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漫山遍野的櫻花開得繁盛,她仰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連淮,她的少年真的長大了。
01
梅雨季來臨的時候,阮芷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給時下大紅的演員拍攝一部個人紀錄片。
提案書交到她的手里時,她的眼皮沒控制住跳了一下——連淮,許久沒見過這名字了。雖然多年未見,但她的身體還保留著舊時的記憶。每當(dāng)見到與連淮相關(guān)的事物,她總是會給出下意識的反應(yīng):眼皮跳一下,心跳漏一拍。微小卻不容忽視的記憶,時時提醒著她連淮的特別之處。
不過,阮芷隱藏得很好。她不動聲色地接過提案書,像往常一樣答道:“交給我就好了?!?/p>
分別的幾年間,阮芷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留意連淮的動向,而今借著工作的名義,她總算能光明正大地關(guān)心他一回了。其實,早在半年前,她就從別人嘴里聽到過他的名字。那是公司新來的兩個實習(xí)生,朝氣蓬勃的小姑娘,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最近的綜藝節(jié)目。她原本正在忙自己的工作,耳朵卻莫名捕捉到了“連淮”這兩個字——大約是學(xué)生時代留下來的本能。
阮芷在搜索引擎里輸入他的名字,一條條索引結(jié)果排列下來:一周前更新的微博,半年前主演的電影,八個月前參加的頒獎典禮……網(wǎng)頁上一片繁榮熱鬧的景象,分開的這幾年,他大約過得十分充實。
阮芷隨手點開了一段采訪視頻,里面的人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地對著鏡頭鞠躬:“感謝導(dǎo)演的栽培,也謝謝大家的喜愛與支持?!?/p>
盯著屏幕上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阮芷不禁有些愣神。那樣溫柔的連淮,一點都不似她記憶里的模樣——從前他哪會講這些客套話?
阮芷整理了連淮的資料,擬定了幾個拍攝主題給連淮的經(jīng)紀人發(fā)過去,然而對方并不滿意,直言她的方案并不能完全展現(xiàn)出連淮的個人魅力。
入職幾年,阮芷頭一次對自己的工作能力產(chǎn)生了懷疑,她好像真的搞不清楚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什么了。她打電話給好友吐槽,她甕聲甕氣地講了半晌,好友只用了一句話就點破:“你不是不懂年輕人,你是太懂連淮了。準確地說,是過去的連淮?!?/p>
阮芷一愣,是啊,過去的連淮。
她總以為他像過去那樣任性恣意——然而他早已不是這樣的了。
02
為了能更好地完成拍攝,經(jīng)紀人決定提前安排阮芷和連淮見一面,地點就定在連淮的工作室。那時六點剛過,連淮結(jié)束了當(dāng)天的工作,穿著一件沒有任何圖案的白色T恤便來赴約。進門的瞬間,他恰好與阮芷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有片刻的愣神。阮芷剛要上前,連淮卻忽然轉(zhuǎn)了身。
他向身邊的工作人員要了張濕紙巾,一邊擦掉額頭上的細汗,一邊自言自語:“怎么不告訴我導(dǎo)演是女孩子,我排練完,沒有洗澡就過來了。”
經(jīng)紀人陳姐笑得爽朗:“平時也不見你這么講究。”
阮芷抿了抿嘴巴,依次向他們問了好。三個人坐下才聊了幾句,連淮便把頭轉(zhuǎn)向陳姐:“不然,讓我和阮導(dǎo)單獨待一會兒?”
陳姐一愣。
連淮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調(diào)侃:“你在這里像班主任一樣,大家都放不開嘛?!?/p>
陳姐撇撇嘴巴,起身離開:“拿你沒辦法。”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阮芷忽然覺得有些局促。陳姐走后,連淮放松了許多,他癱坐在沙發(fā)上伸了個懶腰,閑閑地問阮芷:“這么多年沒見——想我了沒?”
