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松樹

作者簡介：

雪靜，本名高晶，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一級，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出版長篇小說《旗袍》《夫人們》《天墨》等16部，并在《當(dāng)代》《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大家》等雜志發(fā)表中短長篇小說若干。

沈小潔知道姜永的消息已是兩天以后了。在這兩天里，她先是被學(xué)校的同事頻繁探望，后來姜永部隊的首長和戰(zhàn)友們又蜂擁而至，不停地噓寒問暖。沈小潔憑直覺認(rèn)定，姜永發(fā)生了意外。

沈小潔這樣想的時候，姜永的飛機殘骸已淹沒在一片蒼茫的樹林里。姜永留給沈小潔的只是飛機座艙里的一片頭蓋骨，像標(biāo)本一樣裝在一個精致的骨灰盒里。沈小潔守著這個骨灰盒發(fā)呆，她不相信里面裝著姜永，那個活蹦亂跳的真實的姜永從此真的在人間蒸發(fā)了嗎？但事實證明姜永是永遠(yuǎn)回不來了。想到這個可怕的無邊無際的永遠(yuǎn)，沈小潔的臉上立刻奔涌起洶涌的江河。她就一心一意地坐在窗前想姜永，看他的照片，直至淚水把照片浸得模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姜永怎么就舍得拋下她獨自飛走了呢？她今后一個人該怎么辦？……

媽媽心疼女兒，接著說，你哭吧，把對他的想念都哭出來，以后再也不要想他了。你還年輕，日子長著呢。

沈小潔忽然轉(zhuǎn)過臉，怒目瞪著媽媽說，人是有感情的，怎能哭完就忘了呢？請您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媽媽悻悻地走了。

沈小潔抱起桌上的照片，傷心地哭出聲來。

沈小潔跟姜永來到部隊已兩年有余，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北方一座城市當(dāng)小學(xué)老師，那座城市冬天的時候有聞名世界的冰燈。沈小潔與姜永戀愛的時候，姜永總喜歡冬天去看沈小潔，他們流連在各式各樣的冰燈里，晶瑩的冰燈映著兩顆晶瑩的心，沈小潔有天被姜永吻得死去活來，就指著冰燈對姜永說，你敢對燈起誓，我們一輩子廝守嗎？姜永說，對燈起誓容易，可惜這是冰燈，遇到暖暖的太陽就會融化了。你愿意我的誓言被太陽融化嗎？沈小潔搖頭，心想能融化的誓言還算什么誓言呢？后來，沈小潔就跟姜永來到了遙遠(yuǎn)的異地，仍是當(dāng)小學(xué)老師。姜永的部隊在一個山溝溝里，下了火車要坐兩個小時的汽車。沈小潔初次來到這么偏僻的地方還真不適應(yīng)，但愛在這里，她不適應(yīng)也要適應(yīng)了，她是為愛而來。

姜永駕駛的飛機是轟炸機，機場離宿營地不遠(yuǎn)也不近。姜永休息的時候，喜歡與沈小潔散步。部隊四面環(huán)山，山奇形怪狀，有的像挺直的棒槌，有的像威武的士兵，有的像嬌羞的少女，一蓬一蓬的綠樹掩映在山中，山因了樹的存在而顯得神秘、富有生機。有一棵粗壯的紅松樹將脖頸探入蒼穹，遠(yuǎn)看如一條巨蟒蜿蜒著身軀。沈小潔每逢走到這里，便有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好像那巨蟒正朝著自己爬行。她就拉著姜永的手說：為什么要生長這樣一棵紅松樹呢？

姜永看了看那棵紅松樹說，吔，你好像有種不尋常的直覺，我們飛行大隊的人都忌諱這棵樹，如果哪架飛機的機頭對準(zhǔn)這棵樹起飛，這架飛機保準(zhǔn)要出毛病。

