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這場相遇,讓她這一生有了更盛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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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物是人非
黃昏時分,雷聲隱隱,厚云著了墨,將天空鼓成膨脹的一團,暴雨如注,傾盆而下。
桑晴正在進行負重訓練,小腿上綁了沙袋,在空曠的室內訓練場一圈一圈地跑著,汗水浸濕了軍綠色的短袖衫。
加訓還未結束,訓練場的門突然打開,新來的隊員氣喘吁吁,滿臉急色:“桑隊,朝夕橋下有人落水,請求緊急支援!”
“通知一三一水上救援隊,帶好裝備,爭分奪秒。”桑晴眉頭緊皺,神經(jīng)繃緊,她解開沙袋扔在一邊,立刻按響緊急集合鈴,率先趕往朝夕橋。
朝夕橋離這里很近,水域廣,水底長了不少黏滑的藻類植物,情況復雜,再加上今天這么惡劣的天氣,極大地增加了救援難度。
雨絲織得越發(fā)密,從灰蒙蒙的天幕掛下來,如同一面不透風的雨簾。他們訓練有素,行動迅速,桑晴沖在最前面,不過兩三分鐘的時間,已經(jīng)抵達橋下。她頭腦冷靜,極快地查看現(xiàn)場情況,落水者在水里沉浮,狀態(tài)很差,池岸赴救的條件達不到,只能下水。
這里桑晴帶隊訓練過幾次,水況她熟悉,只是暴雨造成了許多難以預測的因素,能見度也不高,給救援帶來了許多不確定性。
“你們到了這里,要牢記生命永遠是第一位,我們的使命,就是和時間賽跑。”這是她加入水上救援隊的第一天,老隊長說過的話,桑晴一直奉為至上真理。
“我先下水,你們兩個用救生艇接應,”桑晴向兩個有經(jīng)驗的隊員下達指令,“要小心靠近。”
“桑隊,這樣下水很危險,要不我去吧。”有人主動請纓。
桑晴從小就是牛脾氣,認準了的事不撞南墻絕不回頭,倔得不行,這點困難壓根不放在心上,更別提后退,她早已觀察好位置,不由分說地扎進朝夕河,朝落水人游過去。
雨勢減小,岸邊亮起了幾盞路燈,影影綽綽,被雨水撥弄出暗黃的絨邊。落水的是個女孩兒,長發(fā)漂著,雙手雙腳奮力掙扎。桑晴近了身,頗費了些力氣才制住她,嘴里安慰道:“我是一三一水上救援隊的,你一定會安全,不要動,相信我?!?/p>
那女孩兒終于盼來救星,仿佛絕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勒住桑晴的力氣簡直大得不可想象。桑晴拖拽著她游了幾步,饒是一向體力好,也有些受不住。
桑晴急喘兩口氣,努力調整氣息,再把女孩兒的臉扳到仰面的角度,口鼻露出水面,讓她得以呼吸。
女孩兒很年輕,秀麗中帶著纖弱,細眉細眼,如春風剪過的柳葉,有一種極具辨識性的美。盡管許久未見,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下,桑晴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落水女孩兒是祝傾然。
許是這個意外的愣神,也或許祝傾然掙扎的幅度太激烈,救生艇靠近時,桑晴一個下意識的托舉動作耗盡全力。雨天水冷,她忽然感到右腿抽搐,心里暗道不好,下一秒,大量的水涌入口鼻,她立刻感到難以呼吸,整個人仿佛變成一張輕飄飄的紙,墜入水底。
“隊長!”“隊長!”驚慌的喊聲接連響起。
岸邊,宋言正給方游眠撐傘,雨滴砸在純黑的傘面上,綻開朵朵透明的花,騰起綿綿的薄霧。霧氣卻漫不進那雙狹長深邃的眼,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桑晴,眼看那道身影落水,方游眠幾乎連半分猶豫都沒有,立刻提步,急欲下水救人。
宋言死死拉住他:“你那么怕水,難道不要命了!”