他眼睛里帶著點狡黠的笑意,長腿一伸,侵占了阮芷這邊一半的地盤。
阮芷無奈,用腳輕輕踢了一下連淮的小腿:“幼稚?!?/p>
連淮身子探過桌子,伸手在阮芷的頭上摸了一把,仍舊像過去那樣叫她:“小豆丁?!?/p>
阮芷佯裝生氣,十分不滿地“嘖”了一聲:“別這么叫我?!?/p>
連淮立刻見好就收:“好、好、好,是我忘了。阮導(dǎo)早就長大了,現(xiàn)在——是大豆丁了。”
“連淮!”阮芷氣急敗壞地叫了一聲,順手拿起沙發(fā)上的靠墊向他砸了過去。
“噓——”連淮擺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道,“這里的隔音效果不太好?!?/p>
不約而同地,他們誰都沒有提工作的事情,反倒是湊在一起敘舊了蠻久。阮芷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有那么開心過了,陳姐過來敲門的時候,她正笑得歪倒在沙發(fā)上。
陳姐有些驚訝:“聊得這么開心?”
“喀喀……”阮芷連忙坐直了身子,向連淮投過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是啊——”連淮的聲音里藏著笑意,“我和阮導(dǎo),一見如故?!?/p>
03
一見如故。
這個詞連淮當(dāng)年也用過。
花名冊上幾十個平凡無奇的名字里,阮芷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名字。不算生僻的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卻叫人難忘。她對著手上的冊子發(fā)呆,忍不住猜想這名字的主人該是什么模樣,而他本人那時就站在她的身后,他輕輕戳了戳她的肩膀:“同學(xué),你也是六班的嗎?”
阮芷應(yīng)聲回頭,那是極好看的一張臉,明明穿著和別人一樣的校服、留著和別人一樣的發(fā)型,卻偏偏讓人想起“豐神俊朗”這四個字。
他們站在講臺與第一排課桌之間的狹窄過道里,彼此離得很近。那會兒正是夏末秋初,新學(xué)期的第一天,明晃晃的一束陽光照在少年的臉上,空氣里飛舞著細小的灰塵,連淮的臉被陽光分成明暗兩部分,讓阮芷一記就是好多年。
“我是連淮,你叫什么名字?”
阮芷不知怎么臉紅了起來,她低頭找到自己的名字,側(cè)身指給連淮看。
“阮芷?!?/p>
連淮輕輕讀了出來,他的聲音輕柔和緩,像在念一首美麗的小詩。
排座位那天,教室里嘈雜一片,連淮背著雙肩包,端端正正地站在阮芷的面前:“能和你做同桌嗎?”
阮芷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連淮站在陽光里對著她笑:“我和阮同學(xué),一見如故啊?!?/p>
阮芷心里的小麻雀啾啾地叫了兩聲,點點頭應(yīng)了一聲“好”。
一摞嶄新的課本擺在桌上,散發(fā)出油印的氣味。連淮就那么坐了下來,而且一坐就是三年。后來,每次他在數(shù)學(xué)課上睡覺,在物理課上沖老師扔粉筆,阮芷都會拿胳膊肘碰他。他無奈地坐直身子:“小豆丁,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這么古板。”
阮芷目不斜視:“我以前也不知道你這么不務(wù)正業(yè)。”
“我不裝得正經(jīng)一些,怎么能和學(xué)霸成為同桌呢?”連淮閑閑地伸了個懶腰,講話的語氣也順帶著被拉長了,“當(dāng)初可是你自己答應(yīng)的,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阮芷笑了:“你的意思是,我上賊船了?”
“是——不光上了賊船,賊還賴著不走了?!边B淮嬉皮笑臉地說,“豆丁,英語作業(yè)借我抄抄唄?!?/p>
下一秒,他就被老師點名叫了起來:“連淮,又是你,站到后面去聽課。”
連淮無奈地嘆了口氣,拖拖拉拉地站起來,卷起課本向后門旁走去,臨走前還不忘對阮芷做出一個兇狠的鬼臉。
放學(xué)后,他倆一起回家,連淮氣沖沖地抱怨:“明明我們兩個都在說話,怎么老師就只針對我?”
