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梅
琺圖麥在炕上盤腿坐著,看母親在給小弟弟喂奶,早上的嬰兒,肚子比眼睛更早醒來,哇哇哭的時候只要含住母親的乳房就會安靜下來。葉葉一邊喂奶一邊囑咐大女兒琺圖麥,要給小弟弟換尿布、溫奶瓶之類的事情。
旁邊的老二明明還未醒,他才6歲,睡著的時候表情輕盈,呼吸平穩(wěn),屋子里面的燒水聲、葉葉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屋子外面馬友安抄著鐵鍬,一鐵鍬一鐵鍬把雪鏟進木車里面的聲音……這些老二都聽不到,只要他沒睡醒,再嘈雜的聲音都打攪不了他。
葉葉要給馬友安做早飯,馬友安一大早起來就要開始拉雪,拉到外面的荒地倒掉,這些雪堆堆在院子里面,到開春氣溫回升的時候,會消融成水,整個院子就會泥濘不堪。最近馬友安就抽空開始拉雪,他一般拉兩到三車就會停止,到第二天再照例。葉葉也不去催馬友安,他一個人,又拉又鏟,葉葉也就隨他心性。
葉葉蹲在灶臺前,水已經(jīng)開了,起身到案板前拿雞蛋的時候聽到有汽車的聲音,葉葉伸頭朝房門外面望去,只見是鄉(xiāng)衛(wèi)生部的車,葉葉早前看見過這個車駛過村口的國道,馬友安說那是計劃生育拉人結(jié)扎的車。葉葉沒有出去,車上的人走下車開始和馬友安聊起來。葉葉知道是輪到自己家了。
馬友安走進屋子,證實了葉葉的想法。葉葉告訴馬友安,讓人家在房檐下等一下,她要換個水。他知道葉葉的心思,這次出門進鄉(xiāng),結(jié)扎乃一人生大事,葉葉要換水,也是內(nèi)心的重視和害怕,換水能讓一個回族女人心里安穩(wěn)一些。對某些即將要面對的陌生且或許痛苦的事情,她想潔凈而清爽地去做。馬友安轉(zhuǎn)身出去把門關(guān)上了,隨后屋子外面房檐下,葉葉聽到馬友安在給計劃生育大隊的領(lǐng)頭男人發(fā)煙。
灶臺旁的玉米棒木屑已經(jīng)燒了兩筐,大鐵鍋的水冒著霧氣,葉葉把水倒進湯瓶里面,又從水缸里面舀出半瓢冷水摻入湯瓶中。她提著湯瓶,緩慢地漱口三遍,再下來洗鼻子,手掌捧一掬水,吸入鼻子復(fù)又捏出來,照例三遍;接著又洗耳朵三遍;最后又洗兩只手臂三遍。每一注從湯瓶中倒出來的水,在葉葉的臉上、手上、雙臂上流淌過,又掉入她身旁的大水盆。葉葉洗得很慢很輕很仔細,大概是擔心吵醒老三。六個多月的小嬰兒,每天除了喂奶的時候眼睛睜著,其余大部分時候都是在睡覺。
只有一間屋子,大隊上的計生小組的三個人只能站在房檐下,馬友安陪著,兩個女同志戴著口罩帽子,表情不容接近。馬友安掏出紅雙喜發(fā)給領(lǐng)頭的男人,這領(lǐng)頭的也是兼任司機的差事,葉葉結(jié)扎結(jié)束后還得人家拉回來,馬友安賠著笑臉雙手遞上紅雙喜。領(lǐng)頭的男人摘下皮手套,搓搓手揉了揉凍紅的鼻頭,接過煙,馬友安趕快火柴湊上去,煙沒點著火就被風吹滅了。領(lǐng)頭的男人已經(jīng)從軍大衣下的皮夾克兜里掏出了打火機,朝著馬友安示意了一下自己可以點。
其中一位戴帽子的女同志拿出登記簿,開始問馬友安的名字,然后是老婆葉葉的名字、孩子的名字,馬友安一一報了出來,其實每家每戶的人口數(shù),計生大隊非常清楚。村長早已經(jīng)把每戶人口的情況上報給鄉(xiāng)政府。女同志鐵青著臉問,也只是例行巡視,檢測有無虛報,以此防止結(jié)扎后村民們扯皮鬧事。
上個月,鄰村的幾個婦女離開了村莊,到處躲避計生大隊上門抓人。這些婦女,大多是生了好幾胎女孩,卻沒有生下兒子的,還有已經(jīng)生下兒子,卻嫌一個兒子太少的,或者有因為害怕結(jié)扎刀口太疼不愿意被抓去的??傊?,自從鄉(xiāng)政府的計生大隊開始下村挨家挨戶進來帶人時,逐漸地,村里的婦女們就開始四處流竄。
