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六)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前蘇聯(lián)作家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一部長篇小說，于1933年寫成。

小說通過記敘保爾·柯察金的成長經(jīng)歷，告訴我們：一個人只有在革命的艱難困苦中戰(zhàn)勝敵人、戰(zhàn)勝自己，只有把自己的追求和祖國、人民的利益聯(lián)系在一起，才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才會成長為鋼鐵戰(zhàn)士。

紅軍步步緊逼，不斷向大頭目佩特留拉的部隊發(fā)動進(jìn)攻。

戈盧勃團(tuán)被調(diào)去了前線。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衛(wèi)部隊和警備司令部。

人們又走動起來。猶太居民利用這暫時的平靜，掩埋了被殺的親人。猶太居民區(qū)的那些小屋里又出現(xiàn)了生機。

寂靜的夜晚，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槍炮聲。戰(zhàn)斗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進(jìn)行。

鐵路工人都離開了車站，到四鄉(xiāng)去找活干。

中學(xué)關(guān)門了。

城里宣布了戒嚴(yán)。

這是一個黑沉沉的、陰郁的夜。

烏云猶如騰起的團(tuán)團(tuán)濃煙，在昏暗的天空緩慢浮動，靠近一座佛塔，用濃重的煙霧把它遮掩起來。佛塔變得模糊了，仿佛抹上了一層污泥，而逼近的烏云仍在不斷給它著色，越著越深?；椟S的月亮發(fā)出微微顫抖的光，也沉沒在烏云之中，如同掉進(jìn)了黑色的染缸。

在這樣的時刻，即使你把眼睛睜得滴溜圓，也難以穿越這重重夜幕。于是人們只好像瞎子一樣走路，張開手去摸，伸出腳去探，而且隨時都有跌進(jìn)壕溝、摔得頭破血流的危險。

在這樣的時刻，一個人鬼迷心竅地邁出家門，到大街上去亂跑，結(jié)果頭破血流的事還少得了嗎？更何況又是在一九一九年四月這樣的歲月，腦袋或者身上讓子彈鉆個把窟窿，嘴里讓鐵槍托敲落幾顆牙齒，本來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小市民都知道，這種時候得坐在家里，最好也別點燈。燈可是個惹禍的貨色。這不，有人不是不請自到，奔燈光去了？

真是，硬是自個兒給自個兒找麻煩。屋里黑洞洞的，才最保險。

要是有人耐不得寂寞，非要出門，那就讓他去好了。確實有那么一些人，沒個老實的時候。那好，悉聽尊便吧。

這跟小市民有什么相干？小市民才不出去亂跑呢。放心好了，絕不會出去的。

可就是在這樣一個深夜，卻有一個人匆匆地在街上行走。

他的雙腳不時地陷進(jìn)泥里，遇到特別難走的地方，嘴里罵罵咧咧地吐出幾句臟話。

他走到柯察金家的小屋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框。沒有人應(yīng)聲。他又敲了敲，比第一次更響些，也更堅決些。

保爾正在做夢。他夢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用機槍對著他，他想逃，可是又無處可逃。那挺機槍發(fā)出了可怕的響聲。

外面還在固執(zhí)地敲著窗子，震得玻璃直響。

保爾跳下床，走到窗前，想看看是誰在敲。但是，外面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誰。

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母親到他姐姐家去了。他姐夫在一家糖廠開機器。阿爾焦姆在鄰近的村子里當(dāng)鐵匠，靠掄大錘掙飯吃。

敲窗的人一定是阿爾焦姆。

保爾決定打開窗子。

“誰？”他朝人影問了一聲。

窗外的人影晃了一下，用壓低了的聲音說：“是我，朱赫來?！?/p>

接著，他兩手按住窗臺，縱身一跳。

“我到你家借宿來了，小弟弟，行嗎？”他小聲地問。

“當(dāng)然行，那還用說！”保爾友好地回答，“你就從窗口爬進(jìn)來吧?！?/p>

朱赫來粗壯的身體從窗口擠了進(jìn)來。

他隨手關(guān)好窗戶，但是沒有立刻離開那里。

他站在窗旁，傾聽著窗外有沒有動靜。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照亮了大路。他仔細(xì)觀察了路上的情形，然后才轉(zhuǎn)過身來，對保爾說：“咱們會把你母親吵醒嗎？她大概睡了吧？”

