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001
胡生又挨揍了。
盡管他挨揍不算新鮮事,但估計這次他爹媽下手十分狠,連海豚音都給弄出來了,聽得我眼皮直跳。
20世紀90年代的村落,鐘表并非家家戶戶的必備物。村民們對時間的掐算,大多來自太陽的起落,以及家里飼養(yǎng)的雞鴨鵝。
因牲畜們的生物鐘仿佛與生俱來,每逢清晨該出柵欄活動了,它們便會引頸抗議。等到傍晚該回巢的時候,它們又會發(fā)出慵懶的叫聲集體蹣跚而歸。
可自我有記憶以來,對時間的掐算,基本來自胡生挨打時的叫喚。
朝夕不倦的頻率,基本無例外。
別擔心,我和胡生并非爛俗的青梅竹馬。他是小舅舅的兒子,我的表弟。
在我出生伊始,我的父母便雙雙去到城市打工,將我扔給面嚴、心嚴的外婆。
不錯,我就是報紙上那種說出來滿是辛酸淚的留守兒童。
九歲前,我和外婆獨居在這座仿佛與世隔絕的村落,連去鎮(zhèn)上都得走好幾里路,才能抵達乘坐小客車的地方。我們花五毛錢上車,再繼續(xù)顛簸半小時。
亦因如此,我和外婆日常的吃穿用度并不怎么樣。
盡管我爸媽每月按時打回來一筆生活費用,可她老人家有哮喘,不適合走遠路,稍微有點錢,也找不到花的地方。
再說,外婆的愛好也不是吃。
她的胃不好,稍微吃一點就飽,還不能碰油膩的……她唯一的喜好是打牌。
鄉(xiāng)下流行的一種叫“升級”的撲克牌游戲,四個老太太,一邊玩牌,一邊道東家的長、西家的短。那時候,我才能從外婆臉上看見除了木然以外的其他表情。
九歲那年,聽說城市不好混,小舅舅帶著舅媽和表弟胡生回來打算種莊稼,并在外婆院子的背后自建了一間房。
從此,我不再孤單。
不是因為我和胡生的關系有多好,而是我終于不用在外婆打牌的時候,懵懵懂懂地只知道在旁邊睡覺。
我可以選擇看戲,看胡生挨打。
胡生的年齡小我一歲,貪吃程度卻比我高許多。
那會我爸媽約莫找到點門路,在城市站穩(wěn)了腳,于是每月不僅打回生活費,還開始寄回各種零食,讓我成為村子里最先吃上奧利奧的小朋友。
但我并不開心。
說矯情也好,身在福中不知福也罷……我的愿望,不過是每天能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飯菜,哪怕全是蔬菜。
然而,胡生并不這么想。
在他眼里,那種充滿濃濃巧克力味的夾心餅干是他的一切。他寧愿整天不吃飯,光吃它果腹……
這便是他挨毒打的緣故。
他見我父母雙雙不在家,卻總能收到各種各樣的好吃的,忍不住對舅舅舅媽發(fā)出靈魂的疑問——
“你們什么時候不在???”
八歲的小男孩,根本不懂“不在”的其他含義,遂眼睜睜地瞧著他爹媽表演變臉,操起門后邊的藤條對他開啟瘋狂追逐的模式。
那日,胡生的驚叫聲差點把屋頂掀了,外婆卻無動于衷。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老人家:“要不要去救生弟???”
她嚴肅地剜我?guī)籽?,硬硬地吐出一句:“不打不成才?!?/p>
哦。我心中默默了然,又問,“那我什么時候能成才?。俊?/p>
她連剜我都懶得了。
002
別家的父母在外打零工,興許逢年過節(jié)還能回來探望探望孩子,我的父母不同。
聽說我剛落地,我爸便出城去幫人踩載客三輪車,我媽則進零件廠工作,拿微薄的薪水,好在管一餐飯。
沒兩年,我爸攢著經驗了,兩口子用存下的錢買了輛三輪車。
正規(guī)節(jié)假日的時候,廠里會放假,可我媽一步也走不了。因為每每遇上節(jié)慶,城市流量大,載客量可觀,我爸能掙到比平日多幾倍的錢,連口飯也顧不上吃,我媽得做好后勤工作……
這些細節(jié),我還是從小舅媽的嘴里得知的。
她的語氣尖酸,像是妒忌,又像是不屑:“光靠踩三輪能掙幾個錢呢?”
