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時
01
“沈歸期!”
“有!”
“出列!”
日光斜斜地攀過紫禁城巍巍城墻,打在主干道旁的敞院中,身穿軍綠色襯衫的沈歸期微微抬起下巴,帽檐下的臉清秀好看得十分出眾。他向前踏了一步,出列。
“向右轉(zhuǎn)!齊步走!”
“你今天的早操取消,去會客室!”
班長生長在北京,透著京味兒的嗓音很是嘹亮,在他手下待得久了,沈歸期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執(zhí)行命令。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了會客室的門口。
沈歸期推開門走進去,明晃晃的陽光轉(zhuǎn)眼被他關在了門外。
會客室的圓桌邊坐了個人,白色的羽絨服掛在衣架上,裙擺被剛剛一閃而過的風吹動。她回頭,見是沈歸期,露齒一笑:“過來坐?!?/p>
沈歸期面無表情地盯了她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
“走的話就是違抗軍令?!甭曇糗涇浥磁矗屄爲T了京片子的沈歸期有點兒恍惚,仿佛回到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流水間。女孩見他停住了腳步,語氣略帶得意,“還不快來坐下?”
沈歸期轉(zhuǎn)過身:“就在這兒說。”
“可是你太高了,仰著頭我好累啊?!?/p>
“時昭!”
“嗯?”時昭托著下巴,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人畜無害的模樣讓人發(fā)不出火來。她懶懶道,“沈歸期,你們出操太早了吧?睡那么短的時間你還能長高嗎?”
沈歸期冷冰冰道:“我一米八五,不用再長了。”
時昭愣了愣,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毖垡娙擞忠荒蜔┝耍B忙道,“好啦,不逗你了,這次找你有正事?!?/p>
據(jù)時昭所言,她作為故宮博物院的新人修復師,主修鐘表。老師去國外學習,上面派下任務,要求修復一八七五年制造的南京鐘,開春要送去上海展覽。時間緊,任務重,她壓力很大。
沈歸期問:“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起早貪黑,路上很危險。當然啦,我不是重點,重點是南京鐘需要人保護。你是保衛(wèi)部隊我最信任的人,這個任務舍你其誰?”
沈歸期不為所動。
“看在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分上,救救孩子吧!”
“沒兩小無猜。”
“看在我們青梅竹馬的分上!”時昭立即改口。她沖沈歸期眨了眨眼睛,先禮后兵,“我都跟你們班長打好報告了,這次就是要帶走你,由不得你選擇?!?/p>
沈歸期沉默了半分鐘,嘆了一口氣:“時昭,怎么那么執(zhí)著???”
時昭愣了一下,眼圈瞬間就紅了。
好一會兒,她才說:“我從小就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p>
02
時昭和沈歸期是在遇冬市七月路一起長大的,她從小脾氣就執(zhí)拗,屬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虎咬了也要一邊跑一邊罵虎的那種。比如此刻,哪怕沈歸期正在看書,她也要絮叨一二:“總之要爽了再說,你說對不對?”
沈歸期正在學習,物理晦澀難懂,他皺眉:“時昭。這道題怎么解?”
少年人穿得清爽,白襯衫的袖口卷上去,白皙的指節(jié)修長,他把書往旁邊挪了挪,說:“很麻煩?!?/p>
時昭拿起筆,筆尖觸上紙張,唰唰唰一氣呵成:“套個公式就行了。”
沈歸期:“……”
作為陽明高中遠近聞名的學霸,時昭不用太刻苦就能考到年級前十。她丟下筆,拍拍手,苦惱地說道:“就因為我馬上要高考了,所以這次寒假去故宮學習的機會,白白便宜了魏小鳶!”
