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街道斜向成因再辨

劉聰

走在今天的成都城內(nèi)，細心的市民也許早已發(fā)現(xiàn)，與人民南路、蜀都大道中段等近幾十年才修成的道路不同，北大街、南大街、漿洗街、太 升路等眾多有著一定歷史的街道都并非正 南正北走向，而是大致呈北偏東一定角度。打開一張成都街道地圖來看，還有更多呈同樣角度的老街道映入眼簾……

在我國，不光是現(xiàn)今北京西安等都市為正向布局，很多發(fā)掘的上古城市遺址也多為正南齊北布局，如河南的登封陽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洛陽故城，湖北紀南城、郢城，江蘇揚州唐城等遺址也都是正南齊北朝向。

常有人調(diào)侃，成都是一個來了就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城市。為何成都老街道與其他故都皆不相同？這是近代成都形成的還是能追溯到古代的歷史傳統(tǒng)？文物考古部門也對此進行了研究，比如在翻修成都市體育中心時，便挖出了北宋時期的城市主干道遺址，當然也是北偏東方向，與現(xiàn)今的成都街道一致。北偏東到底多少度呢？現(xiàn)在我們可以很簡單地通過遙感手段測量出來：北偏東28.5度，也就等同于東偏南28.5度;街道是個四方棋盤，順時針偏斜28.5度。

既然這個角度是古已有之，那這個角度是有什么來歷嗎？斜城之因眾說紛紜，幾十年來大抵不過這幾種：順水流說、順風(fēng)向說、朝向秦都說、朝向雪山說。有專家論證成都斜城來源于東北來風(fēng)與西北來水：成都長年刮東北風(fēng)，岷江又是從西北而來，加之成都東西兩側(cè)的龍門山脈和龍泉山脈便是北偏東朝向，以此判斷古人依此修建了傾斜的城池①②。但這樣的解釋，并不嚴謹，缺乏物證，并未見到嚴密的數(shù)理推論，想當然的成分居多。而最早持這種觀點的，正是我們的考古隊員們。

成都平原上發(fā)現(xiàn)了很多古城，在對這些古城遺址進行分析的過程中，考古人員漸漸形成“依水而居、就勢筑城的特征，形成了諸城址的平面形狀基本上與河流平行的現(xiàn)象”的認識③，這也是前述水系說的理論來源。但通過遙感照片仔細測量河流朝向后，我們發(fā)現(xiàn)實測數(shù)據(jù)無法支持所謂“河流的朝向與城址平行”的結(jié)論。所以河流說并不能解釋城址朝向大多東偏南約30 度的原因。

一個兩個城池朝向相同也許是巧合， 但當太多巧合同時發(fā)生的時候，那便不再是巧合。城市布局與河流的對比，說明成都平原史前古城的空間布局，并非如之前認為的那樣是順應(yīng)地勢自然，而有很大可能性是人為選擇。那么，由此推之，成都現(xiàn)在的斜城布局，也同樣有很大可能是人為選擇。

實際上，在先秦時代，成都平原的水系和現(xiàn)代有很大不同，首先繞城而過的府河就不存在。目前我們能看到的符合街道朝向的府河，實際上是唐朝時人工開掘，目的是沿著既成的成都街道和城墻（羅城）形成護城河。在都江堰把成都平原變得“水旱從人”之前，這一地區(qū)的河流不光雜亂無章，而且時常改道（成都十二橋遺址據(jù)考證便是被河流沖毀⑤）。由右表可知，除府河比較貼合街道朝向以外，成都古河道中最為重要的檢江、郫江、金水河、解玉溪，都和街道布局并不平行。所以，水系導(dǎo)向之說當可否定。

至于風(fēng)向說，和河流說一樣，很多人拿現(xiàn)代的氣象資料來推導(dǎo)兩三千年前的先秦時代，實在是有刻舟求劍之嫌。而且現(xiàn)代氣象資料表明成都主導(dǎo)風(fēng)向靜風(fēng)占40%，東北風(fēng)只占10%，況且這也只能反映現(xiàn)代成都氣象條件。