葉葉已經(jīng)開始洗頭發(fā)了,在還做女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開始知道如何凈身洗浴。葉葉家法嚴規(guī),從九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就教她洗浴的順序:先是洗手,洗私處,再洗手,接著是口、鼻、耳、胳膊各清洗三遍,然后再洗頭發(fā)。葉葉左手提湯瓶把水慢慢倒在頭發(fā)上,右手揉搓著頭發(fā),洗發(fā)水在頭發(fā)上不斷摩挲成泡沫,她用水清洗下泡沫。水壺里面的水已經(jīng)用完了,葉葉拿毛巾把頭發(fā)仔細地包起來,她又得再摻水進湯瓶,鍋里面的熱水還在冒氣,可是水缸偏偏在這時見了底。葉葉幾天前才和琺圖麥在井邊打了水,一桶一桶倒進水缸,女兒琺圖麥10歲的人兒,提起水桶跑得挺快,她搓著凍紅的小手說覺得水缸像無底洞,一直在數(shù)自己提了多少桶水,數(shù)到最后,自己卻忘記了。葉葉心疼,就不再讓她提水了。
盡管是數(shù)九寒天,井里的水,卻從來都不結(jié)冰。旁邊尤素福家的水龍頭剛一入冬就凍住了,尤素福她媽三天兩頭就過來從琺圖麥家的井里打水。剛開始,葉葉還羨慕人家家里安裝了自來水,每次從井里往上打水的時候,都會向馬友安抱怨,每次男人都是蹲在門檻上,卷一卷煙草,火柴劃拉一下點燃,抽著煙,嘿嘿地對著葉葉笑:“等著大隊明年再下來村里裝水管的時候,咱們也給他弄一個!”
為了安裝自來水管道,馬友安不抽紅雙喜了,他開始買兩塊錢一包的煙草,在家很細心地盤腿裁剪卷煙的小紙片,卷煙從夏天抽到秋天,再從秋天到冬天。半年間,從紅雙喜中省下來的錢只夠買一個水龍頭。馬友安也沒有那么在意,因為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在井邊打水的日子又回來了……這年的冬天,好像是寧夏銀南山區(qū)最冷的冬天,氣溫已經(jīng)零下二十多度,雪下了一層又一層,地下水管被凍裂,水龍頭像塊冰磚,架著火烤也不見水出來。安裝了自來水管的人家,一時間陷入了吃水困難,這時候,井水又時興起來。馬友安家常常走進來肩扛一根扁擔的婦人,扁擔兩頭吊著兩只水桶,常常走進門就扯著嗓子喊一聲,然后走到井旁開始打水。有時候葉葉還站著旁邊一道陪著說點天氣和孩子的家長里短,再把鄰居送到大門處,才走進來。
葉葉脾氣溫和,手巧心細,是村里人人稱道的好媳婦。葉葉是家中長女,長姐如母,長姐也如父。母親教育她洗浴凈身的同時,她已經(jīng)開始踩著板凳趴在案板上搟面做飯,到十二三歲就已經(jīng)鍛煉得做一家十幾口子的飯不帶喘氣。說媒的人進進出出,馬友安老娘腳快手利,托了媒人一說就中。葉葉結(jié)婚后,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做十幾個人的飯而已。
冰雪圍繞的冬天里,葉葉因著招呼周到、和氣隨性,人們討論起葉葉家這口井時,又討論起葉葉,由井水的甘甜再到喝井水的人的皮膚光堂,人們得出一個道理:“還是井水好!”
葉葉讓琺圖麥把窗簾一角掀起來敲了一下,把爸爸叫進來。馬友安推門閃了進去,葉葉讓男人趕緊再打一桶水上來。馬友安撂下計生大隊的人,從井里“咻咻”的吊上來一桶水,提進屋給葉葉,又忙忙地揣了三個白瓷杯,提了暖壺出去。葉葉本來想那暖壺不太保溫,水可能不怎么熱了,但馬友安已經(jīng)出去了。葉葉遂專心行洗浴禮,再接著口、鼻、耳、胳膊又清洗了三遍。第二步就是淋浴,淋浴也不是一通亂洗,先洗右半邊身體,再洗左半邊身體,如是三遍。
這樣的凈身潔浴,在葉葉每一次月事結(jié)束之后,每一次過節(jié)時,每一次去清真寺時,每一次為族中亡人念爾曼禮②時,每一次因為勞動結(jié)束要清潔身體時……
西北銀南山區(qū)缺水遠近聞名,洗澡并不是一件如吃飯一樣需要天天進行的事,人們間或三五天洗一次澡。葉葉家現(xiàn)在還用著十年前馬友安請人打的一口井。當初分家時,她和馬友安從婆婆公公家搬出來,葉葉把女兒琺圖麥抱回了母親家,他們在這片高粱地里蓋了一間青瓦房。馬友安先割倒一片高粱,然后兩口子一起打地基,沒日沒夜地把松軟的土地一點一點夯實,一晃就大半個月過去了。葉葉和馬友安并沒有馬上蓋房子,而是請人在西南角打了一口井,前后用了一個禮拜,然后才蓋了現(xiàn)在這間小小的青瓦房。兩口子和娘家妹妹、小叔子忙了一個多月,房子蓋完,錢也花完了。馬友安他娘只給了他們一口鐵鍋,馬友安從地窖裝了幾袋子洋芋,被她老娘推倒,又滾進了地窖里面……葉葉思緒飄到很遠,她并沒有恐懼外面計生大隊的車馬,葉葉也生夠了,現(xiàn)在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覺得非常圓滿,還躲躲藏藏像啥話,國家車接車送的,挺好。