方游眠低吼:“哥,她有危險!那不是別人,那是桑晴!”
宋言大方游眠幾歲,自從他被方家收養(yǎng)開始,幾乎和方游眠一起長大,亦兄長亦朋友,當年去南城做康復治療,也是他送方游眠前往。宋言嘆了口氣:“游眠,這已經(jīng)不是在南城,物是人非,這四個字你應該懂,如果決定放下,就徹底放下?!?/p>
【二】自來熟的小克星
方游眠初來南城,是七年前。
這里和他長大的來城不一樣,來城四季如春,方游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雪,而來南城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大雪紛飛。
鵝毛似的雪飄飄灑灑,寒潮來了幾輪,家家的房檐下都吊著透明的冰凌,尾端尖銳,密密排著,仿佛冰雕玉琢的童話世界。
貨車上了年紀,周身罩著舊漆廢鐵,發(fā)動機的聲音格外響。清晨,灰撲撲的天,貨車“突突突”地掰開小鎮(zhèn)的眼睛,一直到桑家的小院前才停下。
宋言從駕駛位上跳下來,從后面的貨車廂里搬下一張輪椅,輪子陷進積雪,他晃了幾下,直到確定輪椅放穩(wěn),才去開副駕駛的門:“游眠,到了?!?/p>
方游眠透過臟兮兮的車窗審視著陌生的新環(huán)境,路很窄,樹卻多,排在兩邊,枝干算不上粗壯,外圈裹上了一層稻草用來保暖,天寒地凍,到處都是光禿禿的,見不到半片綠色,沒有絲毫生機。
車門打開到最大,寒風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宋言架著方游眠的胳膊把他抱下來,放到輪椅上:“游眠,桑大夫能治你的腿,凡事聽話,不要任性。”
方游眠神色冷淡:“言哥,別白費力氣了,我的腿是治不好的?!?/p>
“胡說!”聽到他又說喪氣話,宋言提聲,目光嚴厲,“只要你配合治療,肯定能恢復得和以前一樣。”
方游眠笑了一聲,似譏諷:“我有什么資格做一個健康的人?”
每次只要說到這個話題總要不歡而散,宋言還想說什么,被忽然插入的聲音打斷。
“正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朱紅色的門突然打開,清脆嘹亮的聲音響起來,一個女孩子踢著正步神氣十足地走出來。
女孩兒很瘦,短發(fā)蓋不住耳朵,剪得短而亂,眉眼平平,稱不上漂亮,而且特別怪。
天這么冷,方游眠套了羽絨服仍然凍得手腳冰涼,女孩兒竟然只穿了一件單衣,甩著手臂抬著腿,動作很標準,炯炯的目光始終向前看。
眼神掃到方游眠,女孩兒的表情明顯一頓,接著幾步踢到他面前,“啪”地收腳立正,敬了一個禮:“方游眠同志你好,我是桑晴,歡迎你來我家?!?/p>
方游眠頭一回見這種打招呼的方式,他抬眼,有些刻?。骸皼]吃藥?”
明明是句帶點挑釁的話,桑晴卻吃了一驚,連忙扭頭往左右看了看,塌下肩膀,小聲問:“喂,你怎么知道我沒吃藥,我剛才把藥倒掉的時候觀察過,絕對沒有人發(fā)現(xiàn),你是不是偷看我?”
“……”
方游眠難得語塞,憋了半天,才反駁:“我沒有!”
偷窺女生什么的,他怎么可能做這種毫無底線的事情,再說了,從這頭凌亂的短發(fā)來看,她要是不說話,方游眠還以為這位下雪天穿單衣的是個身強體壯的弟弟。
“那只能說明我們特別心有靈犀,”桑晴倒是會總結,還硬是文縐縐地扯上兩句,“那個什么‘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大才子李白的千古名句?!?/p>
從出事以后,方游眠惜字如金,大部分時間是在沉默,可今天面對胡言亂語的桑晴,他實在忍不住糾正:“是誰?”