保爾告訴他，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水兵朱赫來這才放心，提高了嗓音說：“小弟弟，那幫吃人的野獸正任到處抓我。為了車站上最近發(fā)生的事，他們要找我算賬。虐殺猶太人的時候，要是大伙心再齊點，本來可以給那幫灰狗子一點厲害看的?？墒侨藗冞€沒有下火海的決心，所以沒有干成。現(xiàn)在敵人正盯著我，已經(jīng)兩次設(shè)埋伏要抓我了。今天差點給逮住。剛才，我正回住處，當(dāng)然啦，是從后門走的。走到板棚旁邊一瞧，有個家伙藏在院子里，身子緊貼大樹，可是刺刀露在外面，讓我看見了。不用說，我轉(zhuǎn)身就跑。這不一直跑到你家來了。小弟弟，我打算在你家拋錨，停幾天船。你不反對吧？行。那就好了！”

朱赫來吭哧著，脫下那雙沾滿泥的靴子。

朱赫來的到來使保爾十分高興。最近發(fā)電廠停工，他一個人待在家里，冷冷清清的，覺得非常無聊。

兩個人躺到床上。保爾馬上就入睡了，朱赫來卻一直在抽煙。后來，他又從床上起來，光著腳走到窗前，朝街上看了很久，才回到床上。他已經(jīng)十分疲倦，躺下就睡著了。他的一只手伸到枕頭底下，按在沉甸甸的手槍上，槍柄被焐得暖烘烘的。

朱赫來突然深夜到保爾家借宿，同保爾一起住了八天，這件事成了保爾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保爾第一次從水兵朱赫來嘴里聽到這么多重要的、令人激動的新鮮道理。這八天對年輕鍋爐工的成長有著決定性的作用。

水兵朱赫來已經(jīng)兩次遇險，他像關(guān)進(jìn)鐵籠的猛獸一樣，暫時待在這問小屋里。他對打著藍(lán)黃旗蹂躪烏克蘭大地的匪幫充滿了仇恨?，F(xiàn)在他就利用這段迫不得已而閑著的時間把滿腔怒火和憎恨都傳給如饑似渴地聽他講話的保爾。

朱赫來講得鮮明生動，通俗易懂。他對一切問題都有明確的認(rèn)識。他堅信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確的。保爾從他那里懂得了，那一大堆名稱好聽的黨派，什么社會革命黨、社會民主黨、波蘭社會黨等原來都是工人階級的兇惡敵人;只有一個政黨是不屈不撓地同所有財主作斗爭的革命黨，這就是布爾什維克黨。

以前保爾總是被這些名稱弄得糊里糊涂的。

費奧多爾·朱赫來，這位健壯有力的革命戰(zhàn)士，久經(jīng)狂風(fēng)巨浪的波羅的海艦隊水兵，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堅強的布爾什維克，對年輕的鍋爐工保爾講述著嚴(yán)峻的生活真理。保爾兩眼緊緊地盯著他，聽得入了神。

“小弟弟，我小時候跟你差不多，”朱赫來說，“渾身是勁，總想反抗，就是不知道力氣往哪兒使。我家里很窮。一看見財主家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小少爺，我就恨得牙癢癢的。我常常狠勁揍他們。可是有什么用呢，過后還得挨爸爸一頓痛打。單槍匹馬地干，改變不了這個世道。保夫魯沙，你完全可以成為工人階級的好戰(zhàn)士，一切條件你都有，只是年紀(jì)還小了點，階級斗爭的道理，你還不大明白。小弟弟，我看你挺有出息，所以想跟你說說應(yīng)該走什么路。我最討厭那些膽小怕事、低聲下氣的家伙。現(xiàn)在全世界都燃起了烈火。奴隸們起來造反了，要把舊世界沉到海里去。但是，干這種事需要的是勇敢堅強的階級弟兄，而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需要的是堅決斗爭的鋼鐵戰(zhàn)士，而不是戰(zhàn)斗一打響就像蟑螂躲亮光那樣鉆墻縫的軟骨頭?！?/p>

