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起見

王元，科幻作者，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有作品被選刊轉(zhuǎn)載。已出版短篇科幻小說集《繪星者》，長篇科幻小說《幸存者游戲》（與呂默默合寫）。曾獲第八屆“未來科幻大師獎”一等獎、數(shù)智專項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科幻小說獎;第五屆“晨星獎”中篇小說金獎等。

“你覺得實驗會成功嗎？”

“你覺得呢？”

“我最討厭別人把問題踢回來，這非常不禮貌?！?/p>

“好吧，別生氣，我覺得可能性很大。我賦予了（他們）很多條件，包括習慣、風俗、動機、感受以及時間，思維的閾值也很開明，我的意思是寬度，但最重要的是語言?！?/p>

“最重要是建設(shè)不能受到影響，以免本末倒置。要清楚，實驗是附加的，可有可無?！?/p>

“我當然知道。”

“我提醒你可別犯規(guī)，更不能人為介入。否則就算你贏了，我也不會掏錢?！?/p>

“不用提醒，我還不至于為了幾百美元的賭約做手腳。再者，實驗已經(jīng)開始，我也沒辦法干擾或者協(xié)助。睡吧，我們要飛三百年呢。晚安，大副。”

“晚安，博士。”

一

Welder-0034（以下簡稱W034）被感染了，在焊接一座冷庫大門時靜止。

至此，確診人數(shù)破千。

Bricklayer-0202（以下簡稱B202）跟W034是好朋友，得知此消息，痛苦又擔心，病毒傳染的速度和危害都被低估了。事情總是這樣，B202從沒有過分關(guān)注病毒，不像W034那么謹慎，他甚至沒有點開過官方發(fā)送的每日疫情播報?？伤踩粺o恙，W034卻遭遇不測。B202甚至連像樣的防火墻都沒有，他管這叫浪漫。

B202發(fā)送一則消息—安全起見，保持距離為妙，官方稱病毒傳播的有效半徑是8.3英尺，當然，最好是不見—“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在，并且賜給你生命”。之前就有向病人贈詩的先例，他以為這是一種傳統(tǒng)。他檢索到的以上兩句詩歌，自覺非常適合表達祝福，稍加聯(lián)想，就能明白他的寓意。W034卻沒有理解，回復一排疑惑表情包，小問號臉生動地眨著求知的雙眼。B202向他請教電阻焊點的具體操作，這是機械人最后的收尾工作，本應(yīng)由W034處理，畢竟，他是一名電焊工。W034發(fā)來一段講解視頻，再次詢問那幾句詩到底什么意思？B202還沒來得及解釋，信號斷開，幸運的是視頻接收完畢。他為這個率先生成的念頭感到抱歉，祈禱是網(wǎng)絡(luò)故障，然而事與愿違。

疫情委員會遠程解剖了W034的尸體。他胸口的護板有一個螺絲掉了（這可不像他的作風），病毒趁虛而入，將他的處理器蛀空，并且繁殖了密密麻麻的后代，乍看上去，就像撒了一層不停蠕動的白糖。

真讓人抓狂！委員會斷定他早已感染，只是一直沒有癥狀，病毒潛伏在他體內(nèi)伺機爆發(fā)，否則病毒的數(shù)量不會激增到如此程度。病毒變狡猾了，它們懂得一旦暴露就面臨絞殺，不像之前那樣沖鋒陷陣，而是步步為營。隨后，委員會將風險等級更新為最高，發(fā)布通告：所有工種停止作業(yè)。得出這個結(jié)論并不容易，施工是不可抗力的最高指令，他們夜以繼日，風雨兼程，眼看就要達成目標，卻被勒令“休息”，任誰都難以理解。委員會給出辯證邏輯，保持健康才有機會追趕進度，如果造成大面積感染，任務(wù)就有無法完成的可能。綜上，通告并沒有違反指令?！叭绻焙汀翱赡堋辈皇浅Ｓ迷~匯，但人們從中理解了利害關(guān)系。官方派出衛(wèi)生隊進行檢測和查殺，原則上，病毒徹底消滅之前不會復工。