“我一看你就沒好好學習,這都不知道,就是李白,愛喝酒的李白?!?/p>
方游眠冷聲道:“我把李商隱的棺材板壓緊了,你繼續(xù)編?!?/p>
“啊?”桑晴有些害羞地撓撓頭,“這兩個人都姓李,名字實在太像,我搞混了?!?/p>
她的害羞只維持一秒,很快又活躍起來,腳步輕巧地轉到方游眠輪椅后面:“作為回報,我推你進去,相信我,這段路將會是你的奇妙旅程?!?/p>
“不……”一個“用”字還沒說出口,桑晴已經(jīng)飛速推動輪椅,路上積了些雪,很滑,這反而稱了她的意。她推著輪椅快速跑幾步,然后借力往前滑行一段,嘴里還“嗚嗚——”地配著音,語氣興奮:“方游眠同志,是不是感受到了風的速度,刺不刺激、驚不驚喜?”
雪冷冷地在臉上拍,他實在沒覺得哪里驚喜,也沒感受到這段旅程的奇妙,可風吹過耳邊,方游眠又覺得有種久違的自由感,剛開始有點惱怒,不過滑了一段路,還覺得挺有意思。
那點開心的種子還沒萌芽,雪下掩蓋了一塊石頭,下一秒,輪子碰上石頭,因為滑行速度快,桑晴來不及控制方向,輪椅被撞飛,方游眠也以一個狼狽的姿態(tài)整個人“撲通”一聲扎進雪堆里。
他后悔了,即便一輩子走不了路,他也不該來南城,這樣也就碰不到這位自來熟的小克星,更不會臉朝下扎雪里,毋庸置疑,這勢必會列入他的人生恥辱表里。
【三】想不想試試
這會兒外面只有他們兩個人。
宋言知道桑晴是桑大夫的孫女,看她活潑,也愿意陪方游眠說話,方游眠脾氣古怪,沒誰受得了他,難得小姑娘不嫌棄,所以宋言自覺隱身,先行一步去找桑大夫交流。
方游眠穿了件白色的羽絨服,落進雪堆里簡直找不到人。桑晴顧不得自己的手腕扭了一下,趕緊先把輪椅扶正,又去雪地里扒拉方游眠,先拔蘿卜似的把他從雪堆里拔出來,接著不算很費力地給他來了一個“公主抱”。
方游眠躺在這位瘦弱“猛女”的懷抱里,有好幾秒的時間完全愣住,直到桑晴把他放進輪椅,嘆了一口氣,抱怨道:“方游眠,你實在太瘦了,骨頭硌得我胳膊都痛了?!?/p>
方游眠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原本過于蒼白的臉上迅速飛起紅暈,又氣又惱:“喂,誰允許你抱我!”
被一個女生“公主抱”,這事要是傳出去,他還要不要臉了?
桑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哼”了聲:“怎么,你是獅子老虎啊,招不得碰不得,我偏要抱!要是你再這樣的臭脾氣,我還抱!”
桑晴得意地揚著眉,一笑起來露著兩顆小虎牙,黑亮的眼睛閃著光:“生氣嗎?下來跑兩步,有本事來打我呀?!?/p>
方游眠快要被氣死了,可他也只能狠狠地說句“抱來抱去的,也不害臊”,這句話對桑晴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反而回他:“熱心幫助朋友有什么可害臊的,按理說你該送我一面錦旗表達謝意,就寫‘萬水千山總是情,給個擁抱也還行’?!?/p>
越說越離譜,可方游眠除了向這個“小惡霸”低頭,根本別無選擇。
在接下來治腿的過程中,這種“威脅”無處不在。
雖說良藥苦口,可這中藥真是比人生還苦,每次都是滿滿一大碗,方游眠實在難以下咽。他本來就對治腿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這下更想“破罐子破摔”,不愿意繼續(xù)喝中藥,誰勸也不聽,宋言氣得恨不得揍他一頓,又下不了手。
他的小克星桑晴從門邊閃進來,拿了一幅字,遞給他看:“方游眠,你看我這幅書法作品寫得怎么樣,有沒有得李羲之的真?zhèn)???/p>
“王羲之?!?/p>
桑晴拱手:“要說有文化,還得看您方先生?!?/p>
方游眠本來像塊石頭,硬邦邦,油鹽不進,可一物降一物,一對上桑晴,他不自覺地就會被她軟化。方游眠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向后仰:“別勸,我不喝?!?/p>
“誰說讓你喝藥了,我是讓你看看我的新作品?!?/p>
那是一張舊報紙,上面鬼畫符似的寫了四個字“冤冤相抱”,方游眠只瞥了一眼,冷聲道:“‘抱’寫錯了,沒文化?!?/p>
桑晴拉長聲音“哦”了聲,壞笑:“我覺得這個‘抱’沒寫錯,想不想試試?”
