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糖似你

文/晏瓷

圖/枕上濁酒

『空氣里的蟲鳴在夜風中聚了又散，遠了又近。天邊的星子像是嵌進了他們望向彼此的眼眸。』

01

滑冰場上人流如織，越靠近場地中心越是人影迅捷，弧線紛亂。唐姜秉承著菜雞該有的自覺，在最外圈兒謹慎騰挪，若是耳邊有風聲漸近預(yù)示著誰將擦身飛過的話，她就會第一時間抱住護欄，避免任何誤傷。

但人生往往就是這樣，你試圖躲過一場意外時，也可能造就另一場意外。唐姜這邊在拐彎處松手，躲開了順著欄桿砸過來的人影，因側(cè)頭去看那人有沒有摔跤，拐彎時好巧不巧猛地砸進別人懷里，被撞的那人手里還牽著一個，直接被牽扯得當場跪地。

冬天棉服松軟，摔得不疼，但落地四腳朝天如烏龜打轉(zhuǎn)實在讓她很沒面子。尤其是被她撞到的這人目睹全程，偏還眼睛一亮說“是你呀”的時候。

那是個眉眼寫著少年意氣的男生，穿著鼓鼓的白色棉服，一雙長腿就樹在她的眼前，面若傅粉的一張臉擺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也絲毫沒被比下去。

她被他扶坐起來，才發(fā)現(xiàn)冰刀鞋不知什么時候沒了一只，露出來的紅色棉襪吐著一根腳指頭，撞色鮮明。她當即恨上今早出門時想著將就一下就穿了破洞襪子的自己，又恨這冰刀鞋明明扎得很緊怎么會不翼而飛，最后認命地在這男生的幫助下，撿回飛出的鞋子穿好，又任他攙扶著起身。

大概是她摔得滑稽，早有人將手機攝像頭對準了她。周圍圍觀的人笑得直接，讓她愈發(fā)覺得丟臉。

好在此時一聲嚎啕大哭及時打破尷尬，分走大量關(guān)注。那是個個子很高的小姑娘，男生說是他的妹妹，也是他剛才滑冰時牽著的人，被撞上來的唐姜牽連，也摔了一下。

檢查過人沒受傷，推想是小孩子摔到地上半天沒人關(guān)懷在鬧情緒。唐姜搓著手問她，“小美女，或許你喜歡吃糖嗎？”

果然是孩子心性，一聽有好看的糖吃，小女孩當即不哭了。唐姜家的小店就在附近，出于抱歉的心態(tài)，她做東，將這兩人請了去。

店名叫唐的屋，經(jīng)營各類手工糖果，也售有奶茶，面積不小，一邊是剔透的長排櫥窗，另一側(cè)擺了幾張清新簡潔的小桌，滿滿的粉色少女風。

小姑娘一見繽紛的糖果就忘了被害得摔了一跤的倒霉，乖乖巧巧地坐在小桌旁，吃相文靜，貌容姣好。唐姜盯著她看了兩眼，有點難以置信，“才八歲就這么高了？”并暗自咕噥著自己也好想長高。

男生叫魏丞，眼角彎起一點弧度，將自己覺得她這個年紀斷不會再長的看法寫在了臉上，為難道：“你可能已經(jīng)……”

唐姜只是一時羨慕，并不想聽誰戳穿，拿橙汁棒棒糖堵他的嘴。那是晶瑩的橙色，做成了圓潤的五角星狀，頭頂筒燈投下冷白的光線，將這份晶瑩映照得徹亮，她的面龐透過來，直落入他瞳孔深處。

此時店里進了一桌新客，是三個女生，買了東西，選好桌位后，開始閑談，嘰嘰喳喳，好不熱鬧。不知是誰突然跟好友分享起趣事見聞：“你們知道嗎，我剛在旁邊滑冰場，看到有人摔得像被大圣爺打得滴溜溜轉(zhuǎn)的龜丞相，然后冰鞋甩出去，襪子里露出一根凌寒獨立的腳指頭……”接下來有一點雜音，應(yīng)是放了一段視頻。

