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松塔
沉香木清香氤氳,在空氣中時隱時現(xiàn)、似沉似浮。愛情可能生發(fā)于一個決定性的瞬間,也會藏在靜海流深處。不似火焰綻放后的虛無,而是絢爛之后,更有如水沉香。
夏芒收到母上大人的微信時,正在開一個臨時會議。手機(jī)在桌面上接連震動,聽起來分外響亮。趙梓同的目光銳利地向她一掃,顯然有些不滿。
夏芒保持坐姿,頭也不回地慢慢伸過一只手,將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
會議結(jié)束后,媽媽的電話又打了進(jìn)來,在責(zé)備她不回微信、大白天電話關(guān)機(jī)的惡劣行徑之后,不容置疑地告訴她,周日上午十點(diǎn)半,幫她約了一位朋友見面。
“周日?那不就是明天?”掛了電話,加班加到迷糊的夏芒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明天我要去施工現(xiàn)場的呀!”
“我替你去不就得了?”同事姜姜探頭過來,沖她眨眼:“相親要緊,愿你大捷而歸!”
自從夏芒過完25 歲生日,夏媽媽就盼著她紅鸞星動,可惜希望總落空。夏媽媽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是:“都三十歲的人了。”
夏芒第一次知道,四舍五入還可以這樣用。
姜姜打量著她的襯衫、長褲,低聲說:“女孩子要時刻保持新鮮感,不僅會讓別人眼前一亮,也為自信和寵愛自己助力,你這每天同一身裝備,自己看著不膩嗎?”
“誰知道老趙啥時候讓我去工地?”夏芒嘟噥著:“再說了,怎么保持新鮮感,難道一天換三個造型?”
夏芒還要繼續(xù)說,姜姜直沖她使眼色,接著一疊資料便拍在她面前,趙梓同擺著一張臭臉:“把文案寫成這樣,換三十個造型也沒用。”
這是夏芒入職家裝設(shè)計(jì)工作室的第三個月。工作室表面看上去時尚高端,其實(shí)只有八位員工,還包括三位時常拿自己當(dāng)小工使喚的老板。在他們手底下工作,加個班什么的簡直家常便飯。趙梓同是老板之一,家居設(shè)計(jì)出身,相當(dāng)挑剔,說好聽了叫嚴(yán)謹(jǐn),說不好聽的簡直就是雞蛋里面挑骨頭。
夏芒看著自己上午剛交上去的廣告策劃,驚覺回到了義務(wù)教育階段,文字被趙梓同用紅筆畫滿了圈圈、波浪線和刪除線,他沒去當(dāng)作文指導(dǎo)老師還真是可惜。
他說:“你有沒有認(rèn)真看我的設(shè)計(jì)圖?這么強(qiáng)烈的色彩對比和跳脫常規(guī)的空間解構(gòu),你給我用一個詞叫‘溫馨’?很溫馨嗎?”
夏芒想辯解,嘴巴張了張又作罷了。
大概對她的態(tài)度還算滿意,趙梓同彎下身,一只手撐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翻開資料圖,將自己的設(shè)計(jì)理念又說了一遍。夏芒有些走神,她看著他的側(cè)臉,鼻梁、唇角,又覺得他那兩排濃黑的睫毛沒長在自己臉上真是可惜,冷不防地他轉(zhuǎn)過臉來:“我說清楚了嗎?”
夏芒心里一慌,脫口而出:“可我還是覺得墻壁主體的深棕色碰撞著吊頂?shù)哪逃蜕雌饋砗芟駸峥Х缺砻娴呐菽?/p>
說都說了,就都說了吧。她用手指輕敲了兩下圖紙,“就算你把小戶型公寓定義為職場人暫棲的島嶼,可是這與浪漫溫馨并不相悖,如果你在入夜后敲開那些房門,我相信一定會遇見很多恩愛的情侶。你不能太主觀了,是不是?”
趙梓同直起身,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三秒鐘,“主觀?這個詞語的近義詞是?”
“沒有近義詞。”夏芒求生欲強(qiáng)烈,迅速回答:“只是在這個文案上,我和您有不同意見而已?!?/p>
他的眼神極快地向她一瞥,居然忍不住笑了,他說:“敬語都用上了?不喊我老趙了?”
