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我們村里的每一個小孩長得都像自己的父親。外村人到村里來找人討債要賬,一般是不問路的,他們只需悄悄地在村口看看我們這些小孩的臉,就會認出我們是誰家的孩子。一般的情況下,他跟著他認準(zhǔn)的那個小孩子的屁股后面走,是錯不了的。
也有失誤的時候,比如那討債的人明明認準(zhǔn)了他跟著的那個孩子長得很像欠他賬的人,等走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那孩子的父親并不是欠他賬的人。這種情況,不是這個小孩長走了樣,也不是那個討債的人認錯人了,而是那小孩的父親壓根就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這閑話扯得有些遠了。
還是說正事吧。
那年夏天,村里的豆花一個人走夜路,被人強暴了。夜太黑,豆花沒能認出那個人的模樣。算是吃了個啞巴虧。一個黃花大閨女就這樣被人糟蹋了,豆花哭得像個淚人,豆花娘哭得更是淚人一個。
這事在村子里傳開了,大家都勸豆花娘,找個不知情的外村人趕緊把豆花嫁了。反正豆花也十八了,也該嫁人了。事情還沒個眉目呢,豆花發(fā)現(xiàn),只要一吃飯就會嘔吐。她以為自己病了,便告知娘。豆花娘一聽,臉都白了,她明白,豆花是懷上孩子了。
這可是張揚不得的事,豆花娘悄悄地去找醫(yī)生劉立慶,想讓他幫豆花做掉肚子里的孩子,好讓豆花清清爽爽地嫁個好人家。
可豆花說什么也不愿意,她的眼紅紅的,惡狠狠地都能殺了人。
豆花說,我不能就這樣讓那個狗雜種白白地糟踐了我,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豆花娘說,你生下這個孩子還怎樣嫁人呀。
豆花說,我就是不嫁人也要生下這個孩子。
豆花娘的唾沫星子都說干了,淚也流干了,卻也沒能說服豆花。
豆花犟得就像一頭牛。
豆花是夏天被人強暴的,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豆花生產(chǎn)了一個小孩,是個男孩。豆花給兒子取了個名字:仇仇。言外之意是仇人的兒子。
開始的時候,豆花有些灰心,這孩子長得和其它的孩子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直到仇仇半歲了,眉眼才長開些,漸漸有了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特征來。
仇仇再長大些,能走路了,能說話了,能叫媽媽了,豆花越看越覺得仇仇像村里的一個人了。豆花將孩子抱出門,一些不知情的人一看豆花懷里的孩子,就把豆花當(dāng)成了那個人的老婆。他們叫著那個人的名字,說,狗日的真是艷福不淺呀,討了這么美的一個老婆。
豆花就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一個早晨,豆花將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就抱著仇仇出了門。她走出了村子,去了鎮(zhèn)里。
在鎮(zhèn)子的派出所里,豆花說出了她當(dāng)年被強奸的事。所長歉疚地說,真是對不起,這案子當(dāng)時沒有一點線索,我們也是無能為力呀。
豆花就說出了強奸她人的名字。
所長說,怎么可能呢,你當(dāng)時不是說沒認清那人嗎?這事可開不得玩笑的,你有證據(jù)么?豆花便將懷里的孩子遞給了所長,說,為了能找到那個人,我生下了他的孩子。
大家都很吃驚。很快,那個人便被逮了。
開始那個人還百般抵賴,當(dāng)他被帶到豆花面前,看見豆花懷里的孩子時,不由吃了一驚,沒等審問,便老老實實地交待了。那個人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被判了刑。
豆花看著那個當(dāng)年強奸他的人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抱著仇仇痛哭了一場。
豆花一直沒再嫁人,她一個人養(yǎng)著仇仇,直到仇仇長大成人。
最后一課
黨老師長著一臉茂密而又漂亮的胡子,這讓我們很是羨慕。我們在背過他的時候,就偷偷地用墨汁照著他的樣子給自己的臉上也描上胡子,學(xué)他上課時的樣子。這樣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好多天過去,我們的脖子上都殘存著沒能清洗掉的墨跡。
上課的時候,他將一盒五顏六色的粉筆擺在講桌上,就開始在黑板上給我們畫畫,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只我們吃飯的老碗,然后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們說,同學(xué)們,你看我畫的是什么?
