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明小傳》考辨

鮑宇星 丁富生

【摘要】 清朝初期馬骕所撰《左丘明小傳》可謂是2500年來唯一一篇關(guān)于左丘明的傳記文字。全文內(nèi)容基本上是摘抄、拼湊了孫丘堂《左傳精舍志》、班固《漢書》、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韋昭《國語解敘》、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歐陽修等《新唐書》、鄭樵《六經(jīng)奧義》、朱熹《朱子語類》、張燧《千百年眼》等著作的觀點、話語而成。馬骕的“述而不作”是有其實際原因的。

【關(guān)鍵詞】 馬骕;《左丘明小傳》;成因

【中圖分類號】K12 ?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3-0032-02

《四庫提要》記載：“《左傳事緯》十二卷、《附錄》八卷（山東巡撫采進本）。國朝馬骕撰。骕字驄御，又字宛斯，鄒平人。順治己亥進士，官淮安府推官，終于靈璧縣知縣。是書取《左傳》事類，分為百有八篇，篇加論斷。首載晉杜預(yù)、唐孔穎達(dá)《序》《論》及自作《丘明小傳》一卷、《辨例》三卷、《圖表》一卷、《覽左隨筆》一卷、《名氏譜》一卷、《左傳字奇》一卷，合《事緯》為二十卷?！薄端膸烊珪そ?jīng)部·〈左傳事緯〉前集（卷一）》著錄了《左丘明小傳》。馬骕“自作《丘明小傳》一卷”全文如下（文中序號為下文論述方便所加）：

左丘明小傳

左丘明，魯人，或曰楚左史倚相之后也。為魯太史。受經(jīng)于孔子。①時周室衰?，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物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厯數(shù)，藉朝聘以定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洞呵铩匪H損大人當(dāng)世君臣，有權(quán)威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②又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訖于魯?shù)恐\，無不備載，以為《國語》。其文不主于《經(jīng)》，故號曰《春秋外傳》云。③魯侯欲以孔子為司徒，將召三桓議之。乃謂左丘明。丘明曰：“臣丘其圣人與。夫圣人在政，過者離位焉。君雖欲謀，其將弗合乎？”魯侯曰：“吾子奚以知之？”丘明曰：“周人有愛裘而好珍饈，欲為千金之裘而與狐謀其皮，欲為少牢之珍而與羊謀其羞。言未卒，狐相與逃于重丘之下，羊相與藏于深林之中。故周人五年不制一裘，十年不足一牢。何者？周人之謀失矣。今君欲以孔丘為司徒，召三桓而議之，亦與狐謀裘、與羊謀羞也。”于是，魯侯遂不與三桓謀，而召孔子為司徒。愚按狐羊之喻，類戰(zhàn)國策士之言，而孔子之為司徒，不見于《家語》及《太史公書》，無乃后世之所附益，當(dāng)時未必有其事與？④或曰“丘明、孔子以前賢人，⑤孔子所引率前世人，如老彭、伯夷之類?！庇帧蹲髠鳌贰秶Z》屬綴不倫，似非一人所為。⑥傳《春秋》者，疑楚人左史倚相之后，故載楚事特詳，多無經(jīng)之傳，此其證也。其說頗乖戾不可考。據(jù)夫孔子所稱淵騫之流，豈非及門之士？馬遷謂魯君子左丘明作《傳》，又謂“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且內(nèi)外傳雜采異文，若齊晉大國，亦皆有無經(jīng)之傳，何必楚人之所作哉！自左氏既沒，二百余年，⑦經(jīng)既遭焚，書亦廢滅。及魯共王壞孔子舊宅，于壁中得古文逸《禮》三十九篇、《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xiàn)之，遭巫蠱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fā)。⑧漢武帝時，河間獻(xiàn)《左氏》及古文《周官》。光武之世，議立《左氏》學(xué)，公羊之徒上書詆《左氏》，《左氏》之學(xué)不立。成帝時，劉歆挍秘書，見府中《左氏傳》，大好之。引《傳》釋《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以為左氏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孔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二弟子后，傳聞之與親見，其詳略不同。歆數(shù)以問向，向不能非也。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列于學(xué)宮。哀帝令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諸儒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于太常博士，責(zé)譲之。和帝元興中，鄭興父子及歆創(chuàng)通大義奏上，左氏始立學(xué)宮。自此以后，《左氏》顯而二傳?矣。今觀《左氏》一書，條例文辭，無不燦然明備;而《公》《穀》穿鑿徃徃，自生抵牾，優(yōu)劣昭然。奈何漢儒聚訟紛紛，久而后定。豈古文之隱顯有時，圣賢之大業(yè)諒亦終不可晦爾！

馬骕（1621—1673）是清代前期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流傳至今的兩部重要史著是《左傳事緯》和《繹史》?！蹲笄鹈餍鳌冯m被認(rèn)定為馬骕所作，但考察全文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這篇傳記完全是馬骕摘抄、拼湊了孫丘堂《左傳精舍志》、班固《漢書》、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韋昭《國語解敘》、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歐陽修等《新唐書》、鄭樵《六經(jīng)奧義》、朱熹《朱子語類》、張燧《千百年眼》等著作的觀點、話語而成。

上引《左丘明小傳》第①部分語句出自班固《漢書·藝文志》：“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xiàn)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贼斨芄畤Y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洞呵铩匪H損大人當(dāng)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