“我再想想。”他說著,抓起資料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芒坐下來,覺得自己臉紅得像根燈桿。姜姜安慰她:“我們都叫他老趙,他又不是不知道?!?/p>
夏芒的腦子里在放電影——姜姜以為她臉紅是因?yàn)樗霓陕?,然而她知道是因?yàn)樗男θ?。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在她心里放了一把火,但剛才分明是又添了一把柴。那火苗躥起來,藏不住又滅不掉。
第二天中午,夏芒剛走進(jìn)餐廳就看見坐在窗邊的趙梓同。很顯然,他也看見她了,唇角緊抿壓抑住的笑容,都從眼睛里溢了出來。
她瞬間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畢竟相親嘛,雖然沒有太認(rèn)真地打扮自己,至少比在辦公室里精致多了。她穿了一條白色鏤空收腰連衣裙,裙擺和袖口有著荷葉邊,看上去清爽而俏皮,散著微卷的長發(fā),還化了個淡妝。
在趙梓同的目光里,夏芒尷尬得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可是總要打招呼的,一站一坐,她笑得相當(dāng)氣短:“趙總也在?。俊?/p>
“你呢,來干嘛?”大概他也有些尷尬,居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吃飯?!彼?guī)規(guī)矩矩地答,又問:“趙總這是……約了人?”
他笑起來:“趙總和老趙這兩個稱呼都不太中聽。我比你大兩歲,很老嗎?”
夏芒心里的那把火堂而皇之地?zé)搅四樕?,她的目光在找尋空位,沒有。她又看了看手機(jī),那個人還沒有和她聯(lián)系。
“既然約的人都沒來,我們邊聊邊等吧。對了,昨天那個文案,回去后我又想了想……”趙梓同說著,忽然一抬眼:“你不上班,就是為了來這里吃中飯?”
說文案就說文案,相親這種事當(dāng)著他的面怎么說得出口,她立刻轉(zhuǎn)移話題:“吃飯?jiān)趺蠢??你給我開的工資數(shù)額,好意思讓我天天上班?”
“好意思?!彼笱圆粦M地說:“你都這么不敬業(yè)了,還好意思讓我加工資?說吧,約了誰?”
夏芒低頭看手機(jī),拒絕回答。等的人還不來,趙梓同也開始看表了。夏芒忽然心里一動:“你不會是……相親吧?”
他掏出了手機(jī),“是啊,介紹人是我的老師,實(shí)在不好意思推辭?!?/p>
夏芒的腳趾已經(jīng)在暗暗抓地了,他又說:“老師好像給我發(fā)過她的電話號碼,我忘了保存,得找找?!?/p>
夏芒覺得應(yīng)該確認(rèn)一下,她低聲問:“你的老師,是關(guān)教授嗎?”
“你怎么知道?”他已經(jīng)在撥號了。
“別打了!”她慌忙伸手,想要擋住手機(jī)屏幕,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剛剛撥出五位號碼,夏芒的名字已經(jīng)顯示出來。趙梓同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夏芒縮回手,默默捂臉。
趙梓同短促地笑了一聲:“說實(shí)話,剛才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不妙……”
夏芒抬眼,臉色酡紅如醉:“和我相親就不妙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站起身,覺得腳趾頭都快要抽筋了,“別誤會啊,我對你沒有非分之想?!?/p>
“剛好,我也沒有?!彼瓜卵鄄€,“反正也出來了,要不我們聊聊工作吧?!?/p>
“這還差不多?!彼媪丝跉?,重新坐下來,“工作讓我快樂?!?/p>
趙梓同將菜單遞過來,抬眼時目光柔和而平靜,他說:“加工資是不可能的,給你一次敲詐我的機(jī)會。”
夏芒看菜單時,趙梓同笑著開口:“你對待今天這事兒還挺用心啊?!?/p>
她迅速抬眼,目光從他臉上一掠而過:“你這身行頭也還不錯!”