“……我喝。”
方游眠端起大碗,將里面的中藥一飲而盡。
“我告訴你,桑晴……”喝完藥,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還沒來得及發(fā)火,嘴里猛然被填進一塊山楂果脯,入嘴先嘗到酸,他頓時兩腮一麻,再品就是冰糖的甜。
“好吃吧,”桑晴把一塊山楂果脯高高地拋起來,仰頭張嘴,果脯絲毫不差地掉進嘴里,她邊嚼邊說,“我奶奶手藝超好,如果你一直留在我們家,一定能把你喂得白白胖胖?!?/p>
【四】 帶了明亮的暖意
方游眠瘦得幾乎脫了相,隔著衣服也看得出嶙峋的骨頭,皮膚蒼白,沒有血色。桑晴雖然也是根小竹竿,可她天長日久地訓練,身體倍兒棒,不像他,整天病懨懨的。
“喂,方游眠,”桑晴站在門旁,站得筆直,夕陽余暉投進來,把她籠罩住,似乎整個人都散發(fā)著溫柔的光,“我爺爺說了,你的腿能治得好,你別那么喪氣?!?/p>
“外面的世界特別特別大,”桑晴的眼睛里都是憧憬,晶亮地看著他,“未來廣闊,我們要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其他的什么人間苦難,我們看也不要看。”
她指了指已經(jīng)空掉的中藥碗,又看看手中的山楂果脯罐:“你看,哪怕眼下再苦,也總會甜起來的?!?/p>
果脯的甜味在嘴里化盡,原來那股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浸透的苦,現(xiàn)在竟然也淡了許多,和甜山楂一中和,反倒別有風味。
不知怎么,常年縈繞在方游眠心頭的那片陰云似乎裂了縫,有什么淡淡穿過,帶了明亮的暖意。
或許……是光。
如桑晴所說,桑奶奶做飯有絕活兒,除了色香味俱全的正餐外,每天還要給他們兩個小瘦猴兒開小灶,方游眠是“骨灰級挑食選手”,竟也跟著吃得津津有味。
況且每次他們兩個吃東西時,桑晴總要把最好的先挑給他。
無論什么水果,個兒頭大、熟透的都是他的。奶奶做了手搟面,熬了鹵來搭配,桑晴也總是認真地撇一勺肉醬多的蓋在方游眠那碗面上。
方游眠把自己這碗和她面前那碗手搟面做交換:“你吃這個?!?/p>
桑晴不同意:“好吃的要先給你?!?/p>
“為什么?”