阮芷有意氣他,咬著酸奶的吸管,一臉平靜地道:“可能是我的印象分比你高一些?!?/p>
連淮瞇著眼睛,裝出一副校霸的模樣,傾身把阮芷困在墻邊:“好啊,豆丁,我看你是膽子肥了,還敢故意氣我。”
一邊說著,他把頭低下來,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他的俊臉被放大在阮芷的眼前,她沒由來地慌張起來,有些結(jié)巴地叫他的名字:“連、連淮。”
“嗯——干嗎?”
連淮盯著阮芷看了半晌,盯得她心里都有些發(fā)毛。然后,他忽然伸出手撓她的癢癢肉,逗得她四處躲閃、連聲求饒。他們一路踩著青石板橫沖直撞,夕陽蛋黃似的余暉潑灑開來,傾瀉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小巷那樣神奇,明明只要五分鐘就能逛完,他倆卻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一樣。
04
如今再回憶起往事,阮芷總覺得十分感慨。歲月當(dāng)真是不饒人,一轉(zhuǎn)眼間,他們都長得這么大了。連淮站在工作室門口與她告別:“一會兒我約了編劇吃飯,這次就不送你回家了?!?/p>
阮芷低頭理好身上的外套:“送不送的倒是不重要。只是,我們今天什么工作都沒談,我怕是沒辦法向陳姐交差了。”
連淮低頭擺弄著手機,調(diào)出自己的二維碼對向阮芷:“阮同學(xué),想再見我直說就好了,用不著這樣拐彎抹角的?!?/p>
阮芷好氣又好笑,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一抬頭,連淮正滿臉狡黠地看著她,劍眉星目,目光灼灼,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
阮芷到底還是拿出手機加上了連淮的微信,他的頭像是一樹繁茂的櫻花,粉粉嫩嫩的,開在陽光中,怎么看都不像男生會喜歡的樣子。阮芷卻仿佛觸電一般愣住了,這照片是從前他們一起春游時她拍下來的,他竟然還留著。
一時間,阮芷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連淮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把她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豆丁,我先走了,我們改天見。”
說完,他便壓低了帽檐,快步向停車場走去。
阮芷的眼神追著連淮飄出去好遠,她用眼睛無聲地描繪他的背影:寬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明明什么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那天晚上回家,阮芷做了一連串的夢。夢里她回到了少女時期,未來遙遠而遼闊,眼前的小天地中,只有連淮一個人而已。
連淮本是北方人,因為父母離婚才來到母親的故鄉(xiāng)臨江。在這南方的小城里,他是個獨特而顯眼的存在。
連淮長得高,在球場上一路飛馳,輕易就打贏了同校的其他男生。他聽不懂臨江溫軟的方言,自然也懶得花心思去學(xué)。課堂上老師講得忘情時口音便會重起來,他聽不懂,索性直接趴在桌上睡覺。
老師點了他的名字,他大方站起來,字正腔圓地道:“老師,我聽不懂您講話?!?/p>
氣氛一時尷尬起來,老師氣得滿臉通紅。阮芷在桌下偷偷拉連淮的袖口,他卻仍舊坦然:“我說的是實話。”
最后,他自然又被趕出了教室。放學(xué)路上,阮芷聲音軟軟地勸他:“連淮,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那樣和老師講話。”
“你要是聽不懂臨江話,我可以教你呀?!?/p>
不待連淮回答,阮芷便自顧自地講了一句方言:“你聽,這個就是‘你好’的意思。”
連淮輕輕笑了起來:“豆丁,你當(dāng)老師的樣子,實在是很古板?!彼焓衷谌钴频念^頂摸了一把,“我媽今晚要做豆包,一會兒跟我一起回家?!?/p>
阮芷還想再繼續(xù),連淮卻連連擺手:“不想學(xué),沒興趣。”
05
連淮的媽媽是個嬌小的女人,她練得一手好廚藝,會做許多地道的北方菜式。連淮一向以此為傲,常常邀請阮芷去他家里做客。小小的一張方桌上擺滿了熱騰騰的菜肴,兩個腦袋湊在昏黃的燈光下,時光就這樣倏然而逝。
阮芷一直記得,連淮離開學(xué)校去集訓(xùn)時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的文化課成績不好,母親便托人找了老師教他學(xué)表演。最初知道這個消息時,阮芷心底沒由來地酸了一下,他們的月考成績差了一大截,老師們都說他倆不是一路人。阮芷不確定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但是她知道,天地廣闊,他總不能時時刻刻都陪在她的身邊。