唐姜捂臉，見魏丞正小心探尋地看過來，低聲同他干笑道：“你可能不信，其實我不常穿破洞襪子的……”

旁邊一桌適時爆出大笑，想來是視頻播放到高潮。唐姜不忍再說，苦兮兮地瞥了一眼那拿著手機正展示中的女生，順便聆聽她們碎碎念她襪子破洞露出了腳趾有多可樂。

趁她側(cè)目，魏丞離桌了片刻又折回來，坐下拉動椅背時弄出了尖利的聲響，惹得那桌女生轉(zhuǎn)頭看來。就見那位主講人扔下手機，眼冒紅心地湊上來，連齊耳短發(fā)都在輕快雀躍：“魏學(xué)長！好有緣分啊，竟然在這里遇到。”這女生身上裹挾的粉色泡泡太濃，連唐姜這個趣聞當事人就坐在對面都沒發(fā)覺，滿心滿眼只有剛落座的青年。

魏丞倒是沒露笑臉，反而問對方說，“剛聽你們講才知道，原來襪子出點小紕漏這么好笑，那你應(yīng)該也挺想笑話我的吧?！彼f著退去右鞋，展示了一下自己腳上同樣破露的棉襪。

女生百口莫辯，將頭搖啊搖，齊耳短發(fā)晃得像撥浪鼓的彈丸，又是道歉又是討?zhàn)垼瑪y好友慌慌離去時，臉上滿是羞赧。

唐姜也去看他尚來不及收起的腳趾，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剛才余光瞥到他摸去角落拿起拆快遞的剪刀，她應(yīng)該會很詫異世間怎會有破洞如此齊整的襪子。

這戲做得好假，可他腳趾頭倒挺好看的。她抬眸看他，就見他早已望過來，只是淡淡一笑。好像他真的只是湊巧也穿了破洞的襪子，并沒有為了幫誰解圍才犧牲形象。

02

魏丞其實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畢竟他試著找尋了她那么久，已經(jīng)覺得人海茫茫，希望渺渺。

那是去年的深秋，他急慌慌趕去城東的老火車站，穿梭過攢動的人流后，身上的手機和錢夾不見了。他試著折回去找，一無所獲，只在抬頭時看到一張寫著“小心扒手”的警示牌。

一個小時前，他接到鄰居來電，說聽到他們家的老貓不知怎么發(fā)出凄厲慘叫，過了一陣又轉(zhuǎn)為虛弱嗚咽。他的爸媽已搭上外出的航班，寵物看護明晚才能到崗，此時老貓被獨自鎖在家里，無人可顧。好在他讀書的學(xué)校離家不遠，可買不上今晚最后一班列車的話，那只向來多病的老貓便要多耽擱一夜。

他一張清俊的面容掩藏在寬大的帽檐之下，厚著臉皮試圖跟路人開口借錢，而路人無一不把他當做行騙的人，冷冷走開。

眼看列車40 分鐘后就要出發(fā)，就算借到電話找同學(xué)救急，也是遠水近火，必然來不及。他垂著肩，有些低落，然后就在一道小巷深處看到了唐姜。

女生面善，躲在幽靜處打著電話，連聲音也柔和。不知哪根弦動了，他走進那道長長的巷底，向她發(fā)出求助申請。

待女生給他買好車票欲離開，他又追上去問能不能再借一點錢，說夜里到站可能需要打個車回家。她頓了頓，似在猶豫，末了還是按他的參考報價掏了錢，說：“一路順風?！?/p>

等他處理好事情返回來，已是兩天后。夜色在霧霾的掩映下朦朧凄迷，他剛過站前廣場，就被突降的暴雨淋了個通透，還在水坑里摔了個狼狽。魏丞不由嘆氣，想感嘆一句倒霉，可轉(zhuǎn)過頭時，瞧著遠處的人影，忽又覺得心情大好——他竟然又遇到了那個女生。

深夜闃靜，人影寥寥。待他定睛細看，發(fā)現(xiàn)那女生正無助地被兩個混混截住，眉頭便斂起來。老火車站這邊治安問題一直都有，他沖上去前心下計劃了周全，成功完成了英雄救美，也沒忘將錢還上，末了又攔了出租將她送上車。她關(guān)車門前一再朝他道謝，將手里的傘硬塞給了他。