趙梓同噎了噎,沒接上下文,半晌,夏芒低聲說:“關(guān)教授是我的繼父?!?/p>
夏芒的父親三年前病逝后,夏媽媽的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直到遇見關(guān)教授。因?yàn)檫@樣的原因,對于他的紅娘美意,夏芒絲毫沒有推辭,何況關(guān)教授說了,這是他最得意的學(xué)生。
和自己老板相親這回事,夏芒怎么好意思跟姜姜提起,只說對方有事取消了見面。
當(dāng)時,趙梓同和夏芒一起將工作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成功地將一次相親會面轉(zhuǎn)化為和諧的工作碰頭會,在你來我往的質(zhì)疑與贊同中,她早將矜持和羞澀拋到了腦后,在一邊吃一邊討論的過程中,一不留神就將面前的糖醋小排消滅了大半,不但在輕松和諧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這次相親活動,而且她當(dāng)晚就將修改后的文案發(fā)送到了趙梓同的手機(jī)上。
第二天的例會中,夏芒得到了趙梓同一句罕見的表揚(yáng):“表現(xiàn)不錯,繼續(xù)努力?!?/p>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夏芒卻再次臉熱,心臟狂跳得全不受控——完了!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感覺再也回不去了。從前隱隱約約的好感與情愫,被描摹得相當(dāng)具體。
更可怕的是,兩天后的下午,趙梓同從外面回來,已經(jīng)走過她身邊,又退了回來,他說:“老師說有空一起吃個飯,我該怎么回復(fù)他?”
“你定吧?!毕拿⑴Ρ3宙?zhèn)定,奈何一秒破功:“不,不行!”
這是什么陣容?親媽、繼父、老板兼相親對象,那個場面她覺得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
她弱弱地說:“好像……沒這個必要吧?”
“嗯,我也覺得沒這個必要?!彼^也不回地說著,大步流星地進(jìn)了辦公室。
明明可以松一口氣了,可是夏芒望著那扇關(guān)上的門,卻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真的好想打人啊!
姜姜一臉的玩味:“夏芒,你不是想要上位做我們老板娘吧?”
她迅速否認(rèn)三連:“當(dāng)然不是!怎么可能!就他那張黑臉?”
“不是就好?!苯獪愡^來,壓低了聲音:“跟你說,老趙有女朋友!”
姜姜說,之前她去他家里拿一份著急要用的資料,進(jìn)屋時沒有拖鞋,他讓她自己打開鞋柜去找,于是她看到一雙白色的高跟鞋,乖巧地?cái)[在他的運(yùn)動鞋旁邊,透著一股主人氣息。
夏芒勉強(qiáng)笑了笑:“一雙鞋還能透出主人氣息?”
姜姜拍了她一下:“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懂不懂?”
夏芒忽然覺得心里一片茫然與懈怠。像是被連陰雨泡軟的土地,只要一線雨水直擊,便潰成稀泥。
她很享受和趙梓同一起工作的時光,他新簽的單子在車程五十分鐘之外的半山別墅區(qū),他出門時會叫她:“夏芒,走啦!”
于是她就帶上相機(jī)跟著他出發(fā)了。她能夠從那些作品細(xì)節(jié)中看出他的設(shè)計(jì)不是靜止的,他有許多想法和不變的追求。他在車?yán)锓胖堕L物志》,辦公桌上攤開著《西方建筑史》。她對他的了解越多,越能覺出自己的歡喜和軟弱。在她的沉默里,他也比素常更加沉默。她下單了目所能及的他在讀的所有書目,她想要保持那種只要一個眼神便了然于心的懂得和默契。
七月末的一個傍晚,從工地回來時,微風(fēng)輕柔舒爽,趙梓同關(guān)了空調(diào),降下了車窗,夏風(fēng)灌進(jìn)來,輕紗一樣纏繞著手臂和臉頰。似乎需要市井日常的喧嘩,才能加持對話的勇氣。
“你這段時間是怎么了?”貫穿兩側(cè)車窗的夏風(fēng)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真實(shí),他問:“是我的問題嗎?工作節(jié)奏或者工作方式讓你有壓力,還是別的什么?”
夏芒搖搖頭,“下周一我要請假一天?!?/p>
“知道。”他說:“我已經(jīng)給你安排好了?!?/p>
她看著他的側(cè)臉,他說:“累了吧?一起吃飯?”