朱赫來緊握拳頭，有力地捶了一下桌子。

他站起身來，兩手插在衣袋里，皺著眉頭在屋里走來走去。

朱赫來閑得太難受了。他后悔不該留在這個倒霉的小城里。他認(rèn)為再待下去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所以，毅然決定穿過火線去找紅軍的部隊。

城里還有一個九個人的黨組織，可以繼續(xù)工作。

“沒有我，他們照樣可以干下去。我可不能再在這兒閑待著。已經(jīng)浪費了十個月，夠了?！敝旌諄砩鷼獾叵?。

“費奧多爾，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保爾問他。

朱赫來站起來，把手插在衣袋里。他一時沒有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我想你一定是個布爾什維克，要不就是個共產(chǎn)黨?！北柕吐暬卮?。

朱赫來哈哈大笑起來，逗樂似的拍拍被藍(lán)白條水手衫緊箍著的寬胸脯。

“小弟弟，這是明擺著的事。不過布爾什維克就是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就是布爾什維克，這也是明擺著的事，”他接著嚴(yán)肅地說，“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就應(yīng)當(dāng)記?。阂悄悴辉敢馑麄冋牢?，那你不論在什么地方，不論對什么人，都不能泄漏這件事。懂嗎？”

“我懂?！北枅远ǖ鼗卮稹?/p>

這時，從院子里突然傳來了說話聲，沒有敲門，人就進(jìn)來了。朱赫來急忙把手伸到衣袋里，但是立刻又抽了出來。進(jìn)來的是謝廖沙，他頭上纏著繃帶，臉色蒼白，比以前瘦了。瓦莉亞和克利姆卡跟在他后面。

“你好，小鬼頭！”謝廖沙笑著把手伸給保爾，“我們?nèi)齻€一道來看你。瓦莉亞不讓我一個人來，不放心?？死房ㄓ植环磐呃騺喴粋€人來，也是不放心。別看他一腦袋紅毛，傻呵呵的，活像馬戲團(tuán)的小丑，倒還懂點好歹，知道讓一個人獨自到那兒去有危險?！?/p>

瓦莉亞笑著捂住謝廖沙的嘴，說：“盡胡扯！今天他一直跟克利姆卡過不去?！?/p>

克利姆卡憨厚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對病人只能將就點了。腦瓜子挨了一刀，難怪要胡說八道?！?/p>

大家都笑了。

謝廖沙還沒有完全復(fù)原，就靠在保爾的床上。朋友們隨即熱烈地交談起來。謝廖沙一向高高興興，有說有笑，今天卻顯得沉靜、抑郁，他把佩特留拉匪兵砍傷他的經(jīng)過告訴了朱赫來。

朱赫來對來看保爾的這三個青年都很了解。他到勃魯扎克家去過多次。他喜歡這些青年。在斗爭的漩渦中，他們雖然還沒有找到應(yīng)該走的道路，但是卻已經(jīng)鮮明地表現(xiàn)出他們的階級意識。朱赫來認(rèn)真地聽這些年輕人講，他們每個人怎樣把猶太人藏在自己家里，幫助他們躲過虐猶暴行。這天晚上，朱赫來也給青年們講了許多關(guān)于布爾什維克和列寧的事情，幫助他們認(rèn)識當(dāng)前發(fā)生的種種事件。

保爾把客人送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

朱赫來每天傍晚出去，深夜才回來。他正忙著在離開之前同留在城里的同志們商量今后的工作。

有一天，朱赫來一夜沒有回來。保爾早上醒來，看見床鋪還空著。

保爾模糊地預(yù)感到出了什么事情，慌忙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鎖好屋門，把鑰匙藏在約定的地方，就去找克利姆卡，想打聽朱赫來的消息?？死房ǖ哪赣H是一個大臉盤、生著麻子的矮胖婦女，正在洗衣服。保爾問她知道不知道朱赫來在什么地方，她沒好氣地說：“怎么，我沒事干，專給你看著朱赫來的？就是為了這個家伙，佐祖利哈家給翻了個底朝天。你找他干什么？你們湊在一起倒真是好搭檔，克利姆卡、你……”她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搓著衣服。