車子很快開遠，這位仗義英雄撐著粉色花傘依舊站在街邊，全身濕噠噠地滴著水，眼睛卻極亮。凌晨時分，他還精力充沛，特意留心了混混們撤走的路線，打了報警電話，又是協(xié)助、又是作證。警察也給力，撬開那些人的口風扯出一條老火車站附近的行動線，將這片的治安遺留問題解決了大半。

他因淋雨吹風，又一直穿著濕衣服奔波，重感冒了一場?？伤麉s覺得心口熱熱的，他想，這樣那個女生下次再去那里，就不會遇到這樣的危險了吧。

那段時間，他的腦海中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同她僅有的兩面之緣，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心跳也加速起來。于是，他翻出了借錢時曾留過的她的手機號，緊張巴巴地打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個假號碼。他恍然大悟，原來她當初根本沒指望他會還錢，像每個懷疑開口要錢的人是騙子一樣，她也不例外，可聽了有貓貓在等待救援，她卻還是愿意給“萬一是真的呢”一個機會。

他隱約記起她在巷底打電話時提過“選修課”、“挺近的”幾個詞，于是試著到附近幾所高校找過，又想著她或許會再去老火車站，便也總?cè)ズ蜍噺d里長坐?？伤纳碛跋癯寥氪蠛５氖?，杳無音信。

魏丞想，他們遇見過一次，又遇見了第二次，說明有緣。既然有緣，自然還會再見到第三次?？墒呛芫煤芫?，他都沒能等到期待中的遇見。時間幾乎耗光了他所有期待。

唐姜偶然聽魏丞說起這些時，怔愣了半天，才隱約想起好像是有過這么回事。她記得深秋的某一天，在深巷盡頭，有青年沉默著走到她身前，將光線擋盡。左右無人，她忽然怕了，但見青年的臉陷于一片帽檐陰影，用冷沉的聲線朝她詢要車票錢。大晚上周圍沒人，她出于安全考慮答應(yīng)了。后面他又跟她要打車錢，顯得有些得寸進尺。那時身在售票廳，治安警察就離著幾步遠，她本可以拒絕，卻又忽然擔心他說的都是真的。雖然事后媽媽說她呆傻，總是犯這種迷糊，篤定她是被騙了。

后面幾天下了雨，這樣的老站人流量不算大，夜里人氣散得更是快，她又被人攔住，對方不懷好意地笑著表示要跟她“借”點錢。

一周遇上兩波也太倒霉了吧，我看起來這么好欺負嗎。她欲哭無淚地撐著一把小傘，感覺自己正隨風雨飄搖。卻不知從哪沖出了無名英雄，將她護得很好。雨線影響了視覺清晰度，加上那人頭發(fā)凌亂一臉泥水，她甚至沒將對方和兩天前借錢那人聯(lián)系起來。雖然這人說著“還錢”塞了幾張紙鈔過來，可她總在做給那些口中說著困難的陌生人借錢的事，哪對應(yīng)得上哪個是哪個。

時隔一年，她才將這事捋清。原來那個看起來又冷又頹的人并不是混混騙子，他來還過錢，還幫她打走了真的混混。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世事奇妙，有時覺得遲了，有時覺得早了，卻又未必不是剛好。

03

唐的屋開在大學(xué)城附近的商圈，近來生意下滑，唐姜學(xué)業(yè)之余上了心，發(fā)現(xiàn)有家新店開張，將客源分了流。

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面，時常需要等位。店內(nèi)桌子密密地排著，過道只容單人通過，擁擠的場面愈發(fā)顯得人氣爆棚。這家店主食經(jīng)營蛋糕、砂鍋、鹵味，飲料主打檸檬茶，有著大雜燴的新鮮感，一句“方寸之間，嘗盡酸甜苦辣”營銷得剛好，竟讓這小店在年輕人中迅速傳播了開來。