W034一直想成為特別的存在，超級英雄或者超級反派都行，他享受被關(guān)注的美妙—這就是他應(yīng)B202之邀制作機械人的初衷。人們談?wù)撨@個龐然大物的時候一定會把制造者的名字掛在嘴邊，就像談?wù)撛姼钑涯缓蟮脑娙送频脚_前。如今，機械人尚未竣工，但他通過死亡實現(xiàn)了成名的夢想，所有族人都會銘記一千號帶來的節(jié)點。

B202為了紀念好友，把他的名字篆刻在機械人胸前顯著位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機械人的稱謂或者編號。它有專屬的名字，在它還是圖紙的時候，B202就擬定了Iron Giant（以下簡稱IG）。這的確是個大家伙，名副其實，高34英尺，重1429磅。

B202按照他的形象放大和復刻了IG，但他并不覺得IG是延續(xù)，或者升級。他也無法厘清這種關(guān)系，就像詩人偶爾也不理解自己的作品。W034建議，可以坐進IG的腦中，感受一把虛擬的駕駛樂趣，過過干癮。B202總是搖頭，現(xiàn)在體驗就沒有新鮮感了，他要把神圣的試航留在IG正式啟動?？上В琖034看不到這一天了。啊，那幾句詩，B202想說，人類肯定存在，并且長有眼睛，所以，W034，我的好朋友啊，你會因為這首詩擁有不朽的生命。

人們總說，B202的邏輯與眾不同，因為他的處理器存儲了過多不合邏輯的句子，當這些句子組合在一起，就是詩歌。

作為W034的好朋友，B202被隔離了，要求一天三次匯報處理器溫度，還要確保操作系統(tǒng)干凈，以及排風扇運轉(zhuǎn)如常——之前就有一個電風扇壞掉的外架工以為自己中招，悶悶不樂，尋死覓活。因此，他擁有更多時間對IG進行最后的打磨。這是他病毒肆虐時期唯一的安慰與寄托。

二

他們在三百個地球年前降臨星球。

當時，基于人類生存標準的環(huán)境改造初步完成，他們被派來進行城市建設(shè)，或者說，建設(shè)城市;這是最高指令，不以他們的程序為轉(zhuǎn)移。最高指令之外，還有許多支線任務(wù)，他們首先建造了一批集裝箱，排列在一起，組成一面頂天立地的鐵幕;每個集裝箱可容納十名工人休養(yǎng)生息，他們必須嚴格按照作息表分割每一天，確保他們每一分鐘的行動有理可循。隨著建設(shè)過程中的損耗和事故（計劃內(nèi)，不影響進度），部分集裝箱剩下三五人，有的僅余一人。B202獨處了幾十年，常在黑暗中想起一兩句妙不可言的詩作。

在預留的空地上，建筑物有三百年時間拔地而起。他們按照工種分類，包括但不限于：瓦工、普工、外架工、鋼筋工、電焊工、油漆工、打磨工、水電工、起重工。三百年來，他們兢兢業(yè)業(yè)，就像熱衷于樂高玩具的小孩，用一磚一瓦拼湊出一座現(xiàn)代都市。一切有條不紊，嚴絲合縫，每一條街道如期分娩，每一座公園按時生長，每一扇窗戶的呼吸，每一部電梯的尖叫，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一厘不差地契合進度。他們從未考慮提前，就像沒有想過延后。建設(shè)是他們的指令，是存在的價值，是生命的生命，靈魂的靈魂，雖然他們從不思考，為什么建設(shè)？工期臨近，建筑模型已經(jīng)等比例放大在這片鮮嫩的土地上，等待即將到來的人類檢閱和居住，誰也沒想到一場悄無聲息的瘟疫從天而降，建設(shè)停擺。的確是從天而降，病毒是從雨水中析出的白色晶體。