克利姆卡的母親一向就是嘴皮子厲害，愛嘮叨。

保爾從克利姆卡家出來，又去找謝廖沙。他把自己擔(dān)心的事告訴了他。瓦莉亞在一旁插嘴說：“你擔(dān)什么心呢？他也許在熟人家里住下了?！笨墒撬恼Z氣并不怎么自信。

保爾打算走了。瓦莉亞知道，保爾這幾天在餓肚子，將家里能賣的東西全賣掉換吃的了，再也沒有什么可賣的。她強迫保爾留下吃飯，否則便不再和他好。保爾也確實感到饑腸轆轆，于是留下飽餐了一頓。

保爾走近家門的時候，滿心希望能在屋里看到朱赫來。

但是，屋門還是緊鎖著。他心情沉重地站住了，真不愿走進(jìn)這間空屋子。

他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左思右想，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推著他向板棚走去。他撥開蜘蛛網(wǎng)，把手伸到棚頂下面，從那個秘密的角落里掏出一支用破布包著的沉重的曼利赫爾手槍。

保爾從板棚出來，朝車站走去?？诖镅b著那支沉甸甸的手槍，他心里有些緊張。

在車站上也沒有打聽到朱赫來的下落。回來的路上，剛好經(jīng)過林務(wù)官家那熟悉的花園，他放慢了腳步，懷著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希望，瞧著房子的窗戶。但是花園里和房子里都沒有人。走過去之后，他又回頭朝花園的小徑看了一眼。只見遍地都是去年的枯葉，整個花園顯得十分荒涼。顯然，那位愛護(hù)花草的主人已經(jīng)好久沒有侍弄過這座花園了。古老的大房子、冷落而又空蕩的景象更增添了保爾的愁思。

他和冬妮亞最后一次拌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這是一個月以前突然發(fā)生的事。

保爾兩手插在衣袋里，朝城里走去，一面回憶著他和冬妮亞爭吵的經(jīng)過。

那天，他和冬妮亞偶然在路上相遇。冬妮亞邀他到家里去玩。

“我爸和我媽就要到博利尚斯基家去參加命名禮。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保夫魯沙，你來吧，咱們一起讀列奧尼德·安德列耶夫的《薩什卡·日古廖夫》。這本小說很有意思。我已經(jīng)看過了，非常愿意和你一起再讀一遍。晚上你來，咱們一定可以過得很愉快。你來嗎？”

一頂小白帽緊緊扣住她那濃密的栗色頭發(fā)，帽子下面的那雙大眼睛期待地望著保爾。

“我一定來?！?/p>

他們分手了。

保爾急忙去上班。一想到他要和冬妮亞在一起度過整整一個晚上，爐火都顯得分外明亮，木柴的噼啪聲也似乎格外歡暢。

當(dāng)天黃昏，冬妮亞聽到他的敲門聲，親自跑來打開寬大的正門。她有點抱歉地說：‘‘我來了幾個客人。保夫魯沙，我沒想到他們會來，不過你可不許走?！?/p>

保爾轉(zhuǎn)身想走，但是冬妮亞拉住他的袖子，說：“進(jìn)來吧。讓他們跟你認(rèn)識認(rèn)識也有好處?！闭f著，就用一只手挽著他，穿過飯廳，把他帶到自己的住室。

一進(jìn)屋，她就微笑著對在座的幾個年輕人說：“你們不認(rèn)識吧？這是我的朋友保爾·柯察金。”

房間里的小桌子周圍坐著三個人：一個是莉莎·蘇哈里科，她是個漂亮的中學(xué)生，膚色微黑，生著一張任性的小嘴，梳著風(fēng)流的發(fā)式;另一個是保爾沒有見過的青年，他穿著整潔的黑外衣，細(xì)高個子，油光光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一雙灰眼睛現(xiàn)出寂寞憂郁的神情;第三個人坐在他們兩個人中間，穿著非常時髦的中學(xué)制服，他就是維克托·列辛斯基。冬妮亞推開門的時候，保爾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維克托也立刻認(rèn)出了保爾，他詫異地?fù)P起尖細(xì)的眉毛。