外婆冷哼:“比種莊稼強?!?/p>
小舅媽不服氣:“孩子長時間不在身旁,說體己話的都沒有。來日生疏了,我看再多錢也彌補不了?!?/p>
外婆便順水推舟:“那羅敷往后去你家吃飯,你倆說說體己話?!?/p>
小舅媽被噎得吞吐不是。
我本以為,這只是外婆搪塞小舅媽的言語。不料,翌日,她真的在午飯時間將我推到舅舅家,接著自己高高興興地去打牌。
伊始,我是快樂的。
因我終于能在菜里見到油星,一周沒準還能吃上點肉,可小舅媽不高興。
她常常告誡我,女孩子要少吃,吃太多肉容易長胖——“長胖了不太好看,不容易招男孩子喜歡”。
為著這句不知真還是假的“關心”,我果然開始控制食量,然后繼續(xù)面黃肌瘦,就這樣持續(xù)到十三歲。
之所以提到十三歲,是因為,我的爸媽終于開竅,決定將我接到城市,帶在身邊。與此同時,他們還幫我聯(lián)系好了轄區(qū)范圍內的一所中學。
外婆得到消息,難得棄了牌局趕回家?guī)臀沂帐耙挛?,動作麻利得一點舍不得都沒流露。
畢竟在舅舅家蹭了好幾年的飯,臨走時,我爸特意表示了點。小舅媽笑瞇瞇地收下,亦完全不像她之前的“錢不重要”論……
但,我的境況并沒有因為去城市而有所改變。
那年頭,我的父親掐準時機,在出租車大肆流行的時候承包了一輛,掙錢開始不再用腳蹬。
我的母親被廠里升為車間組長,不僅要做事,還得管人,更忙了,以至于我過得還不如在村里的時候,不至于像在這里有一頓、沒一頓。
外加剛到新環(huán)境,我根本融不進去。
班里的女孩子個個貌似衣著整潔。她們會扎好看的發(fā)型,愛在校服上DIY,讓原本死氣沉沉的外套立刻變得生動。
自卑心作祟的緣故,我變得更不愛講話。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大概只有那個微胖的同桌。
但是,同桌性格外向開朗,不止擁有我一個朋友。除了邀我去小賣部、去上廁所以外,她還常常吆喝別的姑娘。
我吧,認死理。
我一心把她當唯一的朋友,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非如此,于是心里擰巴,但不知如何改變現(xiàn)狀。
后來我學到一個詞,叫“溝通”。
但我愕然發(fā)現(xiàn),我仿佛沒有與人真誠溝通的能力。
我總覺得,有些話即便說出口,沒有身臨其境過的人亦不會了解,對牛彈琴太費神。
并且,我太習慣去觀察別人的眼色和臉色。一旦對方有丁點的不耐煩或難過,我就覺得閉嘴對大家都好……包括跟父母。
我從不習慣向他們提要求。他們給什么,我就接著,他們不給,我就不要。
與其說順其自然,隨波逐流可能更符合吧。
003
十六歲那年,我和我媽之間的情況稍有改善。
那幾年,我爸爭氣,靠沒日沒夜地跑出租車攢了不少錢,經朋友介紹,開始玩大巴車。
大巴車的路線從小城直達省城,載客量與價格都十分可觀。至于我媽,她也不用再繼續(xù)留在廠里,開始醒悟要回歸家庭,監(jiān)督我的學習。
其實我倆依舊沒太多貼心話說,來來去去無外乎學校通知開家長會或告訴她成績事宜。
我勉強算是塊讀書的料。
或許是因為,我的青春期沒什么好友,不能結伴玩耍嬉鬧,只能將多余的精力放在學習上,否則不知道能干嗎。
所幸,失去了轟轟烈烈的青春,至少還有漂亮的成績單以回饋。
在所有學科中,我的英文尤其出色。高中畢業(yè)時,恰逢出國留學熱,許多國外的高校公開在內地單獨招生,我鬼使神差地報了英國的一所設計院校。
聽說孤獨的人適合搞藝術,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去,沒想到筆試和面試都以雙A的成績通過。
我已然獨立慣了,太憧憬未知的天空,并早早明白依附別人的翅膀不如自己長出翅膀。
我媽起初覺得驚訝,后來再一思索,認為我自控能力蠻強,于是回頭和我爸一商量,同意了。