歷史上全球性的大規(guī)模氣象變化也屢見不鮮，譬如說1700 年前的“東晉升溫事件”⑥、500 年前的“明清小冰期”⑦，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區(qū)域氣候。在不同的氣溫條件下自然有不同的大氣循環(huán)，任何一地的主導(dǎo)風(fēng)向3000 年來毫不變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況，連四五十年前的風(fēng)向和現(xiàn)在都不一樣;20 世紀 70 年代的數(shù)據(jù)表明，成都在最需要通風(fēng)的7 月夏天主導(dǎo)風(fēng)向是南風(fēng)，最怕通風(fēng)的1 月冬天才是刮北風(fēng)⑧。那么，在遙遠的古代，風(fēng)到底往哪兒吹，誰現(xiàn)在說得準呢？

所以，所謂古成都街道朝向由風(fēng)向決定的說法，一來沒有數(shù)據(jù)支持，二來沒有古籍記載，三來也缺乏同類型城市布局來佐證。恰恰相反，即使這樣一種猜測也并非不可能：不光古時候的成都不一定刮東北風(fēng)，連現(xiàn)在東北風(fēng)都有可能是由城而來。也就是說先有了斜城斜中軸，然后沿中軸一線修建了若干建筑，由于熱島效應(yīng)的復(fù)雜干擾，反過來影響了盛行風(fēng)向。還有一種解釋為秦滅蜀后，將城市朝向改為對準秦國都城?？墒牵?000 多年前的地理測量水平來看，要想對齊千里外的超視距地面目標，無異于癡人說夢。而近年來由于成都天氣好轉(zhuǎn)，西面群山已數(shù)見不鮮;有周禮愛好者根據(jù)古文典籍推論位于成都西北的四姑娘山幺妹峰就是傳說中的昆侖，成都斜向是為了祭祀地極“昆侖”而形成的。這也是犯了不求甚解的錯誤：昆侖原意并非指山，幺妹峰方位為西偏北23 度，與成都街道方向相差了足足有5 度之多。

既然順水說、順風(fēng)說、秦都說、雪山說都被否定，那還有什么因素可以讓筑城的古人們“人為選擇”？

2001 年，成都西北發(fā)現(xiàn)出土了舉世震驚的金沙遺址，金光燦燦的太陽神鳥，透露了古蜀先民太陽崇拜的秘密。而古成都向東南方向傾斜的數(shù)理邏輯，就藏在金沙遺址的黃土層中。2002 年12? ?月，在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東部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建筑基址，建筑已不復(fù)存在，但萬幸仍幸存9 個柱洞，雖然2 個柱洞在機械施工時遭到破壞，但整體布局依清晰可辨。建筑遺跡平面呈長方形，與其北面的河流方向一致，修建于商代晚期，距今3000? ?余年。著名的太陽神鳥金箔便出土于九柱洞附近。而這9 個柱洞所形成“三縱三橫”的布局，朝向有兩個測量值：東偏南 27.17 度⑨ 與北偏東 29.05度⑩ 。這正與現(xiàn)代成都街道朝向順時針偏斜 28.5 度保持高度一致。

據(jù)中國社科院楊鴻勛研究員考察，柱洞上的九柱建筑應(yīng)該就是古籍中“黃帝明堂”在蜀地的復(fù)制品。這個被用來擔(dān)任國家大祭的“明堂”，其朝向自有講究，作為有深刻太陽崇拜的金沙王國，將最神圣的祭祀高臺朝向日出方向，就再自然不過了。當然，日出方位每一天都不一樣，譬如正東方就是只有在春分日秋分日能看到，為什么九柱洞沒有朝向正東呢？那是因為在古人心中，還有更神圣的一個日出時間：冬至日。

