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北
01
晨起下過一場雨,榆樹葉染著水光,經(jīng)驕陽一照,似翡翠般透亮。
沈兮系好襯衫紐扣,在鏡子前將黑發(fā)綰起又放下,幾經(jīng)糾結(jié),末了,還是嘆口氣,扎了個簡單的丸子頭。
收拾妥當,她蹭到窗邊,透過玻璃窗悄悄往樓下瞧了眼,大榆樹下,停著輛黑色的別克轎車,車頭正沖著她的窗戶,安靜地等待著。
沈兮悄悄退回去,摸出藏在抽屜里的口紅,湊到鏡子前,生疏地往唇上涂。
放在桌上的手機驀地嗡嗡作響,她涂得專注,冷不防被嚇了一跳,手腕一抖,口紅涂出去一半,在唇邊畫出一道可笑的紅痕。
沈兮接通電話,按下免提,挫敗地嘆了口氣。
姐姐沈宜的聲音傳過來:“小兮,你好了嗎?快下來呀?!?/p>
“我這就來。”沈兮從桌上抽了張紙巾,擦那道紅痕。
沈宜又說:“對了,下樓的時候順便帶罐可樂?!彼穆曇粑⑦h了些,似乎在問身邊的人,“喝可樂行嗎?”
一道清越的男聲似有若無地傳來:“可以?!?/p>
沈宜輕聲叮囑了她一句,掛斷了電話。
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男人的聲音,心尖像被人捏住,憋悶著一陣無聲的緊張。沈兮望著鏡子里自己過分明艷的唇色,深埋心底的那些旖旎心思忽而昭然若揭。
鏡中那雙眼睛倏然涌起復雜的情緒,克制夾雜著心酸,她猶豫著拿起紙巾,將唇上的顏色一點一點擦掉。
又恢復了以往素面朝天的模樣。
走下最后一級臺階時,玻璃推拉門上映出沈兮的身影,臉龐素凈、眉目清秀,表情卻略略僵硬著。
她深深吸了口氣,伸出兩根手指將唇角向上牽了牽,露出自然的微笑弧度,才抬腳走出樓洞。
黑色轎車掉了個頭,駕駛座車門敞著,林俞聲斜靠在車門邊,正低頭打電話。陽光從榆樹葉上跳下來,落上他發(fā)間,在他臉上打上毛茸茸的金色光影。
察覺到沈兮的存在,他收起手機,抬頭看了過來。
視線相對的瞬間,沈兮聽到自己的心跳在無聲加速。
林俞聲笑了笑,懶散斜靠的身體站直了,轉(zhuǎn)身在駕駛座里拿了個什么東西,而后朝她招了招手。
沈兮小跑著過去,看到他捏在指尖的兔子玩偶。
“一年沒見,小姑娘長高了不少?!彼研⊥媾既剿龖牙?,修長的手指順勢落上她的頭頂,平拉過來,到自己的鎖骨處。
“上次見你時才剛到我胸口呢?!彼畚草p斂著,眸光里含著笑意。
沈兮抱著兔子玩偶,感受著心里那只小兔子在瘋狂亂竄。她輕輕吸著氣,視線只敢落在他手指上,將已經(jīng)擦去水珠又在手心暖了好一會的冰可樂遞過去。
“謝謝?!?/p>
林俞聲隨手拉開易拉罐,仰頭灌了口,剛才還蒼白著的一張臉慢慢恢復了絲血色。
他又喝了口,喉結(jié)在熾烈光線中急促蠕動著,整個人都被光籠得耀眼,他將可樂放到駕駛座旁,招呼她上車。
沈兮一眼望見正坐在副駕駛位上玩手機的沈宜。林俞聲紳士地幫她拉開后座車門,她低頭上車,猶豫著,又往他手心里塞了個東西。
“巧克力?”林俞聲揚眉,詫異一笑。
“低血糖的人吃顆巧克力會舒服些。”沈兮輕聲解釋。
林俞聲垂著眼,若有所思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有低血糖?”
