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喜
01 你還喜歡他嗎
電視里又在嗞嗞啦啦地播報著關于臺風的新聞,靜宜窩在霧藍色的舊沙發(fā)上,手里捏了一個透明的水杯,聽到媽媽在廚房里抱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門?”
“應該快了?!彼S口應了一句,低頭回復小麥發(fā)來的新消息。
小麥這幾日在家里悶得發(fā)慌,非逼著靜宜和她一起玩劇本殺,靜宜玩了兩局仍覺得不感興趣。
小麥見說服不了靜宜,懨懨地嘆了口氣,又問:“說起來,你看微博熱搜了嗎?”
“什么?”
“江藹??!”小麥說,“你沒看到嗎,江藹要結婚了?!?/p>
她大概徹底放棄了繼續(xù)玩游戲的想法,開始絮絮叨叨地和靜宜聊起八卦來:“我記得你那時候特別喜歡他,借著自己是學校廣播站的廣播員的便利,整天在學校里播放他的歌,宿舍里也貼滿了他的海報,只要他來南市開演唱會,你必定會去現(xiàn)場……”
她說到這里,忽然收了聲,頓了一下才說:“時間過得好快啊。”
靜宜喝了一口水,也跟著感嘆:“是啊,時間過得好快啊?!?/p>
小麥說:“你還……喜歡他嗎?”
02 謝了呀,小姑娘
靜宜初三這年暑假第一次見到江藹。
那年中考,她考得還不錯,得到獎勵,可以和同學們一起去影視城玩,恰好碰上某個劇組招學生群演,她和朋友陰差陽錯地混了進去。
那年江藹還沒紅,是個無人問津的小歌手,而歌壇日漸沒落,他便被經(jīng)紀人打包過來客串一個小角色。
說是客串,實際上,他的戲份并沒有比靜宜他們這樣的群演多多少。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他有幾個一閃而過的臉部特寫,有那么一兩句臺詞,而靜宜他們沒有。
但他長得好看,是靜宜他們所能接觸到的演員里,長得最好看的一個。晚上,他們在山上點著篝火聊天,靜宜便和同學們一起偷偷看他被火光映照著的側臉。
剛滿二十歲的男孩,耳朵里總塞著兩只耳機,不愛湊熱鬧,面龐干凈而明朗,一點兒也不像這個浮華圈子里的人。
許是她盯得實在無所顧忌,他忽而抬眼往她這邊看了一下,她神色一僵,立馬心虛地轉開目光,緋色從雙頰一直蔓延到耳后根。
想了想,她又覺得自己實在反應過大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男生扯下耳機,倏地朝她笑了笑。
后來同學跟她形容,那一瞬間,好像冰雪突然消融,春天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到來。
她用被子捂住腦袋,低罵同學這話實在酸得倒牙,但臉上剛消下去的熱意又起來。
隔天出門時,她在背包里裝滿了零食。那幾天他們一直在拍夜戲,每次拍到中途,大家的肚子便咕咕叫個不停。
中場休息的時候,她仗著自己身形小,悄悄跑到江藹的旁邊,將一袋餅干放到他的手里,轉身就跑。
他長手長腳,三兩下就抓住了她,語氣里透著股無奈:“你跑什么?”
他的聲音也好聽,是南方人特有的軟糯,靜宜的臉不受控制地又紅了,低著頭不說話。
他剛剛直接揪住了她脖子后的衣服,像拎小雞一樣將她拎到了旁邊的空地上,那是仲夏的夜晚,山上風大,溫度低,他們都穿了很厚的衣服。
他冰涼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耳后的皮膚,她止不住地戰(zhàn)栗了一下,小聲說:“帶太多了,吃不完,分給你?!?/p>
江藹便笑起來:“謝了呀,小姑娘?!?/p>
他們一共只有一周的戲份,拍完便要離開了。拍完最后一場戲的時候,靜宜終于鼓起勇氣,再一次找到江藹。那時他正坐在篝火邊唱歌,只有曲,沒有詞,是靜宜沒有聽過的曲調,他的聲音里有綿長的喜悅與綿長的落寞。
這兩種情緒到底是怎么融合得這么恰到好處的?
靜宜坐到他旁邊,低聲問:“這是什么歌,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呢?!?/p>
男生這才察覺到有人來了,見是靜宜,他又彎起了眼睛,說:“我自己寫的歌?!?/p>
“欸?”