保爾在門口一聲不響地站了幾秒鐘，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盯著維克托。冬妮亞急于打破這種令人難堪的僵局，一邊請保爾進(jìn)屋，一邊對莉莎說：“來，給你介紹一下?！?/p>

莉莎好奇地打量著保爾，欠了欠身子。

保爾一個急轉(zhuǎn)身，大步穿過半明半暗的飯廳，朝大門走去。冬妮亞一直追到臺階上才趕上他。她兩手抓住保爾的肩膀，激動地說：“你為什么要走呢？我是有意叫他們跟你見見面的。”

但是保爾把她的手從肩上推開，不客氣地說：“用不著拿我在這些廢物跟前展覽。我跟這幫家伙坐不到一塊。也許你覺得他們可愛，可是我恨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你的朋友，早知道這樣，我是決不會來的。”

冬妮亞壓住心頭的火氣，打斷他的話頭，說：“誰給你的權(quán)利這樣對我說話？我可是從來沒問過你你跟誰交朋友，誰常到你家去。”

保爾走下臺階，進(jìn)入花園，一邊走，一邊斬釘截鐵地說：“那就讓他們來好了，我反正是不來了。”說完，就朝柵欄門跑去。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到冬妮亞。在發(fā)生虐猶暴行期間，保爾和電工一道忙著在發(fā)電廠藏匿猶太人家屬，把這次口角忘掉了。但是今天，他卻又很想見到冬妮亞。

朱赫來失蹤了，家里等待著保爾的是孤獨寂寞，一想到這里，他的心情就特別沉重。春天化凍以后，公路上的泥濘還沒有全干，車轍里滿是褐色的泥漿。整個公路像一條灰色的帶子，拐到右邊去了。

緊挨著路邊的是一座難看的房子，墻皮已經(jīng)剝落，像長滿疥癬一樣。公路拐過這所房子，分成了兩股岔道。

公路的十字路口上有一個廢棄的售貨亭，門板已經(jīng)毀壞，“出售礦泉水”的招牌倒掛著。就在這個破售貨亭的旁邊，維克托正在同莉莎告別。

他久久握著莉莎的手，情意纏綿地看著她的眼睛，問：“您來嗎？您不會騙我吧？”

莉莎賣弄風(fēng)情地回答：“來，我一定來。您等我好了。”

臨別的時候，莉莎用那雙懶洋洋的脈脈含情的棕色眼睛又對他眨了一下。

莉莎剛走出十來步，就看見兩個人從拐角后面走出來，上了大路。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矮壯的、寬肩膀的工人，他敞著上衣，露出里面的水手衫，黑色的帽子低低地壓住前額，一只眼睛又青又腫。

這個工人穿著一雙短筒黃皮靴，腿略微有點彎屈，堅定地朝前走著。

在他后面約三步遠(yuǎn)，是一個穿灰軍裝的佩特留拉匪兵，腰帶上掛著兩盒子彈，刺刀尖幾乎抵著前面那個人的后背。

毛茸茸的皮帽下面，一雙瞇縫著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被捕者的后腦勺。他那給馬合煙熏黃了的胡子朝兩邊翹著。

莉莎稍微放慢了腳步，走到公路的另一邊。這時，保爾在她的后面也走上了公路。

當(dāng)他向右轉(zhuǎn)，往家走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人。

他馬上認(rèn)出了走在前面的是朱赫來。他的兩只腳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再也挪不動了。

“怪不得他沒回家呢！”

朱赫來越走越近了。保爾的心猛烈地跳動著。各種想法一個接一個地涌上心頭，簡直理不出個頭緒來。時間太緊迫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有一點是清楚的：朱赫來這下子完了！

他瞧著他們走過來，心里亂騰騰的，不知道怎樣辦才好。

“怎么辦？”