沈小潔立刻驚異地瞪大眼睛問，你說的是真的？

姜永使勁捏著她的手說，我什么時候欺騙過你呢？

沈小潔忽然撲在姜永的懷里，緊緊地?fù)ё×怂?/p>

正是暮色降臨的黃昏，四周安靜得已沒了鳥叫。姜永傾聽著沈小潔的心跳，心中猛然生出了一種責(zé)任，任何時候也不能丟下這個女人。

沈小潔和姜永離開那棵紅松樹已是夜色漆黑的時候了，他們步行在跑道外的小路上，沈小潔又特意看了看那棵紅松樹對著跑道的位置，盡管距離十分遙遠(yuǎn)，天黑的時候甚至有點模糊不清，但仍讓她感到一種忌諱的分量，她反復(fù)強調(diào)說，記住，姜永，就是這兒，你的飛機千萬別沾這兒。

姜永笑了笑，風(fēng)趣地說，那就最好給我配一副現(xiàn)代高科技眼鏡，讓我準(zhǔn)確無誤地瞄準(zhǔn)這個方位。

沈小潔扭住姜永的胳膊，撒嬌說，姜永，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難道你真愿意扔下我？！

姜永說，別聽風(fēng)就是雨，這很可能是謠傳，你不要太迷信了。

這天開始，沈小潔心里對姜永有了一份特別的記掛。每逢姜永去飛行，沈小潔都要千叮萬囑，姜永的腦海已布滿了沈小潔的叮囑，這些叮囑就像那棵紅松樹一樣深深植在他大腦的信息處。

沈小潔痛苦地回憶著兩天前的一切，她和姜永特意騎車去逛了市里的家具城，她要買一套奶白色的家具，配上磚紅色的沙發(fā)。沈小潔也說不清為什么喜歡這種色調(diào)，好像是追趕時髦，像西方電影電視劇里的家居。姜永當(dāng)時什么也沒說，他是個對生活沒有講究的人，這與他的出生有關(guān)，他出生在農(nóng)村，父母靠做豆腐為生，自小也就養(yǎng)成了隨遇而安的習(xí)性。而沈小潔則出生在城市，家境優(yōu)越，一副公主派頭，她與姜永相識完全是因為英雄救美。有年夏天暴雨成災(zāi)，突發(fā)大水，在街上閑逛的沈小潔一下子就被洪水沖走了，姜永恰好也被沖進(jìn)洪水里，但他水性不錯，一把拉住了沈小潔，死活都不松手，直至把她拉到了水淺的地方。事后沈小潔出于感激，不停地給姜永發(fā)微信，兩人一來二去就談上了戀愛。沈小潔的父母知道后堅決不同意，沈小潔則非姜永不嫁，這事拖了兩年，父母見女兒鐵了心，如今的女孩子又比男孩多，擔(dān)心過多干預(yù)會讓沈小潔成了剩女，索性就隨她去了。沈小潔偷偷和姜永到外邊玩了一趟，回來跟父母宣布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沈小潔真正跟姜永生活在一起，還是有很多不適應(yīng)的地方，但她努力讓自己尊重姜永，他畢竟是丈夫。于是，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她非要姜永表態(tài)不可，而逢到這時，姜永只會說，你喜歡的我都喜歡。姜永也算是個知趣的丈夫，他們白手起家，什么都要自己買，家業(yè)要一點一點置辦起來，他不聽媳婦的又聽誰的呢？就這樣，沈小潔在市里的家具城訂購了這套家具，沈小潔跟店老板說，一定要貨真價實。店老板連忙表態(tài)，質(zhì)量保證。

沈小潔和姜永騎車回來，在路上進(jìn)了一家燒烤城，韓國燒烤，本市電視臺早已把這家燒烤城的廣告做進(jìn)了千家萬戶。姜永和沈小潔進(jìn)了燒烤城，就像進(jìn)了名副其實的食品世界。他們在異國情調(diào)中，品嘗了各類烤肉。雖然是炎熱的夏季，但燒烤城清涼的世界和冒著熱氣的火鍋給了沈小潔和姜永視覺及味覺上的無比快感。他們邊吃邊聊，對未來的家居生活有種種設(shè)想。姜永最后說，給我生個孩子吧？沈小潔白了他一眼說，生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嗎？說罷，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吃飽喝足，他們滿意地出來，沈小潔一路上不停地跟姜永說，下次再來吃，你說個時間吧。姜永說，隨便你什么時候來，我奉陪。