第②部分語句出自班固韋昭《國語解敘·序》：“復(fù)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迄魯?shù)?、智伯之謀，以為《國語》。其文不止于經(jīng)，故號曰《外傳》?！?/p>

第③部分語句出自孫丘堂《左傳精舍志·薦圣圖》：“魯侯欲以孔子為司徒，將召三桓議之，乃謂左丘明，左丘明曰：‘孔丘，其圣人歟，夫圣人在政，過者離位焉。君雖欲謀，其將弗合乎！’魯侯曰：‘吾子奚以知之？’左丘明曰：‘周人有愛裘而好珍饈，欲為千金之裘，而與狐謀其皮，欲為少牢之珍而與羊謀其羞。言末卒，狐相與逃于重邱之下，羊相與藏于深林之中。故周人五年不制一裘，十年不足一牢，何者？周人之謀失矣。今君欲以孔丘為司徒，召三桓而議之，亦與狐謀裘與羊謀羞也?！谑?，魯侯遂不與三桓謀，即召孔子為司徒。”

第④部分語句出自鄭樵《六經(jīng)奧義》：“左丘明乃孔子以前賢人”。第⑤部分語句出自歐陽修等《新唐書·儒學(xué)下·啖助傳》：“孔子所引，率前世人老彭、伯夷等，類非同時;而言‘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丘明者，蓋如史佚、遲任者。又《左氏傳》《國語》，屬綴不倫，序事乖剌，非一人所為?！?/p>

第⑥部分語句出張燧《千百年眼》：“左氏傳《春秋》者非丘明，蓋有證矣?；蛞詾榱鶉鴷r人，或以為左史倚相之后，蓋以所載“虞不臘”等語，秦人始以十二月為臘月，又左氏所述楚事極詳，有無經(jīng)之傳，而無傳之經(jīng)，亦一證也?！?/p>

第⑦部分語句出自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和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篇，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xiàn)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脩，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fā)?！薄洞呵镒髠髡x》：“此經(jīng)既遭焚書而亦廢滅。及魯共王壞孔子舊宅，于壁中得古文逸《禮》有三十九篇，《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xiàn)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fā)?！?/p>

第⑧部分語句出自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漢武帝時，河間獻(xiàn)《左氏》及古文《周官》。光武之世，議立《左氏》學(xué)，公羊之徒上書訟《公羊》抵《左氏》，《左氏》之學(xué)不立。成帝時，劉歆校秘書，見府中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時丞相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傳。歆略從咸及丞相翟方進受，質(zhì)問大義。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xué)者傳訓(xùn)詁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釋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二弟子后，傳聞之與親見，其詳略不同。歆數(shù)以問向，向不能非也。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xué)官。哀帝令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諸儒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于大常博士，責(zé)讓之。和帝元興十一年，鄭興父子及歆創(chuàng)通大義奏上，《左氏》始得立學(xué)，遂行于世。至章帝時，賈逵上《春秋大義》四十條，以抵《公羊》《穀梁》，帝賜布五百匹。又與《左氏》作《長義》。至鄭康成，箴《左氏膏肓》，發(fā)《公羊墨守》，起《穀梁廢疾》。自此以后，二傳遂微，《左氏》學(xué)顯矣?！?/p>

馬骕是《左傳》研究大家，《左傳事緯》是《左傳》研究的扛鼎之作。《四庫全書總目》稱：“骕于《左氏》實能融會貫通，故所論具有條理，其圖表亦皆考證精詳?！痹谥浽摃鴷r亦稱其為“專門之學(xué)”。以馬骕見識和才學(xué)，作一篇《左丘明小傳》應(yīng)該可以對左丘明的生平、品格、思想、學(xué)術(shù)成就等做出比較全面、具體的描述、評價，而不像如上文所述說的“摘抄、拼湊”。其之所以這樣，也是有相應(yīng)的原因的：

其一，由于先秦及漢代文獻(xiàn)對左丘明的記載非常有限，就連左丘明氏字名情況問題長期以來，歷代學(xué)者也爭論不休、眾說紛紜。所以，馬骕在沒有充分的文獻(xiàn)資源和研究定論的情況下，對左丘明的生平只做了平時的敘述：“左丘明，魯人，或曰楚左史倚相之后也”。

其二，在對左丘明沒有新的認(rèn)識的情況下，馬骕引用了上述諸多史學(xué)大家、史學(xué)著作對《春秋》與“春秋三傳”的觀點的述說和評價，比較集中的呈獻(xiàn)了左丘明行事的概況，也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春秋》與“春秋三傳”的關(guān)系、《左傳》被尊崇的演化過程，雖說“保守”，但也“保險”。

當(dāng)代學(xué)者方渭泉在《左丘明生平與著作考辨》中指出：“太史公司馬遷《史記》有《孔子世家》與《仲尼弟子列傳》，卻無左丘明傳記，以致使后代關(guān)涉左丘明的生平行狀，若明，若暗，若存，若亡。兩千多年間幾于空闊迷茫，即使有些許談及，如兩千五百年來唯一一篇《左丘明小傳》（清人馬骕作），也多含千古聚訟，自然談不到是什么完善、系統(tǒng)的“左丘明傳”或“左丘明行狀?！被诖?，我們更可以理解馬骕將其對左丘明的“自作”定名為“小傳”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