在最后一分鐘，他才驟然想起口袋里的手槍。等他們走過去，朝這個端槍的家伙背后放一槍，朱赫來就能得救。一瞬間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之后，他的思緒立即變得清晰了。他緊緊地咬著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朱赫來還對他說過：“干這種事，需要的是勇敢堅強的階級弟兄……”

保爾迅速地朝后面瞥了一眼。通往城里的大路上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前面的路上，有一個穿春季短大衣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走著。她不會礙事的。十字路口另一側(cè)路上的情況，他看不見。只是在遠(yuǎn)處通向車站的路上有幾個人影。

保爾走到公路邊上。當(dāng)他們相距只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朱赫來也看見了保爾。

朱赫來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了看他，兩道濃眉微微一顫，他認(rèn)出了保爾，感到很意外，一下子愣住了。于是刺刀尖立刻杵著了他的后背。

“喂，快走，再磨蹭我就給你兩槍托！”押送兵用刺耳的假嗓子尖聲吆喝著。

朱赫來加快了腳步。他很想對保爾說幾句話，但是忍住了，只是揮了揮手，像打招呼似的。

保爾怕引起黃胡子匪兵的疑心，趕緊背過身，讓朱赫來走過去，好像他對這兩個人毫不在意似的。

就在這時，他的腦子里突然又鉆出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要是我這一槍打偏了，子彈說不定會打中朱赫來……”

那個佩特留拉匪兵已經(jīng)走到他身旁了，事到臨頭，難道還能多想嗎？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是這樣：當(dāng)黃胡子押送兵走到保爾跟前的時候，保爾猛然向他撲去，抓住他的步槍，狠命向下壓。

刺刀啪嗒一聲碰在石頭路面上。

佩特留拉匪兵沒有想到會有人襲擊，愣了一下。他立刻盡全力往回奪槍。保爾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槍上，死也不松手。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在石頭上，蹦起來，落到路旁的壕溝里去了。

朱赫來聽到槍聲，往旁邊一閃，回過頭來，看見押送兵正狂怒地從保爾手里往回奪槍。那家伙轉(zhuǎn)著槍身，扭絞著少年的雙手。但是保爾還是緊緊抓住不放。押送兵簡直氣瘋了，猛一使勁，把保爾摔倒在地。就是這樣，槍還是沒有被他奪走。保爾摔倒的時候，就勢把那個押送兵也拖倒了。在這樣的關(guān)頭，簡直沒有什么力量能叫保爾撒開手里的武器。

朱赫來兩個箭步躥到他們跟前，他掄起拳頭朝押送兵的頭上打去。緊接著，那個家伙的臉上又挨了兩下鉛一樣沉重的打擊。他松手放開躺在地上的保爾，像一只裝滿糧食的口袋被他滾進(jìn)了壕溝。

還是那雙強有力的手，把保爾從地上扶了起來。

維克托已經(jīng)從十字路口走出了一百多步。他一邊走，一邊用口哨輕聲吹著《美人的心朝三暮四》。他仍然在回味剛才同莉莎見面的情景，她還答應(yīng)明天到那座廢棄的磚廠里去會面，他不禁飄飄然起來。

在追逐女性的中學(xué)生中間有一種傳言，說莉莎是一個對談情說愛滿不在乎的姑娘。

厚顏無恥而又驕傲自負(fù)的謝苗·扎利瓦諾夫有一次就告訴過維克托，說他已經(jīng)得到了莉莎。維克托并不完全相信這家伙的話，但是，莉莎畢竟是一個有魅力的人，所以，他決意明天證實一下。

他的思路突然給打斷了。迎面過來兩個佩特留拉匪兵，維克托閃到一旁給他們讓路。一個匪兵騎著一匹禿尾巴馬，手里晃蕩著帆布水桶。另一個匪兵穿著一件緊腰長外套和一條肥大的藍(lán)褲子，一只手拉著騎馬人的褲腿，興致勃勃地講著什么。