姜永的隨和是沈小潔最得意最驕傲的地方，單憑這一點，她也不會再愛上別的異性。盡管情感世界在這個越來越商品化的社會變得五花八門，可沈小潔依然為梁祝的故事而陶醉。

沈小潔想了想說，等你飛行回來吧。一周以后，估計家具快做好了。

姜永說，一周以后……那還有許多天呢，你肚里的饞蟲還不攪得天翻地覆啊。

姜永說話的時候有點漫不經(jīng)心，他的自行車傾斜了一下，車轱轆軋了一只易拉罐，不知誰丟在路邊的。沈小潔始終跟在姜永的后邊，這使她本能地看清了他的一切。在姜永的自行車軋過那只易拉罐的瞬間，沈小潔飛快地將易拉罐驅(qū)到了路邊。這時，一輛汽車馳了過來，揚起一股灰塵。沈小潔用手驅(qū)著灰塵，跟姜永說，你開飛機可不能像騎自行車這樣隨意，那是龐然大物，要萬分小心。

姜永輕松一笑說，開久了跟騎自行車一樣。

沈小潔立刻沉下臉說，那你就是對我不負(fù)責(zé)任。

姜永見沈小潔沉了臉，急忙說，我就是敢對飛機不負(fù)責(zé)任也不敢對你不負(fù)責(zé)任呀。飛機可以用錢買，你是用錢買不來的。

沈小潔緊跟著說，飛機和你同樣重要，飛機就是你，你就是飛機。

姜永笑說，我這話是跟你開玩笑呢，身為飛行員，我豈敢對飛機不負(fù)責(zé)任？

姜永說罷就將自行車停了，沈小潔也停下來，他們靠向路邊一棵樹下。樹是白楊，挺拔地逼向天空，使天空浮游的白云都顯得低了。姜永四下看看，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他們已行進(jìn)在郊外，城市與姜永的部隊相距30里路，他們眼下所在的位置正是城市與部隊的中間。姜永忽然抱住了沈小潔，他在她面前的沖動就像初戀新婚的情人。沈小潔沒有躲閃，只是往路旁靠了靠，試圖尋一塊遮蔽的綠叢。但樹很高草很矮，他們愛的表達(dá)只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個下午的浪漫一直持續(xù)到晚上都沒有消失，沈小潔和姜永吃過晚飯洗了澡，便夾了草席到操場納涼，沈小潔還帶了蚊香和花露水。他們將草席鋪到地上，相互偎依著躺下去望天空。天上的星星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地出來了，忽而排成一條線，忽而又列成四方陣。沈小潔看到有三顆星像三個擔(dān)水的和尚，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她聯(lián)想到三個和尚沒水吃的故事，就推了推姜永說，快看快看！

姜永按著沈小潔的指引往天上使勁看，怎么也看不出三個和尚的樣子。

沈小潔忍不住說，你真笨！于是繼續(xù)看，她也看不出來了。

姜永說，大自然就是這般變幻莫測，誰也把握不了它的規(guī)律。你現(xiàn)在看它在天上是星星，掉下來就是隕石，說不定能造成人類的災(zāi)難呢。

沈小潔問，你駕機在天上飛都能看到什么？

姜永說，白云吶，飛機在白云里穿梭，就像在棉花和蠶絲里穿梭一樣。

沈小潔繼續(xù)問，除了白云呢？

姜永說，那就是藍(lán)天了。

沈小潔不語了，她想到飛碟對飛機的威脅，盡管那是偶然的不幸，但她仍然擔(dān)心這偶然被姜永撞上。沈小潔對姜永的飛行技術(shù)一萬個放心，而天上的意外卻是防不勝防的。沈小潔又想到那棵巨蟒般的紅松樹，姜永的飛機起落的時候真的不會對著它的方向嗎？她看了看身邊的姜永，想要再叮囑他幾句，而考慮到提醒給對方帶來的負(fù)面效應(yīng)，她的話又收斂起來。

第二天，姜永仍在家里休息，并跟沈小潔說想包餃子吃。沈小潔說包餃子太費事了，去超市買速凍的吧。姜永說自己包的餃子餡大味香，沈小潔仍不想包餃子。姜永就說我小時候在家里時，娘經(jīng)常為我包餃子。沈小潔不以為然道，又提你娘，你娘千好萬好，你還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姜永笑說，那我也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呀。沈小潔便笑說，那就為了你娘包餃子吧。