江藹說:“還沒有機會發(fā)行。”
靜宜“哦”了一聲,她不懂成年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規(guī)則,只當他還沒有寫好,而她很快就可以從網(wǎng)絡上聽到,故而也沒有多問,只是拿出自己先前偷偷用拍立得偷拍的照片,遞到他的面前,小心地問:“可以幫我簽個名嗎?”
03 別怕,我不吃人
那個簽名后來跟了靜宜很長時間。
她念到高一下學期的時候,那部電影才正式上映,那時靜宜身邊已經(jīng)有了新的同學,沒有人知道她曾經(jīng)“參演”過那樣一部電影,但她仍是興高采烈地邀請了好幾個人去看。
影片放映結束后,女生們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電影里的劇情,靜宜在一旁安靜地聽著,聽到某處時,狀若無意道:“你們看到那個跳舞的男生了嗎?頭發(fā)很長,穿著白色的衣服……”
“沒有欸。”
“沒注意到?!?/p>
靜宜于是再一次沉默下來,嘀咕了一句:“我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呢?!睕]人應她的話。
后來,那部電影可以在電腦上觀看后,她用視頻軟件把江藹的部分全剪輯了出來,上傳到一些視頻平臺,也會有人來問這個男生是誰,她便把網(wǎng)絡上能找到的江藹的所有信息和作品都打包給人發(fā)過去。
又過了一陣子,她為了省事,索性為他建立了一個貼吧,又建了一個QQ群。那些年選秀風氣盛行,某日,他們那僅有三十個人的小群里突然有人發(fā)了條消息,問她:“這個選手是不是咱們家江藹?”
靜宜點開圖片一看,果然是他。
他參加了那年最火的一檔選秀節(jié)目,貼吧里一時間涌來越來越多的粉絲,QQ群也一度爆滿,他們只好又建立了各種分群。
那時靜宜即將高考,學業(yè)繁忙,管理不了那么多人,只好將管理粉絲的重任交給了群里一位信得過的姐姐。
陳七安當時大學剛剛畢業(yè),時間充裕,所以并沒有猶豫就接受了靜宜的委托。她管理得很好,后來靜宜高考完后,也沒有把管理權收回來。
她高考結束沒幾天,那檔節(jié)目也將要進入尾聲,總決賽那天,后援會拿到了官方贈票,可以去現(xiàn)場觀看。
靜宜也去了,那是她第二次出遠門,剛剛高考完的小女生,穿著打扮都很乖巧。陳七安一看到她,就笑著走上前來摟住她的脖子,笑著說:“一直知道你年紀小,沒想到居然這么乖。”
靜宜看了看一同來的女孩們臉上精致的妝容,抓了抓自己素白的裙擺,感覺自己像是忘記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與面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場比賽,江藹拿到了很好的名次,晚上一群姑娘說要慶祝,她們在附近的餐廳里訂了包廂。靜宜中途去衛(wèi)生間,回來時,在走廊的拐角處,忽地撞上一個人。
男生個子很高,她的腦袋砸上了他的肩膀,淡淡的酒氣暈染在兩人之間。靜宜一連說了好幾句“對不起”,聽到男生的語聲里夾著點點的笑意道:“沒關系,別怕,我不吃人。”
聲音有些熟悉,靜宜詫異地抬起頭來,不期然就撞進了江藹含笑的雙眸里。
他戴了口罩和鴨舌帽,眼上的妝已經(jīng)卸掉,穿了件黑色的T恤,清爽得如同一個普通的男大學生。
她忽然就失了聲,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原來他們也在這里慶祝。
他認出她了嗎?
他還記得她嗎?
無數(shù)問題在她的腦子里環(huán)繞,一同來的選手從一旁的包廂里伸出頭來:“江藹,怎么了?”
“遇到個迷路的小姑娘?!苯@的聲音懶懶的,居高臨下地問靜宜,“你在哪個包廂,找得到路嗎?”
