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張映姝是以她的“西域花事”的寫作引起了我的關注。“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蔽牡肋b途,如周敦頤愛蓮所示的風雅自好者,不在少數(shù),而以文學使命或詩意高度介入“花”這一意象并展開宏大建構的,卻不多見。張映姝已然懂得,超越拜物教的文學以及頭頂?shù)男呛?,一直運轉如新,文心可雕龍,以最柔軟的力量獲得最堅硬的質地,以最簡潔的文字產生最久遠的深刻。當一個人敢于將視野拉低高蹈而至近身所在,于日常見聞中擢拔高古的雅思,就不得了。這種從情調到情境的志趣轉換,一定有著過濾塵世喧囂的勇氣和指向心靈一隅的靜思,其所產生的詩意可能,超出了一般意義的詩寫常態(tài)與常理。而經由花事營建的自信,表現(xiàn)在更寬廣的植物隨筆的寫作上來,張映姝無疑已經找到了一把建構詩學的鑰匙。尤其是在《花園子》中,她以隨意而松弛的筆調,與草木對話,深入不只是一個個具象,而是有著靈魂自塑的生動與形而上的“詩言志”的精神延展。比如面對山地玫瑰,“山地”一詞,意味著個體意識具有了一種主體性的“開放”可能,和獲得向“野外”連橫的主見。在她看來,這朵無可替代的“玫瑰”涵蓋所有,“她就是完美,是柔軟的詞匯/被事物的文本所包圍” ,顯然,屬于里爾克的玫瑰,也屬于她,盡管她謙遜表明“這不是我的玫瑰”。
“相比很多美顏卻度夏不易的多肉,比如靜夜、玉蝶等,錦晃星度夏容易。當你默默地收拾一堆黑腐、化水后的多肉的空盆后,一眼瞥見那一盆紅兔耳還綠意盎然,心中頓時涌起親人般的愛憐和感恩。”不可否認的是,她打開了一種真正的“安靜寫作”的場域,并自得于升華的妙趣與意味。嫵媚時代,“安靜”是極度奢侈的,但是,和某些純正的消費品遭遇賤賣一樣,“安靜”已經變成了“躁動”的同位詞,就像在不少機會主義者那兒,“低調”替代了“高調”,“卑微”堪比“高貴”。于是,居上者訓詁人,領教者受誨于人,逢迎場合,動不動就會拿“安靜寫作”自炫,但文本呢?如王陽明倡導的“知行合一”呢?難得一見,因此,當我的評論視野首次觸及張映姝的花事詩文和植物隨筆時,倍感欣喜。寫實的精神,寫意的美學,言詞清淡不浮,識見自帶光輝。關于花鳥文譚,所見不少,但讀《西域花事》,別有新奇,而耽于植物的書寫,也比比皆是。但是,同樣本著情懷依托的“美差”所展現(xiàn)的修為之功與學理之重,卻截然不同。很顯然,對于散落在大地上的靜態(tài)事物,張映姝心有所寄,思有所悟,其所轉換到詩行中的情懷、認知以及從情調到情境的志趣升格,在詩意層面產生深刻,煥然而出別樣的言志趣味。
張映姝的“靜雅實踐”具有體系化傾向,一個詩人不遺余力建構幽微而光亮的事物,并把“詩性”放到“首位戰(zhàn)略”的高度,這在當下并不多見。《玉蝶》讓她“正午的陽光下,每朵石蓮花都散發(fā)著吉祥、圣潔的光芒。仿若初見時的模樣?!睆亩l(fā)出“我只擁有過一盆石蓮花,卻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感慨。而《玉扇》卻讓她感悟了 “是沒有這些悲情和落寞的”的超脫,不“悵惘、失意”,而淡定、從容,活得不枝不蔓,活得安靜恬然。不可否認,進入靈魂狀態(tài)的寫作,若非安靜,事難成,就寫作環(huán)境和心態(tài)而言的,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米蘭·昆德拉的《獨白》、昌耀的《慈航》等,無疑樹立起了“行業(yè)標桿”。我欣賞張映姝的寫作態(tài)度,徐緩而沉實,細節(jié)輾轉迂回,主觀藏于客觀。“幾根筆芯粗細的莖直立著,頭頂一撮灰綠的葉子是對生的,還密布一層細細的絨毛。這還不算完,那莖已不帶綠色了,完全木質化了,黑黢黢的。真是夠丑的。絨針,還有一個名字——銀箭。腦補一下,葉片的形狀似箭頭,絨毛自帶銀光,在干枯的樹梢兀自凌空?!痹趯Φ让枋鲋?,她有情緒的補白或意識的插入,如“這還不算完”、“真是夠丑的”,正是得益于這種筆法的調動,她的語言才既如實又不失帶入感,沉穩(wěn)的馭控和真誠的袒露,增大了文本張力。其實一味“寫實”而無“主見”,并非上策,能在忠于事實的基礎上畫龍點睛地展現(xiàn)主觀能動性,才是高明,梭羅寫《瓦爾登湖》、張若虛寫《春江花月夜》,朱自清寫《荷塘月色》、陶淵明寫“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田園居》)等,一樣可見“心緒難寧”,但不影響這些個作品成為“精品”。節(jié)制的情緒于文學本身,絕對是個好東西。
在詩人的類屬中,有一種草木性情。這不是什么懷才不遇的隱遁山水,而是一種平和的深邃的人性建構,不是“退”,而是“進”。這種以東方美學為旨意、以人文哲學為高標的個人趣味,某種程度上,其實更具精神訴求的廣泛性?!芭璞戎仓甏笠蝗?,是比較合適的,既有一定的生長空間,又不會悶根。人也是一樣,與朋友、同事交往,與家人孩子生活,保持恰當?shù)木嚯x,留有一定的私人空間,的確是一道不易答好的難題。這需要用一生的時光來調整、維護?!痹凇妒フQ東云》中,她旁逸斜出地宕開一筆,機智而詩性,能帶給讀者詩意的啟發(fā)。在文明進程中,詩意這個無形的觸手,經年累月地撫慰著大地上的山原、峰巒、溝壑、平野、江河。一個詩人,如何在經由書寫表達情懷,承擔著和草木一樣的美善和時間一樣的使命,是見出于境界的選項。現(xiàn)實是寬展的海平面,歲月的流水之下,是生活的幽微及其不可預知的無數(shù)秘密,潛在的深度,暗含的可能,加大了詩人展現(xiàn)日常的氣度和以俗還雅的空間,在不可測度的事物內部,對核心要義的挖掘,見仁見智,植物之于張映姝,是一場盛事,她竭盡其力的意蘊加持,讓零落的詩意,經由不同命名狀態(tài)下的修復和詮釋。
文學是群山之中的事業(yè),伴隨對張映姝的深入閱讀,我認為,她自覺探索的是一種別開生面上的“詩經”寫作,一種具有本我精神自贖感的詩性探究,展現(xiàn)了寫作的純正意味。與其說她在觀察植物,不如說她把“野外”搬進了“居室”,把“純質”帶進了“血液”,無論后工業(yè)化的現(xiàn)實對心靈的沖擊有多大,但一個詩人如果保有“名花傾國兩相歡”的悅美,像李白一樣“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的氣度,把對花草的詩意轉化為高潔的心境,從而保持“清我”的一貫立場,就會美不勝收。
耽于植物書寫的張映姝,在執(zhí)著精進,她從容于草木經到心靈史之間的關鍵是,有一顆“護生”的心。
責任編輯 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