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鈴鐺的算法人生

文珍

整個十一月份小鈴鐺都在買買買。

她甚至從九月份就開始加購物車了，倒是不太用亞馬遜或者網易海淘，基本只光顧某東某寶，最近兩年還加上微店和小程序。沒辦法，消費誘惑實在太多，方方面面無孔不入。世界充斥著各色廣告，哪怕看自媒體娛樂八卦，讀著讀著畫風也急轉直下，不是賣包包口紅，就是賣吹風機減肥儀，要么就是對東亞女性永恒有效的美白護膚廣告，也不知道那些網站怎么就能根據大數據精準算出一個人想要什么，又最可能對什么動心——在上班、開會、出差高鐵上，隨時隨地可縱身投入一個人買買買的戰(zhàn)役。鈴鐺媽有一次十一月下旬從老家來北京小住數日，被家門口每天川流不息的快遞包裹驚呆了：自家女兒，真沒看出來長大后有這么強烈病態(tài)的購物欲！

小鈴鐺聽后只笑笑，暗想自己只是小巫，她媽還沒見著大巫呢。她有個閨蜜基本每年都要在各大網站豪擲十幾廿萬，不光自己買，也美其名曰幫全家買，說網購最省錢。小鈴鐺有一次“6·18”后去她家里玩，進門就差點被一個巨大的紙箱子絆一跤，打開才發(fā)現里面全是沒拆開的黑膠快遞袋，活像發(fā)貨倉庫。她問這些都是些什么好寶貝。閨蜜看了那紙箱子一眼目光就飛快地收回來，像被什么燙著了：不過就是些……網購的衣服。

怎么不打開袋子試試？

太多了有點拆不過來。先放那擱著吧。

對于一個如假包換的購物狂而言，購物樂趣仿佛僅限于挑選和決定下單的那一剎那。而之后是否能用、好不好用以及退換不合用貨品的麻煩則全然不在考慮范圍之內。倘若說都市青年女性普遍都被廣告洗了腦，中了消費主義的圈套，似乎又太強化性別刻板印象了：事實上，明明男性剁手黨也不少，只是血拼領域不同，男性顯然更中意名表、電子玩具乃至于汽車用品，消費金額總數也未必就比不上女性。還有一點，就是男性總是偷偷下單，并不習慣狂歡得那么明目張膽;否則閑魚上也不會掛滿了卑微又搞笑的“老婆不讓買急售”系列。

而小鈴鐺歷經雙十一、返場屠城以及黑五狂歡后，終于短暫發(fā)泄完了購物力比多，一天晚上——在沒日沒夜的下單中赫然發(fā)現時間已快進到十一月最后幾天，突然在辦公室抽屜里發(fā)現一張單位老早前發(fā)的超市購物卡，小小的熒光不干膠標簽寫著兩千元。以小鈴鐺在金錢方面驚人的記憶力，她記得里面的錢還沒用完。先上網站查明余額——竟然還有四百多塊錢。說多不多，也可以在天貓超市買整整一箱日用品了。但購物卡不能線上使用——那么，就再去一次實體超市？可是最近想要買的東西都已經網購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到底需要什么。

就因為這事先籌劃的線下購物，小鈴鐺對學生時代的復古之幽情油然而生。當年剛到北京，她還真的曾把逛學校附近的超市當過娛樂項目。雖然花不起什么大錢，最常購買的東西不外乎廣合腐乳，四川自貢鹽菜，綠豆和安徽老奶奶花生米——但超市琳瑯滿目滿坑滿谷的貨架總讓她有一種物質極大豐富、共產主義預備提前實現的錯覺。學校食堂的北方菜吃膩了，她就在宿舍里熬點綠豆粥放點鹽和腐乳，讓自己的南方胃得到最廉價溫暖的安慰，因此這兩樣東西消耗得總是最快。