靜宜沒頭沒腦地答:“我剛高考完,不是小學生。”
她一時沖動,講完之后,也覺得自己幼稚了,臉紅得不像話。
“嗯?!苯@卻勾起嘴角,似乎是被她逗笑了,“是大學生了。”
他還故意將重音放在了那個“大”字上。
靜宜抿著唇?jīng)]有說話。
后來靜宜時常會回想起那條走廊,燈光很亮,人很少,少年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直到到達她們聚餐的那個包間門口,他才停下腳步,側頭看著她,示意她進去。
他明明很溫柔,可她的那句“你還記得我嗎”,卻始終沒敢問出口。
04 我們靜宜可是你的鐵粉
靜宜大二這年,江藹已經(jīng)徹底紅起來了,學校里很多人都認識他。
而人們追星的平臺,已經(jīng)由貼吧換到論壇,又從論壇換到了微博,當年她一手創(chuàng)立的那個貼吧,許久都沒有什么人再造訪。
偶爾也會有一些粉絲“考古”考到那里,看到貼吧的創(chuàng)建時間,驚嘆地問吧主是誰,怎么這樣有眼光,居然那么早就關注了江藹。
她剪輯的第一段視頻也成了粉絲考古必看素材。
她坐在宿舍里,一條一條地瀏覽大家給她的留言,小麥不知道那段視頻是她做的,從后面探出頭來:“又在看你的江藹啊?”
靜宜把網(wǎng)頁關掉,聽小麥說:“說個讓你開心的消息,我剛剛去學生會開會的時候,聽人家說有個歌手要來咱們學校拍MV!”
他們學校本就是戲劇學院,經(jīng)常有劇組來取景,靜宜早已習以為常,不甚在意地“哦”了一聲,小麥又故弄玄虛地說:“我聽說啊,那個歌手叫江藹。”
靜宜第三次見到江藹,是在他們學校的小禮堂里。
說來也奇妙,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便是他所參演的那部電影里的群演,而多年后,她又一次成為他的音樂MV里的群演。
她的身份沒有變,而他已經(jīng)從客串變成了主角。
經(jīng)過幾年的變化,少年身形愈發(fā)挺拔,眉眼間全是熠熠的光輝。
拍戲的過程很枯燥,靜宜的脊背一直挺得筆直,她太緊張了,手心里全是汗。小麥看出了她的僵硬,故意不停地和她講悄悄話。導演終于忍不住了,指了指她們:“后面那兩位同學,等下再聊天,再說話就不讓江藹給你們簽名了哦?!?/p>
禮堂里發(fā)出哄堂大笑,江藹也回頭看過來,靜宜本就僵硬的表情更加僵硬了。
后來中場休息的時候,小麥喊江藹的名字,她說:“你知道嗎?我們靜宜可是你的鐵粉?!?/p>
她性子活潑,講話沒有遮攔,靜宜用手肘戳了戳她:“閉嘴。”
她被小麥拉到了江藹的旁邊,訥訥地立在那里,陽光透過百葉窗打在他的臉上,他輕輕咳了一聲,說:“我看出來了?!?/p>
禮堂里又是一陣大笑。
后來這段不知被誰錄了視頻,上傳到了微博里,被江藹的粉絲瘋狂地轉發(fā),都在說好羨慕這個小姐姐。
晚上靜宜將他白日里送給她的簽名與幾年前的那張簽名放在一起,放在她的箱子里。
那晚她在那個已經(jīng)沒什么人會去的貼吧里寫了一篇好長好長的文章,小麥說她把追星搞得像暗戀一樣。她打開文檔,低頭專心寫老師布置的電影腳本,聞言,輕聲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暗戀呢?”
小麥問:“什么?”
靜宜想了想,說:“追星本來就是一場盛大的暗戀呀?!?/p>
05 但暗戀太苦了啊
來年暑假,靜宜因為成績優(yōu)異,被老師介紹去了一個影視工作室做實習編劇。她天分實在好,沒多久就被派去劇組做跟組編劇。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蟬鳴悠揚,空氣里滿是沉悶與燥熱。她跟在負責帶她的老師身后進入劇組,踏進棚里時,江藹正蹲在地上和一個兒童演員交流。
棚里沒法安空調,他手里搖著一把蒲扇,老師將她領到他面前,對他說這是咱們新來的跟組編劇。
這么多年,靜宜在學校里也算見識過各種場面,但唯獨在江藹的面前,她又變回了從前那個話都不敢大聲說的小女孩。
她紅著臉同他握手。
晚上老師組了飯局,邀請導演和幾位主要演員一起吃飯,算是正式將她介紹給大家。她的座位緊挨著他,她如坐針氈,一整晚都僵硬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酒過三巡,她終于找到借口出去透氣,沒想到他竟然也在后面跟了過來。
他手里捏著兩罐啤酒,倚著天臺的欄桿仰頭看頭頂鈷藍色的天空。
影視城里的飯店沒什么講究,四周全是嘈雜的人聲,他遞給靜宜一罐啤酒,也沒有讓她一定要喝的意思,只是輕輕撞擊了一下她手里的易拉罐,須臾壓著嗓子道:“歡迎你呀,陳靜宜編劇?!?/p>
她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她的名字,心里先是懊惱,如果名字再好聽一點就好了。
隨即,她才想起舉起酒杯和他說謝謝。
那夜月色很好,靜宜說完以后,心里忽然就涌起些許悵惘來。
這么多年,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越來越近,而今終于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然后呢?