連淮身形挺拔,長相出眾,更難得的是有表演天賦。老師對他贊不絕口,他自己也像開了竅一般,每天勤勤懇懇地練習(xí)。阮芷在臨江,他在離臨江不遠的另一座城市。兩個人分隔兩地,阮芷背單詞時,他在練晨功;阮芷做卷子時,他在學(xué)形體。同一輪月亮照著兩地離人,阮芷第一次嘗到了離別的滋味。
那天晚上,她在燈下做題,忽然有人用小石頭扔她的窗框。她推開窗一看,是連淮站在樓下。他手里拎著從鄰市帶回來的點心,獻寶一般沖她喊:“豆丁,下來吃蛋糕?!?/p>
兩人并排坐在臺階上,月色冰涼如水。阮芷問連淮想去哪里念書,連淮說他喜歡有海的城市。阮芷咽下一口奶油,在心里默默地想:有海的城市,那真是很遠的地方。
高考過后出成績,他倆的成績都還不錯,班主任笑著拍連淮的肩膀:“你真是運氣好?!?/p>
漫長的夏夜里,阮芷攥著一罐冰可樂小心地盤算,不斷地在連淮與自己的志愿之間做妥協(xié)。亮晶晶的星星掛在天空上,蟬鳴聲悠長響亮,夏天好像永遠都不會結(jié)束一樣。
后來,阮芷到底還是沒能完全如愿,她的學(xué)校離連淮報考的學(xué)校所在的城市尚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啟程去報到那天,他們推著很大的行李箱,連淮站在檢票口沖她揮手:“豆丁,再見。”
陽光透過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語氣那樣輕松,就好像他只是短暫地離開一會兒,明日他們就會再見一樣。
上了大學(xué)之后,他們?nèi)耘f保持著聯(lián)系,連淮偶爾會邀請阮芷去他的學(xué)??丛拕⊙莩?。表演系的漂亮女生那樣多,一朵一朵都像夏花一樣絢爛。阮芷個子矮,站在她們之中,常常會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喜歡連淮的女生也有很多。有一回,阮芷趁著小長假去看連淮,他們在外面吃飯,隔壁院的女生來找他告白,紅著臉把花束推到他的面前。同桌的人開始起哄,阮芷的耳朵也莫名燙了起來,仿佛告白的人是自己一樣。
她小心地留意著連淮的反應(yīng),怕他開口,也怕他沉默。
最后,連淮到底沒收下那束花,輕聲道了句“謝謝”,親自把那女孩送了回去。
吃完飯,他們在操場散步,連淮忽然十分鄭重地叫了阮芷的名字:“阮芷,你以后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阮芷思考了一下,緩緩地答道:“我想過……安定的生活。”
她原本就是個沒什么大志向的人,按部就班地念書、升學(xué),一直都是老師、家長口中的榜樣。她的世界不過就那么大,她并沒有什么叱咤風(fēng)云的野心,若不是因為連淮,大約連大學(xué)都會選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連淮淡淡地“嗯”了一聲,語氣里藏著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低落。
第二天阮芷去看連淮的表演,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臺上,像只威風(fēng)的小獅子。一場終了,阮芷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他是獅子座,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前奏,一年之中她最喜歡的時節(jié),因為有他的生日,可以以此為借口見一見他。合影的時候,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靠近他,抹奶油時可以名正言順地觸碰他的臉頰。如果再故意忘了帶生日禮物,她就有再見他的機會,就有與他單獨相處的時間……
連淮是一顆星星,掛在阮芷的小世界里閃閃放光明,星星那樣遠,可她也想試著摘一下。
06
連淮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稱得上優(yōu)異,還沒畢業(yè)就有導(dǎo)演選他去拍戲。影視基地和學(xué)校離得遠,他便靠兼職攢了錢,買了輛廉價的二手車。
有一年春天,阮芷去看他,他興致勃勃地拉著她坐上自己的座駕。小小的車廂里灑滿了陽光,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他帶著她一路飛馳,那不是什么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響得震天,啟動時總要花上好一陣工夫,不過,他倆都不在意。她的臉頰被陽光照得發(fā)燙,他打開了車載音響,模仿伍佰的歌聲給她聽。
連淮接到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角色時,阮芷也剛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他十分興奮地跟阮芷報喜,順便問她要不要來劇組探班:“會有很多明星哦!”