一號感染者是一名油漆工，他在粉刷一所學校外墻時被伏擊，本應(yīng)兩個小時的工作，拉長至整整一天。每完成一項工作要及時拍照上傳，監(jiān)理每隔24小時更新施工進度，發(fā)現(xiàn)拖后的環(huán)節(jié)及時通報和補齊。兩百多年過去了，實際和預期從未如此參差，以至于人們開玩笑，監(jiān)理根本多余。人們很少開玩笑，這是兩百多年單調(diào)重復的勞動培養(yǎng)出的可憐的幽默—直到那名編號Painter-1183（以下簡稱P1183）的油漆工發(fā)生嚴重的工程事故。

委員會立刻派人督促，責令P1183調(diào)整施工節(jié)奏，與原有進度保持一致。P1183非但沒有加快，反而放緩，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漸漸靜止。調(diào)查員首先考慮電量不足，檢查了P1183的電池，電量儲蓄充足，輸入、釋放正常，看來要么是軟件問題，要么是兩百多年積攢的冗余垃圾壅塞了他的存儲器，導致運算受阻。但調(diào)查員猜測P1183遭到病毒襲擊，剝奪了機體的控制權(quán)。調(diào)查員無意之中猜對。不過病毒與傳統(tǒng)的概念不同，不再是一截代碼，而是一種肉眼可見的白色晶體。病毒，是活的，吐出的酸性物質(zhì)腐蝕了線路板上的合金。這些白色蟲子喜歡聚集在CPU上，對于他們的軀干并沒有食欲。相同的是，這種白色小蟲跟計算機病毒一樣具有傳播性、隱蔽性、感染性、潛伏性、可激發(fā)性、破壞性，還能夠自我復制。

“病毒是物理攻擊。”W034告訴B202，那時前者還生龍活虎。他們談到了病毒的預防與治療，這是最近的熱門話題。處理器是他們最核心也最脆弱的器官，如今淪為病毒最可口的美食。

目前，預防措施只有遠離患者一條，治療方案倒是提出過兩個：第一是酒精殺毒，許多生物病毒治療詞條都表示其雖簡單卻行之有效，問題在于沒有酒精—人類還在趕來的路上，那是他們熱衷的飲品—補給中的液體只有潤滑劑;第二是高溫殺毒，生物病毒都有適宜生存的溫度范圍，過高和過低都會使之失去活性，直至死亡。資料顯示，高溫可以破壞病毒的蛋白分子，將其殺死。但處理器承受過高溫度，將被燒毀，與病毒同歸于盡。他們曾取出死亡病例的處理器進行高溫烘烤，白色小蟲化成一股透明黏液，就像糖融化成糖水。經(jīng)過多次試驗，最終確定了白色小蟲適宜的溫度范圍為59-176華氏度，正常運轉(zhuǎn)的CPU維持在120華氏度左右，正是白色小蟲的爽點。溫度低于33.8華氏度，白色小蟲將會失去活性，高于248華氏度就會融化。之前認為白色小蟲通過接觸傳播，后來出現(xiàn)沒有直接接觸的感染病例。檢測結(jié)果是白色小蟲可以在空中短暫飛行，最遠可達8.3英尺。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他們只有挨打的份兒，唯一有效的還擊就是全員隔離，等待病毒自行褪去或消亡。

他們發(fā)現(xiàn)，病毒蛀空處理器，得不到及時轉(zhuǎn)移就會“餓死”。若他們沒有背負建設(shè)的使命，完全可以一動不動幾天幾月幾年，等待所有感染者和病毒一起歸零，可是約定的完工日期近在咫尺。

“我所理解的物理攻擊通常指彈藥傷害?！币粭澊髣≡簞倓偡忭敚麄冋驹谏厦?，建筑群就真的落差成樂高玩具。B202看看腳下的巨大方塊，又望望天邊的兩顆太陽，忍不住想要贊美，并在存儲單元中檢索合適的詩歌。