有次她好不容易得了一筆外快，正預備去超市大肆采購一番，在校門口偶遇同班某君：我陪你去吧，幫你拎袋子也好。

時隔多年小鈴鐺差不多忘記了那熱心某君的名字，卻清楚記得那天自己多出風頭：在巨型超市如圖書館博物館一般應有盡有的各種貨架間昂首闊步，看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就直接往購物車里扔，逛完不假思索直接推去收銀臺結賬，等快結完了，一路亦步亦趨跟著她的某君才后知后覺指著收銀臺上方的招牌提醒道：“購物滿99元送一盒雞蛋！”——話音未落，就聽收銀臺的大姐說：99.05元，姑娘你用現金還是刷卡？喏這是送的雞蛋。

小鈴鐺這才回眸對某君一笑：一進門就看到那告示了。

某君站在一旁嘆為觀止，但見她一路閑庭信步隨逛隨扔貌似不假思索，不料竟運籌帷幄心算如神全然成竹在胸。小鈴鐺笑得像個不世出的高手：我小學四年級心算競賽得過全國總冠軍。

原來如此。因此學外語外貿的小鈴鐺在各種買買買的大比拼中，永遠能輕而易舉地薅盡店家有限的羊毛?！@同樣也解釋了小鈴鐺超凡入圣，從不畏懼任何錯綜復雜的滿減優(yōu)惠政策，甚至有棋逢對手正中下懷的喜悅。比起翻譯的本職工作而言，當一名職業(yè)買手顯然是她更擅長的領域，同時是店家最怕也最愛的那種消費者：每次為了實現跨店滿減組合利益最大化，她總不惜花大量時間精力在好幾家心儀的店里精挑細選，而下場越久，當然消費數額越高：買家永遠不如賣家精。這點小鈴鐺自然也心知肚明，只是依舊樂在其中：一方面也是因為一個人一旦擁有一項出眾天賦，總舍不得藏諸名山，棄而不用。

早先還不怎么流行網購的時候，小鈴鐺的天賦異稟還只在商場購物計算如何使用返券時初露圭角。大學四年下來，經過若干次在收銀臺前彷徨躊躇運籌帷幄之后，她終于練就每次去商場就能把前一次的券正好用光的獨門絕技。也正因為此，后來同班甚至包括鄰班外院慕名而來排成長隊哭著喊著求跟小鈴鐺一起逛街的女生越來越多：

那種錙銖必較一分錢優(yōu)惠都不肯浪費的快感，沒試過這種高潮的人永遠不會懂得。

至此，小鈴鐺心算冠軍的聲名算是無遠弗屆。可惜她機關算盡，卻始終沒給自己算到一個適婚伴侶，視之為人生大憾。那位陪她去超市的某君雖對她的心算能力嘖嘖稱奇，從此有事沒事常在msn上找她神侃，研二也曾對她半真半假地曖昧過一陣，但小鈴鐺嫌他專業(yè)成績差又身無二技，一直還在考察考慮階段，不料他畢業(yè)前夕卻閃電般追求到了系里黨委書記的千金，果然得以順利留校。小鈴鐺得知此事后緊緊咬住下唇：沒看出來?。∫恢边€以為是個千年備胎，竟然也是一個算盤打得啪啪響的隱藏同道！

當晚宿舍門口便赫然貼上手寫對聯(lián)：找稱心工作，嫁如意郎君。

也不知是不是小鈴鐺的符箓大法起了作用，舍友們最后的對象和工作當真都找得不錯。四個人中倒有兩個在畢業(yè)兩年內相親結了婚，分頭請同學喝了喜酒，連請客檔次都差不多：一家在中關村的江南賦，一家在三里屯的張生記，都是那兩年炙手可熱的高級餐廳。剩下舍長雖然不聲不響，卻一直在隔壁理工大學有個青梅竹馬，畢了業(yè)共赴亞美利堅深造三年后，雙雙歸國領了證，也沒請客：說是把擺酒的錢用在了去瑞士希臘蜜月游，正是時下最時髦的旅行結婚。