好像也沒有什么然后了。
雖然她心里因他而掀起一場浩大的海嘯,但那也僅是她一個人的事,他壓根就不記得這些。
后來別人問起她有關那個夏天的故事,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零零散散的片段,最后總會用一句話來形容——
“像是做了一場夢?!?/p>
她的這個形容被小麥嘲笑了很久,說她愧對自己的編劇之名,她也不在意。
那部劇中途轉過好幾個場地,從影視城一直到西南的山里,他們去的是一座還沒怎么被開發(fā)的荒山,道具組自個兒搭了房子,晚上他們時常住在帳篷里。
怎么有人說拍戲不苦?條件真的好苦。
靜宜坐在旁邊和小麥他們吐槽,那天沒有江藹的戲,他圍了圍裙,在食堂里為大家煮飯吃。
晚上他們難得收工早,一群人圍坐在一起,玩很幼稚的游戲。
輪到靜宜唱歌時,她在腦內將自己的歌單搜索了很久,最后終于選中了一首陳奕迅的《不要說話》。
她其實唱得不怎么好,有些跑調,但勝在聲音好聽。負責帶她的老師聽完,心突突跳,后來老師小聲地問她:“有喜歡的人?”
靜宜轉頭詫異地看著老師。
老師說:“你那歌唱得喲……瞞不了我的,還是暗戀吧。很喜歡很喜歡那個人,是嗎?”
停了片刻,她又說:“但暗戀太苦了啊……”
靜宜嘆了口氣,不知為何,眼眶忽地就紅了。
大家也沒有鬧太久,玩到十一點,就各自回自己的房間里睡覺了。
靜宜睡不著,索性披上衣服出來看星星。山間空氣好,云層稀薄,星星明亮而繁密。
她出來時,見江藹也在外面,他倚在一角飛檐下,手里的煙卷閃著忽明忽暗的光。
聽見腳步聲,他側過頭來,須臾,眼里暈開一點笑意,同她打招呼:“陳編劇?!?/p>
他是真的完全不記得她了,盡管如今已經(jīng)在一起相處將近兩個月,他待她依舊客氣而疏離。
靜宜走過去,問他:“也睡不著嗎?”
“嗯?!彼貞寺暋?/p>
好像每個成年人都或多或少有些難以同他人言明的心事。
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說話了,兩人盤腿坐在長廊下,靜靜地看著頭頂亙古不變的月亮。
山風涼而刺骨,靜宜伸出手,做出要抓住月亮的姿勢,可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月亮收進兩根手指之間。
直到手臂都舉累了,她才悻悻然地放棄,想了好久,才歪過頭,輕聲得像是自言自語般:“很多很多年前,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曾給一個劇組做過群演?!?/p>
“那場戲也在一片山間,我曾經(jīng)遇見過一個少年——”
她仰著頭,聲音輕微地哽咽了,好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江藹問:“然后呢?”
“然后那個少年成了大明星。”
靜宜說:“我喜歡了他很多年,但是,他離我好遠好遠啊。”
她低低地嘆著氣,江藹似是不知怎么接話,便一直沉默著。
“江藹?!膘o宜突然叫了聲他的名字。
她晚上誤食了半盞梅子酒,此刻酒的后勁兒好像上來了,不至于讓人醉,但酒精很會慫恿人。
江藹低著頭:“嗯?”
靜宜說:“你還記得……”
話未說完,江藹擱在旁邊土地上的手機突然亮了起來,靜宜瞥見上面的名字:七安。
她的心臟忽地往下一沉。
江藹拿起手機,一邊回微信,一邊問靜宜:“記得什么?”
靜宜搖了搖頭,隨口道:“你還記得……上次看星星是什么時候嗎?”