因為連淮的這一句邀請,阮芷特意抽出了兩天的時間。他的劇組駐扎在北方,那時正是隆冬時節(jié),阮芷裹上厚厚的棉服,打扮得像只笨重的小企鵝。
阮芷趕到時,連淮恰好在忙,他抱著一起搭戲的女主角,眼底滿是濃濃的情意。劇組的工作人員各司其職,繁忙得就像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
導(dǎo)演對有個細節(jié)不滿意,一連拍了幾條都沒有過,連淮謙虛地湊到監(jiān)視器旁邊,和導(dǎo)演交流著阮芷聽不明白的專業(yè)術(shù)語。他簽了新的公司,也有了專業(yè)的經(jīng)紀人,總之,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阮芷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無論怎樣都融不進去,索性默默地離開了。她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半晌,漫天的雪花如鵝毛一般飛揚。對她這樣的南方女孩來講,雪其實是很珍貴的東西,也許她這一生都見不到幾場大雪,可是她枯坐在那里,只覺得索然無味。連淮不在,天地萬物都沒了顏色,良辰美景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來之前,好友曾苦口婆心地勸她,她和連淮青梅竹馬多年,中間隔的只不過是一層窗戶紙而已:“無論結(jié)果如何,還是要表明自己的心意才好。”
阮芷思索了一路,設(shè)想了無數(shù)個場景、無數(shù)種方式,甚至連連淮的反應(yīng)都一一推測了。她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打算,可是,此刻坐在漫天的大雪里,她忽然怯場了。她摸摸自己凍得通紅的鼻頭,默默地想:也許,星星就只能待在天上。
連淮結(jié)束工作時已是傍晚時分,他不好意思地向阮芷道歉:“對不起啊,豆丁,沒想到今天會這么忙。”
阮芷微笑著搖頭說沒關(guān)系,體貼得一如一個多年老友該有的樣子。
第二天,她坐了大巴回去,一路上搖搖晃晃,好像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一樣。又過了一段時間,連淮的新電視劇開播,她被公司外派到另一個城市。她把新手機號碼群發(fā)給舊日的同學(xué)、朋友,卻唯獨略過了連淮。
可是,阮芷心里到底還有些期待。然而一年又一年,新的手機號碼早已變舊,她還是沒等到來自連淮的任何問候,他大約忙得很吧。
07
阮芷自睡夢中醒來,往昔的碎片如雪花一般撲面而來,她決定把紀錄片的主題定調(diào)為“遺憾”。她將策劃發(fā)過去給陳姐看,陳姐難得地點頭說“好”。
阮芷試探性地約連淮回一趟臨江,她仍舊拿了工作當(dāng)借口:“這次拍攝的主題是‘遺憾’,我想,也許回故鄉(xiāng)看一看的話,內(nèi)容會更生動些?!?/p>
連淮竟真的答應(yīng)了。