只除了貼對聯(lián)的小鈴鐺一直煢煢孑立顧影自憐。就仿佛月老給她系繩時開了小差，算來算去沒算清繩子那端該系在哪位才俊身上。

她們宿舍畢業(yè)五周年聚會選在光棍節(jié)當天其實是個巧合。那一年某寶還沒有一統(tǒng)江湖，各地小店也并沒有爭相掛出“馬云逼我上絕路，虧本跳樓大清倉”的血淚控訴。出國的儷影雙歸，沒出國的兩對也分別要了二胎。小鈴鐺只影來去，在席間笑容分外矜持——是《圍城》里大齡剩女蘇文紈在歸國輪船甲板上的矜持。

她畢業(yè)后在一家外企，雖然工資月月光，但也還算基本夠花，不至于寅吃卯糧——業(yè)余愛好仍舊是逛街購物，后來就習慣了網購——也好在沒結婚，不用養(yǎng)孩子，而且也從來不怕折騰，不間斷地買買買，東西放不下了就設法攢錢換大一點的房子，舊的家什出讓，又從頭開始買家具家電和各種裝修材料，如此周而復始幾套房產過手，十年之后竟然也積攢了不小的家當，一個人住在市區(qū)上百平方的高檔小區(qū)里，過上了人人稱羨的金領生活。

畢業(yè)第十年，舍長A又號召大家聚會。時間仍沿襲往日傳統(tǒng)，定在雙十一。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十年之后這一天早已變成購物年終盛典，所有人不買點啥都對不起荷包。小鈴鐺差點以要留在家中大肆購物為由拒絕，轉念又想，這借口太LOW，太精打細算，顯得畢業(yè)這么多年還沒混出來，不好。而且剛買的一身楊冪同款小香風禮服還沒機會上身，同學聚會倒是難得的展示機會;以及剛買的那個限量鉑金包也正可考考舍友們的火眼金睛——就算有人認出是高仿A貨，她也留了后手：大可從容不迫報出一個舉世無雙的低價，同樣足以讓所有人驚呼一片——就還是答應了。不料打了老遠的專車款款而來，剛落座就鬧了笑話：她習慣性地問服務員今天有沒有優(yōu)惠，小姑娘翻了個天大的白眼：咱們餐飲業(yè)不過雙十一。滿座粲然，小鈴鐺倒落了個大紅臉，連高仿LV都忘了第一時間供上桌了。

一頓飯間，大家都在嘻嘻哈哈地說怎么花錢，不提怎么省錢。小鈴鐺讓她們賞鑒自己的新歡，看了立刻有人說“假的吧”？她還沒接話，另一人立刻報出一個比她買的還低三成的價，足以讓她急火攻心，當眾噴出一口老血?？磥砩嵊褌儠r隔多年，對她的武功路數已了然于胸，早想好了用什么招數化解她滿腔噴薄欲出的購物攻略。更可惡的，是以前自稱丁克的她們此刻注意力全在各種無聊的嬰幼兒產品上。海淘奶粉，嚴選童鞋，符合國際安全標準的PU玩具，男士服飾，老人保健品。人家的購物車儼然藏有整整一個家庭宇宙。比起來，小鈴鐺的個人購物經不免就顯得落伍、幼稚且自私，僅僅達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消費主義初級階段。想想看，買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她甚至沒有可以為之花錢的男人和小孩！

聚會結束后她又叫了個車。剛上車，撐了一整晚的巧笑倩兮立馬垮臺，望著窗外的繁華夜景車水馬龍一陣發(fā)呆。幾分鐘后，她拿出手機，打開APP先給外甥女買了一雙比卡丘毛絨運動鞋，又給遠在海南老家的爸爸買了件長款羽絨服。給不化妝的閨蜜和自己買了一模一樣的韓妝——因為兩套滿減折上折。路程遙遠，還沒到家小鈴鐺已百病全消周身通泰：生活中沒什么煩惱是買買買化解不了的。如果還有，那就再買。