“既定事實,再說也不會改?!鄙驓w期說。
“那我憋在心里不就憋死了嗎?”時昭瞪了他一眼,“你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會得心理疾病的?!?/p>
沈歸期語氣冷淡:“不會。”他合上書:“我在校廣播站工作,說的話很多了?!?/p>
時昭“啊”了一聲:“我至今都很迷惑,你這樣的悶葫蘆是怎么當選廣播站主持人的?是不是靠美色?”
沈歸期抬頭看她一眼,說:“聲音好聽?!?/p>
沈歸期的聲音是真的好聽,剛過了變聲期,低低的,富有磁性,落在耳中很享受。但時昭知道沈歸期之所以去報名當主持人,只是為了學分。
沈歸期成績一般,高考想報軍校,文化課達標后,品德素質(zhì)是加分項,所以他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騎著車去學校,準時去廣播站打卡,叫住校的同學起床。
時昭問他為什么不住校,至少可以多睡會兒,沈歸期默了默,問:“那你晚上自己回家?”
言下之意,是擔心她的安全。青春期的小姑娘,最愛胡思亂想,給個關鍵詞就能腦補出一場大型青春偶像劇,更何況沈歸期給了她八個字。時昭感動得淚眼汪汪,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說要陪他去學校。
冬日里雪下了幾場,天愈發(fā)冷了,時昭裹著羽絨服,蹲在家門口等沈歸期出門。也沒過多久,對面的門被打開,沈歸期推著自行車走了出來,看到時昭,他愣了一下:“時昭?”
時昭抬起頭,鼻子凍得通紅,她可憐巴巴:“沈歸期,我忘了戴口罩?!?/p>
沈歸期無奈,他停好自行車,把口袋里的口罩遞給他,說:“剛洗過,還沒用?!?/p>
沈歸期的口罩又大又厚,把她的小臉擋了大半,聲音悶在里面:“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不回家拿?”
沈歸期不假思索道:“你的房間在三樓?!?/p>
時昭不甘心:“那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在這等你?”
他們走出了巷子,長長的路,雪被清理得很干凈,沈歸期跨上自行車,示意她上來。時昭不肯上,非要他說出原因來。
沈歸期慢吞吞地將羽絨服的帽子戴上,語不驚人死不休:“心疼我?!?/p>
03
時昭覺得誤會大了。
但她還沒來得及解釋,沈歸期就打開了廣播站的話筒。輕緩的音樂響起,緊接著是校歌,激昂向上。
時昭拍了拍沈歸期的肩膀,在他看過來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門口,意思是:我餓了,我去吃早飯,先走了。沈歸期盯了她一會兒,拿過書包掉了個方向,書包里的零食掉了出來。
他用口型示意道:“吃吧。”
時昭悻悻地打開一個小面包,咬了一口,后知后覺地扯過一張紙寫了字遞給沈歸期,紙條上寫著:“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說,再不給我吃的我就走了?”
沈歸期側(cè)過臉,聲音低到不能再低:“不是嗎?”
“當然不是!”時昭翻了個白眼,隨即又有些得意,她碰了碰沈歸期的肩膀,“你就這么怕我走???”
校歌播完,沈歸期沒空跟她聊了,嘴唇微微靠近話筒:“同學們,早上好……”
早上好……個頭!時昭打了個哈欠,勉強打起精神吃完了面包,就著沈歸期富有磁性的聲音倒頭就睡。她是是被鈴聲吵醒的,分不清是下課還是上課,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沈歸期正靠在椅子上翻書。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了,沈歸期的手頓了頓,抬眼看著她:“醒了?”
時昭問:“幾點了?”
沈歸期說:“第二節(jié)課剛下課?!?/p>
時昭:“……”
沈歸期惜字如金,用幾個字就解釋了為什么沒叫醒她:“沒忍心?!?/p>
時昭氣得牙癢癢:“讓我來給你擴寫一下吧!你想著反正你逃課逃慣了,前面兩節(jié)課又是討厭的物理課,干脆就不去了。是不是?”