沈小潔去超市買包餃子的肉和菜，不巧的是肉已賣光，這個超市是個小超市，供應(yīng)對象主要是部隊家屬。沈小潔只好買了一袋速凍水餃回來，見到姜永說，天不遂人愿，你可不能怪我?。?/p>

姜永嘆了口氣說，沒有吃新鮮餃子的命。

第三天，姜永將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被褥疊放得整齊有序。

沈小潔奇怪地想，姜永這是怎么啦？他從未打掃過房間??！

姜永要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對沈小潔說，我走了，你自己在家多保重。姜永本來想擁抱沈小潔一下。

沈小潔正在化淡妝，隨便應(yīng)道，走吧。

想不到，這隨便的應(yīng)答竟成了姜永和她的永別。沈小潔想再努力回憶什么的時候，一切都淪為了空白。

沈小潔不相信姜永真的永遠(yuǎn)離開了自己，她覺得他只不過是出了一趟遠(yuǎn)門，或者搞一次較長時間的演習(xí)。她盼著他歸來，急切地盼著，白天她把影集翻出來，一張一張看姜永的照片。姜永的照片不少，大多戎裝在身，這使姜永在整本的影集里始終缺乏一種浪漫的情調(diào)，而沈小潔此刻恰恰需要姜永真實的存在。她抱著影集，就像抱著姜永的胴體，她在房間里旋轉(zhuǎn)，一圈又一圈，她甚至哼起了歌，是她跟姜永經(jīng)常哼唱的《山鷹》，姜永駕著飛機在天上飛時，猶如雄鷹一樣盤旋。沈小潔在房間里走著轉(zhuǎn)著，困倦了就摟著影集睡一會兒，她在夢中遇到了姜永，姜永駕著飛機穿行在云海之中，他顯然跟她相距很遠(yuǎn)，但姜永說什么，她卻聽得真真切切。姜永說，你應(yīng)該嘗嘗飛機的滋味，你丈夫是開飛機的，可你竟沒坐過飛機。你在飛機上會把大地看得一清二楚，你不是喜歡碧綠的田野么……沈小潔說，我的耳朵是不是放了傳感器，你在天上說話我怎么會聽得如此真切？姜永說，這叫感應(yīng)。沈小潔信服地點了點頭，這時她發(fā)現(xiàn)姜永的飛機又升高了，沈小潔有些焦急，就說，我要是坐飛機也不坐你的飛機，我坐在上面你會緊張，就像我去看夜航一樣，那次夜航是你飛行，你要我去看，我怕你緊張，硬說不去。其實我去了，偷去的，多美的夜航??！當(dāng)你飛行回來，我向你描述那美麗的景色時，你竟生起氣來，你怪我不告訴你，可我要是告訴了你，萬一你精神緊張發(fā)生了意外怎么辦？我這樣做，也算是與你心心相印吧？……姜永好像沒聽見沈小潔的話，他的飛機越飛越高，就在沈小潔要望不見它的時候，轟然一聲巨響，沈小潔醒了。

沈小潔醒來后就用手摸姜永，姜永不在，她喊了兩聲，空蕩蕩的房間響著她動情的叫喊。沈小潔只好抓起電話，她按了飛行大隊的號碼，電話傳來“嘟嘟”的忙音。這下沈小潔有點急了，她坐起身，將那一摞影集收好，她恍恍惚惚似想起了近幾天的事情。她的房間一撥一撥地來人，他們在姜永的照片周圍放了一把一把的鮮花。沈小潔記不清來人的面孔，她的視線始終模糊著，她的心和眼睛都在流淚。

白天的記憶，使沈小潔終于有了一絲清醒，她的姜永真的是不再回來了，她抱起他的枕頭，使勁抱著。這是凌晨兩點，靈魂出竅的時候，沈小潔感到姜永輕輕偎依在自己的身旁，她聞到了他的氣息，他的身上總有一股汗味，似駕駛艙的味道。姜永說，飛行員嘛，沒有駕駛艙的味道就該退休了?，F(xiàn)在這味道讓她感到那么親切，她嗅著，發(fā)狂地嗅著。她想起和姜永曾因這味道引起的不愉快，那是多么真實的不愉快啊?，F(xiàn)在她想重現(xiàn)這不愉快，卻再也不可能了。