06 以后要小心點呀
直到那時靜宜才想起,她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陳七安聯(lián)系過了。
她后來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那夜她久久沒有睡著,隔天頂著巨大的黑眼圈進到劇組,老師打趣她:“怎么,害了相思病啦?”
靜宜扯了扯嘴角,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只好頹然地放棄。
中間不忙時,她想了好久,還是給陳七安發(fā)了條微信,過了很久,陳七安才回:“靜宜怎么突然想起我啦?”
靜宜說:“我現(xiàn)在在江藹的劇組做編劇?!?/p>
陳七安打了電話過來:“欸,之前怎么沒聽你說過?”
靜宜說:“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和江藹認識。”
陳七安似是有些無措地“啊”了一聲,許久后,她說:“對不起啊,靜宜。”
靜宜掛斷了電話,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沒什么立場生氣。
她坐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梨樹下,山里蚊蟲多,整個劇組都充盈著花露水的氣味。
她瞇眼看了一會兒天,無端想起好多年前被她忽略掉的一幕。
是江藹參加的那場選秀總決賽那天的事了,后來慶祝時,她偶然遇見江藹。她記得那條走廊,記得少年的背影,卻忘記了他停在她們的包廂門口時,恰好陳七安從里面拉開了門。
看到江藹,陳七安像是愣了片刻,隨即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有些奇怪的一句話。
那時靜宜只當她是喝多了,口無遮攔,還急急地走過去扯住她的胳膊,抱歉地沖江藹搖頭:“我姐姐喝醉了,她很喜歡你的?!?/p>
“是嗎?”江藹挑了挑眉,沒再多說什么,便轉頭走了。
她當日只以為是一個小小的不重要的插曲,如今想來,才意識到這里面究竟包含著多少信息。
她的夏天就這樣匆匆結束。
回到學校后,她已經(jīng)是大四的學生,每日忙著畢業(yè)設計,忙著論文,很多情緒就在這樣的忙碌里被堆積在了心底不易被察覺的角落。
之后,他們那部電視劇開播時,她也在幾場宣傳活動里見過江藹幾次。
有一次在后臺,當時別人都還沒到,房間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靜宜的手機響了,鈴聲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唱的一首歌。
靜宜手忙腳亂地把手機鈴聲關掉,像是被人窺探到了心事般,她的心跳得快極了。
江藹似乎也有些詫異,低聲說:“很久沒有聽過這首歌了?!?/p>
靜宜僵著嘴角說:“是啊?!?/p>
還有一次,活動現(xiàn)場出了點意外,現(xiàn)場的道具燈倒了過來。當時靜宜正好站在燈下,千鈞一發(fā)之際,江藹突然沖了過來,伸手將她扯進了自己的懷里。
他那天穿了一身淺色的西裝,噴著好聞的香水,男人的胸膛很寬闊,靜宜的心停跳了那么一秒鐘。
臺下的粉絲全在尖叫,周遭人聲喧囂,那是靜宜距離江藹最近的一次。
他很快就將她放開,臉色有些不好看地斥責她:“怎么不知道躲開?”
女孩紅著臉解釋道:“大腦一時當機,忘記了……”
江藹便嘆了口氣:“以后要小心點呀。”
他說話的語氣有些像她的爸爸,她才想起來,他那年已經(jīng)三十歲了。
她認識他時,他才剛滿二十歲,臉上還有一點嬰兒肥,十年的時間居然過得這么快。
那是她最后一次與他見面,后來他雖然一直在演戲,她也一直在寫劇本,但娛樂圈說大也大,他們竟然再也沒有碰見過。
07 原來她竟然這么喜歡我
江藹結婚的那幾天,各個平臺都被他的名字刷了屏,靜宜在微博里得知,他的新娘叫陳七安,兩個人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他們起初關系并不怎么好,甚至是見面就要沖對方翻白眼的那種,后來慢慢好起來,還是因為某日陳七安心血來潮,加入了他的粉絲群。
群里全是喜歡他的男孩女孩,大家懷著滿腔真誠與熱忱,認認真真地喜歡著他。
“我那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這么好?!?/p>
他們婚禮的片段流了出來,靜宜看到視頻時,臺風剛剛過去,整個天地都被連天的雨水沖刷得格外干凈。
那天他們的貼吧里又涌進了許多人,大多都是喜歡了他很多年的老粉絲,每個人都發(fā)了帖,敘說著自己喜歡他的點滴過程,一字一句都動人得不像話。
靜宜那段時間沒有接新劇本,賦閑在家,坐在電腦前,認認真真讀完了從以前到現(xiàn)在大家發(fā)的每一個帖子。
直到將所有的帖子都瀏覽完,靜宜才發(fā)現(xiàn),好多年前她發(fā)的那些帖子里,都有一個叫“梨花開呀”的人的留言。他的話不多,每一句都很簡潔,大意都是:謝謝你喜歡江藹呀。
那時她年紀小,只覺得這人中二病嚴重,她喜歡江藹和他有什么關系,用得著他來感謝嗎?
