫以意境、氣韻、格調(diào)為最高境界，須有筆外之筆，墨外之墨，意外之意，皆臻妙諦。在潘國光筆下，那些傳統(tǒng)山水的繪畫技法化繁為簡，天真稚拙的云山，隨性而為的屋舍，平和舒放的樹木等，相對于許多人的精心構(gòu)置而言，全是不經(jīng)意的。他筆下有其師張辛稼先生的神氣，又有個人的風(fēng)格，一圖一境，一境一意，法度與靈氣兼?zhèn)?。他作畫有個習(xí)慣，讀一會詩，特別是翻閱父親的詩詞，讓他豁然開朗，靈感迸發(fā)。父親在世時，也經(jīng)常為潘國光的畫題詩作詞，他也以父親的詩意作畫。如今，靈巖山上的寺院里，還收藏著兩幅潘國光的畫，上面有父親為他題的詩，彌足珍貴。

“一個畫家不但要體味詩人的原作，更要有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造，要發(fā)揮想象力。繪畫若停留在視覺表象，便失去了畫意，更談不上詩意。黃庭堅說過‘凡書畫當觀韻’，‘韻’雖是各門藝術(shù)共有，但首先是詩的特征。所以我們可以把繪畫要有詩意看作普遍性的要求。”潘國光認為。

吳門文脈在潘家流傳至今，正是吳門一片詩心在當中流轉(zhuǎn)不息。潘國光承繼著這份詩心、墨韻和陰陽的互生互長的精神內(nèi)在。

微訪談

《現(xiàn)代蘇州》：父親的這些題畫詩詞已成為他的精神寄托，您一定深深感觸到了這點。

潘國光：父親生病期間，上衣口袋里一直裝著他的這些珍貴詩集，平常他總是反復(fù)拿出來看看寫寫。在那個年代，父親全靠這些詩詞頑強地過活，其中的精神價值給予父親的力量是無窮的。他讓我把畫畫專業(yè)專下去，好好傳承和光大吳門畫派。當時年少的我，未懂得父親的躊躇滿志，也不曾理解父親于無余中尋找有余的樂趣。時光荏苒，才漸漸讀出父親詩詞中的密碼。

《現(xiàn)代蘇州》：談?wù)勀鷮χ袊嫷墓P墨精神的理解？

潘國光：中國畫與筆墨之間唇齒相依，筆墨是中國哲學(xué)和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載體，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中國有個傳統(tǒng)，說筆墨同源，書畫同一?！耙詴氘嫛钡膶懸夤P法，有著“內(nèi)美”。這種內(nèi)美，我想是斂氣凝神，心無旁騖。這些內(nèi)美，也讓我看到了作為畫家的本心，返璞歸真。筆墨的高級不在于技巧的繁復(fù)，而在于沒有自我的執(zhí)念。

潘承基題畫詩詞賞析——

《題月夜山水圖》——沙矷落水近樓臺，北岸傍舟有客來。賒望清風(fēng)搖影綠，華明朗月照窗開。

《題仕女玩月圖》——苔蒼跡砌步新花，竹翠搖風(fēng)清歘斜。臺上月明琴韻雅，開顏玉燭映紅紗。

《春》——吳山綠韻長，無處不悠揚。鄧尉靈巖崨，游人笑語薌。

《冬》——荒山雪景幽，古澗疊泉流。落木凋零了，詩翁賞老楸。

《調(diào)寄望江南》——煙霧淡，極目總青山。渡得懸崖通絕壁，嶺南峰繞著仙寰。人住白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