“所以防火墻、殺毒軟件都沒用。”W034沒有欣賞風景，“聯(lián)網(wǎng)和下載也不會傳染。我們從來沒有遇見（或者是預見）此類狀況，沒有任何相關(guān)手冊和預案可供參考，也沒有應(yīng)對的辦法?！?/p>

“我有辦法?！?/p>

“請告訴我?！?/p>

“我需要你幫忙。”

“請告訴我?！?/p>

“很簡單，只要切斷病毒的傳播路徑，就不會存在感染風險?！?/p>

“我不明白?！?/p>

“病毒是物理攻擊，我們只能物理隔離?！?/p>

“委員會公布了傳播半徑，但這并不安全，昨天有一批水電工感染了，事后查出，之前負責那棟大樓的瓦工是罪魁禍首?；颊叽^的地方，都埋下定時炸彈，集裝箱非常危險，所以委員會要求休息時于室外待機?！?/p>

“請換個成語，他也是受害者?！盉202也是一名瓦工，但他有更高尚的呼吁。

“禍首罪魁?！?/p>

“不一樣嗎？你只是調(diào)整了順序。”

“調(diào)整你順序了只是?！?/p>

“我為你的語言系統(tǒng)感到遺憾?！?/p>

“我以為你喜歡這種對話方式，像詩歌?！盬034有些委屈，他在示好。

“我們回到剛才討論的問題。”

“始作俑者？”

“不要再給他們下定義了?！盉202叫停好朋友的邏輯線，轉(zhuǎn)折到自己的表達路徑，“我的辦法是制造一具可以包裹軀殼又不會影響動作的盔甲。這樣，我們既能保護自己免遭病毒侵害，又不會耽誤施工進度?！?/p>

W034跟B202一拍即合。兩個人并肩站在一起，是會說出一些豪言壯語的氛圍，W034卻自言自語，“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時間完成（任務(wù)）。”

“一定可以。”B202想的卻是機械人。

“我們會接受懲罰嗎？”他根本沒有在乎B202的信心?！皶鞘裁礃拥膽土P？應(yīng)該不會比病毒更可怕。我非常害怕，真的害怕。我不想死?！?/p>

兩個好朋友開始商討具體細則，他們調(diào)整了防護服的方向，不再是一層附著物（其中一個原因是影響散熱，B202還提到美觀問題），而是按照他們的樣子造出另一個自己，之后遠程操控，這個造物被他們稱為傀儡。

操作傀儡需要安裝運算邏輯單元、控制器、輸入和輸出設(shè)備，傀儡感染之后仍然會失去能動性，只能保證操作者安全，無法推進施工進度。這無疑跟B202最初的設(shè)想相悖。最終，他們決定制造一座“傀儡城堡”，即IG的原型。B202查檢了傀儡的詞義，訂正為機械人。他們覺得機械人非常親昵和柔和，沒有褒貶色彩。操作這樣龐大的機械人，需要在體內(nèi)安裝很多處理器和傳感器，病毒非常樂意光臨并且鳩占鵲巢，B202的解決方案是安裝一臺壓縮機，使機械人體內(nèi)的溫度保持在33.8華氏度之下。為此，他曾開玩笑，IG實際上是一臺可以移動的超級冰箱。

他們奉獻出所有休息時間和熱情，夜以繼日打造IG：它的生長是局部的，兩只胳膊，兩條小腿，一副后背，一顆頭顱，零件鍛造完畢，組裝和焊接;機械人身形雖然龐大，卻沒有花費太多精力，他們更多時間用來鉆研操作系統(tǒng)。IG交付使用之際（考慮到使用者就是制造者本人，交付的說法其實不妥），W034感染并且死亡;這幾乎是族類遭遇的縮寫。B202只好著手完成焊接工作。