魏丞被室友拉來趕時髦，吃好正要離開時，恰瞧見唐姜在對角處落了座。他趕緊將朋友打發(fā)走，裝作剛進門的模樣，走過去敲了敲她的桌面。等她抬眸看來，他就彎起眉眼，“剛好店里滿了，不知道可不可以拼個桌？”

自然是肯定的答案。他不顧服務(wù)員詫異的目光，點了一份招牌冷鍋串串。服務(wù)員暗暗嘀咕：奇怪，不是剛吃完，還說飽得多一口都吃不下了么……

他淡然自若，問她怎么會來，就見她神神秘秘地表示此行是來打探敵情。

幾分鐘后，有人端著托盤來給他們上菜。來人是個大波浪的中年女人，做了艷麗的美甲，唐姜清楚地看到她給魏丞端冷鍋串串時，拇指扣在容器內(nèi)測，長指甲甚至伸入料汁中去。

她既有維護食品衛(wèi)生的自覺，也不愿魏丞吃這種啞巴虧，當場起身同那上菜員理論。她信心萬丈，覺得自已一定會取得勝利，但事情跟她想象得有些出入——這上菜員竟是個聾啞人，完全沒明白她在說什么。雙方你來我往，雞同鴨講，各不相讓。

過道本就窄，被兩個比劃的人堵了個嚴實。有端著熱騰騰砂鍋的人轉(zhuǎn)過身時沒看路，向著唐姜就要撞上來。幾乎是出于本能，魏丞猛地拉她，同時伸手去擋。她在他肩上撞了一下，意識到什么的時候，才覺后怕，這樣滾燙的石鍋若是真的燙到他的手，豈不是要起一層泡。

好在被服務(wù)員拿托盤擋了一下，只是濺到點零星湯汁。她緊張地將臉湊到他手掌前翻來覆去地檢查。

這頓飯吃得自然是不痛快，跟今天陰沉的天氣差不多。往外走時，唐姜忽然看著他說了句：“我會給你討回公道?！币痪湓捳f得又輕又短，他幾乎懷疑只是錯覺。

他堅持送她回去，兩人剛進唐的屋，外面就落了雨。

見他站在門邊向外望，像是有事要走。她邊朝綠植后面的置物架走去，邊說：“店里備了幾把傘，供客人臨時借用，我去看看還有沒有，”有短暫停頓，就聽她的聲音又響起來，“剛好還剩一把?！?/p>

他接過她遞來的那柄黑色直桿傘，按下開啟鍵，就見傘身直接發(fā)射了出去。

空氣有一瞬凝固。魏丞維持著握住傘柄的姿勢，但鏈接處只剩一根金屬光棍，而傘頭正在幾步外的水洼里安然躺著。到底沒忍住，他逸出一聲噗笑。

唐姜無奈撓頭，也覺得好笑，“我大概知道這把傘為什么最后被剩下了?！?/p>

他贊同地嗯了一聲。

雨幕如線簾串起的大珠小珠，耳邊是疏落有致的叮當作響，路口依稀可見奔跑的行人。他們并肩站在這場演奏前，鼻尖的空氣清新且?guī)е鴽鲆狻?/p>

魏丞享受著這般相依相伴的寧靜，嗓音低低的：“陪我等會兒雨吧?！?/p>

她也似在享受著這個時刻。

他忽然覺得，她待自己應(yīng)當是有些不同的。

可又好像只是錯覺。后面一個多月，他試著約過她幾次，還都是借著相對自然的借口，可她一次也沒答應(yīng)。甚至主動挑起的話題，她都時回時不回。

他打著給妹妹買糖的幌子，去過幾次唐的屋，也沒撞見她。聽店員說，她好像是在醉心學(xué)習(xí)什么。可是，如果在意一個人，就會勤快地回復(fù)他的消息、響應(yīng)他的邀請，不是么？魏丞小小失落，心間躊躇。

突然有一天，唐姜主動給他撥了電話，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他不明所以地又被她拉去了那家方寸之間，就見她找到上次上菜的中年女人，同她好一頓指尖翻飛。原來竟是為了同啞巴吵架，閉關(guān)自學(xué)了手語。最后獲得對方的道歉和保證后，她志得意滿地朝他挑眉，好一幅生動的春風得意。她好像還說了什么，可他一律沒聽清，耳邊只剩轟隆的心跳聲。