她扭過頭去,“不了,謝謝?!?/p>
趙梓同欲言又止,默默關(guān)好了車窗。車?yán)锇察o下來,只聽見空調(diào)的微弱聲音。
周一,是夏媽媽和關(guān)教授的婚禮。雖然只是訂了幾桌酒席,但家里的親戚和夏媽媽的同事都到了,何況關(guān)教授桃李滿天下。
夏芒穿著白茶色的禮服裙,腳上是一雙亮片高跟鞋,她招呼著客人,笑容溫柔明朗。盡管如此,趙梓同仍舊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她極欲隱藏的難過和落寞。她在人前明媚,心中卻消化著暗影。
宴席開始后,趙梓同在最里間的休息室找到了夏芒。她坐在矮凳上,光腳踩在瓷磚地面,腳背上有被鞋口勒出來的兩道紅印。趙梓同推門時,她的兩只腳慌忙在地上劃拉著,想要把鞋穿上,卻碰倒了一只。倒地的聲音不大,她卻驚覺有些偽裝的東西忽然坍塌了。待到看清是他,便放棄了那只鞋,繃緊的后背也松弛下來。
他走過來,拿起一個椅墊放在地上,握著她的腳踝將她的雙腳放了上去。他很快放開手,只有金絲絨的柔軟觸感,熨貼著她的腳掌。
她眼底一直汪著的淚水落下來,聲音嗚咽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你的關(guān)老師很好,可我好想我爸爸?!?/p>
“我知道?!彼紫律?,發(fā)覺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汗?jié)窳?,有幾縷正黏在臉頰上。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撩開了它們。
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我想我爸。我沒有家了……”
一周后,夏芒將辭職報(bào)告放在了趙梓同面前。
最近事情多,又新招了幾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工作室已經(jīng)進(jìn)入新一輪的招兵買馬階段,不知是不是因?yàn)槊鄣没鸫?,趙梓同顯得很暴躁。他看著她,挑釁似的將那張紙團(tuán)成一團(tuán),用投籃的姿勢將它投進(jìn)了三米之外的垃圾桶。
“給我理由。”
“我寫得很清楚,個人原因,無法勝任。”
“你就這么敷衍我?夏芒,你就知道我拿你沒辦法,是不是?”他定定地看住了她:“上周,我們不是還好好的嗎?我還以為……”
有人敲門。趙梓同鎖緊眉頭,卻攥住了她的手腕:“這段時間太忙了,有很多事情我沒有考慮周到,你給我點(diǎn)兒時間?”
夏芒抽出手,說出的話讓趙梓同瞬間黑了臉:“像我這樣的員工,人才市場上一抓一把?!?/p>
傍晚時下了雨,夏芒走得晚,直到趙梓同從辦公室出來,她才站起身:“我有話跟你說?!?/p>
他的那張臉陰得像是也要下雨,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電梯流暢下滑著,聲音極輕,她的聲音也輕,像是生怕打擾了這份寂靜:“對不起!”
電梯運(yùn)行到底,自動門打開,又閉合了。
“你沒有錯?!彼吐曊f:“大概是我的問題,不管是我,還是工作室,都留不住你?!?/p>
天空電閃雷鳴,車子外大雨滂沱,路燈和車燈在她的視線里模糊成亮片一樣的光點(diǎn)。雨刷器快速擺動著,車子開得慢,似乎這樣這條路就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
他問:“如果我放你走了,你還會回來嗎?”
“你不放我走,我就不會走了?”她看著他的側(cè)臉:“你以后也別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了,讓大家都跟著你連滾帶爬的?!?/p>
他扭頭看了她一眼,語氣柔軟:“知道我連滾帶爬,還扔下我不管?”
言語觸及情感邊界,夏芒就又不說話了。區(qū)別于白日里的堅(jiān)定飛揚(yáng),這一刻的趙梓同眉眼溫柔,唇邊眼底都是欲說還休的憂傷心事。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不讓她向往?只是,他與關(guān)教授亦師亦友、如父如子,如果回避母親和關(guān)教授,可以回避掉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與想念,不去想起父親病痛時的呻吟和眼淚,縮在被褥里的身軀瘦弱得像個小小孩童。那么他呢?她回避得掉嗎?還有啊,他的鞋柜里,到底放著誰的高跟鞋?
夏芒咬緊了嘴唇。當(dāng)沉默與倔強(qiáng)成為性格缺陷,她知道傷人傷己,卻對自己無能為力。
下車前,他說:“幫我把這個單子做完再走,好嗎?”
她覺得心里的一根弦忽然松弛下來,卻失落極了,她沒注意她的手指正用力地攥著車門把手,像是需要在他處著力。
中秋節(jié),他們?nèi)栽诩影?,晚飯是趙梓同叫的外賣。送到時,姜姜打開一個餐盒,是糖醋小排,又打開一個餐盒,還是糖醋小排,她大驚小怪地叫:“什么情況,下錯單啦?”
趙梓同語氣平淡地回答:“夏芒喜歡吃,就多叫了些?!?/p>
夏芒故作輕松地說:“你把我當(dāng)豬養(yǎng)啊?”