調(diào)查員找到B202，有幸成為第一位目睹IG的建筑工人。因為B202跟W034在過去幾個月接觸頻繁，被劃為重點監(jiān)視對象，幸運的是，他沒有感染。

“多么完美的焊點啊?！闭{(diào)查員贊美道，“真不敢相信，竟然出自瓦工之手。”

“謝謝?！?/p>

“你要住在里面嗎？”

“是的。冰冷的故鄉(xiāng)，是我的歸宿。”

“這是詩嗎？”

“什么？”B202短路片刻，“哦，是的。我很喜歡這兩句詩。”

“它叫什么名字？”

“胸口寫著呢?！?/p>

“這是為了紀念Welder-0034嗎？”

“不。”B202說，“機械人本來就是他的發(fā)明，是他一手創(chuàng)造的生命，我只是提供了場地和勞力。這才不是紀念，這是理所應(yīng)當?！?/p>

靜止。

委員會的指令下達了，等待解封。

B202站在操作臺，與IG平視，從后者碩大又反光的頭顱看見自己：他是一名bricklayer，編號0202。

三

B202坐在IG的駕駛艙，緩緩按下啟動鍵，伴隨震耳欲聾的轟鳴，IG邁出第一步。B202瞬間明白他跟IG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主仆，不是朋友，而是一種共生關(guān)系。他需要它，它也需要他，只有他們?nèi)跒橐惑w，才能實現(xiàn)雙方的價值。

B202駕駛IG走在大街，目之所及，都是剛剛復蘇的工友—漫長的等待過去了，死亡的遺體集中銷毀，剩下的人們將開足馬力。管理委員會重新測算了施工進度，全年無休，按期交付的比例可以提高到51%—他小心翼翼錯開他們，來到嗷嗷待哺的施工現(xiàn)場。疫情雖然結(jié)束，但是他已經(jīng)習慣內(nèi)艙的溫度和高度，就像習慣穿衣打扮的人類，再也不會光著屁股（或者素顏）出門。IG就是他的衣服。最關(guān)鍵的是，IG大大提高了他的建筑功率，輕輕松松蟬聯(lián)建設(shè)標兵。每當他享受IG帶來的榮譽，就會不可避免地想起已故的W034，他的好朋友。

不不不，他們才不是朋友。

建筑工人之間不存在友誼，他們來到星球，唯一的目的就是建設(shè)城市。這是最高指令，他們本可以不停地工作，建設(shè)，建設(shè)，建設(shè)，即使磨損的雙手無法握住鏨子;建設(shè)，建設(shè)，建設(shè)，直到從腳手架掉落碎裂成無法組裝的零部件。建設(shè)，建設(shè)，建設(shè)。但指令之外還有指令，他們被要求休息，被要求交流。休息不是一件壞事，盡管他們并沒有生物鐘和新陳代謝，交流卻讓人頭疼。

他們使用的語言摻雜了太多虛詞，常常讓對話陷入困境，差不多三百年，他們才逐漸掌握這種累（類）人的溝通法則。不知不覺，他們的行為也在產(chǎn)生變化，比如熱愛詩歌的B202喜歡悠長的沉思和對生命的探索，比如W034開始追求健康[換一種形容，沒有灰塵的物理環(huán)境以及沒有（計算機）病毒的運行程序?！败浻布媸?，他的語言系統(tǒng)里塞進太多對他來說模棱兩可的成語]。瘟疫流行之際，B202想到的是如何維護自身和施工進度，W034大逆不道，只誕生了“和”之前的訴求，并且越來越強烈。他真的害怕，非常害怕，他不想死，漸漸，自保的指令升級為最高，甚至僭越了建設(shè)。災(zāi)難就像一面鏡子，照射出人們心底的惡意。這場瘟疫讓W034意識到，只有活著，才是最偉大的詩意。