在古代，每年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均被視為特別的日子，這幾天太陽的升落具有特殊意義，特別是冬至。冬至，又叫“一陽生”，曾被視為是新的一年開始， 俗稱數(shù)九、冬節(jié)、長至節(jié)、亞歲等，是中國 歷法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節(jié)氣，也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最早被制訂出來的，時間在每年公歷 12 月 21—23 日之間。冬至為什么叫“一陽生”呢？因為它是一年中“陰” 達到極致的時間，但也標志著“陽”開始來了。這一天，晝最短、夜最長，此后夜?jié)u短、晝漸長，陰消陽長，是陰陽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節(jié)氣，稱為“冬至一陽生”。不光中國人有這樣的認識，西方也有相似看法。遠古以來，東西方人們都習(xí)慣把冬至看成陽歷年的分界點。時至今日，東方還有“冬至大如年”的諺語，西方有人甚至認為從冬至演變出了耶穌圣誕節(jié) 。自然，冬至這一天的日出方位，也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方位了。

與冬至日出方位一致的城市朝向，并非只有成都一城而已。先讓我們把目光投到萬里之外，在北緯29°24 ′18.14 ″，東經(jīng) 30°25 ′12.82 ″的沙漠中有這么一片成都人肯定覺得很眼熟的廢墟。這片廢墟位于埃及開羅市郊的法尤姆綠洲，雖僅存一些殘垣斷壁，但格局從航拍圖片上依然清晰可辨：東偏南布局。不光是東偏南布局， 我們將廢墟痕跡與成都市區(qū)地圖排在一起看看：相隔10000 里，跨越2000 年，今日之成都和這一片廢墟就這么無縫連接了。

這片廢墟就在開羅南部不遠的加龍湖畔，緯度和成都相近，是公元前300 年的一座城池，Dionysias，以希臘酒神名字命名的一座托勒密時代的城址。千年過去，只剩? 一片黃沙淹沒，但萬幸的是還矗立了一座完好的建筑：加龍神殿。小小的一扇門，正對東南方，供奉的是埃及天神荷魯斯的守護者? 索貝克神，在此神廟門楣上，雕刻了荷魯斯的化身：太陽神翼。加? 龍神殿最神奇的時候是在日光節(jié)。正是12 月21 日或22 日—— 北半球的冬至日。冬至這一天清晨，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陽光? 從神殿唯一的一扇門直射入神殿，經(jīng)過4? 道大門后直抵內(nèi)殿最深處，照亮了索貝克神的雕像以及門楣上的太陽神翼。這一天成為節(jié)日便是慶祝太陽的重生（The sun rebirth）。

不光是法尤姆綠洲，供奉另一個太陽神——阿蒙（Amun）的古都底比斯（現(xiàn)盧克索）卡納克神廟群，同樣是個“斜城”。約旦杰拉什， 幾乎和成都同樣的緯度，日出方位相差無幾，街道的指向也保持一? 致。而奧地利首都維也納不僅僅是市區(qū)中的古建筑朝向冬至日出方位，其東南郊外有一片被稱作歐洲三大公墓之一的“中央公墓”，這個公墓里埋葬了包括施特勞斯、莫扎特、貝多芬在內(nèi)的多位名人， 也同樣是對準冬至日出方位。這也符合原始喪葬中墓葬朝向日出方位的特點，這也是全世界普遍存在的習(xí)俗。

再讓我們把目光投向兩河流域，幼發(fā)拉底河岸邊的納西里耶，這里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距今7000 年的烏爾城（被稱為人類第一座城市）遺址。納西里耶至今也是一個繁華的城市，是 僅次于巴格達、巴士拉和摩蘇爾的伊拉克第四大城市。同樣，讓我們通過衛(wèi)星遙感圖片看看納西里耶的街道布局。

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四周沒有山，也沒有東北風(fēng)，也并未與城市中的幼發(fā)拉底河平行，這座緯度和成都相同的伊拉克城市和成都使用了同樣的街道朝向：東偏南28.5 度。

界上最原始的宗教崇拜。人類早期文明的各個城池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朝向冬至地平線上的太陽，這是十分自然并合理的事情。在調(diào)查各地日出日落方位時，我們還發(fā)現(xiàn)譬如愛爾蘭紐格萊奇古墳、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美國拉斯維加斯，甚至巴國故都重慶之解放碑、僰國故都宜賓大觀樓的街道朝向，也都指向冬至日出或日落方位。由此橫向佐證，再加上金沙九柱與實測日出方位的客觀證據(jù)顯示，成都街道斜向布局是因太陽崇拜而形成的這一推斷的可能性，遠遠超過其他各種理論。