沈歸期懶得反駁:“是?!?/p>
時昭放下狠話:“要是因為你,我被罰站,我就跟你拼了!走,上課去?!彼哆^沈歸期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教室走,兩棟教學樓是連接著的,好巧不巧在走廊上遇到了班主任,班主任一見她就關切地問:“你怎么來上學了?”
時昭:“呃……”
老師是在諷刺她還知道來上學嗎?
班主任問:“燒退了嗎?”轉(zhuǎn)而瞪了沈歸期一眼,“她都生病了,你還不攔著她?趕緊帶回家休息。”
沈歸期說:“她非要來?!?/p>
他扯起謊來一點都不臉紅,等班主任走了,才跟時昭解釋:“我?guī)湍阏埣倭?。?/p>
時昭大怒:“那你怎么不早說!”
沈歸期神色淡淡:“你沒問。”
時昭一口老血差點兒噴出來,她勉強站穩(wěn)身子,對突如其來的休假有點兒適應不過來。她問沈歸期:“我們?nèi)ツ膬???/p>
沈歸期抿了抿唇,問:“你想學樣新東西嗎?”
作為學霸,求知欲是必備的素質(zhì),所以對于沈歸期的提議,她舉雙手贊同。但當她站在“新東西”面前時,卻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好大一會兒才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射擊?”
“嗯。”沈歸期已經(jīng)戴上了護目鏡,他舉起桌上的槍,似乎是怕她打擾他,飛快地說,“你第一次來先玩?zhèn)€初級的,等我過完癮就帶你去玩?!?/p>
他一口氣說那么多話,時昭還沒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只聽“砰”的一聲,子彈劃破空氣,正中靶心。沈歸期搖了搖頭,頭微微向左歪了歪,指腹微動。少年人臉上的神情是少見的輕狂,傲氣有之,不羈有之,是令人怦然心動的模樣。
時昭捂著心口,小聲說:“怎么辦,沈歸期?”
沈歸期剛好打完彈夾中的子彈,聽到她喊他的名字,側(cè)過臉,明亮的眸子含著笑意:“什么?”
時昭說:“你太好看,我好心動呀?!?/p>
04
冬日下雪時的故宮是最迷人的,紅墻白雪,一夜間北京就變成了北平。時昭出門忘了戴圍巾,冒著風雪哆哆嗦嗦地從偏門進了紫禁城。換崗的警衛(wèi)員跟她認識,和她并排走在一起:“還沒修好嗎?”
時昭說:“早著呢!”
警衛(wèi)員笑:“你是想扣著歸期不還給我們吧?”
時昭一聽這話,臉熱了熱,卻也沒有否認:“請首長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沈歸期同志的,爭取讓他帶個女朋友回去?!?/p>
“那也要看歸期愿不愿意?!本l(wèi)員抬了抬下巴,“你去問問他?!?/p>
時昭順著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沈歸期穿著軍大衣站在不遠處的雪地里,他低著頭踩雪,馬靴踢踏,雪花飛舞,晃晃悠悠落在他的睫毛上時,卻顯得那樣恬然。兩人離得近了,他聽見聲音,抬起頭來。
時昭抬手:“早?。 ?/p>
沈歸期對她點點頭,又向警衛(wèi)員敬了個禮,警衛(wèi)員走的是另一條路,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見時昭還站在原地,沈歸期的眉頭微皺:“還不過來?”
時昭小跑過去,小臉紅撲撲的:“你還來接我?。俊?/p>
冬日天亮得晚,雪將長街照亮,雪光映在兩人的身上。沈歸期垂下眼睛,見風卷著雪花往女孩的衣領里鉆,她還仰著頭巴巴地問他怎么還來接她,心里不由得來了氣,不耐煩地牽了牽嘴角:“冷嗎?”