相比同期踏出國門的孩子,我的適應能力確實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國外采取公寓式住宿,留學生大多只能在校外與本國學生合租。與我合租的幾個女孩子,隔三岔五地打電話回家,哭訴這里的食物多硬,天多陰、多冷……
我不。
我和我媽基本全靠信息交流,一個月電話也打不了一個,更別說我爸。
不過,我對自己的認識還蠻清晰。
盡管沒有繪畫基礎,但我有天賦,這條設計路,我沒選錯。
大二時,我的一幅意識流插畫被國內出版社看中。他們買下我的版權做圖書封面,帶我走上一條掙生活費的路。
課業(yè)輕松的時候,我熱衷于拿著版權費,進行周邊游。
我和張霄的相識,便是在去往威爾士斯旺西海灘的飛機上。
空乘遞來表格,要求填寫資料和緊急聯(lián)系人。筆落到緊急聯(lián)系人一欄,我陡然想起前不久我媽換電話號碼了。我背不下電話號碼,也不敢開機,只好在末尾隨便填了“88888”。
張霄的座位在我旁邊,不小心瞥到,俊逸陽光的男孩咧開一嘴白牙笑:“喲,土豪啊?!?/p>
能拿到這樣吉利的電話號碼的人,非富即貴。
我對親近的人都沒多少話,面對陌生人,更是靦腆。我隨便扯出個禮貌疏離的微笑,不再搭話。
但奈何,我看著心性冷淡,可我止不住一顆好奇心啊。
當夜,在傍晚的海灘上,我再度撞見張霄。
他躺在沙灘椅上,沐浴著退潮的風,被一群外國男女圍在中央,侃侃而談中國與外國的時局之戰(zhàn)。
張霄:“我們國家對某些國家的得寸進尺行為,雖然表面上只是強烈譴責,但實際上私下里沖突非常劇烈。就拿×海問題來說,我無意間看過一組沖突現(xiàn)場的照片……”
到底多劇烈啊?
海風很大,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努力尖著耳朵。
下一刻——
張霄:“隔壁那位脖子快斷掉的姑娘,你要不過來坐?”
我聞聲抬頭,在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里,窺見了大海的遼闊。
004
頂著一眾異樣的打量眼光,我硬著頭皮不知如何自處。
張霄笑笑,起身,干脆將我連人帶椅子拖到了他的沙灘椅旁邊,引起一場荒唐的起哄。
我試圖用英文解釋,我和他不熟,他卻先我一步用本地俚語開了句玩笑。其大意是中國女孩大都愛面子加口是心非。
沒辦法,拂袖離去更顯得我惱羞成怒,于是我難得叛逆地留了下來,聽他高談闊論了一番。
不得不承認,張霄見識廣,觀點也獨特,是個很有魅力的男孩。尤其他認真剖析什么的時候,這魅力與長相竟無相關。
太陽徹底落下去,海灘上更加熱鬧。
燒烤的燒烤,喝酒的喝酒。我覺得口渴,去販賣機買水,掃二維碼的時候,彈出來的卻是提示添加好友的頁面。
定睛一瞧,我才發(fā)現(xiàn)張霄不知何時跟來,將自己的信息二維碼蓋住了付款的二維碼碼。
“你行事都這么隨心所欲的?”我忍不住了。
他察言觀色,看出我的臉色真不太好,立馬收起油嘴滑舌那套,正兒八經道:“沒有,我只這樣加過你?!?/p>
真誠的口氣。
后來看他的資料和朋友圈,我才發(fā)現(xiàn),他學投資管理,在著名的經濟院校就讀。學校雖然也在倫敦,但與我的相隔甚遠。
若非這場旅行,我們估計終生都不會照面。
“你每周這樣跑不累嗎?”某日,在學校廣場用餐,我忍不住問他。
他頭也不抬地吸著不太地道的蘭州拉面:“累。但我樂意啊?!?/p>
我默默翻個白眼。
張霄似乎很喜歡看我翻白眼。他說因為我眼睛大,眼白多,翻起白眼來高貴冷艷,別有滋味。
我被他調侃得無言以對,只好說:“情人眼里果然出西施。”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畫重點,情人——所以,尤羅敷,你是清楚我在追你的吧?”