分別時，她總結(jié)道：“說過要給你討回公道的?！?/p>

魏丞玩笑著感慨：“啊，被人保護好幸福啊。”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有點臉紅。

04

那次之后，他們一下子親近許多，時常談天說地，分享見聞，也偶爾相約走走。

雨水，驚蟄，春分。時間一點點過去，天也暖了起來。春天蓬勃，卻又稍縱即逝。在他們相知相熟的路途上，轉(zhuǎn)眼就立了夏。

魏家爸媽從新疆公出回來，帶了兩箱今年頭茬的小白杏，個個甜到人心里去。魏丞優(yōu)中選優(yōu)，挑了幾十顆最漂亮的，特意給唐姜送去。

她沒以為他會踩著正午的大太陽過來，此時操作間里鍋已經(jīng)燒熱，材料也都稱重鋪好，制糖工作不可誤，她索性抓他做壯丁，也給他穿戴好工衣工帽鞋套手套口罩一大套，領(lǐng)進了操作間。

空氣里是甜絲絲的味道，鮮榨橙汁與按比例配好的麥芽糖和冰糖已熬到了時候，測糖，消泡，入模，室溫冷卻，兩人分工協(xié)作，行云流水。模具是圓角星的形狀，他第一次走進這里時吃到的同款?！斑@個好?！彼＞咧幸黄尥傅某壬共恍⌒恼f出了聲。

她還洗了不少他帶來的小白杏，做成果茸，同玉米糖漿、黃油等材料一同熬煮，一大鍋熬到濃稠的106°，便可倒入鋼盤中放涼備用。過程長久，需要不斷攪拌，他用敬佩的眼光看她，想是找到了她手臂這樣纖細的緣由。

溫度下降后，她將烘干的堅果倒入鋼盤，把摻拌均勻的工作交給他，不忘傳授要點：“內(nèi)部估計還是比較燙，小心些。揉的時候用大魚際和腕部發(fā)力。”

他遲疑了片刻，茫然地同自己的手掌對視：“什么際？”

她順勢一手搭住他的指腹做固定，另一手伸出食指在他大拇指根部到手腕的區(qū)域畫了一道短線，“這里。這里就是大魚際?！崩w細的指尖隔著手套劃在他的掌上，他感覺人體的微電流都在順著接觸點游移，直令他酥麻不堪。

她說完就要轉(zhuǎn)身去忙別的，魏丞突然出聲叫住她，啞著嗓子說：“沒聽明白，再給我指一遍?！闭f罷伸過手來。

她有些狐疑地打量一眼，末了還是聽話照做，指尖順著他肌肉的紋理描摹，她低頭專注，沒注意到他眼底亮起一星得逞的笑意。

這款杏杏堅果軟糖成了唐的屋初夏限定，他看她為主打款設(shè)計海報，就有些止不住笑意，好像這樣就算同她的世界有了最直接的甜蜜羈絆。

今日的幫工酬勞一律以糖果和奶茶兌換，唐姜在他賞玩包裝時，忍不住搓搓手問：“你覺得自己參與制作糖果的感覺怎么樣？”

他當然覺得好，跟她共享一片清甜空氣怎么會不好。

就見她眼睛亮起來，“喜歡動手的人、喜歡嘗試新鮮事物的人、愛玩兒的人，應(yīng)該都愿意嘗試吧。畢竟，真的挺有意思的?！?/p>

魏丞聽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想將已有的經(jīng)營模式做出變革，除目前成品糖果銷售業(yè)務(wù)外，另新增一條自制線。

聽起來是可行的，早些年前就有陶吧、手工口紅店等成功案例。他將自己的想法闡述給她，總結(jié)時本想說一點兼顧風險的可能，可見她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自己，就只剩支持的話了。