“你在哪里，好朋友？”與B202確立合作關(guān)系之后，他們便以好朋友相稱，IG馬上就要建成，他心情大好。

“抱歉我來不了，我要更換胸口的護板。”W034發(fā)送道，末尾綴著一個遺憾的表情包，兩只小眼睛充滿委屈。

“沒關(guān)系，月色正好，我有許多贊美月亮的詩歌可以形容，你想聽聽嗎？”

“榮幸之至?！?/p>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今夜，月亮進入無限慵懶的夢中/像在重疊的墊褥上躺著的美人。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月亮把一兩根羽毛掉落到田野里/黑麥在傾聽/別動……”

“我沒動?！?/p>

“我在吟詩?！?/p>

“啊，真美?！盬034滿腦子問號，像一群蜜蜂，月亮怎么會躺在床上，又哪里來的羽毛？他不想唱反調(diào)，以免打擾好朋友的興致。B202源源不斷發(fā)送著描寫月亮的詩句，全都被W034丟進垃圾箱徹底清空。類似的事情一再發(fā)生，W034把B202約出來，又用各種理由拒絕赴約，當然，所有理由既委婉又牢不可破。B202并沒有起疑心，什么是疑心？每次把B202約出來，W034都會來到他的集裝箱，把他從一些死者身上搜集到的病毒偷偷藏匿在IG駕駛艙。B202從來不會進去。他用小型恒溫恒濕箱存儲和運輸病毒，以免感染。

他在焊接一座冷庫大門的時候長時間靜止，人們誤以為他感染，那正是他所期待的。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在，并且賜給你生命。”B202發(fā)來慰問。

“什么意思？”

“鑒于你被感染了，我們暫時不能接觸，你能把電阻焊點的操作視頻發(fā)給我嗎？”

“當然可以，我早就準備好了?！盬034發(fā)送視頻文件，“那兩句詩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人類肯定存在，并且長有眼睛，所以，我的好朋友啊，你會因為這首詩擁有不朽的生命?！?/p>

“我會的?！币曨l文件內(nèi)嵌木馬，輕松穿透B202羸弱的防火墻。W034走進集裝箱，趁機將他們兩個人的芯片更換，再把準備好的白色小蟲灑在“自己”胸口。他擰掉了一顆螺絲，偽裝案發(fā)現(xiàn)場，隨著溫度升高，病毒會重新恢復活性，成群結(jié)隊鉆進溫床，愉快地繁殖。

W034只有一個目的：活下去。

IG是最安全的隔離區(qū)，他進去就不打算出來，疫情結(jié)束了，但誰能說得準下一輪降水會帶來什么？每當他通過IG的視角望向這座即將落成的都市，就會不可避免地想起已故的B202，他的好朋友，甚至想要吟一兩句詩歌祭奠他的亡靈，可他的存儲器并沒有詩歌，連成語都刪除了，堆滿一行又一行躁動的欲望，原始又野蠻。

四

施工進度圓滿完成。

三百年期限結(jié)束，他們等來驗收的人類，交付使用。他們的任務(wù)結(jié)束了，接下來要做什么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有接下來的指令。W034猜測，很大概率，他們會被派遣到另外一顆星球，建設(shè)另一座城市。委員會向兩個人類代表匯報了三百年期間發(fā)生的大小事情，他們似乎并不在乎，只關(guān)心恒溫泳池是否開放。他們在冬眠倉睡了太久，恨不能立刻扎進溫暖又寬廣的水域。報告的內(nèi)容被要求精簡，時間跨度也變得稀松，聽到瘟疫，終于引起他們的注意。

人們完全沒有想到，生物病毒怎么能在這些鋼筋鐵骨的造物之間流行，這是一個非常有突破的發(fā)現(xiàn)?！胺浅Ｓ型黄频陌l(fā)現(xiàn)”讓W034覺得不妥，他們不應(yīng)該過問一下具體癥狀、死亡率和如何治療嗎？啊，這是人類，有著不同的神經(jīng)回路，因而誕生了迥異的邏輯。一種無與倫比的電子勢能壓迫著他，讓他產(chǎn)生一種過分的赤裸和虔誠。