他眸光很亮,沈兮心虛地移開視線:“之前聽姐姐說起過。”
聽到兩人的對話,沈宜收起手機看過來:“我們家小兮是不是很聰明?一聽到我要她拿可樂,就猜到是你低血糖犯了?!?/p>
沈兮假裝鎮(zhèn)定地目視前方,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一眼,似乎又看向了沈宜。
耳畔響起他清朗的笑聲,含著絲不易察覺的寵溺溫柔:“嗯,聰明?!?/p>
她抿了抿唇,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揪住,扼住了心中那只兔子的咽喉。
02
車子平穩(wěn)地駛出小區(qū)。車載導航里,機械的女聲播報著駛向市天文館的路徑。
沈兮捏著兔子玩偶,端坐著,目視前方。
可倘若此時有個人回頭望一眼,便會發(fā)現(xiàn),前方道路僅僅是浮光掠影般從她余光里閃過,而此時她的眼睛里,滿滿的都是林俞聲的側(cè)影。
挺直的鼻梁,流暢的下頜線條,修剪整齊的清爽短發(fā),說話時輕輕蠕動著的喉結(jié)。
他英俊,清瘦,身上兼具著少年人的干凈清冽和青年人的沉穩(wěn)自持。
他像是夏日雷雨過后的彩虹,冬日雪后初霽的午后,看上去耀眼溫暖,卻又遙遠而清冷。
可惜,沒有人回頭,也沒有人看到沈兮眼里的林俞聲。
車載電臺里正放著首苦情歌,副駕駛上,沈宜精神不佳地打著哈欠。
林俞聲忽而抬眸看了眼后視鏡,沈兮下意識將視線移開。
下一刻,聽到他的聲音響起:“聽說你科二又掛了?”這話是問沈宜的。
沈宜被戳到了痛處,皺著眉哀哀嘆氣——
“大概我天生就不適合開車吧。
“和我同期的三個女生全都拿到了駕照,就剩我還在和科二死磕。
“你知道我那個教練罵人有多兇嗎?再被他無情嘲諷幾天,我都要懷疑自己真的是小腦發(fā)育不健全了?!?/p>
林俞聲游刃有余地操控著方向盤,安靜地聽她訴苦,臉上似乎掛著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沈兮像個可鄙的偷窺狂,不由自主地向旁邊移了移身子,只是為了看清他的唇角是不是在揚著。
明知道那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可等她終于看清他臉上散漫的笑意時,心口又忍不住輕輕一滯。
耳畔傳來林俞聲的低笑聲:“先天不足,后天更要努力彌補。學長說,等下學期進了楊教授的實驗室,可能連假期都沒了。
“反正我這個暑假也沒什么要緊事,不如我勉為其難給你上幾節(jié)私教課?”
他視線若有似無地瞥向后視鏡:“小兮也可以提前學一學?!?/p>
沈兮剛要開口——
“算了吧?!鄙蛞藬[擺手,不假思索地拒絕,“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還是更相信教練。
“你少帶人來我家聚餐,留給我多一些練車的時間,就已經(jīng)很夠朋友了?!?/p>
林俞聲張了張唇,搖頭失笑,臉上似有失落一閃而過。
沈兮移開目光,扭頭看向窗外。
車窗玻璃上映出她微攏著的眉心和低落的眼,她盯著,忽然自嘲地笑了聲。
沈宜的有恃無恐,林俞聲的欲語還休,似兩面光亮的鏡子,讓她心底那份不合時宜的情愫更加無處遁形。
暗戀中的人都是神經(jīng)病,沈兮覺得自己簡直是病得不輕,明明知道該怎樣準確地避開心酸,卻像個愚蠢的自虐狂般朝著心酸勇猛沖鋒。
昨晚當沈宜提及林俞聲邀請她們搭他的順風車去天文館時,她理應當機立斷地拒絕,卻還是像長著滿口蛀牙又饞糖的小孩子,受不住誘惑同意了。
現(xiàn)在活該她牙疼。
紅燈,那首苦情歌唱到高潮,沈宜的手機響了。
她捂著聽筒接了通電話,一臉愁容地轉(zhuǎn)過頭來:“對不起啊,小兮,我論文數(shù)據(jù)出了點問題,得馬上趕回家修改,不能陪你去天文館了?!?/p>
“沒關(guān)系,改天再去也可以?!鄙蛸饽闪丝跉?。
“可今天這場天文講座你不是等了很久嗎?”沈宜思忖了片刻,“算了,你還是按原計劃去天文館,我在前面路口下去,打車回家?!?/p>
“不用……”
沈兮拒絕的話涌到唇邊,林俞聲卻突然開口:“好。”
他回頭看著她,笑意柔和,“我送你過去可以嗎?”
沈兮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點頭說了“好”。
沈宜在路邊下了車,沈兮頭抵在車窗上,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在暗戀的人面前,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他隨便鉤一鉤手指,理智就離家出走。
03
林俞聲將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天文館門前,沈兮道了謝,開門下車。
“沈兮。”林俞聲忽而叫住她,“結(jié)束后你怎么回去?”