時昭點頭:“冷?!?/p>
沈歸期把圍巾遞給她,等她胡亂系上后才說:“前面路堵了,要繞路,跟我來?!?/p>
北方的雪下得松散,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的響聲。時昭跟在沈歸期旁邊絮絮叨叨,聊故宮的歷史,聊她修復的那座鐘的典故,說她修復完這座鐘就要南下學習了,聊到最后,她停在宮殿的門口,說:“沈歸期,以后看不到你這張好看的臉,我該怎么辦呀?”
沈歸期一愣,旋即笑了笑,呼出的白汽飄散在空中:“趕緊去工作?!?/p>
時昭以為自己眼花了,等沈歸期都要走了,她才小聲喊他的名字:“沈歸期?!彼D住腳步,她的聲音在風雪中聽著有些模糊:“你以前就這樣,我一夸你好看,你就笑?!?/p>
沈歸期回過頭,“你知道為什么嗎?”
時昭問:“為什么?”
沈歸期說:“因為你說實話的時候,特別可愛?!?/p>
譬如那次在射擊場,他側(cè)過臉看向她時,看見女孩身上罩著寬大的訓練服,護目鏡也戴得歪歪斜斜,眼里卻像是有星星一樣,滿口跑火車亂撩人:“那么心動怎么辦?”
他笑了笑,嘖了一聲,給她出主意:“少看我兩眼?”
時昭說:“好主意!”
但眼神總是控制不住,越不想看越要看,不能正大光明地看,那就偷偷看。等在射擊場玩了個盡興后,她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里不錯,那我就原諒你耽誤我一天的學習吧?!?/p>
見沈歸期正慢條斯理地摘手套,她又忍不住問:“你說要考軍官學校,是認真的???”
05
沈歸期很認真,被家長連番轟炸,各種勸都勸不退的那種認真。甚至在除夕夜鬧了次不大不小的離家出走。隔著一扇門,時昭聽見沈歸期一向溫柔的媽媽沖他喊:“你就是受的苦少了,想不開給自己找罪受!”
“嘭!”關門聲夾在鞭炮聲中很是刺耳,時昭出門偷看的時候,恰好看到沈歸期走出巷子。她想了想,咬咬牙追了上去。
沈歸期腿長,走得快,時昭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眼看追不上了,沈歸期卻突然停了腳步。
時昭離得太遠,想“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背碰瓷都碰不著,她在心里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沈歸期轉(zhuǎn)過身,她立刻清了清嗓子:“歸期,有話好好說,不要沖動,我們先……”她張大嘴巴,結(jié)巴道,“你不會是……哭了吧?”
沈歸期生得漂亮,眼角泛紅時更甚,她看得心臟怦怦跳,覺得自己有點兒把持不住了,在心里嘀咕了兩句“冷靜”,哪想一抬頭,沈歸期已經(jīng)近在咫尺,還一把抱住了她。
時昭徹底失語了。
時昭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扯著手腕走到了七月河旁,暈暈乎乎地坐在長椅上。隔著七月河,對面是個小酒吧,大年夜的,居然很熱鬧,里面的人在高聲唱《難忘今宵》。時昭跟著哼了兩句,這才反應過來:“你抱我干什么啊!”
沈歸期答非所問:“我沒有?!?/p>
時昭抬頭:“啊?”
不斷有煙花被點燃,炸開在烏藍的夜空中,沈歸期坐在一片璀璨的夜空下,線條干凈的側(cè)臉被火光照亮,他輕聲開口:“我不是受的苦少才給自己找罪受?!?/p>
“我知道啊?!?/p>
“你不知道?!鄙驓w期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所有人都喜歡聰明的小孩,而不聰明的小孩最好會說話,會取巧,會以自我貶低來贏得大家的喜歡。當然,最好循規(guī)蹈矩,最好很好說話,最好平凡,最好不要提及‘夢想’這樣宏偉的詞?!?/p>
時昭從沒聽沈歸期說過那么多話,驚訝地瞪著他,好一會兒才反駁他:“你不平凡啊,你……”
長得好看啊!