她不假思索:“因為你值得啊。”
方游眠值得。
他看上去面冷心硬,其實內心深處也有熾熱的火焰,初次見到那天,她明明把他摔進了雪里,他還惡聲惡氣地把羽絨服脫下來扔給穿著單衣的她。
她扭傷了手腕,他嗤笑著說“活該”,可轉頭又讓她用自己帶來的跌打藥酒。
桑爸退役之前一直在部隊上,盡管桑晴是個女孩兒,也始終拿練兵的標準來練她,每天都要訓練,把計時的任務交給方游眠。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站軍姿,偶爾嘲她幾句,卻總是把訓練時間偷偷縮短幾分鐘。
桑晴把兩根筷子交叉,摩擦幾下,嘴里哼著歌,五音不全,聽了好幾遍,才分辨出唱得是:“你有多么好,只有我知道。”
方游眠拿著筷子的手輕微一抖,他沉默許久,才說:“真傻?!?/p>
桑晴吃飯快,一碗面呼嚕呼嚕見了底,她把嘴一抹,翻了個白眼:“你才傻?!?/p>
家里有個瘦脫了相的小伙伴,先別扔,養(yǎng)養(yǎng)說不定會有驚喜。原本皮包骨的方游眠,在桑家的精心照顧下漸漸變得面色紅潤,那張臉愈發(fā)好看,線條精致,眉如遠山,眼眸若星。
那時候出了幾部爆款偶像劇,方游眠和其中顛倒眾生的男主角相比也絲毫不遜色,這種顏值可遇不可求,為了讓更多人大飽眼福,桑晴想了個辦法。
“想看方游眠的不要急,今天限量十張票,先到先得?!鄙G缡掷镞灾频氖畯埰保瑢﹂T前排隊的人吆喝著。
排隊的絕大多數(shù)是小女生,都是桑晴的同學或鄰居,慕名來欣賞現(xiàn)實中的“主角臉”。這十張觀賞票并不賣錢,要用新奇的玩意兒換,她收到過純手工的細竹筆筒,撲扇著翅膀像是在唱歌的蟬,貝殼粘成的城堡……
袁壯壯隔了幾十米,冷眼看著這群嘰嘰喳喳的小花癡。
袁壯壯人如其名,有兩大特點,一是特別高,二是特別壯,他和桑晴既是同桌又是鄰居,看著這段時間桑晴整天圍著方游眠團團轉,堅持每天推他出來曬太陽,連原來兩人每天一起的長跑訓練都不再按時赴約,心里早就有一千個不滿。
他冷哼一聲,斜著眼,不屑地說:“就是長得再好看,不也就是一個瘸子,沒見過帥哥啊,多看看我不就行了。”
“袁壯壯,有本事你再說一遍?!?/p>
“說就說,他方游眠不就是個坐輪椅的瘸子嗎,誰不知道?”
“廢話別說,來,打一架!”
【五】 給方游眠道歉
桑晴的人生理念之一——能動手絕不吵吵。
說時遲那時快,桑晴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抓住袁壯壯的衣領,想把他拎起來。無奈對方實在敦實,她使出吃奶的力氣試了兩下,壯哥紋絲不動。
可為了方游眠也不能輸了陣勢,桑晴瞪著眼,怒聲說:“袁壯壯你別欺人太甚,最好把嘴巴放干凈點,方游眠會好的,你也不照照鏡子,也配和他比,跟方游眠道歉!”
袁壯壯也是個屬倔牛的,他脖子一梗:“頭可斷,血可流,讓我道歉門兒沒有?!?/p>
趁他梗脖子這個時機,桑晴迅速地抓住袁壯壯的肩膀,同時伸腿一絆。壯壯沒有料想到還有這等奇襲,被一下子放倒,只是沒想到壯哥實在有力量,她也跟著摔了個狗啃泥。
這一摔可不輕,桑晴的額頭和鼻子摔破了,臉上也多了一塊淤青。
袁壯壯沒想到會弄成這樣,整個人嚇呆了,看著她摔破的地方直往外滲血,他抓起她的手就想往小診所跑。
桑晴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她直起腰,甩開他的手臂,目光直視袁壯壯:“給方游眠道歉?!?/p>
袁壯壯又氣又急:“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這個?”
她一字一句地重復:“給方游眠道歉?!?/p>
“好、好、好,我服你!方游眠,對不起,是我沒素質,這樣總行了吧?!?/p>
桑晴堅定地說:“方游眠會恢復的,你們等著瞧?!?/p>
方游眠煮了兩個雞蛋,用紗布裹上,滾在桑晴臉上的淤青處消腫。他俊臉緊繃,語氣也不怎么好:“你是不是沒腦子,就為了那么一點小事和袁壯壯那樣的壯漢爭執(zhí),你以為你是誰?巾幗英雄花木蘭?”