緊接著她想起當高中地理老師的表弟可能需要一個進口發(fā)光地球儀。常年神經衰弱的二嬸收到買二送一的進口褪黑素一定感激涕零;外婆用來按摩腿腳的活絡油不必再去香港買了，網購才是店里一半的價，只不知真假;鬢角微霜的媽媽沒準想試試據說日本銷量第一的純植物染發(fā)膏？美國深海魚油對爸爸的心臟病有莫大好處;小鈴鐺熱愛的廣合腐乳現在實體超市不好找了，上網也能輕易搜到旗艦店——雙十一最后一小時，她在腦海里地毯式反復搜索了幾遍所有能想起來的親朋舊友有可能喜歡或需要的東西，一一下單買之。有地址的直接填地址，沒問到地址的先寄回自家或爸媽家，再讓親戚們逐一上門認領：愛心普照雨露均沾慨當以慷，既燒了錢，又對雙十一的購物數據做出了自己的充分貢獻——最后一單是給姑婆買的治療便秘的澳洲百花蜜，買五贈三，一瓶五百毫升，如果無人可送，保守估計足夠她吃六年。

當月小鈴鐺被自己的花唄賬單嚇一大跳。往常每月賬單金額也不小，但這次格外夸張，是往常的五倍多?？磥慝I愛心刷存在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太費錢了。但她樂意用一次性消費偶爾占據親友們的心——哪怕只有收到禮物的那一刻念句好，也值了。

一晃到了畢業(yè)十五周年。這一年剛過春節(jié)，全世界就遭遇百年難遇的疫情黑天鵝，在這樣嚴峻的情勢下，國內外網購數字不降反升，物流股價一再創(chuàng)下新高。街道空空蕩蕩的城市道路上最早重新出現的身影，就是各種送快遞、送外賣的小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他們使得小鈴鐺和其他所有人居住的人類城市仍得以高效有序地運轉。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真正自由流動的血液，水，空氣。

在這樣全民網購的狂歡氛圍中，小鈴鐺當然也不例外。因宅在家里做飯，她首先網購了一大批足以囤到明年冬天的食材和夠用到下輩子的各種進口鍋具;其次因為看到朋友圈人人學會新技能，遂又購入一大批至少能用到十年后的文體用品，毛筆字帖篆刻工具水彩顏料，連飛鏢盤都買一送一;最后，她再次奮不顧身地跳入了家居改造的大坑，短短數月時間，差不多把家里能換的家什全換了一溜夠，舊家具再在閑魚上出清，這次雖然沒換房，也勝似搞了一次全新大裝修?，F在鈴鐺媽要再上京，估計連女兒家門都認不出了：連門都換了，從之前的數字指紋鎖，換成了最新科技的瞳孔鎖。

這一年的宿舍聚會改成了七夕——宿舍姐妹淘一起乞巧倒也應景，尤其經歷了上半年國內外疫情，下半年牛市強勁反彈之后，大家都有劫后余生之感，地點也變成了某私房菜館。席間小鈴鐺先滔滔不絕介紹了自己家居改造、購買古董家具保值的各種經驗，隨后聽大家閑聊才知道，這大半年所有人都家里蹲，聽說班上倒有好幾對相看兩厭，疫情一解禁就火速預約離婚了。留過學的舍長A老公常去硅谷出差，年前最后一次滯留美國回不了國，光自費住酒店的錢都快刷爆信用卡，回航機票漲到近八萬，還一票難求——A笑道：這么貴，我勸他干脆就別回來了，反正他在家也沒什么用。他會做飯嗎？能輔導神獸上網課嗎？肯幫做其他家務嗎？他不在家，我落得輕松不說，他也能少聽幾句嘮叨——但想不明白的是他還是瘋了一樣想方設法買了高價票回來。我就納了悶了，至于這么離不開我們母子嗎？還是被“黑人命也是命”的全美大游行嚇壞了？