我的臉即刻大熱。
奇怪,捅破以后,他也沒逼著我給什么答案,仿佛非要我主動提起才算數(shù)。
又一個周末,他不知從哪弄到兩張名畫展的票,邀我同觀。我本來想拒絕,奈何抵擋不住誘惑,展上有我最喜歡的涂鴉藝術家班克西的名畫作。
去了,我才知,畫展不僅是畫展,還當場拍賣。時間是晚上,就在倫敦最繁華的街區(qū)。
當那幅名為《拿氣球的女孩》以一百零四萬英鎊成交落槌后,拍賣臺上的人突然啟動某個按鈕,畫作開始“自毀”[u1]?[2]?,引得現(xiàn)場一片嘩然。
隨后,大屏幕上公開一段視頻,原來班克西早于數(shù)年前便在畫里安裝了碎紙機,就是為了等待被世人看見的這一天。
從畫展出來,我異??簥^,情緒是從未有過的高昂。
我甚至主動拉了拉張霄的胳膊,對他贊了一句:“Wonderful(真精彩)!”
因那日粉碎的,不僅是價值一百多萬英鎊的畫作,更是班克西對現(xiàn)實利益和人性的蔑視。
我盼望著有天也能粉碎心中佇立已久的圍墻,說想說的,做想做的,不管外人是何感想。
我難得話多地告訴張霄,中學時代,我遇見過幾個好姑娘,我想和她們交朋友,但我不知朋友間應如何相處。
更可惜的是,在我還沒完全點滿相處技能的時候,她們已經找到了別的朋友。
“沒關系,我不僅耐心好,還臉皮厚。”男孩安慰道。
接著,我感覺手心一陣溫熱。
005
那日,在一條街的橘黃燈光的映照下,我還是隔開了張霄的手。
沒有嘗試過任何親近關系的我,面對告白,第一意識是逃,怕破壞掉美好。
誰知那一周,張霄沒再聯(lián)系我。
對于早料到的結局,我接受,但還是莫名地難過。一直熬到周末,有人在公寓樓下叫我的名字:“尤羅敷!”