桑晴十分不服氣:“誰讓他說你!”
方游眠滾雞蛋的手驀地頓住,他忽然陷進悠遠的回憶,零散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過——
“游眠,跪下和你祝叔叔道歉,說你知道錯了,你會盡力彌補?!?/p>
“是因為你怯懦,你沒有責任感,才會釀成這樣的悲劇,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如果不是你逃跑了,絕對不會成這樣,我哥那么相信你,你辜負了他?!?/p>
那些哭罵聲,這兩年幾乎夜夜在他夢里縈繞,趕不走、逃不脫,方游眠感覺自己被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住,這張網(wǎng)越收越緊,讓他無法喘息,束手無策。
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桑晴這樣,相信他,維護他。
“燙、燙、燙!”雞蛋在一處停留的時間久了點,桑晴燙得直跳腳。方游眠趕緊把雞蛋拿起來,下意識地低頭,往她腫脹的地方吹了吹。
“方游眠同志,”桑晴嚴肅地打量他,然后說,“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會關心人了?!?/p>
方游眠從藥箱里拿出碘酒,給她的傷口消毒,手上的動作放得很輕,突然說:“我好好復健,等我好了,你帶我去捉蛐蛐吧。”
桑晴一蹦三尺高:“你是說真的?”
這是第一次,他表現(xiàn)出復健的意愿。
方游眠點點頭。
“要捉蛐蛐王,”桑晴比畫著,“那么大的那種,把他們的蛐蛐都比下去?!?/p>
“好?!?/p>
事故之后,方游眠終于嘗試離開輪椅,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盡管只是挪動了幾步就滿頭大汗,可已經(jīng)是莫大的進步。
總要面對新生活的,看著天天滿臉喜色地跟著他復健的桑晴,方游眠想。
【六】 他就是她的小杏樹
一年很快過去,方游眠也習慣了在桑家小院的生活。
這里也沒有什么不好,有分明的四季,有雨有雪,有陽光有晨露,有桑晴。
針灸和藥療雙管齊下,又經(jīng)過艱難的復健,方游眠終于好了起來,盡管速度不快,可也能如常行走。
在他能走出家門的那天,桑晴喜極而泣,她圍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得鼻涕冒泡,含混不清地重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嗚嗚嗚……”
她從小就被爸爸當男孩兒養(yǎng),綽號“小將軍”,很少哭,方游眠統(tǒng)共也就見過這么一回。
“真傻?!彼缫研兜袅藞杂驳臍?,眼里泛著溫柔的笑意,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發(fā)頂,她的頭發(fā)長了些,已經(jīng)蓋過了耳朵,先前自己動手修了一層薄薄的劉海兒,被桑叔叔嫌棄不利索,于是用個向日葵的小發(fā)卡別了上去。
桑晴掏心掏肺地哭了會兒,然后把眼淚一抹,開始新計劃:“方游眠,開學我們就能一起去上學了,明年我們一起考到B市去。”
她有點臉紅,眼神左右瞟著,拿腳尖劃著地面:“我要考軍校,學很厲害的過肩摔,這樣的話就能繼續(xù)照顧你啦?!?/p>
方游眠原來比她高一個年級,現(xiàn)在休學一年,剛好能和她做同學。
他故意板起臉:“你那么傻,誰照顧誰還不一定?!?/p>
這句話怎么聽都有點承諾的意思在里面,桑晴抬起頭,眼底的欣喜根本藏不住。
桑晴小的時候種過一棵杏樹,她日夜惦記著,盼它長大結果,后來終于結出了小小的果實,泛著青。她忍不住偷嘗,酸得受不了,她心里難受,又不忍心丟掉,仍然堅持幫它澆水,怕貪嘴的鳥啄壞果實,想盡辦法去保護它。
終于等到果實完全成熟,黃澄澄的掛在枝頭,入口綿甜,讓她的心也甜了起來。
面對方游眠正是這種感覺,他就是她的小杏樹。
如果不是祝傾然來了,或許她的美夢還可以做很久。
祝傾然背著一個登山包,帶著仆仆風塵,等在院子里。
方游眠和桑晴去藥園里摘草藥,他說要訓練她的負重力,非要桑晴背著草藥筐,她嘟嘟囔囔,說他沒有紳士風度,方游眠優(yōu)哉游哉地說:“紳士風度是留給淑女的?!?/p>
兩個人說說鬧鬧著進了院門,祝傾然回頭,眼眶微紅:“游眠哥。”
方游眠愣怔許久,似是不敢相信,直到她又喊了一聲,他才回神,第一反應就是接過她的背包:“你怎么來了?”