大家聊著聊著，還從“慶渝年”的當當大瓜說到了之前爭論得沸沸揚揚的離婚冷靜期。女人們一陣唏噓，爭相用異彩紛呈的范例佐證“男人沒什么用”的單一觀點。這時候不知誰目光突然轉向小鈴鐺：還是心算冠軍有遠見，壓根就不談什么勞什子戀愛結什么婚，一切麻煩都省了——

小鈴鐺笑了笑，沒說話。

然而那天聚會結束唯一有人來接的，竟然是小鈴鐺。

包廂門口的高大男生穿著日式青年服，看上去像是個二次元的Cosplayer走錯了門?；璋禑艄饪床徽媲忻嫒?，他自我介紹：“我是來接鈴鐺小姐的。”

所有人驚詫莫名，還沒搞明白狀況就紛紛尖叫起來：這狗糧撒得太有創(chuàng)意了，小鈴鐺是蓋章認定的購物狂，男朋友就故意打扮成宅急送快遞員！

小鈴鐺早有準備，笑著起身，儀態(tài)萬方地走過去：你怎么來這么晚？

我騎平衡車過來，路上遇到六個綠燈、十個紅燈，不好意思讓鈴鐺小姐久等了。

哎呀這么危險，沒出事就好。

沒關系的，只要能夠順利找到你。

嘖嘖嘖嘖。大家嘖聲一片。不過剛才在門口沒太聽清，進屋之后卻不太對勁。怎么說呢，那男生有點甕聲甕氣，讓人想起來某種……人工合成的汽車導航儀聲音。莫不是感冒了？但明明疫情暫告一段落，這個男生也并沒戴口罩。當然臉是好看的，如刀削斧劈一般的英俊輪廓在昏暗燈光下，比公交車站廣告牌上那些流量小生還好看得不像真人。

小鈴鐺！你什么時候找了這么帥的男朋友竟然沒和我們一個人說！舍友B脫口而出。

天哪這都是在哪找的小鮮肉啊，咱們那屆校草也不過如此吧？舍友C緊隨其上。

舍長A怕小鈴鐺面子掛不住，趕緊說：小鈴鐺也是美女啊，這么多年了，總算有人懂得欣賞她啦，恭喜恭喜！

吉吉，稍等片刻，我和她們道個別。

小鈴鐺羞澀地回頭笑著對驚掉下巴的眾人道：他不是人。

?。矿@呼聲又像水燒開一般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但這些驚呼聲中，飛快摻雜了“原來如此”的釋然，以及等著進一步解釋的安心。

剛忘和你們說了。這次裝修房子之所以能這么快這么省心，還多虧有了吉吉——他比我更擅長大數據分析，幫我把好些用不著的閑置包括舊家具都在閑魚上賣了好價錢。

你剛才說他……舍友B欲言又止。

你們這還看不出來？

小鈴鐺輕笑起來，伸出右手食指輕點了一下男生前胸——或許因為涂著最新裸粉色鉆石指甲油的緣故，這個小動作看上去既性感又俏皮。他的胸口亮了。

我把房子抵押貸款，傾家蕩產換了這款最新機器人買手男友，硬盤里存的全是網購大數據，隨時能聯(lián)5G網，簡單地說就是專門幫我買東西的——能告訴我同一商品不同賣家的最低售價，如果是大牌過季打折產品，還會根據以往價格變動趨勢畫出可變曲線圖，給我最合理的建議購入時間。自從有了吉吉，買東西更劃算了！再也不用想方設法湊單了！反正根據他的算法，只要我想買的，絕對能找到全世界最低價。