我們齊聲說,帽子。
黨老師的臉上就露出一副意外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將那既像老碗又像帽子的畫擦了去,又在上面畫了一條黃瓜,這一次,同學(xué)們卻異口同聲地說他畫的是一只洗衣服用的棒槌。黨老師非常失望,那長滿胡子的臉上立時就有汗珠流了下來。
黨老師的畫的確畫得不怎么樣,但這對他的威信并沒有什么影響,我們依然是那樣的喜歡上他的課。因為他的語文和數(shù)學(xué)課上的是那么的好。
黨老師上數(shù)學(xué)課畫圓時,從來不用圓規(guī),他甚至是背對著黑板,伸手那么一劃拉,一個圓就出現(xiàn)在黑板上了,和圓規(guī)畫出來幾乎沒什么兩樣。還有一點更讓我們驚奇,語文課上,凡是我們不會寫的字,只要問他,他幾乎連想都不想就說,打開《新華字典》269面,我們將字典翻到那面,那個字果然就在那里。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有一次,黨老師正在上課時,突然就暈倒在了講臺上,這讓我們很害怕,等把他送到醫(yī)院時,他已是昏迷不醒了。老師們說,黨老師得了絕癥,他就這樣躺在了醫(yī)院里。
新給我們派來的老師姓馬,這是個很令人討厭的家伙。他把他的頭發(fā)從頭頂分開,一半梳向左邊,一半梳向右邊,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本攤在頭頂上打開了的書本。這讓我們一見到他,就對書本產(chǎn)生了一種莫明其妙的厭惡和恐懼。
他真是一個自傲且性情暴躁的老師,我們和他之間好像隔著一層玻璃,彼此看得見,卻永遠也無法走近。他除了上課,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怎樣對付我們的上面。他總想在我們最混亂的時候出其不意地跑進我們的教室里來,拿住我們的一些把柄。我們知道,他常常趴在教室的后門偷聽教室里的動靜。有一天,一個同學(xué)裝作要出去的樣子,從里面猛地將門拉開,馬老師就像一頭牛一樣,“轟”地一聲滾進了教室,我們故意裝出一副吃驚和害怕的樣子,才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我們越來越想念我們的黨老師。我盼望著黨老師的病能快快地好起來,這樣他就會回來給我們上課了。我們就可以擺脫那個令人討厭的馬老師了。
可黨老師的病卻像我們的思念一樣,在一天天加重。學(xué)校里已開始傳言,說黨師母已在家里為黨老師準(zhǔn)備后事了。這天中午,我們正在上自習(xí),有同學(xué)叫了一聲,說黨老師回來了,我們抬起頭,果然就看到了盼望已久的黨老師,他抱著課本走進了我們的教室。他臉上的胡子依舊是那樣的漂亮。
像住常一樣,他開始給我們上課,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病過一樣,精神是那樣的好。當(dāng)有同學(xué)在上課時開了小差,他還是像過去那樣,走過來,摸摸那個同學(xué)的頭,或是拍拍肩,說一句,下次可不能再這樣了!
下課的鈴聲響了,黨老師也講完了他的課,他在我們敬仰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
可是,當(dāng)我們第二天一早興奮地到校時,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的氣氛有些異樣,我們看見黨老師的家門口擺了許多的花圈。學(xué)校的老師都在那里忙進忙出。我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我們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些花圈都是送給黨老師的。
黨老師去世了。我們說什么也不會相信黨老師會死。我們說,就在昨天下午,黨老師還給我們上了課的,黨老師怎么能死呢?
老師們聽了這話,都顯出很吃驚的樣子來,他們說,怎么可能呢?那個時候,黨老師正是生命垂危之時,他怎么能回到學(xué)校給你們上課?
雖然許多人都不相信,但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那一天下午,黨老師是給我們講了一課的。
(商洛市群眾藝術(shù)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