“坐公交?!?/p>
“不介意的話,我陪你去天文館好不好?”林俞聲問。
沈兮覺得這樣不太好:“你不是要去長寧路嗎?”
她說完,忙欲蓋彌彰地補了句:“我聽姐姐說的?!?/p>
林俞聲說:“沒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可以不去?!?/p>
于是沈兮就再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林俞聲陪沈兮聽完了一場時長近兩個小時的天文講座,講座內(nèi)容都是天體物理理論知識,略顯枯燥。沈兮幾度擔心他會嫌煩,先沒了耐心,可數(shù)次偷偷看過去,看到的都是他專注的側(cè)臉。
講座結(jié)束后,林俞聲陪她參觀天文館主題活動日的展覽。
“你以后想讀天文學嗎?”他問。
沈兮點點頭:“嗯?!?/p>
“歡迎你考來我們學校,我們學校的天文專業(yè)很不錯?!绷钟崧曅α诵?,“就是分數(shù)線有點高?!?/p>
沈兮抬眸看他,他背后是一排明亮的落地窗,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天高云闊,窗外樹影輕動。
看她久久沒有回答,林俞聲又說:“不過你應該早就有心儀的學校了吧?我開玩笑的,你不用在意?!?/p>
他轉(zhuǎn)身欲走,沈兮卻認真地點點頭,說:“好啊?!?/p>
林俞聲像個大哥哥一樣揉了揉她的發(fā)頂:“那我就先預訂你這個小學妹了。”
參觀完天文館,林俞聲帶沈兮去吃午飯。
那家餐廳附近是一個小型游樂園,當日在搞盛大熱鬧的慶?;顒?。沈兮好奇地瞥過去第三眼時,林俞聲去窗口買了兩張票。
他給她買了瓶橘子汽水,帶她將大大小小的游樂項目玩了個遍。
夕陽西沉的時候,他們進入了游樂場里的模擬星空樂園。
那是一條長長的隧道,入目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藍,其間點綴著無數(shù)顆耀眼的星。戴上3D眼鏡走進去,像一腳踏進浩渺無邊的宇宙之中,腳踩銀河,頭頂星空,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遙遠而壯闊,僅僅是模擬的虛假幻象,都震撼到讓人熱淚盈眶。
林俞聲的身影遙遙出現(xiàn)在星河之中,模糊而不真切,沈兮伸出手臂,摸索著測試兩人之間的距離。本以為他離自己很遠,卻在下一秒,輕而易舉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驚得腳下一個趔趄,下意識想松開手,卻被他反手拽住。
“小心。”他站在了她身側(cè),語氣輕柔。
沈兮又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天旋地轉(zhuǎn),星河倒灌,全身感官在那瞬間都失靈,只有被他握過的指尖在發(fā)燙。
沈宜打來電話,說晚上有事外出,家里沒人,讓沈兮自己解決晚餐。
沈兮手里拿滿了東西,不小心按到免提,電話內(nèi)容就被林俞聲聽了個一清二楚。
從游樂園出來,林俞聲便直接帶沈兮去了餐廳。
那家餐廳位置選得極好,臨窗而坐,能俯瞰夜色下的江城。
護城河穿過城市中心靜靜流淌,粼粼水波像流星滑過天幕的軌跡。
林俞聲偏頭看著河面,突然問她:“父母經(jīng)商,姐姐學化學,你怎么會接觸到天文?”