舍友B瞪圓眼睛聽了半天，感慨道：果然男人都是沒用的，好不容易來個有用的，還是個機器人。

只有這一種型號嗎？舍長A好奇地問：如果我網購需求并不那么強烈，那么還有什么型號可選擇？有專門輔導孩子做作業(yè)的機器人嗎？

舍友C笑得邪性：作為老司機，我比較在意有沒有舞男機器人，像《人工智能》里帥破天際的裘·德洛那種。

據說真會有。小鈴鐺笑著說：這是第三批推出的加強款，幫忙做作業(yè)的和戀愛夢幻型還在研發(fā)期間，上半年疫情期間用戶留言需求量激增，據說已和疫苗一樣加速研發(fā)過程，今年內計劃全推出。我回頭給你們他們公司的網站地址，你們上去不時留意下新品信息。

那像吉吉這樣的一款多少錢？

這是最新款，推廣期滿百萬打八折，再加上活動期間購物券，實際到手價七十三萬，保修五十年。除了會幫我盡可能開源節(jié)流之外，還有問必答，體貼溫柔，噓寒問暖，會在我下班到家前把熱水器、地暖、香薰加濕器、空氣凈化器統(tǒng)統(tǒng)打開，大腦——也就是機械硬盤里還存儲有全世界上千家博物館的名畫奇珍、上萬部中外電影和上百萬本經典書籍，凝視他雙眼時可選取圖像門類自動投影到最近的幕布或墻上，一旦開啟這個功能，我眨一下眼就代表按鍵一次，眨兩次眼進入下一級菜單，眨三次眼代表確定選擇，閉上眼則徹底黑屏。主機連線我手機，一旦發(fā)現我打算進行不理智消費立馬啟動遠程規(guī)勸程序：同款白襯衣您已經有八件了，分別放在一號柜子第三層最右邊，二號柜第四層最左邊，和床底第十三號儲物箱里……倘若我一意孤行，他則會迅速放棄阻止，默認進入下一步程序，自動幫我尋找最合適的穿搭圖片，以及之后閑魚可賣出的價格波動區(qū)間。不購物時，他隨時可以陪我聊天，天南海北包羅萬象，從證券行情分析，到中美貿易戰(zhàn)前景展望，再到最新中外明星八卦，還能直接搜索我想看的電子書并比價——也就是說，我小鈴鐺終于從消費主義的陷阱爬出來啦！從此以后再也不用考慮怎么買，去哪買，買什么了！反正只要下單，絕對全網最低！

舉座皆寂。又過了一會，大家都回過神來，說小鈴鐺不愧是前心算冠軍。這真是她買過最劃算的大件，比找任何經濟適用男、暖男、多金男都可靠，還能保證永不出軌。

要不要試試讓他幫買你們最想要的東西？今天可是七夕購物節(jié)。小鈴鐺笑道。

一下子哪能想到買什么。大家紛紛遺憾道：早知今天凌晨不清空購物車了。

說大的品類就成。吉吉還有一個功能，就是能幫你盲淘。只要告訴他想要什么大類就成，其他個人信息不用填，只需輸入自己的手機號碼，他能自動搜索到你曾經買過的所有訂單，迅速了解你的個人偏好和性價比需求，提供可選擇方案。

舍長A將信將疑按下了一串數字：最近剛好想買個新包，看你家吉吉猜不猜得到我想要哪款。

吉吉胸口的燈亮起，隨即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少頃，答案出來：最適合您的包是2019年秋季款愛牛仕拼色鱷魚皮限量手包——不過您可能買不到了。國內特供的最后一個孔雀藍撞明黃限量版，有位先生五個月前已經買走了。

哎呀真的太準了！這個包包我種了好久的草，但沒有放進任何購物車里。舍友A花容失色：這個機器人是怎么知道的？那我能不能再多問一句，那個該死的購買者究竟是誰？為什么他會買下全世界我最想要的包包？

吉吉的機械合成聲音透出無辜：也許那位先生想送給同樣喜歡這個包的另一位女士。

那男的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能看看他長什么樣嗎？——啊，我真嫉妒那個收到包的女的！