我探出腦袋,看見那人立在常年陰沉的天際下,卻恍若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樓下除了張霄,還停著一輛二手車。
“我買的?!彼靡鈸P揚地說,“我思考了好幾天,終于想通,你之所以怕這怕那,歸根結底是對我們隔得遠沒有安全感。有了車以后,我們每天都可以見面。”
他就這樣洞穿了我自己都沒搞明白的心情,讓我防備盡失。
“喂,你哭什么?我可是忙活了一周,看車,辦手續(xù),還得上課……”
他胡亂解釋著,看我淚如泉涌。
末了,他揉揉我的腦袋嘆口氣:“得,我承認,也有故意不聯(lián)系你的成分。誰讓你拒絕我!總要給我點時間說服自己,畢竟我真沒想過會被拒。”
這人……真是,直白得太讓我喜歡了吧。
準確來講,我和張霄的戀愛大三初才開始。
那時我的課業(yè)多起來,但基本只需要電腦溝通加完成。他不一樣,必須進行寫論文、演講等一系列。
心疼他來回跑,我總算同意搬去他的公寓。
張霄看著是大男孩,其實很細心。我小時長年累月不吃東西,早早地得了胃病。他便在飲食上盡量做清淡的,給我養(yǎng)胃。
閑暇時,也制定好旅行計劃,帶我逛這里、逛那里。
我從沒奢望過能遇見幸福。即便那時,我爸媽因吵嘴打架的事經常給我發(fā)信息、彈語音,要我這個獨生女給個說法,我也覺得勉強能忍耐了。
他倆吵架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爸不務正業(yè)。
不知他什么時候把經營的大巴車賣了,手里有點閑錢,成日與三朋四友吃喝,謀劃一些根本不靠譜的項目。
若我媽不同意,兩人就吵吵。我要是不管,他們就打爆我的電話。
偶爾我想,如果我沒遇見張霄,在這異國他鄉(xiāng),還遭遇不勝其煩的家庭問題,我估計得一頭撞死在這里。所以,他于我的意義不止是愛情,更是拯救。
我不想失去他。
為了不失去他,畢業(yè)后,我甚至打算跟他回上海。
他是上海本地人,上海作為國際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速發(fā)展城市,張霄想回來也是理所當然。
誰承想,畢業(yè)前夕,我提前收到南京一家設計工作室的OFFER(錄用通知書)。
那工作室的規(guī)模不算大,剛興起,卻很有潛力,在網絡上口碑十分好。一旦進去,我也算半個元老。
張霄也覺得機會難得,讓我先去南京,其他的以后再說。
我條件反射地問:“那你呢?”
他答得順溜:“除了‘嫁’雞隨雞,還能怎么辦呢。”
意在為了支持我,他也要留在南京。哪怕他的專業(yè),在北上廣之類的城市更有發(fā)展前途。
006
張霄習慣了什么都自己做決定。要去南京的事,他對家里只是例行通知。
在英國的時候,我知道他有個妹妹,在米蘭學服裝設計,和我算半個同行,比我要小兩歲。但我對他的家境一無所知。
后來是畢業(yè)答辯完成,收拾行裝回國的時候,他媽打來一通電話。
我無意間瞥到尾號——88888……方才心下咯噔。
原來,當日在飛機上,他之所以注意到我,是因為我填寫的電話號碼的最后五個數(shù)字,與他母親的出奇一致。他產生好奇,這才對我有所留意。
那也意味著,他就是傳聞里非富即貴的公子哥,盡管他舉止間全無奢靡之氣。
“但我不想回去當公子,想留在南京照顧‘孩子’。”張霄習慣性地搞亂我的發(fā)。
我正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提議:“要不咱倆先一起回趟上海,見見我爸媽?這樣,他們也放心,知道我被誰拐跑了?!?/p>
對于這個提議,我半推半就,總覺得不會得到祝福。
好在他爸媽都是生意人,太忙,沒第一時間碰上面,是他妹妹張曼前來浦東機場接的機。
張曼精力好,將我安頓在酒店住下后,趁著張霄睡覺倒時差的時候拉我去逛街。
路過香奈兒的店,她一眼看中某季節(jié)限定款。好幾萬元的金額,她當場刷卡,一個包的錢真的是我整年的生活費。
起初,我還努力想融入她的話題,至此徹底少言寡語。
不知張曼看出來還是沒看出來,她回頭將一個包比在我的胳膊上,說:“好看,我送你吧!”她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道。
我連忙擺手說“不用”,她更歡了,非要送:“你別有壓力,我這是巴結未來嫂子。畢竟我爸媽的最后都是我哥的。我想過好日子,肯定得哄好你?!?/p>
突然,我更難過了。
我不是矯情地不喜歡富貴人家,而是自知目前配不上。
興許有朝一日,我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抬頭挺胸地買下這樣一個包還不心疼……但絕不是現(xiàn)在。
于是,回到酒店,我就謊稱家里有事,馬不停蹄地要趕回去。
張霄以為真有急事,沒阻攔,反而安慰我有的是機會,讓我在南京等他。
就這樣,我倆最終在南京會晤。
過了兩年,我的事業(yè)勉強上正軌,卻依舊沒能達到我的預期。張霄卻在第二年春節(jié)前夕再度提出讓我去上海過年。
除夕這種節(jié)日對中國人來講多重要不言而喻,而且一旦去了,要見的不止對方的父母,還有三姑六婆等等。
我下意識地打退堂鼓:“我再看看吧?再看看……”
兩年時間里,我不止一次搪塞過這個話題。不明所以的張霄終于有點生氣了,故意當著我的面接他媽的電話——
“行,回上海,馬上回。這次到家,我就老老實實地待著,再也不走了,成嗎?”