“小時候在家里看紀錄片,覺得太空很美?!鄙蛸庋劢薜痛怪】诘爻灾菈K櫻桃拿破侖蛋糕。
味道很好,她忍不住吃得一干二凈。
林俞聲面色微微一滯,很快又笑起來:“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事物,是件好事。”
臨走前,沈兮搶著結(jié)賬,被林俞聲攔住:“哪有讓小朋友付錢的道理?!?/p>
他說完,又囑咐服務員幫忙打包兩份櫻桃拿破侖蛋糕。
沈兮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心里的小兔子不受控制地癲狂亂撞。
林俞聲一回頭,就看到她這一副好似被驚嚇到的表情。
“沈宜喜歡吃這家的蛋糕,你幫我?guī)Ыo她一份?!彼蝗贿@樣解釋了一句,又說,“另外一份你留著明天吃?!?/p>
“好?!鄙蛸獯饝朐俣嗾f句什么,卻覺得喉嚨發(fā)緊,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抱著打包好的蛋糕,安靜地坐在后座,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借著沈宜的光,偷竊本就屬于她的溫暖。
可明明,不該是這樣啊。
04
明明是沈兮先認識了林俞聲,可是沒有人知道。
沈兮父母都是商人,整日里天南海北地出差,一家人一年到頭碰不到幾面,只留了個保姆照應姐妹倆的一日三餐。
沈兮比沈宜小四歲,她朋友不多,又天生“慕強”,從小就愛跟在沈宜身后跑。
后來沈宜讀了高三,學業(yè)繁重,干脆選擇住校,沈兮就又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從小聰明,在學業(yè)上幾乎不需要怎么費心就能考出拔尖的成績,也因此,她不愛和同齡人在一起,覺得他們都很幼稚。
長此以往,自以為不幼稚的學霸沈兮莫名成了被孤立的對象。
她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大房子無聊發(fā)呆。
那時候她總在想,世界上還有沒有人和她一樣孤單無聊?
那年沈兮讀初二,上學期期末,她就一騎絕塵,考出了年級第一的好成績。
寒假開學,學校組織開家長會,她握著成績單興沖沖地給父母打電話,又掩藏著期待,幾乎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他們誰能來參加自己的家長會。
到時候,她是要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fā)言的。
爸媽含糊其詞,說到時候再看,沈兮執(zhí)拗地強調(diào):“你們一定要來啊!”
電話那端是一片嘈雜的背景音,沈父心不在焉地答應著,掛斷了電話。
家長會被安排在周日,沈兮從周六傍晚一直等到周日傍晚,直到家長會結(jié)束,也沒看到半個親人的影子。
她一顆心寂寂地往下沉,背著書包蔫頭耷腦地往外走,耳畔掛著幾句零星的同情——
“這孩子父母怎么都沒來?”
“真不知道這父母怎么想的,放著這么好的孩子不管?!?/p>
這是學生家長的感嘆。
還有平日里本就看不慣她的女生刻意的嘲諷——
“學習好有什么用,還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
“她那么傲慢,誰愿意和她做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時家里太空了,沈兮那晚聽力格外好。
好的、壞的,善意的、惡意的,都被寒風裹挾著,往她耳朵里吹。
她想解釋,想說自己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想說自己沒有傲慢看不起人,可又覺得很沒有意思。
連父母都尚且無法將她的話聽到心里去,又怎能奢求別人來耐心傾聽呢?
剛剛步入青春期的沈兮被孤獨沖撞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是在那天,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不抱有期望,也就不會失望了。
沈兮就是在那晚遇見了林俞聲。
她頂著寒風在夜色往家走,在金風大橋上遇到一群做“路邊天文”活動的年輕人。
彼時她根本沒聽說過“路邊天文”這個詞,只是看到一群家長歡喜地陪著孩子排隊看那個架在橋上的天文望遠鏡,難過就卷土重來。
她發(fā)狠地從書包里掏出試卷和成績單,背對著人群,孤零零地站在垃圾桶旁,一張一張地撕碎,丟進去。
頭頂倏然響起一道輕笑聲。
“這是考試考砸了?”
她抬頭,看見林俞聲舒展的眉眼。
他懶散地靠在路燈旁,頭頂著一片橘黃的光影,笑容好看得一塌糊涂。
直到成績單被他從手中抽走,她才眨了眨眼,慢半拍地抬手去搶。
林俞聲個子高,手臂輕輕一揚就將成績單舉過頭頂。沈兮跳了兩下沒夠到,只得作罷。
“這不是考得挺好的嗎?”林俞聲把成績單還給她,“干嗎要撕它?”
大概是因為沈兮那晚太憋屈,又或者是因為林俞聲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好看的男生,總之女孩子對長得好看的男生總會青眼相加,她本該扭頭就走的,卻低聲嘟囔了句:“反正也沒人看?!?/p>
林俞聲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怎么沒人看,我就看到了啊。我覺得你考得很不錯?!?/p>
他用哄小孩的語氣和她說話,又指了指橋邊那架望遠鏡,“既然你考得這么好,哥哥獎勵你看星星吧。”
那天天氣很好,夜空澄凈,一望無垠。沈兮被他引導著趴在望遠鏡前,第一次看到城市上空中一顆又一顆耀眼的星子。
它們蟄伏在廣袤夜空里,渺小又安靜,每顆星星之間都隔著遙遠的距離,卻還是在散發(fā)著自己的光亮。
沈兮一直覺得星星應該比自己更孤獨,也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那么難過,也沒那么孤單了。
“好美。”
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語言貧瘠。
林俞聲笑她:“這算什么?城市光污染嚴重,根本看不到像樣的星空,等你見到玫瑰星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不勝收?!?/p>
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言語之間難掩驕傲。
沈兮看向他捏在手中的白色紙張,問:“這是什么?”