她似乎很看重他的意見，既率先來詢問，也因他的答案而雀躍。

“不過現(xiàn)在這個裝修是我媽定的，她可心得不得了，而且她這個人又不喜歡折騰不喜歡麻煩，未必會同意我的想法。其實我考慮很久了，策劃案都寫了好幾版，仍舊沒敢跟她說……”她也有苦惱，托著腮轉(zhuǎn)開頭，不知視線落在哪里，“我想，如果可以做的話，就重新裝修出一排小隔間，一人一個小灶臺那種感覺。這幾個隔斷不知道需不需要拆掉……”她說話間視線略過店內(nèi)，竟又規(guī)劃了起來。

“我認識些其他學(xué)院學(xué)室內(nèi)設(shè)計的師兄師姐，都很厲害，你把平面圖尺寸和需求給我，我可以幫你咨詢一下他們的專業(yè)意見?！彼麥販厝崛岬爻Α?/p>

但他做的其實遠不止“咨詢”那么簡單——第二周的周末，她電腦上收到了他傳來的兩個CAD 文件，都是基本完整的設(shè)計稿。

太上心了。她幾乎可以想象到他為此奔走的模樣，應(yīng)該還說了好話，欠了人情。唐姜忽然發(fā)覺，原來心動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05

魏丞念及有同學(xué)家中經(jīng)營著網(wǎng)紅店面，特意去取了經(jīng)，整理出不少經(jīng)驗與風險。他去找她時，恰在唐的屋休息間撞見唐姜和唐媽正在吵架。

顯然來得不是時候。他再度拿妹妹當幌子，買了些糖果便離開了。唐姜只能拿眼風送了送他。

至于為什么會發(fā)生爭吵，并不難猜。

經(jīng)過親媽一頓暴風洗禮后，唐姜垂著眉眼給魏丞回消息，將媽媽的固執(zhí)和自己的憤怒說給他聽。

魏丞表示裝修設(shè)計、方案策劃和宣傳的事他愿意盡力幫忙，但也建議她首先考慮母女關(guān)系為宜。畢竟齊心協(xié)力做一件事，才能將前行的阻力最小化。

她正在煩躁的巔峰，哪里想聽他說這些，只敲下“我要叛逆”四個字并一個驚嘆號表達態(tài)度。

店里忽然進了一波客人，最前的正是那個笑話她襪子破洞的短發(fā)女孩。此刻那女孩兒被前呼后擁，陣仗頗大。不知怎么，唐姜有些疑心即將上演大小姐追不上帥哥就脾氣發(fā)作遷怒于她的土味情節(jié)。

然而事情發(fā)展并不如她所想——那短發(fā)在店內(nèi)瘋狂消費，還湊上來甜甜地叫她姐姐。

“姐姐，你幫我講講好話好不好？讓魏學(xué)長理我一下吧。”短發(fā)拜托地朝她合掌，看起來意外可愛無辜。

這樣的拜托聽起來奇怪又荒謬，她含糊道：“我倆關(guān)系也就那樣，未必說得上話?！?/p>

“怎么會！”短發(fā)顯然不同意她的說法，“我上次看他用手幫你擋熱湯鍋呢，怎么說也是修復(fù)文物的手，挺寶貝的，肯定是另眼看你才能做到這個份上?！?/p>

唐姜略微有一瞬出神，她雖然后來知道了他的專業(yè)，知道他是名師的得意弟子，卻從未深想過，之前那一次，他幾乎沒去反應(yīng)就試圖擋下朝她潑來的砂鍋，是出于怎樣的心理。

心下微動，千頭萬緒冒出春芽。

她沉默的片刻，看起來好像在認同對方的話。而此時此刻，短發(fā)還在期待地望著她。

她只好瞎扯人生哲學(xué)：“追人得兩情相悅，外人瞎使勁沒用的。畢竟，談戀愛是兩個當事人的事。”

短發(fā)面色一粉，嬌嗔說：“誰要跟他談戀愛了！是他要去外地跟考古項目，好久見不到了嘛，就想跟他聊聊天好作留念。”

“??？”唐姜聽到這個消息有點意外，這樣一個迷妹都曉得的事，魏丞卻沒告訴過她。

短發(fā)顯然以為這個“??？”是在表達對她清新出塵觀點的贊嘆，進一步闡述著：“帥哥在眼前看著，說說話就很好了，每天都有好心情。真談起戀愛來，三天兩頭不是吵架拌嘴就是分歧矛盾，我干嘛自討苦吃?！?/p>