我知道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他想利用離開的方式,逼我開誠布公地講點什么。
可眼睜睜地瞧著他收拾完所有行李,我最終也什么都沒說出來。
張霄的機票是早上八點。冬日的清晨,霜濃霧重。
我沉默地送他上出租車,所有的言語都被凜冽的風刀割掉了,只有鈍鈍的痛感悶在心頭講不出來。
車輛是死物,感受不到痛苦,于是它履行了自己的使命,載著唯一可以拯救我的男孩,絕塵而去。
看輪胎動了,我才緩緩恢復知覺,追了幾步,車輛已經拐出公寓巷子口。
與此同時,我媽打來電話。
007
她打電話來的目的不用猜,我也知情,多半她又和我爸鬧翻,要我主持公道。
這幾年,他們沒少折騰。
在陸續(xù)聽完他倆一系列的操作后,我的情緒繃到極致,終于忍不住對著手機張嘴大吼:“你們有完沒完!”我說,“能過就過,不能過立馬上民政局,半分鐘也別耽誤!
“日子苦的時候,想起還有個女兒了,把我扔在村里不聞不問的時候,管過我嗎?知道被人指指點點,說我一個姑娘的臉老不干凈是什么感覺?可冬天太冷了,臉太干,除了用手糊,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做。外婆老是出去打撲克,留我一人在家,半夜老是被鄉(xiāng)下的熊孩子扔石子嚇唬的時候,你們又在哪?上小學時,學校離得很遠,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特意挑了捷徑,卻被村民的狗咬一口,血印子都出來了。村民就在現(xiàn)場,知道我無人撐腰,輕蔑地看我兩眼,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就是因為你們,我覺得我任何美好的東西都不配得到,失去什么都是應該的!我慢熱,我不會討好,我甚至連挽留都學不會……”
那日,我將電話那頭的女人疑似弄哭了。
我媽算堅強的,即便我爸鬼混多年,她打電話來頂多是氣憤的口吻,從沒在我面前哭過。
但那日,她哭了,尤其在我數(shù)落“落到今日都是我爸咎由自取”的時候,她竟反過來大罵我不孝。
“你能有今日,全靠他,你知道嗎?!”
她跟著我一起哭——
“他為什么賣掉大巴?就是為了湊你在英國這么多年的學費、生活費!否則,你以為這些錢從哪來的?只是,你爸他定力不夠,受了騙,這才破罐子破摔。我們向你抱怨幾句,你聽著就完了,人都需要一個發(fā)泄口。除了找唯一的女兒說,我們還能找誰呢?”