洗浴結(jié)束,最后一步是洗腳,依舊先右后左。小時候母親就一直告訴葉葉,洗腳是凈身的最后一步,最是馬虎不得,一定要記得頭上搭塊毛巾把頭發(fā)蓋住。葉葉一直不懂為什么,后來葉葉生琺圖麥坐月子的時候,她母親從二十多里外的老家過來看她,一再叮囑葉葉要用棉帽子包好頭坐月子,防止見風以后頭疼。
母親在葉葉的炕上睡了兩天就回家了,馬友安他娘伺候她坐月子,原本的雞蛋湯換成了面糊糊湯,進出房間時眼睛也不瞅?qū)O女,逢人還時不時揶揄自己媳婦兩句:“你看那碎疙瘩,活像馬大?!痹拏鞯搅巳~葉耳朵里,她憋了一口氣,和馬友安一商量,就同公婆分家。分家后的兩年,葉葉生下了老二。因為是男孩,馬友安老爹老娘去寺里請了阿訇,給新生兒起了經(jīng)名,喚作伊娃。俗名是馬友安起的,叫明明。馬友安說在新疆放羊時,東家的一個小孫子叫這個名字,他覺得這個名字特別好,在同村中,還沒有同哪個小娃娃的俗名相撞。
老二的降生,緩解了馬友安和母親的矛盾,也緩解了葉葉和婆婆的隔閡,婆婆會時不時地在葉葉兩口子收種莊稼的時候,搭把手帶看孫子。直到1997年夏天,電視上都在播放那歡天喜地、振奮人心的消息時,馬友安有比“回歸”更令他開心的事:他的第二個兒子在七月二號出生了。很少有農(nóng)家人在夏天生孩子,因為每一份勞動力都要獻給山丘與麥田,沒有手能騰出時間輕撫孩子被曬得發(fā)汗的紅臉蛋。馬友安的歡喜還沒熱乎,就發(fā)愁了。葉葉直到臨盆前一個月才從田里撤下來,回到家中做一些燒飯送水的輕省事。葉葉生完老三坐月子,馬友安雇了一個趕客幫忙收割麥子,請岳母照顧了十幾天,自己的媽照顧了一周不到。葉葉坐月子沒到30天,就已經(jīng)出出進進忙活了。生老三是葉葉覺得最吃力的事情,可能因為前兩個孩子一個出生在大雪天,另一個出生在秋收后。幾代莊稼人,都不興過生日,所以日子可記可不記,人們記住的都是一個季節(jié),記住季節(jié)就是記住生日。馬友安給老三起了一個名字——回東,方圓幾里都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名字。村人生下孩子,都去清真寺請一個阿訇,阿訇捧著《古蘭經(jīng)》,在經(jīng)典上給孩子起一個阿語名。馬友安只在老二伊娃出生的時候,他換水穿戴齊整,去清真寺請阿訇給孩子起名。老三出生在夏季麥收時節(jié),請阿訇起名、洗禮都是一件大費周章的事情,他索性就這么把老三的名字定了。
約莫一個小時,葉葉換水結(jié)束,穿好衣服,又囑咐一遍琺圖麥要給小弟弟換尿布、溫奶瓶、看好家。伊娃依舊沒有醒來,還睡得香甜,像極了馬友安。葉葉從大立柜中取出棉襖穿上,把毛巾戴在頭上,取下墻上掛著的鏡子,端在手里看了看自己的臉,眼睛邊開始有了皺紋,但臉還是和少女時一樣白皙,在彌漫的水汽中透著熱騰騰的紅暈。
她把鏡子掛回墻上就轉(zhuǎn)身離開,房檐下計生大隊領(lǐng)頭的男人掃了一眼葉葉,扭頭便上了車。兩位女同志的臉被風吹得變形,將杯子里面未喝完的水潑了出去:“來你們家等的時間最久,快一些上車吧!”葉葉忙接過杯子隨手置在窗沿上。
面包車發(fā)動,葉葉和馬友安鉆進了計生大隊的車子。車子沿著來時的兩行車轍印,在雪地里奔突,駛出村莊,駛上國道,漸漸消失在層山之外。
責任編輯:孫海彥
① 換水:換水是回族人清潔身體的方式,即沐浴洗澡,西北地區(qū)穆斯林俗稱換水。
② 爾曼禮:爾曼禮是回族紀念亡人而舉行的紀念儀式,會做豐盛的回族特色食物,以供舍散鄰人族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