“天文社的科普傳單?!?/p>
沈兮問:“你也是天文社的成員嗎?”
“不是。”林俞聲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男孩子,“我是攝影社團的,我朋友是天文社團的,我來給他幫忙?!?/p>
他喜歡攝影,拍各地壯闊的風光,朋友喜歡天文,拍各地浩渺的星河,兩個人也算志同道合。
沈兮默默聽完,真心贊嘆:“你們好酷?!?/p>
“你也可以很酷啊?!绷钟崧曋噶酥杆某煽儐?,“聽自己的心,做喜歡的事,何必在意別人怎么看?!?/p>
沈兮懵懵懂懂地點頭。
此時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少。林俞聲左右沒事,又看她孤零零的一個小姑娘,就主動送她回家。
分別的時候,沈兮突然問:“這個傳單能給我一張嗎?”
“當然。”林俞聲大方地遞給她。
沈兮翻到背面,看到頁面底端印著一個郵箱地址:“這是你的郵箱嗎?”
“不是,我朋友的?!绷钟崧曊f,“不過我們的郵箱是一起申請的,他的尾號是8,我的尾號是9?!?/p>
沈兮裝作不在意地點頭,把郵箱號碼默默記進了心里。
05
之后的兩個月,沈兮獨自看了許多關(guān)于天文的紀錄片,還看了各種各樣的星云圖片。
玫瑰星云,心狀星云,靈魂星云,蝴蝶星云,創(chuàng)世之柱……
她看得入迷,只覺得震撼,又時不時會想起林俞聲那晚輕笑的眉眼。
初二暑假伊始,沈兮鼓起勇氣給林俞聲發(fā)了封郵件,告訴他自己在網(wǎng)上看到了玫瑰星云,果真美不勝收。
林俞聲竟然很快就回復:“過幾天我要和朋友去采風,到時候拍到真正的玫瑰星云給你看?!?/p>
深夜十一點半,沈兮捂著臉在電腦前笑開了花。
她躺在床上來來回回滾了幾圈,等心情稍稍平復,才回復:“好?!庇謫査?,“怎么這么晚了還沒睡?”
林俞聲答:“在等高考成績?!?/p>
原來他和姐姐是同齡人啊。
沈兮猶豫了十來分鐘,斟酌著詞句刪刪減減,才禮貌又克制地回復:“祝你金榜題名?!?/p>
林俞聲回:“謝謝你啊,小朋友。”
這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后的對話。
整個暑假,沈兮每天查看郵箱數(shù)次,等待林俞聲給她發(fā)星云照片,可直到初三開學,也沒等到他的只言片語。
初三寒假,沈兮用壓歲錢買了人生中第一架雙筒望遠鏡,她忍不住給林俞聲發(fā)了郵件,卻石沉大海。
沈兮的期望再次落了空,之后,她就不再發(fā)了。
等她再次見到林俞聲,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
那天姐姐沈宜去參加同學會,她一個人在家看紀錄片。午后下了場雨,她撐著傘去接沈宜,隔著淅瀝的雨幕,一眼看見站在沈宜身邊的林俞聲。
他個子更高了些,眉眼深刻,身上隱約多了些成年人的沉穩(wěn),笑起來依舊好看奪目。
沈兮慢慢走過去,看到沈宜輕扶著他的胳膊,兩人并肩而立,看上去莫名地登對。
沈宜笑著介紹:“這是我妹妹沈兮,小兮,這是我同學林俞聲?!?/p>
沈兮腦子驀地空了一下——原來他叫林俞聲,原來他竟和沈宜成了大學同學。
沈兮抬眸,定定地看著林俞聲,看到他慢慢地揚起唇,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沈兮,你好,我是林俞聲?!?/p>
原來他竟完全不記得她了。
她牽強地扯了扯唇角,說:“你好?!币暰€再不在他身上停留。
一顆心像是泡進了檸檬水里,酸得發(fā)澀。
自那之后,沈兮常常見到林俞聲,有時是他來給沈宜送各種各樣的東西,有時是他帶著一幫同學來家里聚餐。
那個暑假結(jié)束時,林俞聲拿到了駕照,主動提出請沈宜吃飯,沈兮坐在她旁邊,聽到電話里漏出他的聲音:“叫上妹妹一起?!?/p>
沈兮悶悶地想,她在他心里,只不過是沈宜的妹妹。在感情面前哪有什么先到先得,是她自己執(zhí)迷不悟了。