太陽神鳥自不用說，這很清楚明白地告知我們金沙時代存在著至高無上的太陽崇拜。然而盡管有金沙遺址的發(fā)現(xiàn)，金沙祭祀?yún)^(qū)與現(xiàn)今的內(nèi)環(huán)范圍的成都老城還是被視為兩座城池，連成都的斜城布局也被認為是從張儀筑龜城而來。但九柱明堂卻明明白白地顯示：成都和金沙并非是完全獨立的兩座城市。龜城，完全是金沙城制的拓展，連街道朝向都原封不動;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金沙是老城，龜城是向東向南發(fā)展的開發(fā)區(qū)新城。九柱明堂，默默地向我們講述了成都3000 年來從未改變過的建城史：在世界范圍內(nèi)那么多古城，能將太陽崇拜深深烙入肌理，化作大街小巷一直延續(xù)了3000 年的，只有成都。

我們了解了眾多佐證、測量數(shù)據(jù)等，但所有的間接證據(jù)總是比不上一個強有力的直接證據(jù)。成都斜向街道到底是不是對準了冬至日的日出方位，只需在冬至日到成都的街上看一眼便知。所以，筆者于2017 年冬至、2018 年冬至期間，在蜀都大道的春熙路天橋上進行了測試并成功拍攝到一輪紅日在蜀都大道盡頭冉冉升起的畫面……

綜上所述，以眾多直接證據(jù)和橫向?qū)Ρ葋砜?，太陽崇拜是一個廣泛分布于全球的現(xiàn)象，冬至也作為重要的天文概念，為世界各地的原始文明所熟知;以至于遠古人類將墓葬、聚落、建筑、城邑朝向?qū)识聊且惶斓娜粘龇轿?，也成了全球常見的現(xiàn)象，東方的中華文明當然也不例外。金沙文明的祭祀中心朝向冬至日出方位，而以太陽神鳥為市徽的成都市，其街巷格局作為金沙城址的自然延伸，其本身就是一座3000 年的活文物，向世人講述著金沙先民留給我們的遠古智慧。

（作者單位：四川科技館展覽教育部）

注釋：

①王仁湘：《四正與四維：考古所見中國早期兩大方位系統(tǒng)——由古蜀時代的方位系統(tǒng)說起》，《四川文物》2011? ?年第5 期。

②冉宏林、雷雨：《淺析成都平原先秦時期城址特征的變遷》，《四川文物》2014 年第3 期。

③蔣成、李明斌：《四川溫江縣魚鳧村遺址分析》，《東南文化》1998 年第4 期。

④陳云洪、顏勁松：《成都平原寶墩文化史前城址群初步分析》，《中國古都研究》（第19 輯）2002 年版。

⑤施勁松：《十二橋遺址與十二橋文化》，《考古》2015 第2 期。

⑥劉禹：《青藏高原中東部過去2485 年以來溫度變化的樹輪記錄》，《中國科學(xué)》2009 年第2 期。

⑦竺可楨《： 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國科學(xué)》1973 年第2 期。

⑧楊吾揚、董黎明：《盛行風(fēng)向與城市布局的關(guān)系》，《城市規(guī)劃》1978 年第5 期。

⑨張擎等：《金沙遺址九柱建筑基址的天文方向》，2012 年考古與天文暨紀念陶寺觀象臺發(fā)現(xiàn)10 周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

⑩楊鴻勛：《古蜀大社（明堂·昆侖）考——金沙郊祀遺址的九柱遺跡復(fù)原研究》，《文物》2010 年第12 期。

Hi·jmans Stevene《：SolInvictus，theWinter Solstice，andthe Originsof Christmas》，《加拿大古典學(xué)會會刊》，2003年第3期。

法尤姆旅游管理局：《Qasr qaroun temple sun festival "the wonder of the sun"》，發(fā)現(xiàn)法尤姆論壇。

吳天明：《神仙思想的起源和變遷》，《海南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4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