維克托讓這兩個人過去以后，正要繼續(xù)往前走，公路上突然有槍聲。他停住了腳步，回頭一看，騎馬的士兵一抖韁繩，朝槍響的地方馳去。另一個則提著馬刀，跟在后面跑。

維克托也跟著他們跑過去。當(dāng)他快跑到公路的時候，又聽到一聲槍響。騎馬的士兵驚慌地從拐角后面沖出來，差點撞在維克托身上。他又用腳踢，又用帆布水桶打，催著馬快跑。跑到第一所住房，一進(jìn)大門就朝院子里的人大喊：“弟兄們，快拿槍，咱們的人被人打死了！”

立刻有幾個人一邊扳動槍機，—邊從院子里沖出來。

他們把維克托抓住了。

公路上已經(jīng)捉了好幾個人。其中有維克托和莉莎。莉莎是作為見證人被扣留的。

當(dāng)朱赫來和保爾從莉莎身旁跑過去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呆呆地站住了。她認(rèn)出襲擊押送兵的竟是前些日子冬妮亞打算向她介紹的那個少年。

他們兩人相繼翻過了一家院子的柵欄。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騎兵沖上了公路，他發(fā)現(xiàn)了拿著步槍逃跑的朱赫來和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來的押送兵，就立即驅(qū)馬向柵欄這邊撲來。

朱赫來回身朝他放了一槍，嚇得他掉頭就跑。

押送兵吃力地抖動著被打破的嘴唇，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

“你這個笨蛋，讓犯人從眼皮底下跑了！這回不打你屁股才怪，少不了二十五通條?！?/p>

押送兵惡狠狠地頂了他一句：“我看就你聰明！從眼皮底下跑了，是我放的嗎？誰知道哪兒蹦出來那么一個狗崽子，像瘋了一樣撲到我的身上？”

莉莎也受到了盤問。她講的和押送兵一樣，只是沒有說她認(rèn)識襲擊押送兵的那個少年。抓來的人都被帶到了警備司令部。

直到晚上，警備司令才下令釋放他們。

警備司令甚至要親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謝絕了。他酒氣熏人，要送她回家，顯然是不懷好意的。

后來由維克托陪她回家去。

從這里到火車站有很長一段路。維克托挽著莉莎的手，心里為這件偶然發(fā)生的事情感到樂滋滋的。

快要到家的時候，莉莎問他：“您知道救走犯人的是誰嗎？”

“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

“您還記得那天晚上冬妮亞要給咱們介紹的那個小伙子嗎？”

維克托停住了腳步。

“您說的是保爾·柯察金？”他驚奇地問。

“是的，他好像是姓柯察金。您還記得嗎，那天他多么古怪，轉(zhuǎn)身就走了？沒錯，就是他?！?/p>

維克托站在那里呆住了。

“您沒認(rèn)錯人吧？”他又問莉莎。

“不會錯的。他的相貌我記得很清楚?！?/p>

“那您怎么不向警備司令告發(fā)呢？”

莉莎氣憤地說：“您以為我能干出這種卑鄙的事情來嗎？”

“怎么是卑鄙呢？告發(fā)一個襲擊押送兵的人，您認(rèn)為就是卑鄙？”

“那么照您說這倒是高尚的了？您把他們干的那些事都忘記了？您難道不知道學(xué)校里有多少猶太孤兒？您還讓我去告發(fā)柯察金？謝謝您，我可真沒想到?！?/p>

維克托想不到她會這樣回答。他并不打算同莉莎爭吵，所以就盡量把話題岔開。

“您別生氣，莉莎，我是說著玩的。我不知道您竟會這樣認(rèn)真?！?/p>

“您這個玩笑開得可不怎么好?！崩蛏淅涞卣f。

在莉莎家門口分手的時候，維克托問：“莉莎，您明天來嗎？

他得到的是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再說吧?！?/p>

在回城的路上，維克托在心里思量著：“好嘛，小姐，您盡可以認(rèn)為這是卑鄙的，我可有我的看法。當(dāng)然嘍，誰放跑了誰，跟我都不相干?！?/p>

他，列辛斯基，一個波蘭的世襲貴族，對沖突的雙方都十分厭惡。反正波蘭軍隊很快就要開來。到了那個時候，一定會建立一個真正的政權(quán)——正牌的波蘭貴族政權(quán)，眼下，既然有干掉柯察金這個壞蛋的好機會，他當(dāng)然也不必錯過。他們會馬上把他的腦袋給揪下來的。