唐姜聽得發(fā)笑，忍不住逗她：“哇，你思想好開明啊。原來你對他眼巴巴的，其實不想跟他談戀愛啊？”

“其實也想……但追不上，這樣說顯得比較酷?！?/p>

短發(fā)還欲跟她再說，被同伴催著叫走了，走遠了還不忘回頭朝她做了“拜托拜托”的手勢。

原本的一腔情緒被這插曲悉數(shù)攪散了，唐姜靜下心來，又拿起手機。鎖屏頁沒有任何未讀消息提醒，魏丞竟一直沒回復(fù)她。

是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沖了嗎？她重新點開跟他的聊天框，赫然就見最后一條四字消息我要叛逆，打成了……

—我要泡你！

九宮格輸入法害人！她暴躁地揉了揉頭發(fā)，忽而又覺得好笑，他這么久不回……這是嚇到了？

她敲著鍵盤給他編輯信息：

—發(fā)錯了。你無視就行。

—聽說你要離開？

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很久，久到她以為他在聊天框里寫論文。但其實只發(fā)來幾個字，并且錯過了她信息的重點，只關(guān)注到了第一句。他介意地說：

—所以原本是想發(fā)給誰？

06

她輾轉(zhuǎn)打聽到，教授挑了他進隊，要去大西北，一去至少幾個月。

唐姜心里有小小的介意，因他未曾主動告訴她這消息而生出情緒，但好像又實在沒有可以公然生氣的資格，只能悄悄生一點暗氣。

但其實，也有一抹感動。

這是一個被上頭重視的大項目，籌備期有無數(shù)的資料需要查閱并悉知，可即便那樣繁忙的時候，他依舊在急她之所急，奔走在唐的屋改革規(guī)劃第一線。

臨行前兩天，他在出租屋里備了海鮮盛宴作為告別餐，只邀了幾個平日關(guān)系最好的。唐姜進門后有點拘束，這些他的好友她一個也不認識。可他很自然地拉她坐到主座的右手邊，將她介紹給每個人。

同齡人間就著海鮮啤酒，迅速打成一片，席間言談甚歡，好不熱鬧，將這個夜晚點綴得歡快敦睦。

夜晚更深的時候，一眾人才散了。清醒的去送上頭的，最后只剩一個沒沾多少酒水的唐姜，還站在屋里。

這頓飯過于豐盛的結(jié)果，就是有非常多的垃圾需要收拾。她主動要幫忙，他卻不許她去碰那些腌臜，只將一盆挑揀過的干凈海螺殼遞給她，將她推進廚房，要她用鹽水將這些殼再煮一煮。

鍋內(nèi)裝水放到爐灶上之后，便只要等著就行，實在算不上什么活計。她閑閑地靠在門邊，看他在客廳餐桌邊埋頭忙碌。

他挺拔高挑，身材也好，在桌邊只是持著塊抹布，也像在錄團圓飯主題的畫報。頭發(fā)應(yīng)當是剛洗過，未經(jīng)打理，柔順蓬松，頭頂燈光在他漆黑的發(fā)絲間斂出一團亮?xí)灒渖弦簧砑揖友b，顯得極是宜家宜室。不知怎么，她覺得這空氣忽而溫馨親昵起來。

像是有什么心事將被點破，她慌地別開視線，不敢再看，轉(zhuǎn)而開口說起正事：“我知道你悄悄找我媽談過了。雖然不知道你怎么說的，但她好像有點松動?！?/p>

他聞聲看過來，臉上仍有熟悉的溫柔，“你知道了啊，抱歉私自背著你去跟阿姨談這件事。不過既然有一點效果就好，我們再接再厲。”