沈小潔就這樣在房間里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她出外活動的時候，仍是感覺姜永沒有離開自己。于是她便往姜永的飛行大隊走，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說，我去找姜永。也不管人們對她是什么樣的表情，反正姜永她是找定了。她先走到機場，尋那架06號飛機，她想只要找到姜永的飛機，姜永就會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機場很空曠，有滾熱的風(fēng)燙在臉上，沈小潔一圈一圈在機場上轉(zhuǎn)，看了幾架飛機，都不是06號。她有些絕望地蹲在地上，立刻有淚水濕了干熱的地皮。這時，幾位士兵走了過來，他們扶起沈小潔，將她拉進(jìn)了一間陰涼的屋子。沈小潔于是知道了姜永發(fā)生意外前的許多細(xì)節(jié)。

因為故障，姜永的飛機在空中將油耗盡了，這時距機場跑道還有相當(dāng)?shù)囊欢尉嚯x。地面指揮命令機上的人迫降，姜永觀察了一下方位，好像是一所學(xué)校，他想到沈小潔和她的學(xué)生，他的飛機不能在沈小潔和她學(xué)生的頭頂上爆炸，姜永就將飛機一如既往地朝前開，尋找農(nóng)田或者空地，這時飛機抖動起來，姜永知道情況已萬分危急，他就讓機上的其他人跳傘，機上共有4個人，有人催促姜永一起跳，姜永罵了句：混賬！當(dāng)最后一只降落傘飄出艙外的時候，姜永駕著他的飛機搖搖晃晃朝前沖去。他沖向了一片樹林，他的飛機猶如龍卷風(fēng)在這片樹林中呼嘯，瞬間卷起沖天大火。姜永就這樣消失了，留給沈小潔的只是機艙里的一片頭蓋骨。

沈小潔默默聽著，眼睛看著地面。透過朦朧的水霧，她看到地面長出了一棵樹，樹高大粗壯，彎著脖頸，就像一條巨蟒。沈小潔忽地站了起來，嘴上喊著：紅松樹……她飛快地跑出了屋外，在太陽下急奔，空曠的跑道蒸烤著她嬌俏的身影。

沈小潔沖出跑道，進(jìn)了一片麥田，這時她看清了那棵紅松樹和那座山，山和樹距機場相當(dāng)遙遠(yuǎn)，那其實是幾十里的路程。沈小潔奔跑著，腳步不停，她要跑到山下，問問那棵紅松樹，為什么要盯住姜永？沈小潔相信姜永的飛機在跑道上曾經(jīng)對準(zhǔn)了那棵紅松樹，他把它惹怒了，就鬼使神差地吞了他。沈小潔跑到山下，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山上沒有了日頭的光暈，那棵紅松樹蒼老地彎著脖頸，沈小潔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用憎惡的目光看著，她覺得那棵紅松樹是那么傷痕累累，蒼老難看，即使是一條巨蟒，也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了。沈小潔看了一會兒，忽然拾起腳下的石頭向樹砸去，一塊兩塊三塊……砸啊砸啊，她感到紅松樹在向她的臉上身上噴血，一股又一股的血漿把她樸素的衣著染得血紅。

不知過了多久，沈小潔終于無力地倒在地上。她看見越來越多的村民聚過來，他們在沈小潔和紅松樹中間說話：這女人瘋了嗎？她怎么敢砸樹呢？這可是神樹哇！這樹是一個大人物的風(fēng)水，這個大人物即將在這片土地上出世。

沈小潔聽著議論，突然對著天空笑起來，她覺得她的姜永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

當(dāng)晚，沈小潔做了一個夢，她看見天空中有一個紅色的亮點，像蟬翼一樣透明。亮點越飛越高，沈小杰覺得那就是姜永，她拼命追趕起來，可她怎么也邁不動腳步……沈小潔醒了，渾身汗水透濕。她從床上爬起來，在屋里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她走到了姜永的遺像前，她看到圍著姜永的那些鮮花，這回她確信姜永是真的離開了自己，她跪在地上嗚嗚哭起來，哭聲如泣如訴，像一支簫回蕩在漫漫的長夜。