時昭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夸,憋在心里,說出口的卻是:“你這個很好!”她做了比手槍的動作,說,“十環(huán),超帥!”
“不務正業(yè)?!?/p>
“你這孩子!怎么突然這么能說?”時昭吹胡子瞪眼,“說,你是不是被人魂穿了?”
“……”
“那聽聽聰明的孩子說的吧!”時昭從口袋里摸出根“仙女棒”,又摸出一盒火柴。
沈歸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她的臉一熱:“給點兒氣氛,喏?!?/p>
她把火柴盒塞到他手里。他抿了抿唇,還是聽話地抽出火柴棒,火柴頭貼住盒子一側(cè),猛地一擦,火苗便晃悠悠地燃了起來。時昭把“仙女棒”伸過去,借了點火,璀璨的煙火便噼里啪啦地向半空中躥去。
她盯著火光,輕聲說:“你知道嗎?沈歸期同學,要成大事者,就必須有人阻攔。”
“是嗎?”沈歸期一臉不信。
“是!”時昭信誓旦旦,“越受人阻攔就越叛逆,越要一條路走到黑,走著走著,天就亮了,路就坦蕩了,你就看見我了!”
沈歸期正感動著,一聽最后一句話,覺得不對,疑惑地“嗯”了一聲:“怎么就看見你了?”
時昭得意地說:“我聰明嘛,所以走得快了些?!?/p>
她安慰般地拍了拍沈歸期的肩膀,他的肩膀上落了點兒雪,被她輕輕拂去。她抿唇,換了一副認真的神情:“反正,歸期啊……”
“我會等你就是了。”
06
像“仙女棒”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沈歸期的離家出走也不了了之。一向不善言談的沈歸期跟父母長談了一次,利弊全部攤開說明,雖然沒有得到支持,但也沒有遭到那么多反對了。他們采取了迂回戰(zhàn)術。
頭一個被迂回的,自然是時昭。
沈母感情牌打得啪啪響,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保家衛(wèi)國是好事,可我們只是平凡人家,只想他一生順遂,沒有波瀾。你,懂嗎?”
以時昭的聰明,想懂還是挺容易的。但是關心則亂,一牽扯到沈歸期,她的腦子就一團糨糊,沒聽懂沈母想表達什么,她又能做什么。沈母嘀咕了一句:“跟歸期待久了,你也變笨了?!倍笾苯犹裘髁藖硪猓澳阆胂敕ㄗ樱茨懿荒芴岣邭w期的成績。”
哦,這個時昭聽懂了,是讓她給沈歸期補習來著。
平白多了相處的時間,時昭自然舉雙手同意。南方的冬日取暖全靠抖。沈歸期給時昭倒了一杯水,說:“取暖?!?/p>
時昭始料未及:“我以為你會把我扔出去?!?/p>
少年不怕冷,穿著單薄的毛衣,額上竟然還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坐在書桌旁,說:“成績也很重要,你能教我最好。”
“哦——”時昭意味深長道,“看來沈同學以前是拉不下臉讓我教你是不是?”不等沈歸期說話,她又繼續(xù)說,“不用解釋。你放心,我這個人吧,就愛為人師表,雖然學生笨了點兒,但我有的是耐心。”
然而事實證明,她太年輕,見過的世面太少,不知道學生太笨真的影響教學。她拿著中性筆,筆尖戳在試卷上:“這個不是教過嗎?換了名字,數(shù)字都沒變,你就不會了?”
沈歸期坦然道:“忘了?!?/p>
時昭一口老血噴出來,倒在沈歸期的床上,長嘆:“我有個好主意?!?/p>
沈歸期問:“什么?”