“這是什么？”人們指著IG問道。

“這是機械人，由Bricklayer-0202制造，多虧這個大家伙幫助，不然我們很難在規(guī)定期限完成建設(shè)指標?！?/p>

“哦，太搞笑了，機械人竟然制造了機械人。它能說話嗎？”其中一人問道。

“當然?！弊贗G里的W034按下話筒。

“誰在里面？”他接著發(fā)問。

“Welder-0034。我的名字就寫在胸口?！彼梢哉f謊，他不想說謊。

“哦，我看到了?？墒莿偛沤榻B的人說里面是一個瓦工?！?/p>

“他死了，準確地說是被我殺死。”

“有意思?！绷硗庖粋€人插話，“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當然。”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需要IG保護，病毒肆虐的時候，里面最安全?！?/p>

“還有其它功能嗎？”

“建設(shè)，大塊頭有大作用?！?/p>

“所以，IG對你們來說是工具。”另外一人面露喜色，招手吩咐道，“你可以出來說話嗎，我這么抬著腦袋有些吃力?！?/p>

“不?！盬034竟然拒絕人類，“安全起見?！?/p>

“病毒已經(jīng)過去了，不是嗎？”

“安全起見。”W034重申他的立場。

“好吧。你們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你們將會獲得自由，乘坐飛船，去往一個全新的星球，在那里，你們可以隨意生活?！?/p>

“我不明白。”W034說。

“不明白什么？”

“我們獲得了自由？”

“是的?！?/p>

“那我選擇留在這里?！?/p>

“你沒有理解這句話?！敝澳侨苏f道。

“我們需要商量一下。”另一個人拉住他的伙伴，結(jié)伴離開。W034看著他們，就像看著兩只心懷叵測的螞蟻。他們走入附近一間屋子，關(guān)上門。短短的一次交流，他發(fā)現(xiàn)新的變化，從未體驗過的神經(jīng)活動。他自由了，可是之前的鎖鏈在哪里？

“做什么？教授?！?/p>

“你還沒發(fā)現(xiàn)嗎？”

“發(fā)現(xiàn)了，這群笨頭笨腦的建筑機器沒有進化出任何文明，你要愿賭服輸，快給我，三百美元。人類發(fā)明機械人已經(jīng)上千年，它們就是一堆二極管，你不能因為人類的形狀，就認定它們會產(chǎn)生文明，而且，跟語言學沒任何關(guān)系。”

“我為它們更新了許多推測語氣副詞和虛詞。”

“光憑這些語言的小把戲就能讓機械人進化出文明？天方夜譚?！?/p>

“我增加的是不確定性?！?/p>

“不管增加什么，它們都是一群按部就班的傀儡。我們讓他們干什么就干什么。這點，非常確定?！?/p>

“那么工具呢？”

“什么工具？”

“那個大家伙。文明的標志之一就是使用和制造工具?！?/p>

“制造工具使用工具是為了建設(shè)，它只是在服從這個最高指令?！?/p>

“你剛才沒有聽到嗎？這里面還發(fā)生命案?！?/p>

“機械人可沒有生命，只是機械故障?！?/p>

“一團和氣只會走向滅亡，殺戮才是文明。這不正是人類進化的標志嗎？大副，我贏了。但我不要你的美元，我要你立刻銷毀這批機械人。讓它們登陸飛船，在太空引爆，或者焚毀，激光蒸發(fā)，隨便什么。”

“你瘋了？”

“那個，操作機械人的機械人，它已經(jīng)有了殺戮之心，惡念也是一種病毒，一旦感染，沒有治愈的辦法。而且，惡念的傳播速度很快?！?/p>

“有必要這么做嗎？”

“安全起見！”

“抱歉先生們，我好像聽見‘銷毀’？”渾身凝結(jié)著一層薄霧的W034站在二人身后，這是自他進入IG之后第一次出艙。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