到了約定的那天,他親自開車來接阮芷。阮芷再次坐上連淮的車,心境卻已不似從前。連淮這幾年收入頗豐,車子自然也跟著提高了許多個檔次。阮芷坐在他的旁邊,還像從前那樣偷偷看他,他仍舊是好看的,下頜線愈加分明,眼角有了兩條撩人的笑紋。他開車比從前穩(wěn)重許多,熟練地帶著阮芷在鬧市中穿行,讓她這個車技不好的人感到十分安心。
到了臨江后,阮芷提議下車走走,臨江不大,兩人晃晃悠悠地將小城逛了大半。路過母校,老師倒是還記得他倆。她連連稱贊阮芷讀書用功,讓人放心,又拍拍連淮的肩膀,道:“老師真是想不到,從前的小魔王現(xiàn)在這么有出息了?!?/p>
多年后重游,阮芷才發(fā)現(xiàn)原來操場那樣小,巷子那么短。從前她和連淮一起,只覺得操場永遠跑不完,巷子也仿佛沒有盡頭。
記憶中的風(fēng)景早已變樣,昔日的許多小吃店也不復(fù)存在,唯獨有一家賣糖葫蘆的攤子還留在原地,攤主奶奶的白發(fā)愈見晶瑩。連淮買了兩串糖葫蘆,一串遞給阮芷,一串自己吃。堅硬的糖衣包裹著山楂,一口咬開,酸得人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連淮忽然開口道:“其實,這些年我過得就像糖葫蘆一樣。別人都以為很甜蜜,但是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有多酸?!?/p>
他這話講得喪氣,阮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只能任由山楂在嘴里化開一片酸澀的滋味。
08
正式拍攝時,阮芷和她的團隊會以跟拍的形式記錄連淮的生活。
闊別多年,阮芷也不大清楚連淮在平時會是怎樣的狀態(tài)。團隊里的小姑娘嘰嘰喳喳,大多是以獵奇的心態(tài)在觀察明星的生活,然而,第一天拍攝結(jié)束后,阮芷只覺得心疼。
她自然知道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難處,演員也不會永遠光鮮亮麗,可當(dāng)她親眼看到連淮凌晨四點就要起床做造型、在鏡頭面前強忍住哈欠轉(zhuǎn)化成一個微笑的時候,她還是覺得五味雜陳:這些年,他過得大約比她想象中還要辛苦。
連淮當(dāng)初是憑借溫潤公子的形象走紅的,粉絲對他的期待自然也像劇中人物一般溫柔倜儻,可他本身是個極愛說話的人,接受采訪時不經(jīng)意間就暴露了本性。那會兒他年紀尚輕,為了此事,經(jīng)紀人不知批評過他多少次,直到后來他解約,兩個人都沒能達成一致的意見。
數(shù)年后再講起這段往事,連淮早已釋懷,可阮芷在鏡頭后無聲地嘆了口氣。
當(dāng)天的拍攝結(jié)束后,連淮和他的團隊就在酒店公寓里住下。工作人員準備自己做燒烤吃,連淮也邀請了阮芷一起。
他那時剛洗完頭發(fā),身上隨意地套了件夾克。阮芷坐在他的身邊,托著臉頰看他烤串。他修長的手指在烤架上來來回回,刷油、翻面、撒調(diào)料,一系列動作做得十分熟練。不一會兒,烤肉的香氣便溢了出來。
連淮拿起一串烤翅遞給阮芷:“你來吃第一串。”
阮芷咬了一口:“好吃?!?/p>
她低聲表揚連淮:“沒想到啊,連老師不僅會演戲,做飯還這么好吃?!?/p>
連淮一臉得意:“那當(dāng)然了,這么多年過去,總不能光長歲數(shù)?!?/p>
造型師是個八卦的姑娘,看著連淮和阮芷如此親密,伸手在他倆之間比畫著,湊上前問:“你們之前認識???”