他一笑:“你愿意的話,我不介意?!?/p>
她低下頭。他卻沒打算放過她:“要不你別辭職了,先休息兩天?”
眾人的目光一片玩味,夏芒不由地斜了他一眼:“你就這樣當(dāng)老大???”
夏芒離職的那天晚上,趙梓同攢了個飯局,明明是送別,他一字半句沒提。直到酒過半酣,有同事舉起酒杯:“夏芒,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們等你?!?/p>
趙梓同按下了夏芒的酒杯:“問你話呢!”
“要你管?你已經(jīng)不是我老大了!”她笑著拿開他的手,一仰頭喝干了杯中酒。
之后她就恍惚了,記憶成為片段。在出租車后座上,她靠在一個人的肩膀上,言語混亂斷續(xù):“如果我爸還在,他怎么會讓我尷尬地去和自己老板相親?他一定會把那個人打聽到祖宗三代……我才不要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才不要和他的學(xué)生談戀愛……還有你,你心里到底裝著誰?”
她胡亂地拍打著他的肩膀和胸膛:“趙梓同,我討厭你……”
第二天早上,夏芒在媽媽家里醒來。媽媽和關(guān)教授交換眼色之后,小心地問:“昨晚是小趙送你回來的,你們發(fā)展得還好吧?”
夏芒捂臉:“好什么啊!哪有撮合女兒跟自己老板相親的啊?”
關(guān)教授搓手:“我也是昨晚才知道……”
夏芒抬起頭,她恍惚記得自己昨晚把腹誹全說了,這讓她慚愧不已,但愿趙梓同能像樹洞一樣消化掉那些抱怨,她說:“謝謝關(guān)叔叔。他很好,特別好,可是我們不合適?!?/p>
夏芒去了越南芽莊。她在那里呆了三個多月,學(xué)習(xí)制作沉香飾品和擺件。木料開刀拆解時,每分每厘都力求精細(xì),一鋸子下去,奇異香味便漂浮在空氣里,香氣忽強(qiáng)忽弱,卻似乎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這和與有些人在一起時的感覺有些相像,未必是天雷地火的碰撞,但一旦纏繞進(jìn)彼此的氣場,便像是九連環(huán)似的,很難拆解得開了。
和趙梓同偶爾會在微信上聊幾句,說的多是工作上的事,“某個文案存在哪個文檔里了”之類,她不知道他總要找那些舊文案做什么,而文檔就掛在桌面上,點(diǎn)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夏芒在芽莊學(xué)習(xí)潛水,立下的flag 是考潛水執(zhí)照;她給服裝店做模特,把印著碩大花朵的艷麗長裙穿得風(fēng)情萬種;和朋友一起在美人灣劃獨(dú)木舟……相比之下,趙梓同的人生顯得冷靜而寡味,似乎除了工作,并無生活。當(dāng)舊同事們對她那些藍(lán)天碧水、紅花朝陽的照片贊譽(yù)有加,只有他吝嗇到從未給她點(diǎn)過一個贊,更遑論留言了。
直到有一天,她上傳了一張穿著紅裙子的四人合照,兩男兩女,是她在海灘遇到的中國游客,很投緣,所以合照留念。
趙梓同的評論來得氣勢洶洶:“你什么時候回來?”
又一條:“我去抓你回來信不信?”
夏芒的回復(fù)寫寫刪刪,最后刪掉了那條動態(tài)。
趙梓同當(dāng)然沒去抓她回來,員工增至二十人時,他反倒更忙碌了。姜姜說,老趙的臉堪比鍋底,你能不能別招他,也給我們留條活路?
夏芒嘴硬:“和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她是在春節(jié)前一天到家的。異父異母的姐姐帶著歐洲男友,與她同一天抵達(dá)。夏芒乖寶寶上線,忙完廚房忙客廳,雖然技藝不佳,但精神可嘉。
大年初二,趙梓同來家里拜年,夏芒在廚房里將一個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拖延著不肯出去和他見面。面對老師的詢問,他苦笑著說:“她看不上我?!?/p>
夏芒站在門口,“我什么時候說過?”
他眉毛一挑:“這還用說?”
家里六口人,沙發(fā)上坐了一圈,夏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轉(zhuǎn)身想要繼續(xù)把廚房當(dāng)戰(zhàn)場,趙梓同卻說:“曬黑了不少,我差點(diǎn)兒沒認(rèn)出來!”