可以。吉吉說：近年愛牛仕限量版因為一包難求，都會留存六個月完整的銷售記錄，收銀臺的攝像頭甚至還會記錄線下購買者的付款視頻——當然臉部會打馬賽克處理——以防其他顧客不相信包業(yè)已賣出繼續(xù)糾纏店員。而這個視頻信息在后臺數據庫都是公開流動的。稍等片刻，我給您調出影像。

一個男人影像隨即出現在包廂的墻壁上。大家看后都震驚得久久不能說話：即便打了馬賽克，所有人依然能夠一眼認出那張臉就是A的丈夫，之前曾羈留在美有家難歸的D先生。

舍長A的聲音突然變得苦澀了：怪不得有天他突然問我，像我這樣的輕熟女最想要什么禮物。我就開玩笑地說了這個包，心想他反正也不知道在哪買，知道肯定也舍不得買下來——但他竟然買了。而且，并沒有送給我。

小鈴鐺同情地說：會不會……他想哪天給你一個驚喜？

不會的。我剛才留意購買時間了，他是出國前三天在國內專柜買的。那時我生日早過了，情人節(jié)還沒到，他那么多天和我們視頻，直到回來也從沒提過他買了這個包，只是一門心思地想早點回國——估計和那個收到包的女人一直隔著太平洋見不了面，他回不來人也過不去，急眼了吧。呵呵。

舍長A是宿舍公認的高材生，心算雖比不過小鈴鐺，邏輯推理能力卻是一流的。她的聲音由苦澀迅速變得冷靜客觀，大家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終于舍友B打破了僵局：換我說吧。我最想要的——是全北京性價比最高、離重點中學最近的學區(qū)房。這幾個月研究得焦頭爛額，已經快黔驢技窮了。

電話號碼一個個輸入了。吉吉這次用的時間比上次更長，也許是為了安撫B，他一邊搜索一邊開口道：您之前已經在二十七家中介公司看了超過五十套房并都留下了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但這么多套房子您并沒有看中一套，第一因為能買得起的房子條件太差，第二是另一些符合您心目中居住要求的房子都超過了您目前的預算。近三十名房產中介短時期內持續(xù)給您打了超過兩百個電話。

沒錯，打過來的電話確實多。但那些房子真的都不太行。B煩惱道：不是太貴，就是太小太舊。找個合心意還能買得起的學區(qū)房，太難了。

吉吉胸口的燈黑了很久，終于重新亮起。他清晰地說：最適合您的學區(qū)房，是樵樂路麗都花園7號樓3單元602。

搞錯了吧？這分明就是我家現在的地址！B震驚地轉向小鈴鐺：你的機器人男朋友是不是出故障了？

還沒等小鈴鐺回答，吉吉就說：我沒弄錯。您家東東的成績雖然談不上特別拔尖，但目前您居住的區(qū)有四所普通中學，只要不過度補課和發(fā)生概率極低的搖號意外，按學區(qū)分配上其中任何一所都不成問題。我剛才根據您的手機號，從后臺數據庫調出了您孩子從小學到現在的所有成績單，各科成績均衡，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您是根據什么得出他讀普通中學沒有前途的結論的呢？

B面露喜色隨即將信將疑，本來早站起來了，此刻重新跌坐回之前的座位：你們不知道我們朝陽區(qū)的雞娃老母壓力有多大……

舍友C說：輪到我了——吉吉，吉吉，我想要世界上最愛我、而且不求任何回報的男人——我猜你一定會推薦貴公司的另一款戀愛型新品，不過我要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機器人可不行。

其他人聽了相視一笑。所有人都知道C的丈夫雖然和她是相親認識的，卻一直非常愛她，導致她一大樂趣就是在班級群里瘋狂撒狗糧，曬她老公給她和孩子做的各種烘焙點心，包括最復雜的牛角包和馬卡龍。

吉吉沉默片刻，胸燈也隨之熄滅。大家都以為機器人生氣了，不料燈又很快亮起，臉轉向墻壁，投出一張老人飽經滄桑的臉。

C捂住臉哭了，那是她的父親，前年已經在養(yǎng)老院得胰腺癌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第二愛我的男人呢？她不甘心地問。