過了幾天，沈小潔訂好的那套家具運來了，擺放家具的時候，她特意留了一塊空位，四四方方的一塊墻壁。當(dāng)晚那塊四四方方的墻壁就掛上了姜永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棵巨大粗壯的樹，內(nèi)行人一看便知那是機場對面神秘的紅松樹。

一個月后，沈小潔上班了，她兩手不停地做事，幾乎成了班級學(xué)生的保姆，她教他們學(xué)習(xí)，幫他們洗衣服，帶他們挖野菜……她的手和腳都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自言自語：那紅松樹哇！……然后就是她滿臉的淚水。

日子在傷感中慢慢過著，有天早晨，沈小潔起床后感到一陣惡心，便匆匆跑到衛(wèi)生間嘔吐。自從姜永出事后，沈小潔的母親一直住在這里。沈小潔的嘔吐，讓她媽媽警覺起來，她懷疑沈小潔懷孕了，于是忍不住提醒說，你今天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吧，看看是不是懷孕了？

沈小潔愣了一下，不得不把媽媽的提醒放在了議事日程上。姜永出事前，他們?nèi)缒z似漆折騰了若干個晚上，如果真是懷了姜永的孩子，沈小潔應(yīng)該怎么辦呢？是讓孩子出生后就面臨單親家庭的尷尬，還是索性不要孩子出生？

沈小潔心里猶豫的時候，媽媽又在一旁說話了，媽媽說，如果真懷了姜永的孩子，那就打掉吧，你才28歲，帶著姜永的孩子怎么好再嫁人，人生還有那么漫長的路要走呢，撫養(yǎng)一個孩子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沈小潔未語，任憑媽媽嘮叨。她聽見媽媽繼續(xù)說，孩子一旦出生，你跟姜家的關(guān)系再也斷不了了，爺爺、奶奶來看孫子你能不讓嗎？若是你嫁了人，有了這孩子怎么跟人家相處？

沈小潔仍未語，眼淚卻嘩嘩啦啦掉了下來。

媽媽在一旁又說，你甭哭，人到了為難的時候，哭死都沒用。

沈小潔仍是流眼淚，直至眼淚流不出來為止。

沈小潔一連嘔吐了幾個早晨后，被媽媽拉到部隊醫(yī)院做了檢查，結(jié)果是她真懷了姜永的孩子。

沈小潔一片茫然。

媽媽當(dāng)即表態(tài)要把孩子做掉，醫(yī)生說人流手術(shù)要胎兒40天左右的時候做為宜。媽媽就逼著沈小潔表個態(tài)，沈小潔語氣堅定地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孩子是姜永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要好好想想。當(dāng)年他救過我的命，我才嫁給他的，他家就他這么一個兒子，是單傳。

媽媽沒好氣地瞟著沈小潔說，你別自找罪受，干傻事！

沈小潔未語，自從姜永出事后，她很少跟媽媽說話，媽媽說的那些現(xiàn)實得不近人情的話讓她的心靈難以接受，她甚至懷疑媽媽的心生銹了。

沈小潔懷孕的消息很快就被左鄰右居和親朋好友知道了，幾乎是100%的人都勸她不要這個孩子，讓她與從前的生活告別，輕松迎接新生活。沈小潔一時真拿不定主意了。

胎兒快40天的時候，沈小潔突然想去鄉(xiāng)下看看姜永的父母。自從姜永出事后，沈小潔只在追悼會上見過兩位哭得死去活來的老人，如今也不知道兩位老人怎么樣了。這天，沈小潔跟別的老師調(diào)了課，就搭乘公交車進(jìn)了城，又換了長途公交車，坐了數(shù)小時才到了姜永的家。

姜永的家里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生活氣息，豆坊里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有蜘蛛在木板上結(jié)網(wǎng)，軋豆子的石碾上也爬滿了蟲子。沈小潔站在門口喊了幾聲，半晌里面才傳出微弱的問話，誰呀？

沈小潔說是我，說罷就往屋里走，她看到姜永的父母靠在墻壁上，兩人扯著一條被子遮住身子，母親的眼睛已哭成爛桃了，而他的爸爸根本就不想睜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證明，姜永的意外，讓活著的父母再也沒有生的欲望了。沈小潔的心忽然揪緊了，眼淚不由流了出來，她顧不得多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救命，要讓活著的老人內(nèi)心生出希望，姜永當(dāng)年如果不救她的命，她還能活到今天嗎？