“我來找你,游眠哥,我原諒你了,你跟我回去好嗎?我已經(jīng)失去我哥了,不能再失去你?!?/p>
面對這種意難忘的場景,內心五味雜陳的桑晴自覺退場。
原來他也會很溫柔,很紳士,會溫聲細語的關心,會妥協(xié)。
什么一起去B市,見到祝傾然之后,不過成了他們曾經(jīng)的一句玩笑話。
祝傾然在這里待了三天,第三天,方游眠決定跟著她回來城。桑晴沒有挽留,她知道,有些人注定不同路,強求不得。
從祝傾然的口中,桑晴得知他們是青梅竹馬,一直以來,兩個人的人生目標幾乎完全重合,她根本沒資格改變他的人生軌跡。
明明說好未來一起燦爛,可是未來再好再美,也不會有他。
【七】無憂無痛,一生平安
方游眠的腿恢復如初,方家爸媽看他從低迷的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也倍感欣慰,之前的事故沒人再提起,生活又重新恢復了平靜。
只是方游眠自己清楚,有什么已經(jīng)變得不一樣,他的快樂、憧憬,好像被丟在了南城那個小院,再也沒有回來。
他遵循父母的規(guī)劃,大學讀了金融類,學成后回來繼承父母大半輩子積累的心血,日子每天過得都一樣,這輩子仿佛一眼就望到了盡頭。
唯有桑晴是他的一點波瀾,方游眠像個瘋子,始終偷偷探聽關于桑晴的消息,知道她如當初所說那樣,考進了軍校,后來進了扎根來城的水上救援隊,搏擊過驚濤駭浪,屢次從死神手中搶奪生命。
她絢爛如夏花,就像他初見她時那樣,永遠無所畏懼,永遠生機勃勃。
幾年間,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如果不是祝傾然這次落水,他們或許這一生也不會再見到。
好在桑晴沒有什么大問題,被領導強制住了兩天院,出院前領導勸她:“小桑啊,我知道你要強,個人能力也有目共睹,但是鑒于你的身體情況,我不建議你參與聞嶠的救援行動?!?/p>
正值夏季,臺風過境。受超強臺風的影響,臨江的聞嶠區(qū)水患嚴重,部分居民被困,他們的水上救援隊要派遣兩支隊伍參與營救。
桑晴“唰”地站直,立刻拒絕:“不行,我請求參加!”