驀地,我如鯁在喉,渾身的力氣都給卸了般,癱倒在南京城彎彎的、長長的巷子里。
人都需要發(fā)泄的口。我也需要。
當我把過往的委屈悉數(shù)袒露,把兒時種種疑問都拋出來時,我才得知——
其實,我從來都身處愛中。
我的父母為了更好地將我養(yǎng)大成人,不得不外出打拼。后來我來到城市,我媽中途放棄了工作,更多的是為了與我接近,照顧我。
外婆呢,年輕時候便性子硬,多少年也改不了,面對我亦同樣??蛇B我自己都忘了,不知何時吐槽過她做的飯菜難吃。她記在心里,這才找機會將我塞到了小舅媽家。
而我爸媽給她老人家打回去的生活費,她大半都給了小舅媽做補償。
至于小舅媽,雖然愛財,卻也算真心實意地拿我當侄女看待。
據說當年,她從別人口中得知我被狗咬了,曾私自鬧上門去,撒潑地要對方賠償。
她用那些賠償金,給隱約知道愛美的我買了一雙白色涼鞋——網狀的,紅藍黃點綴,是當年最流行的款。
……
血脈這個東西,真的很玄乎,沒誰可以真正做到視若無睹。
只是每個人表達溫柔和愛的方式不盡相同。
我媽:“這么多年,都沒有讓你感受到愛,是我們的不對?!?/p>
原來,有的話也沒有那么難說出口。
“別離開我”“請你留下來”“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些話,如果還有機會,哪怕丟臉,也一定要說。
因為這樣,世上的別離才會少去許多。
008
張霄離開南京那日,接完我媽的電話后,我生了場病。
我渾渾噩噩地低燒了七天,在家里躺著。我測量過溫度,并沒往上走,只是全身無力。
其間貌似有同事拿到了家里的鑰匙,經常過來照顧我。每每醒來,我的床頭都有養(yǎng)胃的白粥。
第七日,我的精神頭好了些,拿過手機一看,沒有張霄的電話,連條信息也沒。
我鼻翼酸澀,病中更是覺得委屈,卻怎么也拉不下臉主動給他打電話??晌曳瓉砀踩グ肷危闹星宄?,這次他動了真格,若是不主動聯(lián)系,恐怕我們真的完了……
終于,輾轉兩小時,我斟字酌句地給他發(fā)信息。
信息還沒編輯完,門口傳來動靜,同事又來了,嚇得我條件反射地將手機一甩。
激動之余,我的力道太大,那臺小小的數(shù)碼玩意(手機)就那樣滾到了“同事”的腳邊。他撿起來,和我面面相覷。
片刻,“同事”開啟朗讀模式——
“張霄,我是不是從來沒對你說過我愛你?很多心結,我暫時沒辦法向你完全解釋清楚。我唯一確定的是,我不能失去你。你能不能別放棄我?能不能回來看看我……我好難受,我生病了,嗚嗚嗚?!?/p>
床上的我呆若木雞。
半分鐘后,我撲過去搶手機。
他一邊放下手里的蔬菜水果,一邊笑著將我反扣回床。
“可以啊,尤羅敷。”他惡狠狠又無可奈何的表情,“還以為你不會說甜言蜜語,搞半天,是大文豪啊。這幾年可把我騙慘了!”
我問:“不、不是回上海了嗎?”
張霄更來氣:“拐了彎,我就后悔了,下了車,等你老半天。結果,你連追都沒追一下的意思???”
“我追了……三四步?!?/p>
“!”
那日,在清晨的刺骨的風中,張霄就在巷口拐彎的地方苦等我兩小時。
見我連一通挽留電話都沒有,他氣得不行,拉著行李住賓館去了。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你為什么不離開?”我固執(zhí)地追問,仿佛要等的這個答案,比“我愛你”更重要。
“可能是因為……你的名字取得太好了?你看,你叫尤羅敷。”男孩想了想,道,“古樂府詩有云——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你都長得這么美了,我能輕易放棄?”
這首詩我自然聽過,但我從未在意。此時被張霄一解說,我醍醐灌頂。
原來,我的到來,對他們而言是欣喜、是珍惜。所謂的親情愛意,早在我出生伊始便灌滿,足夠我終生提取。
然而,年輕氣盛的我們,總習慣被表面現(xiàn)象蒙住眼睛,容易錯失最重要的一幀風景。
只希望,這輛名叫“時光”的列車,我們能找到回程的票。
永不會晚矣。
被碎紙機弄碎了?那也得啟動什么開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