可下一秒,沈宜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點了頭。
06
沈兮最終報考了林俞聲所在的大學,正式成為他和沈宜的學妹。
彼時沈宜和林俞聲已經(jīng)雙雙讀研,并且選了同一個教授當導師。
新生入學那天,林俞聲主動過來幫忙,他和沈宜一起帶她去報到。沈兮有意避嫌,放慢了腳步跟在他們身后,看著兩人連身高都十足相配的背影,難過地低下了頭。
有那么一陣子,沈兮一直在等待林俞聲和沈宜確定戀愛的消息。
像是在等待一個最終宣判,為她這段不能宣之于口的暗戀畫上一個休止符。
可她始終沒有等到。
是沈宜不喜歡林俞聲嗎?沈兮忍不住懷疑。
可她和林俞聲那么默契又般配,林俞聲清俊、干凈、優(yōu)秀,是他們這一屆最出類拔萃的學生,是她從小就喜歡的類型。當初得知可以和林俞聲同進實驗室時,她明明笑得那么開心肆意。
又怎么會沒有好感呢?
沈兮謹慎地掩藏著自己的那份喜歡,不敢泄露出一絲真心,甚至不敢在沈宜面前過多提及林俞聲的名字,生怕被沈宜看出一絲端倪,給沈宜帶來一絲絲困擾。
連探求真相都要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沈兮曾借玩笑之名問過沈宜:“你有喜歡的人嗎?”
“有的?!鄙蛞它c頭,向來大大咧咧的人罕見地露出一絲羞澀。
沈兮輕輕吸氣:“是……我們學校的嗎?”
“當然?!?/p>
說到喜歡的人,沈宜連聲音都變得輕柔:“他是我們化學系的高才生,是一個很優(yōu)秀、很耀眼的人。我因為他努力進了楊教授的實驗室,也因為他而讀研。”
研究生,化學系的高才生,楊教授的實驗室,答案清晰地拼湊在眼前。
沈兮不敢再問了,生怕下一秒就會聽到林俞聲的名字。
后來,她還是忍不住追問:“你們?yōu)槭裁礇]有在一起?”
“為什么沒在一起?。俊鄙蛞四樕祥W過絲哂笑,“因為他還沒有向我表白啊?!?/p>
像是在逼迫自己死心,沈兮說:“你可以主動向他表白?!?/p>
沈宜只是搖頭:“我覺得他好像并不喜歡我?!彼χ瑩P了揚下巴,“我的驕傲可不容許我先低頭?!?/p>
林俞聲不喜歡沈宜嗎?
沈兮心頭滑過一絲可鄙而愧疚的歡喜,轉(zhuǎn)瞬又變成塵埃既定的失落——怎么可能呢?如果林俞聲真的不喜歡她,又怎么會時時刻刻出現(xiàn)在她身邊,又怎么會每個假期都圍著她轉(zhuǎn)呢?
他的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地彰顯著在乎。
這或許就像歌詞里唱的那樣:“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而在他們這場感情角逐里,沈兮注定只能當個看客,掩藏好自己的喜怒哀樂,默默做跟在他們身后的影子。
時間平靜無波地滑過,沈兮時常在學校見到林俞聲。
他口味很長情,明明研究生食堂的菜品更豐富,卻總是舍近求遠地來本科食堂吃飯。
每每遇見,沈兮都匆忙和他打過招呼便走,然后隔著食堂里的人山人海,忍不住回頭偷偷看他。
林俞聲對她不過是愛屋及烏,她時刻提醒自己,不可以越界。
大二暑假,沈兮嘗試獨自旅行,卻意外在落腳的民宿里撞見背著相機的林俞聲。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冷靜了十來分鐘,才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出去。
兩人都是獨自旅行,林俞聲自然而然地擔負起了照看她的義務,去每個景點前都順便幫她訂票,租車、吃飯時都會考慮著她的那一份。
那是沈兮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次旅行,雖然依舊要小心藏好心思,卻可以毫無負擔地享受著和他獨處的時光。
離開的前一夜,沈兮坐在民宿樓頂上看星星,林俞聲給她送來了老板娘新釀的梅子酒。
夜空澄凈,繁星點點,沈兮一時貪嘴,灌下大半壺酒,被夜風一吹,才忽覺上頭。
她捂著臉傻傻地笑,聽到林俞聲忽而問道:“沈兮,你有喜歡的人嗎?”