連淮“嗯”了一聲,含笑看了阮芷一眼:“青梅竹馬?!?/p>
一桌子人都開始起哄,阮芷的耳朵忽然燙了起來。她本以為這么多年過去,自己早就學(xué)會了不動聲色,可原來只要連淮一句話,她的世界就會被輕易地打亂。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阮芷幾乎每天都和連淮待在一起。她默默地記錄下他工作、生活的鏡頭,以旁觀者的身份看他參加典禮,看他和導(dǎo)演開劇本會,看他在周末時打籃球放松……
邊上的工作人員感慨連淮籃球打得真好,甚至不比專業(yè)運動員差,然而,只有阮芷知道他是怎么練出來的。
那一年他剛到臨江,才十六歲,身高就已經(jīng)接近一米九。小城里的孩子不喜歡他,因為他太顯眼、太特別。高年級的學(xué)長也欺負他,不許他用操場上的籃球架。他不服氣,趁著午休時偷偷跑去練球。他在烈日下不停地投籃、奔跑,阮芷就坐在不遠處的樹蔭下陪他。他練滿一個小時才肯回去,她有時撐不住便會趴在小石桌上睡覺,白凈的臉上被壓出幾道紅印子,他輕輕地彈她的額頭:“豆丁,今天我投進了好多個球?!?/p>
阮芷把冰鎮(zhèn)的礦泉水遞給他,他仰頭飲盡,然后兩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回去……
09
紀錄片的最后設(shè)置了一個對話環(huán)節(jié),阮芷親自上陣,和連淮聊他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之所以把片子的主題定為“遺憾”,其實是因為阮芷小小的私心。不過,她并不是關(guān)心他在演藝事業(yè)中的遺憾,她是想問,他的遺憾里有沒有她的影子,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可以。可是,她不能問,四周密布著攝像師、打光師,還圍滿了他和她的同事。那么多雙眼睛在看著他們,那么多的粉絲會審閱這部片子,她必須保持理智,做出一副專業(yè)的樣子。
她當(dāng)然可以打感情牌,只不過,這感情可以是親情、友情或者任何別的什么,卻唯獨不能是她對連淮的情愫。
阮芷側(cè)坐在鏡頭前,問連淮這些年來前進的動力是什么。
連淮的聲音輕輕的,他說:“因為想過安定的生活?!?/p>
“很久之前,有個女孩子對我說她理想的生活就是安定的生活,不過,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喜歡冒險、喜歡未知、喜歡不確定?,F(xiàn)在我已經(jīng)演了快十年的戲,近十年里,我不停地奔波,演繹過很多不同的角色,參與了很多不一樣的人生,偶爾停下來的時候,會覺得很滿足?!?/p>
“我一直不停地前進,其實是為了看遍風(fēng)景之后的細水長流?!?/p>
阮芷仿佛被定住了一樣,胳膊上泛起觸電的感覺。她知道連淮口中的那個女孩就是自己,只是她從來不確定他的心意,不確定他的細水長流是不是想和她一起。
阮芷定了定心神,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最近這段時間,你最遺憾的事情是什么?”
連淮輕輕地笑了起來:“最近的遺憾是,春天的櫻花開了,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去看?!?/p>
阮芷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身體的一切器官都暫時不聽她的指揮了。
連淮注視著她的眼睛,笑得十分溫柔。他們的取景地臨海,遠處傳來滾滾海浪撲在礁石上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阮芷才起身和連淮握手,客套地說:“辛苦了,謝謝?!?/p>
周圍響起零星的掌聲,恭賀這次拍攝順利完成。阮芷吸了吸鼻子,也許他們以后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那天晚上,阮芷在整理電腦上拍攝好的素材,其中有一小段廢片。不知鏡頭蹭到了哪個女孩的護手霜,畫面上氤氳出一片朦朧的白色,連淮發(fā)現(xiàn)后,拿了紙巾來擦拭,他的臉離鏡頭那樣近,神情溫和,眉眼分明,正是所謂的“女友視角”,亦是阮芷從前再熟悉不過的視角。
可惜,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女友。她是他的舊友、老同學(xué),無論哪一個身份,都是過去式了。下午她在衛(wèi)生間洗手,聽見組里兩個實習(xí)生在悄悄咬耳朵:“連淮是不是喜歡我們?nèi)顚?dǎo)???”