維克托一家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這座小城里。他寄居在姨母家，他的姨父是糖廠的副經(jīng)理。維克托的父親西吉茲蒙德·列辛斯基在華沙身居要職，母親和涅莉早就跟著父親到華沙去了。

維克托來到警備司令部，走進(jìn)了敞開的大門。

過了一會兒，他領(lǐng)著四名佩特留拉匪兵向柯察金家走去。

他指著那個有燈光的窗戶，低聲說：“就是這兒?！比缓?，轉(zhuǎn)身問他身旁的哥薩克少尉：“我可以走了嗎？”

“您請便吧，我們自己能對付。謝謝您靜忙。”

維克托急忙邁開大步，順著人行道走了。

保爾的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進(jìn)了一間黑屋子，伸出的兩只手撞在墻壁上。他摸來摸去，摸到一個木板床似的東西，坐了下來。他受盡了折磨和毒打，心情十分沉重。

保爾完全沒有想到會被捕?！芭逄亓衾送皆趺磿赖哪兀繅焊鶅簺]人看見我呀！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朱赫來在哪兒呢？”

保爾是在克利姆卡家同水兵朱赫來分手的。他又去看了謝廖沙，朱赫來就留在克利姆卡家，好等天黑后混出城去。

“幸虧我把手槍藏到老鴰窩里去了，”保爾想，“要是讓他們翻到，我就沒命了。但是，他們怎么知道是我呢？”這個問題叫他傷透了腦筋，就是找不到答案。

佩特留拉匪徒并沒有從柯察金家里翻到什么有用的東西。衣服和手風(fēng)琴被哥哥拿到鄉(xiāng)下去了。媽媽也帶走了她的小箱子。匪兵們翻遍各個角落，撈到的東西卻少得可憐。

然而，從家里到司令部這一路上的遭遇，保爾卻是永遠(yuǎn)也忘不了的。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天空布滿了烏云。匪兵們推搡他，從背后或兩側(cè)對他不停地拳打腳踢，毫不留情。

保爾昏昏沉沉地向前走著。

門外有人在談話。司令部的警衛(wèi)就住在外間屋。屋門下邊透進(jìn)一條明亮的光線。保爾站起身來，扶著墻壁，摸索著在屋里走了一圈。在板床對面，他摸到了一個窗戶，上面安著結(jié)實的參差不齊的鐵欄桿。用手搖了一下——紋絲不動?？礃幼舆@里以前是個倉庫。

他又摸到門口，停下來聽了聽動靜。然后，輕輕地推了一下門把手。門討厭地吱呀了一聲。

“真是活見鬼！”保爾罵了一句。

從打開的門縫里，他看見床沿上有兩只腳，十個腳趾叉開著，皮膚很粗糙。他又輕輕地推了一下門把手，門又毫不留情地尖叫起來。一個睡眼惺忪、頭發(fā)蓬亂的家伙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用五個手指頭惡狠狠地?fù)现鷿M虱子的腦袋，懶洋洋地扯著單調(diào)的嗓音破口大罵起來。罵過一通之后，摸了一下放在床頭的步槍，有氣無力地吆喝說：“把門關(guān)上！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爾掩上門，外面房間里響起了一陣狂笑聲。

這一夜保爾翻來覆去想了許多。他柯察金第一次參加斗爭，就這么不順利，剛剛邁出第一步，就像老鼠一樣讓人家捉住，關(guān)在籠子里了。

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寧地打起瞌睡來。這時候，母親的形象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她面孔瘦削，滿臉皺紋，那雙眼睛是多么熟悉、多么慈祥??！他想：“幸虧媽不在家，少受點罪?！?/p>

從窗口透進(jìn)來的光線照在地上，映出一個灰色的方塊。

黑暗在逐漸退卻，黎明已經(jīng)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