“有。”沈兮不假思索地點頭,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輕聲說,“很喜歡,很喜歡?!?/p>
喜歡到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別人。
隱忍的心酸和委屈盡數(shù)漫上來,她眼底蓄著淺淺淚光,又強調(diào):“這是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姐姐?!?/p>
“好?!?/p>
林俞聲喉結(jié)動了動,低聲問她:“那個人是誰?”
沈兮按捺住幾欲出逃的理智,騙他:“你不認識?!?/p>
林俞聲沉默片刻,搖頭笑了笑。
次日夜里,沈兮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影,昏沉欲睡之際,突然收到林俞聲發(fā)來的微信。
沈兮點開對話框,入目是一張玫瑰星云的照片。
由塵埃、氫、氦及其他電離氣體構(gòu)成的星際云如一朵盛大的玫瑰花,在璀璨的星河中絢爛綻放開來,花瓣邊緣嫣紅,花心光芒繁盛,是浪漫和驚艷的究極體。
客廳里沒開燈,黑暗中,沈兮聽到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盛滿喜悅。
原來他一直都還記得她。
沈兮屏住了呼吸,盯著那張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在鍵盤上刪刪減減,斟酌著該以怎樣的語氣回復。
沈宜卻在這時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她拽住沈兮的胳膊,黑亮的瞳仁透著堅定:“或許以前是我太驕傲了,小兮,我決定向那個人表白了?!?/p>
笑意在唇邊僵住,沈兮恍然驚醒——即使林俞聲還記得她又怎么樣,記得與否,都沒有什么意義了。
他是她的玫瑰星云,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青春妄想。
沈兮默默將對話框里的字句刪掉,平淡地回復了句:“很美?!?/p>
林俞聲沒有再回復。
07
沈宜這場放下驕傲的表白策劃了太久,以至于竟再沒機會說出口。
有些話如果一早不說出口,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那是八月底極其平常的一天,午后,沈兮在夢中心悸驚醒,接到沈宜導師的電話。
化學實驗中氫氣鋼瓶泄露引發(fā)實驗室爆炸,強烈的沖擊波引燃了實驗室中的易燃物質(zhì),沈宜距離爆炸源太近,不幸喪生,林俞聲重傷急救。
沈兮忘記自己那天是怎么到的醫(yī)院,又是怎么暈倒在太平間里,甚至忘記了父母是什么時候趕赴過來料理后事。
她昏昏沉沉地燒了一個禮拜,最后被父母帶去參加沈宜的葬禮。
那些天,沈兮幾乎流干了所有眼淚。
她像是做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噩夢,噩夢驚醒后,聽到林俞聲在ICU病房醒來的消息。
之后的時間過得飛快而麻木,林俞聲在那場事故中被重物砸斷了雙腿,沈兮終日奔波于學校和醫(yī)院之間。
她精心照顧他,陪他做復建,不敢再提及沈宜,更不敢再妄想自己這段無疾而終的暗戀。
后來某一天,林俞聲突然平靜地問她,是不是曾喜歡過自己。
沈兮聽到自己的心臟“咚”的一聲沉下去,慌張無措之后,卻倏忽釋然。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想到早已被他看穿。
“喜歡過?!彼牭阶约狠p聲說。
現(xiàn)在依然喜歡著。
“對不起?!绷钟崧晞e過臉去,臉頰瘦削深凹,眼眶泛紅。
沈兮死死咬住牙,過了許久才艱澀地發(fā)出聲音:“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p>
后來那段時間,沈兮反復地想,如果林俞聲沒有看穿她的暗戀,會不會一早向沈宜表白?
那么他們之間,是不是會少些遺憾?