“還是以前的樣子好看?!彼猹q未盡地補(bǔ)刀,又問:“明天有空嗎?”
“我訂了明早的高鐵票,去東北。”夏芒說:“朋友介紹的木工坊,我最近在看關(guān)于硬木家具的書,想去體驗(yàn)一下?!?/p>
夏芒送趙梓同出門時,他才低聲問:“木工坊不會這么早開工吧?是不是哪里不順心?”
她搖搖頭,“我想先過去待兩天,熟悉一下環(huán)境?!?/p>
“那你到了之后把定位發(fā)給我,這總可以吧?”
夏芒到達(dá)木工坊的第二天傍晚,趙梓同也到了。他凌晨自駕上路,在后備箱里裝了許多食品、日用品。到達(dá)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夕陽在未融盡白雪的山后露著半張臉,剛過了立春節(jié)氣,山里勁風(fēng)呼嘯。師傅和徒工們都還沒有回來,偌大的工坊里空空蕩蕩。夏芒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愣愣地看著他一箱一袋地往屋里搬東西。
進(jìn)屋后,她像是如夢初醒,趕忙撥旺了爐火,木炭的噼啪聲響里,她說:“是不是很冷?這里條件有點(diǎn)差,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淋浴……我沒想到你會來……我剛學(xué)會用這個爐子做燉菜,等會兒做酸菜白肉給你吃!”
的確很冷,他剛從外面進(jìn)來,一時適應(yīng)不了溫度的冷熱交替,便裹緊了棉襖坐在火爐邊。水壺里的水開了,正騰騰地冒著白汽。
“我不知道這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沒有幾戶人家,昨晚簡直要嚇?biāo)懒?。還有這個爐子,我好不容易才把它燒熱了?!彼p聲說著,在他身邊坐下來:“開那么久的車,很累吧?”
“還好?!彼粗t紅的鼻尖,笑了:“我陪著你,一直等到你的小伙伴們都回來?!?/p>
“真的?”
他點(diǎn)點(diǎn)頭,“真的?!?/p>
趙梓同在這里住了九天,她笨拙地使用鋸子和刨子的時候,他也會拿起來試試,沒幾下就用得比她更熟練。
她燒好了熱水準(zhǔn)備洗頭發(fā),他給她兌好一盆水,又去兌另一盆。洗發(fā)水快要流進(jìn)眼睛里了,她緊閉著眼睛,剛一伸手,干毛巾就遞到了手里。他端著水盆出門潑水,春寒從門外灌進(jìn)來,漾起一屋子洗發(fā)水的清香。
他們一起去開化的河邊散步,碎冰碰撞,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有的極速順流而下。隨手撿幾根枯枝回去扔進(jìn)爐子,火苗就竄起來,讓屋里暖得不像話。
“如果我們一直在這里生活下去,好像也不錯!”他說。
她笑彎了眉眼,不揭穿他每天至少有幾個小時在網(wǎng)絡(luò)上忙工作的事實(shí)。
夜里,他們坐在火爐邊聊天——好幾次,她都很想問他,鞋柜里是不是真有一雙高跟鞋,它是誰的?卻始終開不了口。
房間里排列著單人床,像學(xué)生宿舍一樣。透過玻璃窗,他看著夜空星辰墜地,爐子里的火還沒有熄,她蜷在另一張床上,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他輕聲喚她:“夏芒?”
“你不要變,就這樣開開心心的,可以任性,可以撒嬌,可以不講理,不要把心事藏起來,更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他說:“日子還長,媽媽要有自己的生活,這不是背叛,你不要怪她,更不要在心里折磨自己。你也會有自己的生活,會幸福,會快樂,我保證?!?/p>
“嗯?!彼龖?yīng)著,聲音輕得像是夢囈:“你也不要變……”
落雪的午后,他洗好了兩個人的毛衣,她燉好了一鍋羊肉,還躍躍欲試地拿出一瓶紅酒。趙梓同笑不可抑:“算了算了,我領(lǐng)教過你的酒品!”
她湊過來:“那你沒有出賣我吧?”
“當(dāng)然!”他煞有介事地眨眼。
喝光了一瓶紅酒,趙梓同有些暈眩,夏芒卻意猶未盡。她又要去拿酒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喝了,聽話!”
她站在他身邊,眼巴巴地看著他,還晃了晃他的胳膊:“最后一杯?”