他一個“我們”說得太過順口，唐姜一時忘了接話。

安靜下來的空氣并不讓人尷尬，是一種舒適而默契的沉靜。

唐姜憶起許多這些年跟媽媽的趣事，想到哪說到哪，隨口講給他聽。他干活之余，也聽得仔細。

灶臺上的水滾開了，故事也剛好到了一個可以收尾的點。她走過去將火關(guān)掉，終于涌出一點好奇心，朗聲問外面的魏丞：“為什么要用鹽水再煮一次殼啊，是想涮點海鮮湯做我們的宵夜嗎？”

他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廚房，她說完話轉(zhuǎn)身的一刻，恰跟他看過來的眸光撞在一起，視線交纏，繾綣旖旎，轉(zhuǎn)而他們竟雙雙慌亂地別開了頭。

“煮好放涼就可以放進魚缸里了，這樣大魚生產(chǎn)時，小魚可以躲進海螺里面，免得被大魚吃掉。”他正經(jīng)地答她。

進門處確實有個大魚缸，魏丞還特意拜托她在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每周來幫忙照看一眼。

晾好的海螺殼被唐姜緩緩置入魚缸，她盯著游魚喃喃感慨：“怎么連自己親生的孩子都吃啊……”

“我也是我媽親生的，還不是多年經(jīng)受著親媽的打罵?！彼樋诮恿艘痪渫嫘υ?。

她的眉眼便彎起來。

時間晚了，她放完所有海螺恰收到了親媽的催回信息，魏丞送她一路往回走。

夜風習(xí)習(xí)，帶著些許清涼，不知源處的蟲鳴氤氳在初秋的每一寸里。他出聲問她：“我馬上就走了，你沒什么要同我說的嗎？囑咐、贈言，什么都好?！?/p>

他不提還好，被他一引，唐姜胸腔中那點暗氣悉數(shù)被勾出來，她悶悶地回：“就在前幾天，我都還不知道你要走。是去哪？做什么？去多久？現(xiàn)在突然就吃完告別飯了。你沒告訴過我什么具體信息，我連送祝福也沒法有的放矢，那只能祝你一路順風了?！痹酵笳f，她的情緒越重。

魏丞哪料到會收獲這樣一堆句子，聽得愣了，半晌才有聲音：“你……是在怪我沒提前跟你說嗎？”

好像有點沒立場說這種話，而且聽起來怨氣頗重。唐姜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勉強一笑，否認道：“沒啊?！?/p>

那邊魏丞卻不肯放過她，自顧說起來：“我們隊有很多漂亮小姑娘的，還都很熱情，朝誰都笑著，教授說她們特別討人喜歡?！?/p>

完全不像他平素的講話風格誒。唐姜一臉問號地等待下文。

就聽他又說：“所以，你想提前宣誓一下主權(quán)嗎？”看她面無波瀾，不為所動，他似乎有點急了，“就是蓋個章，我就是你的了，別人都不能再靠近。像網(wǎng)上那種發(fā)圈兒或者別的什么，都可以?！?/p>

她聽得有點想笑，強自按捺住了。

他那邊還在繼續(xù)，“其實我根本不養(yǎng)魚，臨時買來當借口的，畢竟要走得那樣遠，怕時間久了你念不起我這么個人，想著這樣就能有個借口每天給你發(fā)發(fā)消息，時不時問問魚兒還好嗎，魚食夠不夠，氧泵還好嗎，有沒有換水?？赡苣沁呅盘柌粫?，但我會想辦法解決的。當時我費勁心力找了你很久很久，就是想……”

唐姜將愣在那，心跳聲幾乎要壓過他的音量。

遲遲沒有期待的回應(yīng)，他的神情終于斂住，眉頭似蒙了霜，“抱歉，我好像說得太多了。因為看你似乎很介意沒提前通知你我要離開這件事，就以為……如果會錯了意，希望不會讓你困擾?！?/p>

“已經(jīng)困擾了。”她定定望住他，任他的影像印刻在瞳孔之上，“本來店里就已經(jīng)夠費神了，現(xiàn)在還要為我剛有男朋友就要分別而傷心。我太困擾了?！?/p>

有一點笑意順著四目相對蔓延至他們周身的小小宇宙。

空氣里的蟲鳴在夜風中聚了又散，遠了又近。天邊的星子像是嵌進了他們望向彼此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