她想了許久,又覺得即使時間倒流重回,或許依然是這樣的結(jié)局。
沈宜太驕傲,林俞聲太善良,她太在乎姐姐的感受,性格使然,沒有如果。
而如今,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她和林俞聲之間隔著沈宜,隔著沉痛的往事,再不會有以后了。
08
沈兮去美國之前,去向林俞聲告別,他躲著沒有見她。
那個冬夜很冷,林俞聲將輪椅滑到窗邊,目送她低著頭慢慢走遠,驀地想起那年金風大橋上的初遇。
彼時她也是這樣抵著寒風,孤零零的一個人。
林俞聲心臟抽痛。
他和沈兮之間有著太多的遺憾,錯過了最佳時機,竟都再無法開口了——
高三暑假,他答應給她發(fā)玫瑰星云的照片,卻因為打球骨折放棄了出游計劃,等后來朋友拍到星云照片發(fā)給他時,他才發(fā)現(xiàn)郵箱早已被人盜號,找不回來了。
大二同學聚餐,他喝多了酒,腳步不穩(wěn),被好友沈宜攙扶著在酒店外醒酒,她撐著傘過來時,他腦袋昏沉,竟然一時沒有認出她。等到他再想起,再試探時,發(fā)現(xiàn)她竟也完全不記得自己了。
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動心也是在那一年。
重逢后一周,他和朋友去山上露營,偶遇她和天文社團的成員在山頂看星星。那天她穿一條白色及膝的連衣裙,烏發(fā)漆瞳,笑起來時會露出一邊小小的虎牙,仰望星空時安靜又專注,像天邊寧靜又耀眼的星。
她在看星星時,他也在看她。
從那時起,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想要靠近她:三天兩頭地給沈宜送各種各樣的東西;帶同學一起去沈宜家里聚餐;找各種借口請沈宜吃飯,又假裝順便地提及讓沈宜帶她一起;抑或是即使不順路,也要制造借口帶她們?nèi)ヌ煳酿^;甚至為了能多見她幾次,而提出教沈宜練車的蹩腳借口。
那晚在餐廳,他不甘心地再次試探她,問她是因何機緣接觸到的天文,她卻輕描淡寫地說是因為看紀錄片,言語間似乎完全忘記了金風大橋上和他的初見。他心中失落苦笑,卻又下意識地去留意她的喜好,看到她多吃了幾口蛋糕,就借著買給沈宜的理由,幫她多打包了一個。
一直以來,他都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生怕唐突她,嚇到她。
終于等到她考入大學,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學妹,他卻發(fā)現(xiàn),她好像總是在刻意避著自己。
他故意去本科食堂和她偶遇,她卻每次都像見到鬼般匆匆走開。他思慮良久,頹唐地認為她大概是討厭他,又或許是早已心有所屬,才刻意和他保持距離。
后來,在那間民宿樓頂,他借著酒精的沖動,問她是否有喜歡的人,她果然說,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他不認識。
她用滿眼細碎的淚光為他這場小心翼翼的單戀畫上了休止符。
旅行歸來,他終于補上了那張遲到多年的玫瑰星云的照片,決定到此為止。
意外卻發(fā)生了。
那本是極其平靜的一天,他和沈宜一起去實驗室記錄數(shù)據(jù)。一路上,沈宜都在忐忑不安地策劃著該如何向?qū)W長表白,他答應沈宜會幫她助攻。
這幾年,他看著沈宜一路追著學長的光芒跑,努力進楊教授的實驗室,孤注一擲地考研,只是為了能旗鼓相當?shù)卣驹谒磉叀D菢有量嗟囊粓霭祽?,無論成功與否,都應該有一個結(jié)局。
然而一切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戛然而止,實驗室爆炸,他在那場意外中失去了摯友沈宜,斷了雙腿,心如死灰。
沈兮卻在這時毅然來到他的身邊,全心全意地照顧著他。
他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沉默,不管學業(yè)和生活有多么忙亂,都依然堅定地守在他身邊。
某晚,她突然發(fā)起高燒,打著點滴說起了胡話,流著淚說喜歡他,說想念沈宜。
仿若春雷在耳邊炸響,他胸中震痛,倏然紅了眼睛。
他們之間錯過了太多,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沈兮不知道的是,他的雙腿尚有希望通過復建痊愈,可有害化學物質(zhì)卻對他的肝臟、腎臟造成了無法逆轉(zhuǎn)的嚴重損傷。
他這副軀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臺處處報廢的機器,無法再承擔往后漫長的歲月和瑰麗的遠方,又怎么可以再拖累她。
那么索性就永遠不要讓她知曉自己的喜歡,用拒絕讓她干脆決絕地走遠。
09
直到沈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里,林俞聲手機上收到一條微信。
她說:“謝謝你引導我找到夢想,往后余生,愿你比我幸福?!?/p>
林俞聲望著她遠走的方向,終是淚流滿面。
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人,摯愛、摯友,卻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幸運,可以陪在乎的人走完一生。
人生何嘗能夠兩全,遺憾也是另一種圓滿。
這一生,能短暫地陪你走過一程,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