“這次行動有風險。”
“越是危險,我越不能退縮?!鄙G缒抗鈭远?,“正是因為有迎難而上的人,才會給更多人帶來希望?!?/p>
辦好出院手續(xù),桑晴收到了一束花,沒有署名,卡片上只寫著八個字“無憂無痛,一生平安”。
只可惜平安沒有庇護她。
直到很久以后,一三一水上救援隊也沒人愿意提起那場救援。
江面波濤洶涌,有一個孩子被水流卷走,載著桑晴的沖鋒舟在湍急的水流中失控,她干脆跳下去,奮力游著,只顧救孩子,最后力氣耗盡,被浪卷到岸邊,受傷嚴重。
桑晴最后的慶幸,是成功救起了那個孩子。閉上眼睛,桑晴回想起方游眠極度怕水,那年她帶他去撿水底彩色的石頭,明明是很淺的溪水,他卻連肩膀都在顫抖。
她還笑話他:“我看你脾氣那么壞,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沒關系,我是游泳高手,你一點也不用怕?!?/p>
怕水的人落水會有多么絕望,所以桑晴總是拼盡全力去救援,從不放棄。
不要怕,有我呢。
就像當時的她因為像個男生,不是跑步就是練拳,沒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兒,她嘴上說“不稀罕”,其實孤獨得要命。
是方游眠來了,才讓她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朋友。
老師布置一篇習作,讓寫一寫最好的朋友,她絞盡腦汁也不知道寫誰。方游眠彈她的腦門:“怕什么,有我呢,就寫我,題目我都幫你取好了——《我最英俊的朋友》?!?/p>
生命中的這場相遇,讓她這一生有了更盛大的意義。
【八】今宵別夢寒
時隔多年,方游眠再次回到南城。
趕上一場大雪,他只穿了件單衣,走在泥濘的小路上,竟也察覺不到冷意。
“哥,你知道嗎,有一次桑晴帶我去捉蛐蛐王,我記得月色很好,晚風很輕,我拿著瓦罐,她在里面墊了層土,然后教我用橡皮筋箍住一張白紙,上面用牙簽扎了幾個氣孔,我們捉了很多蛐蛐,她特別高興,給每一只蛐蛐都取了名字?!?/p>
宋言明白他心里難受,說出來或許會好一些,于是順著問:“然后呢?”
“然后,”方游眠停住腳步,他本來是在笑的,現(xiàn)下抬眼,長睫一眨,眼眶里便含上了水汽,“然后,我就醒了。
“哥,你說是不是很可笑,這竟然只是一場夢,我答應她的事,好像都沒有做到?!?/p>
在他對人生絕望之際,是她點燃了他的希望之火,他卻無以為報。
方游眠和祝傾然還有她哥哥祝傾之三個人一起長大,那天,熱愛游泳的祝傾之非要拉著他去江邊訓練。方游眠拗不過,跟著去了,沒想到出現(xiàn)意外,方游眠不會游泳,只能去找人。
只是這片地方偏僻,方游眠拼命跑,沒留意腳下,從坡上跌落,摔傷了腿,祝傾之也錯過了最佳營救時間。
事故之后,大家都在指責他,說他膽小懦弱,說他只顧自己逃跑,不管朋友死活,父母匆匆把他塞到這個離家很遠的地方,沒有人理解他。
如果沒有桑晴,或許方游眠一輩子也站不起來。
可他要贖罪,面對祝傾然,他什么也拒絕不得。方游眠不是沒有試圖抗爭過,桑晴來到來城的水上救援隊,離他那么近,方游眠想過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顧,去找他的小姑娘,把一切和盤托出。
祝傾然的決絕超出方游眠的想象,他最后只能退縮。
“桑晴一定很討厭我?!?/p>
方游眠甚至連最后一程也不敢相送。
南城有一家紀念館,用來紀念在平凡崗位做出不平凡選擇的英雄,桑晴也在其中,方游眠過了很久才有勇氣過來。
恰好投影墻上在放桑晴之前的一段訪談,他是第一次看到。
她還是短發(fā),眉眼長開了,眼睛里光亮不熄,桑晴笑道:“我們常和危險打交道,已經(jīng)習慣了,我跟隊員們說,如果有一天我殉職,墓志銘就寫‘遨游海底,長眠土地’。”
遨游海底,長眠土地。
游眠。
原來她什么也沒有忘記,只是往事不能再提。
他本來只想要微微螢火,她卻贈予一整個宇宙的繁星。
人生最痛苦,不是已經(jīng)失去,而是太難忘記。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童聲合唱團借紀念館的地方排練,唱的是《送別》,休息間隙,他們奇怪地看到,有個長得很好看的哥哥對著一個訪談淚流不止。
“別看了,”指揮重新放音樂,“我們再來一遍。”
孩子們收回目光,繼續(xù)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p>
今宵別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