墻壁上很快出現了她兒子幼年的照片。吉吉降低音調，平靜地說：一般到了十歲以后，小孩子的想法就變了，變得沒那么無條件依賴、崇拜、信任母親了。

那么第三愛我的呢？

第三張出現的臉依然不是她那位熱衷烘焙的丈夫——墻壁上是一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中年禿頭男士。吉吉在一旁說明：這個人每月都會固定一到三次匿名訪問您的微博主頁，瀏覽最新動態(tài)。我猜想他自從十五年前和您分手后，至今還沒有完全忘記您。當然他也已經結婚多年了。

錢小南呢？——這是舍友C丈夫的名字。

叫這個名字的用戶幾乎沒有打開過您的主頁。吉吉用毫無感情的機器合成聲音答道。

現在三個舍友終于每一個都涕淚漣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家看上去都經歷了某種小型的人生崩潰。終于舍長A紅著眼睛開了口：好了親愛的，現在你終于知道我們各自不完滿的人生了，你也問你的機器人一個問題吧。

小鈴鐺為難地說：可今天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買。

不行。B說：我們都這么丟人了，你一定得說一個。

小鈴鐺說：不是你們丟人，是每個人問這種看似有正確答案的問題，也許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

C說：哎你就問吧，有點娛樂精神嘛——既然所有答案都是薛定諤的貓，那問什么又有什么關系呢？

吉吉在一旁無比忠誠地站立著。小鈴鐺皺著眉頭深思熟慮了半天，終于問：吉吉，你知道我最需要什么嗎？

這其實她在家就問過一遍，是個安全問題。不過和上次問的稍有不同，上次是“吉吉你猜我此刻最需要什么？”而吉吉的回答則相當令人滿意：“主人您此刻最需要我。我來到這世上的使命，就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你，給你提供萬物的答案，讓你感到安心與快樂。”他十分了解她需要愛，陪伴，安全感，和無微不至的體貼溫柔。

但今天的問題問完后，吉吉胸口的燈突然亮起，持續(xù)發(fā)出刺耳破碎的聲音，終于徹底熄滅了。

他對這個問題報以了最永恒的緘默——他宕機了。

所有心碎者都回到家中后，小鈴鐺打電話問客服才明白，都怪她沒有仔細看說明書，這是一個被嚴格禁止的問題，因為機器人永遠無法代替人類思考人生的終極使命。而根據她購買過的成千上萬種產品，他實在無法得出她真正需要什么的結論。是的，她極度匱乏愛，而機器人也能提供某種愛的替代品，但“需要”和“此刻需要”仍然有本質區(qū)別——“此刻需要”，可以根據這個人歷年來習慣購買什么、最近又瀏覽過哪些網站得出精確答案;而問及“需要”，則必須要提供一個解決問題的終極方案。

小鈴鐺到底需要什么呢？豪宅，華服，靠譜的男人，形態(tài)完整的家庭，一兩個聰明健康的孩子，眾人歆羨的目光——或曰愛，友誼，事業(yè)與虛榮——還是僅僅是一個最新款機器人？

但吉吉到底只是機器人而不是神，無法提供終極方案，回答不了這些難題。他由此只能得出最直接的結論：小鈴鐺其實并不需要這樣一個自己。

他的算法系統(tǒng)徹底癱瘓了。

小鈴鐺后來對女友們說：我就是那一刻真正感激吉吉的。他如此認真地替我思考究竟需要什么，甚至不惜為之付出系統(tǒng)崩潰的代價。他永遠不會騙我，也永遠不會對任何人撒謊。

但一個月后她還是在閑魚上把一鍵恢復出廠裝置的吉吉轉掉了。才兩個月就折舊七萬，成交價六十六萬。因為這筆巨大的損失，她好一陣不再網購，只在家附近的小賣部買廣合腐乳、綠豆和自貢鹽菜。