趙梓同覺得哪怕是毒藥,自己也會眼也不眨地喝下去。
喝完那一杯,夏芒就酒后吐真言了,她將臉埋在他的掌心:“我很害怕。我爸媽以前那么相愛,可是……哪有什么天長地久!”
他的眼波輕柔,溫聲說:“所以,你打算因噎廢食了?可你根本還沒有咬上一口。”
她仰起臉,“那你讓我咬一口?”
他笑著將她的腦袋按進(jìn)懷里:“還真是不能讓你喝酒……”
一年前,夏芒按揭了一個小公寓,住了沒幾天,就因?yàn)樯习啻畹罔F不方便租了出去。她從木工坊回來時,剛好租房合同到期,于是她打算住回自己的小窩。她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打掃衛(wèi)生,趙梓同打電話過來時,她已經(jīng)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
她說了住址之后,他立刻笑起來:“開什么玩笑?逗我呢?”
夏芒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說:“我快餓死了,你能不能快點(diǎn)過來?”
他還在問:“你確定沒走錯家門?”
“趙梓同,你好啰嗦哦!”
夏芒去扔垃圾,剛出門就看見趙梓同上樓。兩個多月沒見了,她的心臟砰砰跳,她想告訴他,她很想念他,然而他卻站在斜對面的房門前不再往前走了。他把手按在指紋門鎖上,隨著鎖簧彈開的聲音,他笑著推開門:“想不到吧?快過來占領(lǐng)你的城池!”
夏芒探頭向門里望了望,目所能及之處干凈、簡潔。她看著他的眼睛,疑疑惑惑地問:“你家?”
趙梓同點(diǎn)點(diǎn)頭,大笑:“月老當(dāng)真待我不薄,這綁的哪是繩子,是鐵索啊?!?/p>
她不理他的胡說八道,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她說:“我能進(jìn)去嗎?會不會不方便?”
“胡說八道!”他拍拍她的腦袋,“還沒來得及給你準(zhǔn)備拖鞋,先拿我的穿。我下去扔垃圾,很快回來?!?/p>
夏芒遲疑了一下才打開鞋柜。距離姜姜說起白色高跟鞋的事,已經(jīng)過去快一年了,她心底也終于將這件事歸為過去式,然而,那雙傳說中的白色高跟鞋仍舊放在鞋柜下層。
她拿起它,36 碼,好眼熟啊,連鞋面上的褶痕都透露著奇異的熟悉感。
趙梓同回來時,夏芒坐在換鞋凳上,腳上套著那雙白色高跟鞋,她看著他,一臉的不得其解:“我的鞋為什么會在你的鞋柜里?”
他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你的鞋?我撿的……”
“當(dāng)初我去工作室應(yīng)聘就是穿著這雙鞋,你知道嗎?我只有這一雙高跟鞋,媽媽婚禮酒宴時,我到處都找不到它!”她說:“天啊!趙梓同,就是因?yàn)檫@雙鞋,我一直都以為你有女朋友!”
當(dāng)時因?yàn)橼s著上班,她搬走時天都沒亮。他撿起鞋盒摔裂的高跟鞋,卻沒有敲開鄰居的房門。他將它放在門口的鞋柜上,就匆匆出門了。鐘點(diǎn)工將它收進(jìn)了鞋柜。開始時他還想著遇見鄰居問一聲,久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趙梓同說完了始末,忽然反應(yīng)過來:“你怎么知道我的鞋柜里有一雙女鞋?”
“不說這個!”夏芒笑彎了眉眼,抓著他的胳膊晃了晃,“好餓??!”
趙梓同拖著她的手向廚房走:“給你煮餃子吧,好不好……”
周末,他們一起去夏媽媽家里。夏芒將手作的沉香木車掛替他掛起來,是一塊刻著禪坐觀音的木牌,墜著柔軟流蘇,背面刻著四個字:“一生平安。”
“在越南時候做的。實(shí)在不夠精巧,但我做了很久?!毕拿⒄{(diào)整著掛繩,說:“那時候以為我們不會在一起了,所以只希望你能一生順?biāo)炱桨??!?/p>
“那現(xiàn)在呢?”他笑著問。
她看著他,輕聲回答:“莫失莫忘,歲月綿長?!?/p>
沉香木清香氤氳,在空氣中時隱時現(xiàn)、似沉似浮。愛情可能生發(fā)于一個決定性的瞬間,也會藏在靜海流深處。不似火焰綻放后的虛無,而是絢爛之后,更有如水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