“我也覺得,你說阮導(dǎo)自己知不知道?”
阮芷輕輕嘆了口氣,無論是不是,她都只能當(dāng)作不是;無論她知不知道,她都只能當(dāng)作不知道。她與連淮之間,早就是天差地別了。
10
阮芷在凌晨一點收到了連淮發(fā)來的信息:五一公園的櫻花開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她盯著那一行字看了許久,心跳陡然加快起來,手機屏幕在黑暗里散發(fā)出一小片亮光,朦朧得像是夢境一樣。
許久之后,阮芷回復(fù)了一個“好”。她沉默地躺在黑暗里,盡管失眠了,可還是覺得莫名的快樂。發(fā)絲軟軟地拂過臉頰,逗得她心里也覺得癢癢的。
約好去看花那天,陽光很好,阮芷坐在連淮的副駕駛座上,局促得像個小朋友一樣。連淮一邊開車,一邊笑她:“阮導(dǎo),現(xiàn)在你拿到駕照了嗎?”
阮芷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不該問的別問。”
她向來是個考試能手,卻偏偏栽在了科目二,五次考試機會都用盡了,也沒能順利通過。相識多年,連淮自然最清楚她的老底。
閑聊之間,他們便到達了目的地,連淮十分坦蕩,什么都沒帶就下了車。
阮芷伸手比了一個戴眼鏡的姿勢:“你不用武裝一下?”
“有什么好武裝的,和你出來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p>
樹上的櫻花開得繁盛,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粉嫩,仿佛一團團欲說還休的心事。他們并排走在小路上,連淮忽然停了下來:“我有話想對你說?!?/p>
“從前年紀太小,我總以為來日方長,哪怕天各一方,你也會永遠陪著我??墒牵髞黹L大了,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你已經(jīng)不在了。那天我收工回去給你打電話,接電話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的男生,我才知道你換了新的電話號碼,是我把你弄丟了?!?/p>
“豆丁,你不知道,有很多次我都想聯(lián)系你,可是我沒有勇氣,我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打擾你。那一年,你說想過安定的生活,可是演員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安穩(wěn)的職業(yè)了吧。今天還在神壇,明天就被雪藏,收入高的時候夠普通人花幾輩子,可一旦沒戲拍就連飯都吃不上……我本來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可是,你竟然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边B淮有些不好意思,“你別笑我矯情,我覺得這一切好像是做夢一樣。”
他停頓了一下,認真地看向阮芷:“豆丁,我現(xiàn)在不像剛?cè)胄袝r那樣辛苦了,我有能力給你很安穩(wěn)的生活。我喜歡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阮芷站在樹下,身上落了滿肩的櫻花。她心里驚喜又錯愕,一開口就帶上了鼻音:“我也喜歡你,可是……”
她顧慮著連淮的事業(yè)、形象,然而他并不在意:“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些你都不用管,交給我來處理就好?!?/p>
連淮輕輕牽起阮芷的手,溫柔地拂去她肩頭的落花:“豆丁,你放心,不管另一個選項是什么,我都會選擇你。我已經(jīng)錯過你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End
紀錄片上線之后反響很好,有眼尖的營銷號認出片子的導(dǎo)演就是之前被拍到和連淮一起的女生,紛紛隔空呼喚連淮出面澄清。連淮親自轉(zhuǎn)發(fā)了那條微博:“不是澄清,而是承認?!?/p>
那時阮芷正窩在連淮的懷里,她盯著這行字看了許久,幾乎要落下淚來。連淮把食指抵在她的眼下,溫柔地道:“不許哭。”
“那天采訪時,我沒告訴你,其實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情就是錯過你。不過還好,現(xiàn)在我有機會修正自己的錯誤了。”
連淮揉揉阮芷的腦袋,把她抱得更緊了些。漫山遍野的櫻花開得繁盛,她仰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連淮,她的少年真的長大了,他要她放心,她便真的放心了。往后的日子里,他們都不要再遇見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