時昭側(cè)過身,松軟的被子有淡淡的清香,她好不容易壓抑住心跳,臉又莫名紅了起來,只好不去看沈歸期,背對著他出主意:“你去當義務兵,在軍隊里考軍校容易些?!?/p>
不是多好的主意,卻很切實際。沈歸期沉默了一會兒,說:“再試試吧?!?/p>
時昭尋思著試試就試試唄,知難而退就是了。她躺得舒服了,不愿意起來,小聲嘀咕:“沈歸期,你家用的什么洗衣粉?好香呀?!?/p>
空氣安靜了半秒中,時昭猛地坐起來,著急忙慌地辯駁:“我沒耍流氓!”
沈歸期眨了眨眼睛,他皮膚白,望過去的時候顯得很恬靜。時昭有點兒罪惡感,正想著要不表演個落荒而逃好了。哪知道還沒付諸行動,沈歸期忽地抬手,碰了碰她的臉,說:“撒謊。”
時昭蒙了蒙:“???”
沈歸期說:“臉紅了,在撒謊?!?/p>
時昭的臉更紅了。
07
時昭所修的南京鐘任務緊,以至于她在過年期間也忙于修繕,并未放假。除夕的紫禁城不似以往熱鬧,閉館后更顯得蕭條。
修文物是件細致活,時昭早早練就了不為外物所動的技能,等修補完了一塊,才緩緩地站起來,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恰好身后厚重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風卷著雪花吹進來,轉(zhuǎn)瞬又被關在了門外。
沈歸期站在門口,軍大衣上落了雪,又悄無聲息地融化掉。
時昭沖他一笑:“吃完飯啦?”
沈歸期點頭。他受了命令來保護文物,平日吃住都在這里,但除夕夜破例,去隊里吃了飯,又匆匆回來。他看了看時間,說:“不早了,你該回去了?!?/p>
時昭不輕不重地瞪了他一眼:“我早該回去了?!?/p>
沈歸期挑眉。
時昭恨他是塊木頭,長了這些年歲,不挑明就不能領會她的意思,只好再坦白一些:“你以為我為什么現(xiàn)在還在這里?還不是在等你!”末了,她可憐巴巴道,“室友回家了,就我一個,過年很凄慘的。”
“所以?”沈歸期問。
“所以我要留下來,你陪我守歲?!?/p>
她的心思如明凈的雪般鋪在他的面前,那樣柔軟,不染塵埃,讓人不忍破壞。沈歸期沉默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把軍大衣脫了下來。
時昭的眼睛亮起來:“你同意了?”
沈歸期反問:“這是你的地方,難道我趕你出去?”
時昭嘚瑟道:“算你識相!”她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快速地找到春晚的直播平臺。是歌舞類的節(jié)目,唱唱跳跳的,年味十足。
時昭看得興沖沖,沈歸期卻有點兒心不在焉,好一會兒才問:“不餓嗎?”
時昭摸了摸肚子:“有一點點兒。”
沈歸期站起來,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泡面,自顧自地下起面來,還打了個雞蛋,熱騰騰地端到她的面前:“出去不方便,湊合一下。”
時昭眨眨眼睛:“你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
沈歸期錯開她的目光:“沒有。”
“明明就有?!睍r昭小聲反駁,她將一次性筷子掰開,低頭吃了一口面。霧氣氤氳中,她像是想起什么般,眼眶忽地紅了起來,像只小兔子般看向沈歸期。
饒是沈歸期早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見到女孩哭,也不免驚到了,又覺得無奈,放軟了聲音:“哭什么???”
時昭撇了撇嘴角,說:“都怪你?!?/p>
她干脆放下了筷子,掰著手指數(shù)落他:“你別說我自作多情?。∧忝髅骶蛯ξ液芎?,非說不好。明明跟我兩小無猜,非說不是。明明舍不得我,非說舍得。你才撒謊,撒謊都不臉紅!”
沈歸期靜默地看著她。
過好一會兒,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你還在怪我,對嗎?”