他的留言停在了她讀大一那一年,她想起,那恰好是江藹紅起來的第一年。
她握著鼠標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心里忐忑極了,她點開那人的主頁,資料里只填了寥寥幾字,但在某天他發(fā)了一條簡短的動態(tài):會努力成為讓你覺得驕傲的星星。
而江藹結婚相關的事情再登上熱搜榜,是因為他們婚禮現(xiàn)場的又一則短視頻流出——有人問江藹為什么會喜歡上陳七安,他抿了抿唇,想了很久,說:“我那時剛剛簽經(jīng)紀公司,是個十八線開外的小明星,根本沒有什么人認識我。但這個傻姑娘,為我建了貼吧,開了粉絲群,每天都在貼吧里發(fā)很多帖子說喜歡我……”
他似乎是笑了笑:“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她竟然這么喜歡我?!?/p>
婚禮現(xiàn)場因他的幾句話而沸騰起來,陳七安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她張了張嘴,小聲提醒他:“不是我……”
江藹大概以為她只是害羞,有些敷衍地“嗯”了一聲。
暖陽透過窗戶照進來,靜宜卻感受到了冬日刺骨的冷意。
世間事有時錯得離譜,原來她不是沒有過機會的。
08 我要走了啊
后來靜宜又去看過幾場江藹的演唱會。
有時買的是山頂?shù)钠?,體育場館很大,她坐在最高處,看滿場熒光棒搖曳。
內場她也看過,有一次她特別幸運,演唱會中間舉辦的活動,恰好抽中了她,大屏幕上晃過她的臉,主持人問她:“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咱們江藹的?為什么喜歡呢?”
靜宜想了很久,歪了歪頭,說:“時間太久啦,我記不清了。”
江藹認出了她,以為她只是開玩笑,沒有當真。后來結束以后,他給她發(fā)了條微信,說:“很久不見了,要一起去吃夜宵嗎?”
那時演唱會剛散場,體育館周圍擠滿了人,她想了想,說:“算了吧,還要回家趕劇本。”
后來他又發(fā)了許多單曲,開了很多場演唱會,有一場,靜宜當時剛好在那個城市旅行,她臨時去現(xiàn)場買了黃牛票,進去時,演唱會已經(jīng)開場有一會兒了。
那時江藹正在介紹他的新歌,說是新歌,但其實是很多年前寫的了。
“是我寫的第一首歌。”他說,“但以前只有曲,詞是最近才填上去的,我將這首歌送給我的一位粉絲?!?/p>
他終于相信貼吧的創(chuàng)建者不是陳七安了,但陳七安答應過靜宜,不會向任何人透露那人是她。
于是,她只告訴他:“是一個很喜歡你的女孩,在還沒有多少人認識你時,她給你建了貼吧,建了粉絲群,為你剪下了第一段視頻……”
他在臺上說得動情,大約是真的感動,靜宜聽到那些往事時,卻覺得恍若隔世。
真的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青春期的熱烈與魯莽,都被她毫不猶豫地揮霍在他的身上,她那時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境,捧著一顆赤忱的心,開始這一場注定沒什么結局的暗戀呢?
她站在入口,遲遲沒有進去,保安見她發(fā)呆,還以為她找不到座位,走過來輕聲詢問她需不需要幫助。
靜宜搖了搖頭,說:“我要走了啊。”
保安沒懂,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靜宜重復了一遍:“我要走啦?!?/p>
耳邊響起熟悉的旋律。
男人聲音輕緩,聲音里有著綿長的快樂與綿長的落寞。
是十五年前那個悶熱的暑假,是一個個夜晚跳動的篝火,是那盒匆匆丟出去的餅干,是那泛了黃的他的第一張簽名。
是少女情竇初開時遇見的第一場悸動,是少年于喧鬧人聲里干凈的側顏。
她轉身,眼淚如暴雨般落下。
是那個夏天啊。
是她一生僅一次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