沈小潔不由大聲喊：“爸媽，快醒醒吧，你們有孫子了，要為姜永的孩子做豆腐呀！”

姜永的父親突然睜開了眼睛問，你這話當(dāng)真？你當(dāng)真還是我們的兒媳？

姜永的母親迫不及待跳下床，拉著沈小潔的手說，你真懷了姜永的孩子了？

沈小潔說，媽，我為什么要騙您呢？

姜永的母親仍不放心地問，你們家里人讓你為死去的姜永生孩子？

沈小潔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是姜永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權(quán)利讓孩子出生。

姜永的母親突然給沈小潔跪下了，她邊哭邊說，兒媳婦呀，你要受大罪了，我們姜家世世代代感謝你呀！

這時，姜永的父親掀翻被子跳下床，拉起姜永的母親說，你啰唆個啥？馬上給兒媳婦做豆腐去。

沈小潔回城的時候帶了一大包豆制品，豆腐片、豆腐皮還有剛出鍋的豆腐，她想無論別人再說什么她都要把姜永的孩子生下來，即便將來再嫁人的時候，她首先要考慮為姜永的孩子找個好爸爸。她想了一路應(yīng)該給孩子取什么名字，想著想著竟想到了那棵神秘的紅松樹，于是就決定叫“姜紅松”。

“姜紅松”在沈小潔的肚子里平安住到40天的時候，有天沈小潔班里的一個女生到辦公室交作業(yè)，女生是數(shù)學(xué)課代表，是周邊老百姓的子女，部隊規(guī)定凡周邊老百姓的子女都要就近入學(xué)。女生的爸爸還是一個村干部，沈小潔曾去她的家里作過家訪。

女生看到沈老師正在打量桌上姜永的照片，邊打量邊流淚，嘴里喃喃自語，姜永你放心，待我把姜紅松生下來，我還讓他開飛機，我就不信那棵紅松樹真能把兒子怎么樣？……

女生知道那照片上的軍人是沈老師的丈夫，前段時間飛機出事故去世了。女生什么也沒說，悄悄放下作業(yè)就走了。

女生回到家，就把沈老師在辦公室看著照片哭的事情跟爸爸說了，女生還說都是那棵紅松樹惹的禍，爸爸你為什么不讓村里人把那棵紅松樹伐掉呢？

女生的爸爸愣了一下說，對呀，沈老師受那么大的痛苦，還在教學(xué)生，她丈夫就是為了怕飛機傷著學(xué)生才摔死的，我怎么沒想到為她辦點實事安慰一下她呢？女生說，爸你別凈說好話了，有本事明天就把那棵紅松樹伐了，免得以后部隊再摔飛機。

女生的爸爸未言語，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村里找了幾個壯漢去伐樹，并差人買了鞭炮，說樹一伐倒就把鞭炮放了，放得越響越好。

這天，沈小潔正在教室里給學(xué)生上課，忽然聽到遠(yuǎn)處鞭炮脆響，響聲很大。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朝窗外張望。這時正好下課鈴聲響了，沈小潔放下教案奔出教室，擔(dān)任數(shù)學(xué)課代表的女生也緊跟了出來。沈小潔跑到校園地勢高一點的地方朝遠(yuǎn)處眺望，她發(fā)現(xiàn)遠(yuǎn)山的林子里有鞭炮在響，聲音很大，便不由問道，山上在干什么呀？

跟在她身后的女生說，沈老師你不知道吧？我爸說為了安慰你，也為了部隊不再摔飛機，正帶人伐那棵紅松樹呢。

沈小潔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問，你說什么？

話未落地，只聽遠(yuǎn)處傳來一陣眾人的歡呼，夾雜著眾人的叫喊：紅松樹倒嘍，紅松樹倒嘍！

沈小潔隨著喊聲踮起腳極目遠(yuǎn)眺，她模模糊糊望見那棵巨蟒般的紅松樹正傾斜著身子倒下去，“嘩嘩啦啦”砸倒了周圍一片樹木。

沈小潔眼前忽然一黑，猛地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