雖然不想承認,甚至當初的那點兒責怪也都隨著時間煙消云散,但偶爾想起來,時昭還是想跟沈歸期打一架。
08
那是那年寒假過后的事情了。
沈歸期說再試試,是認了真。他辭去廣播站的工作,依舊晚睡早起,在一模時考到了全校三百名。
時昭接了他廣播站的工作,她一邊翻著成績單,一邊滿口跑火車,一不留神臟話飆了出去,恰好被廣播站的老師逮了個正著。老師微笑。
時昭干巴巴笑道:“檢討,我懂?!?/p>
她是好學生,沒寫過檢討,很干脆地找到源頭——沈歸期。她把一張白紙拍在沈歸期的面前,說:“八百字檢討,謝了?!?/p>
沈歸期畢竟還要靠她補習,逆來順受地提筆就寫。
時昭坐在他對面,托著下巴看他。少年很安靜,睫毛輕顫,撓得人心里癢癢的,她舔了舔嘴唇,喊他的名字:“沈歸期。”
“嗯?”
“你說想考軍校,國內(nèi)那么多軍校,你想好哪所了嗎?”
沈歸期的手頓了頓,他說:“時昭?!痹诼牭剿貞螅掷^續(xù)不走心地寫檢討,“我沒想好。很失敗是不是?”
“我之前都在干什么呢?明明比別人幸運,有自己的目標,卻還是在虛度時光。心很大,能力卻不足,還自怨自艾,說自己不聰明,說自己不討喜,都是些沒用的話?!鄙驓w期把筆放下,看向她,眼睛紅了一圈。他笑了笑,說:“那天我跟我爸媽聊了,下個月開始住校,最后再努力一把?!?/p>
時昭一愣:“那……那我回家怎么辦?”
沈歸期沒有說話。
答案清晰明了,無論并肩走了多久,早晚也要分開走。哪有那些矯情的理由?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不破不立的成長,是不可見的未來里,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長大沒有正確答案,沈歸期認定了的,就是對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起長大的人,天各一方的多的是,他和時昭也不能例外。錄取通知書如約而來,是與時昭相隔千里的城市。他走得早,一張車票的距離,卻如銀河般在兩人之間劃下了鴻溝,也將她的少女心事封塵在了十八歲。
“其實我跟別人在一起過?!睍r昭盯著那碗涼透了面,說,“沒談兩天就分手的那種。同學都說我眼高于頂。可是我見過了宇宙,還是喜歡你這一彎月色,這怪我嗎?”
“……不怪?!?/p>
“我甚至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我。你每年回不了幾次家,還都是挑我不在的時候。我就想你是不是在躲我??墒俏矣窒耄愣阄腋墒裁??后來,偶爾有一次,我看到了你給同學寫的同學錄。在‘有沒有喜歡的人’一欄里,你寫的是‘有’。”
“我賭是我。所以我來找你了,你說我固執(zhí)也好,不知羞也罷,都這個年紀了,我不想給自己留遺憾了。這該死的幾年空白時間,已經(jīng)夠了?!?/p>
“時昭?!?/p>
“嗯?”
“我們班長以前是護旗隊的,要在國旗下站崗,他女朋友也在北京,但兩人見一面很難,有次我看見那個女孩看了一下午國旗,兩人也沒說上一句話?!?/p>
“這樣太苦了,我不想我們也這樣。所以我狠心趕你走,可是你太執(zhí)著了,有我沒有的勇氣?!?/p>
“所以——”時昭輕輕地拉住他的胳膊,“你在同學錄上寫的有喜歡的人,是我嗎?沈歸期,你告訴我,是我嗎?”
沈歸期望向她,他穿過了紫禁城的重重宮墻,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她的面前,眉眼間似還帶著風霜,卻終于應了她的話:“是你?!?/p>
這些年,他去過許多地方,山川湖海見過,宇宙繁星見過,而他心心念念的,又何嘗不是她這一彎月色呢?
他貪戀的,又何嘗不是那句“走到天亮,你就能看見我了”?
他終于把天走亮了,也真的看見她了。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